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上伐攻心

第103章 上伐攻心

李泌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瞧了一眼車廂,宋若昭和郭媼攤靠在車壁上,似是仍在昏迷中,連哼都不曾哼得一聲。

地上的車夫徐四,倒有些醒轉的跡象。

但這壯漢,就算醒了,又有何用。

一老一傷,並兩名弱婦,怎敵得眼前這些志在必得的老將勁卒。

達奚小俊倒也開門見山:「尊駕可是李泌李公?本將乃朔方軍李節度麾下,有勞李公隨本將往咸陽一趟。」

李泌面色鎮定,甚至還衝達奚小俊略略拱手致禮。

「達奚將軍,我李泌願意隨你走。只是車中那位夫人,她不過因與老夫同乘一車,便橫遭此險,老夫但求將軍放他們去附近尋個郎中醫治。」

李泌說得緩慢,還帶了一絲長輩屈尊的溫和商量的口吻。達奚小俊也感慨這位老臣身上,確實很有些寬靜的氣度,叫人不由不敬上三分似的。

但達奚小俊轉念一想,又冷笑道:「李公,你是何等尊貴的身份,那位夫人既能與你同乘一車出逃,想來也是大唐哪位重臣的家眷。本將須一同送去李節度帳下。」

他話音剛落,卻聽自遠而今傳來馬蹄聲,估摸著能有十來人。

情形突然有變,達奚小俊與李泌皆被分心,同時四顧。達奚小俊的三名部下更是立刻警覺起來,摸出背後的角弓。

須臾間,山林樹木中便轉出了一隊人馬。

他們甫一亮相,達奚小俊和李泌心中都是一怔。

這些漢子雖打扮很是寒酸,葛巾裹頭,粗麻衣褲,打眼望去灰撲撲一片,但瞧着他們御馬飛奔的老練瀟灑模樣,恐怕是……

山賊!

那伙人馬馳到河灘上,紛紛收韁止步,手中的刀劍卻在陽光下閃過一片雪亮的寒色。

當先一名三旬年紀的壯實男子,隔着十餘步與達奚小俊對峙,眼神銳利如鷹。

他又打量了一番馬車周遭的光景,方沖着達奚小俊冷冷道:「軍爺何方軍號?怎地與這遭劫的老人家為難?」

不等達奚小俊搭話,卻見原本癱在地上的徐四勉力撐起身子,往這邊爬了過來,邊爬邊高聲叫着:「劉擴,劉二郎!」

馬賊的首領面色一動,定睛望去,正好徐四抬起臉來,雖鼻青面腫、額頭血污一片,卻還是能看清楚五官樣貌。

這位叫作劉擴的首領心念極是敏捷,一個手勢,眾馬賊立即將達奚小俊和三名朔方兵圍嚴嚴實實圍了起來。

達奚小俊眼觀耳聽,暗叫不好,真是半路殺出個劫道的,莫非這傷重的隴州兵與馬賊首領相識?對方人多勢眾,又顯見得不是泛泛之輩,硬拼只是無謂送命,達奚小俊示意屬下將端起的弓都放下。

徐四知劉擴已認出自己,心思一松,他畢竟力竭,一時瞪着眼睛揣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李泌瞬時領會了轉機因何而起,邁步到劉擴馬下,拱手道:「這位壯士可是與徐四有交情?老夫乃散騎常侍、杭州刺史李泌,因朔方軍叛亂,不得不自奉天城奔出,往南追隨聖上,不料在河灘遇險。」

劉擴聞言,大吃一驚,即刻翻身下馬,竟自然而然地行了個軍中之禮:「劉擴見過李散侍,小人乃,乃是,咳,小人原本是鳳翔鎮李楚琳營中押衙。哪料得去歲李楚琳殺了鳳翔節度使張鎰張公,投了那朱泚叛賊。小人不願附逆,便帶了這些平時交好的兄弟離了鳳翔軍,在渭水渡口一帶討營生,做山賊也實是別無他法。」

「那劉二郎與徐四郎……」李泌問道。

劉擴誠然解釋道:「小人的阿父,和徐四的阿父,以前在安西軍中時,一同做過守捉郎。後來邊軍內調平定安史之亂,吾等到了關內,隨着父輩編入鳳翔鎮。只是再往後,徐四去了隴州營田,但我二人自幼耍在一處,他莫說跌花了臉,便是化成灰,某都能認出來。」

他這般說起,地上緩過氣來的徐四已嘿嘿笑起來,繼而沖劉擴指著達奚小俊道:「劉二,咱都是安西子弟,寧可餓死戰死也不負忠義之名。可這朔方軍漢,如今不但起兵叛唐,還想將李公獻於咸陽首逆跟前。兀那叛賊,薛三郎是不是已被你害了!」

達奚小俊雖知今日凶多吉少,但身為久歷沙場的高級將領,到底不是動輒怯懦求饒的鼠輩。他鼻子裏哼了一聲,一臉倨傲道:「既是從了軍,迎敵接戰而喪命,何其尋常,你那上官能死在我達奚的刀下,難道還委屈了他不成?」

徐四的眼中越發噴出怒火,他咬牙向劉擴道:「阿兄,與這等兇徒何須多言,快些取了他性命!」

劉擴的臉上,卻分明閃過一絲猶豫,接着浮現出局促無措的表情。他在眾人面前突然被逼到了道義的高台上,彷彿梟首逆賊就不夠血性似的。可他畢竟並非此禍的親歷者,不像徐四那般心氣激蕩。他方才聽徐四說對方是朔方軍,又聽到朔方軍竟然一夕之間叛唐,已是吃了一驚。但這達奚小俊氣度悍然不馴,劉擴於是暗忖,自己如今是無依無靠的落魄山賊,要多計較些行事的輕重。

對於李泌和徐四等人,劉擴自然決定出手相救的,但對於達奚小俊這個也許是朔方軍中很有資歷的上將……

李泌一生閱人無數,已看出劉擴並不想莽撞地動手。

而李泌自己,作為少年時代就開始謀臣生涯、如今古稀在望的老人,無論是從大局考慮,還是出自內心的仁慈,比劉擴更願意為達奚小俊留條生路。

「徐四郎,君的上官薛三郎等人,都是不辱使命、慷慨赴義的官健,老夫見到韋節度,必會為他們討得厚賞,撫恤家中老小。但這朔方軍將官,老夫須借其口舌,為朝廷傳話,因此今日彼等的性命,還得留着,徐四郎若應了,不但是給老夫面子,更是為聖上辦了差。」

李泌俯身,謙遜溫和地向徐四郎輕輕道來。

徐四一怔,眼中旋即露出失望的神色。但開口的可是李散騎,又往軍國大事上頭去提,教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小卒,還能不答應不成。

他只得恭敬道:「但聽李公處置。」

達奚小俊不是蠻莽低劣之人,聽李泌竟真的要放自己走,未免胸中一動,滿臉的傲色與狠戾立時褪卻一大半。

他翻身下馬,立於李泌面前,拱手致禮:「大丈夫自當恩怨分明,李公釋某回咸陽,今日之恩,某記下了。敢問李公有何吩咐?」

李泌長嘆一聲,目光灼灼地盯着達奚小俊:「將軍回到李節度帳下,務必轉告,聖上對朔方軍錢糧有虧,確因度支困頓已極,並非有意苛待。老夫自進入奉天御前,數次見聖上下詔向東南、西南的富庶藩鎮要錢要糧,就是為了犒勞咸陽的朔方軍將士們。」

達奚小俊的面色眼見着又緩和了些,一開口的語氣都聽着帶了一絲推心置腹的嘆意:「李公所言,某定一字無差地通傳。但李節度被逼起兵,實在也是聖上對神策軍的惡行太過縱容。」

旋即,達奚小俊又補充道:「李公還不知道罷,便在幾個時辰前,我軍西行往奉天城的時候,在禮泉與韓游環和普王接戰,此前力勸李節度起兵的韓欽緒,陣前倒戈,屠戮我朔方軍將士,李節度的長子李琟亦被他收了首級,要去獻給天子。」

這對李泌來講,真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新消息!

但也因為這個消息,李泌漸漸理清了事情的脈絡。

逃出奉天城時,宋若昭所談,也是他所想。只是此際聽達奚小俊一說,李泌覺得自己更加肯定,在這出離間計中,最為喪心病狂的人是誰。

做下計策,逼反朔方軍,令神策軍和邠寧鎮獲利,籠絡位居中原的天子親軍和鎮守西垂的藩鎮邊軍,然後又故作姿態地在禮泉阻隔叛軍、坐實勤王的功勛。

李泌原本只以為普王李誼朔方軍反叛一事上扮演了煽風點火的角色,如今看來,何止如此,他簡直是將三支軍隊玩得團團轉。

罔顧聖上還播遷奉天,長安還在朱泚手中。

這個手腕狠辣、權欲熏心的小王爺啊!

李泌努力平靜下來,對達奚小俊復又拱手道:「朔方軍既叛,確已是開弓之箭,但老夫有句話請將軍帶與李節度。為平定河北四藩,朝廷從西北調了那麼多邊軍,花費無數錢帛,也陣亡了多少將士,今歲一道罪己詔,照樣可以赦免四王的逆行。李節度只是剛剛起兵,未攻得聖上治下一城、未傷及聖上身邊一人,李節度這離弦之箭,未必不能回頭。請李節度三思。」

達奚小俊沉默片刻,還禮道:「李公所言,某定轉告。」

他說完,掣韁欲行。劉擴做了個手勢,眾馬賊紛紛讓開一條道路。

達奚小俊沖劉擴等漢子抱拳致意,轉身上馬,領着下屬絕塵而去。

李泌這才想起車內的宋若昭,正要去探看,只見那老僕婦郭媼慌裏慌張地鑽出車輿,向這邊喊道:「皇甫夫人,怕是,怕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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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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