第152章 刀下留人

第152章 刀下留人

旬假這天,李泌仍在辰時就等候在大明宮紫宸殿外。

昨日宮裏內侍來傳旨,聖上正好趁著百官休沐、朝議不開的機會,請李泌到紫宸殿來,給自己講講重建府兵制的事。

大明宮從南往北,丹鳳門到太液池的那段中軸線上,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含涼殿。

含元殿和宣政殿,固然一個宏偉壯闊,一個乃朱紫朝臣常奏之所,但紫宸殿的地位更為特殊一些。

紫宸殿處於外朝與內苑的交接處,其實更像天子日常起居的廳堂。它分為兩進,前廳可以會見外臣、商議國事,也可以觀看內教坊的部樂歌舞,或者與當世的文壇名宿談詩論賦。后廳則是天子的休憩佈置,算得書房和寢殿。大曆十四年,代宗皇帝就是駕崩於紫宸殿,而他的繼任者德宗皇帝,登基后被削藩局勢攪得焦頭爛額、心神不寧時,偶爾也會請太子少師顏真卿來到紫宸殿,陪着自己寫上一兩個時辰的字帖,稍稍令意緒平復一些。

這座已然屬於內宮的殿堂,不像「正衙」宣政殿那般設有儀仗,因而更顯得輕鬆隨意,被滿朝文武稱為「內閣」。能夠被召入紫宸殿奏對,叫作「入閣」,對於人臣來講,是一種顯而易見的榮耀,就好像貴胄們的宅院裏,能進到主人榻前回話的奴僕,必然也不一般。

但已能常常出入延英殿的李泌,對於紫宸殿並無多少感觸。

過幾日便是中秋了。這個時節,日出之後,正午之前,最是令人神清氣爽。

天空湛藍一片,偶爾金風送來一絲半縷的纖雲,有錦上添花之妙。若稍稍翕動鼻翼,便能感受到一陣一陣的桂花香味。

李泌靜靜地站在紫宸殿前。

似淡還濃的桂香,令他憶起在杭州做刺史時,雖對外自稱黃老門中人,卻也愛在難得閑暇時往靈隱寺去,與那佛門方丈在飛來峰下,飲茶弈棋。杭州乃東南形勝之府,在吳越時期就遍植桂樹,靈隱佛寺附近,一旦入秋,更是桂子如雨落。

有一次,二人聞桂香如飲甘醴之際,靈隱寺方丈興緻勃勃地與李泌說起一則軼事:「李公可知前朝詩家宋之問,曾為小寺題過一首詩。傳說他起句『鷲嶺郁岩蟯,龍宮鎖寂寥』后,竟吟不出下句。就在此時,只聽寺中竹林后一位打坐的高僧接了一句:樓觀滄海日,門對錢江潮。宋施主方能繼續吟出第三句: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李泌道:「哦?不瞞方丈,難怪我少時品評宋學士這首詩,竟覺得全詩七句,唯有這『樓觀滄海日,門對錢江潮』上佳,原來是另有高人所獻。細細品來,這位高僧,似不像釋家中人,倒像儒家子弟。」

方丈溫和一笑,道:「李公果然能憑詩識人。這位高僧,若說他遁入空門之前的文作,李公定聽過。」

「願聞何文?」

「《討武曌檄》。」

關於宋之問與駱賓王這個故事的回憶,此刻又教李泌想起前日在皇甫夫婦宅中所談。

不論先祖宋之問怎樣因附媚武則天的男寵張氏兄弟而飽受詬病,李泌仍然從若昭這個宋之問後裔身上,感受到異於常姝的才華眼界。同時,由於身為女子而素來領受不平所致,若昭比陸贄這樣的帝國男性賢才,更懂謙遜地表達自己。

李泌對待賢德而富學識的晚輩女性,遠比庸常的文吏寬厚敬重,但他也不反對若昭這種懂得俯身和怯於激進的做法。

未如牡丹爭奇鬥豔,善學菡萏香遠溢清,不失為一種藏拙豁達的人生態度。

況且,若昭的聰慧也有爽朗的色彩,當面對願意傾聽的前輩,她不吝於侃侃而談,也勇於抒發己見。

她對於恢復府兵制的那番議論,已教李泌回到家中后細細品咂,深思熟慮間修正了不少自己原本準備面聖時進獻的對策。同時,她提出以胡人入神策軍,以及將神策軍統編後分左右廂的建議,更堪一試。果然來自河北軍鎮,又有其幕僚父親的言傳指導,即使身為女子,若昭在策論能力上,未見得遜於帝國進士出身的文臣。

李泌正自思量,忽見三四名內侍押著一位身穿緗色道袍、雙手被縛的女冠,急匆匆地從學士院方向走來。

李泌心中駭異,再細看,那女冠正是名揚江南、也常與韓滉以詩唱酬的李冶。

李泌大驚之下,也顧不得自己是在紫宸殿前候旨待詔,提起袍服,大步上前攔住了他們。

領隊的緋衣內侍,正是霍仙鳴的另一名高徒竇文場。他見斜刺里奔來一位紫衣老臣,定睛一瞧是聖上拜為國師的散騎常侍李泌,倒也不敢造次,忙恭恭敬敬地唱了個喏:「拜見李公。」

李冶在東南,與諸多名士皆有交遊,因了韓滉的緣故,自然也見過李泌。此刻她不但手臂被反剪捆綁,口中還塞著帛巾,她縱然毫沒有因驚恐而掙扎,雙眼中卻投射出悲憤的目光。

李泌的出現,加劇了李冶目光中的含冤色彩。她直直地盯着李泌,終於流露出無聲的求救之意。

「竇內侍,爾等要往何處?緣何這般對待李鍊師?李鍊師,是聖上自東南請來的客卿!」

竇文場尷尬地陪着笑臉,斟酌了一下分寸,仍是躬著身子,只是向李泌趨近了幾步,壓低聲音道:「李公,這李鍊師,從前是客卿,現在是叛逆啦,聖上剛剛查明,這位鍊師附逆賊泚,大獻阿諛偽朝的詩章。奴兒們今日奉了御旨,將李鍊師帶往狗脊嶺仗殺。」

李泌聞言又氣又急,一句「糊塗」剛想出口,到底生生咽了下去。

目下不是痛斥天子昏聵的時候,先將人救下了再說。

李泌於是眯了眯眼睛,不乏客氣地向竇文場道:「竇內侍,老夫知你一直隨着霍內侍在御前辦差,是內侍省數一數二的能人,況且此番還有扈從聖上播遷奉天的大功,在禁中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竇內侍雖是奉了御旨,但茲事體大,個中有些干係,竇內侍恐怕不知。老夫正要去紫宸殿面聖,可否請竇內侍於此處稍稍寬限幾炷香的時間。待老夫向聖上陳情后,事情或有變化,亦未可知。」

竇文場在大明宮,從灑掃的小監,一路做到了緋衣內侍,還不是人精一樣,知道眼下御前不能得罪的紅人,都有哪些。他不過奉旨辦差,且不是粗莽奸惡的性子,今早去學士院提人時,見到李冶倒還平靜、那同被關押的嚴巨川卻淚水潸然大喊鍊師冤屈,心裏也着實有些可憐這眉目清慈的女冠。

李泌目光如炬,即刻捕捉到了竇文場的猶豫之色,忙又補充道:「為免中貴人為難,老夫立時高喊幾聲,教這禁中都聽得分明,是老夫強留竇內侍。若聖意不改,竇內侍自是因為老夫才略有遷延遲發,罪責皆在老夫。但若聖意改了呢?當然,中貴人你如果不賣老夫這個面子,老夫也只好將這便道讓開。可是萬一將來聖上後悔,又知道原本今日老夫出面阻攔過,事情曾有迴轉的餘地……」

竇文場聞言,猶豫之色轉成了驚懼,繼而恭順地點了點頭。

「竇內侍留人,老夫要見聖上!」

「聖上,臣李泌有要事稟報!」

須臾間,李泌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

無論是李冶還是竇文場,都被李泌的聲音震驚了。他們從來不知道,這位已過花甲的老人,總是不緊不慢、出語和緩的老人,亮開嗓門,那番氣勢,竟如鶴鳴九皋,聲聞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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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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