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古怪驛站

第79章 古怪驛站

一路疾行兩日,皇甫珩的隊伍到達蕭關時,關令許承秀,率關丞等僚屬,早已在城下等候多時。

大唐帝國根據各個關隘在軍防中的作用大小,將疆域內諸關分為上、中、下三等。其中,六上關為:京兆府藍田關、同州蒲津關、華州潼關、岐州散關、隴州大震關、原州隴山關。

這原州隴山關,即為蕭關。由於此地在秦漢時就設關隘,漢代更是防禦匈奴的要塞,有着大漢尚武情結的唐帝國的文吏詩人們,便仍愛稱之為「蕭關」。

皇甫珩令神策將士們駐於關城東郊外紮營,自己則與白崇文並幾名牙將,引著阿眉和論力徐,隨許關令往城中走去。

許關令不到五旬年紀,個子不高,卻生得一張蒸胡般白胖的大臉,這塞外粗礪的勁風倒並未將他吹得黑黢黢。

蕭關雖是上關,關令的職級也不過是從八品下,見着皇甫珩這樣新授的五品官員,慣會迎來送往、八面玲瓏的許承秀自是不敢怠慢。

他滿臉堆笑,目光殷勤,不住地絮絮叨叨:「皇甫中丞,白將軍,下官看守的這蕭關,那可是令無數詩家折腰之地,留下的詩賦塞過那陽關和玉門關。譬如王少伯有詩云: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又譬如,杜工部有詩云:蕭關隴水入官軍,青海黃河卷塞雲。再譬如王右丞有詩云……」

「許關令,」皇甫珩終於打斷了沉醉在吟詩弄賦中的許承秀,直截了當地問,「論來這蕭關屬原州地界,但某在涇原這些年,倒未聽聞許關令來求兵,想來是頗為太平?」

許承秀嘆口氣道:「這出兵劫掠哪,也是要花力氣的,因而和做買賣一般,不能白跑一趟。不論是從前的突厥,還是如今的回紇吐蕃,彼等都是奔著商賈來往熙攘、周遭水草肥美的城池去,才能有所斬獲。吾這蕭關小城,統共百二十戶人家,儘是苦苦營田的邊民,妻兒老小能不餓死,已是老天發了善心,哪裏還有什麼財帛可搶。只怕那些吐蕃騎士們,你去巴巴兒地求他們來光顧一趟,他們還未必理睬呢。」

他是個饒舌多語之人,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竟全然忘了皇甫珩身邊站着吐蕃公主與使者。

皇甫珩聽許關令提到吐蕃秋掠之事,不免有些尷尬地看看阿眉和論力徐,訕訕道:「吾以為蕭關自古地勢險要,扼住興兵發往中原的咽喉,竟忘了唐蕃劃定邊界已久,互尊盟約,自無兵亂之虞,只怕蕭關的防務也閑了不少。」

阿眉卻似對許關令的話渾不以為意,一雙褐藍色的眼珠子,機警地四處打量這邊關小城內的情形。

「論將軍,你去奉天,跟的是商隊,不是走的蕭關道罷?此地,你以前可曾來過?」阿眉輕聲地用吐蕃語問論力徐。

「不曾,但尚結贊大相來信,吾師將行進到關外五里處,待皇甫中丞以大唐天子舍讓安西北庭的國書,換得吾師入關。」論力徐道。

「哦。」阿眉應了一聲。但見蕭關城內,確如許承秀所言,房屋凋敝,破敗不堪,往來的庶民皆是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

一行人就快走到官驛時,阿眉忽見街邊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攜著小兒匆匆而過。她耳力極好,聽得那遠去的婦人道:「今日可拜過明尊?」

阿眉心中猛地一凜。

明尊,是摩尼教教義經典《下部贊》中光明之地的統領者。她當年跟隨薩罕前往長安大雲光明寺殺戮回商前,大致研習過摩尼教徒的習俗,是以知曉這個詞。

一種多年暗樁生涯所帶來的直覺反應,迅速佔據了阿眉周身。她深深盯了一眼走在前頭、正與皇甫珩滔滔不絕地賣弄自己詩賦功夫的許承秀,繼續裝作好奇地四下張望。

驛站內,許關令已設好筵席。阿眉探身一瞧,悻悻地用吐蕃語對論力徐道:「莫說薄酒,滿桌盤子裏,竟是半點葷腥也無。」

她的語氣有着一種奇怪的、從未屬於過她的嬌嗔,皇甫珩縱然聽不明白吐蕃語,卻也是一愣。他細察阿眉的臉色,似乎想弄明白,她為何忽然對此等小事發起火來。

吐蕃使者論力徐更是微微納悶。他自與阿眉在奉天城接上頭后,相處了恁多時日,覺得丹布珠殿下到底是在中原歷煉過,身手膽識皆不是邏些城內那些朱蒙或貴妃的公主們能比得。怎地此刻忽然如三歲小兒討要糕點般,作出這般姿態。

不及論力徐搭話,兼做通譯的關丞,早已將吐蕃公主的抱怨譯給許承秀聽。

許關令面色一哂,忙上前告罪:「讓殿下見笑了。蕭關本就風物貧瘠,眼下又快到了牲口蕃息交配的時節,墟集上實在連根羊毛都見不到,驛長費了好大功夫,才弄了這一桌粟面菜蔬之席。諸位且將就用些罷。」

阿眉道:「你平時,也只吃這沒有葷腥之食?」

許承秀冷不防聽得她轉了唐語問自己,脫口而出:「下官平時都是吃素。」

他旋即回過味來,登時有些後悔失言,再往那吐蕃公主臉上瞧去,卻見她仍是一副稚子嬌痴的神態,目光嫌棄地盯着案席上的吃食。

「殿下唐語說得真是地道。」許承秀白胖的面頰上擠出一絲恭維的笑容。

阿眉語氣冷傲道:「開席罷,我餓得狠了,便是樹皮野草,也能咽得下。」

席間,許承秀倒也未有卑怯之態,以茶代酒,一一敬來,又向皇甫珩和論力徐詢問了其後的接洽事宜,拍著胸脯道:「中丞和貴使這幾日趕路着實辛苦,便放心在城中歇息,關外烽燧自也有烽子值事,若望見吐蕃將士前來,必會報知。」

用罷晚膳,許承秀囑咐驛長務必將貴人們侍候周道,便帶着屬下告辭而去。

阿眉本想尋個機會,避開白崇文與論力徐,將心中的疑慮和隱憂說給皇甫珩聽,但見他滿面倦容,恨不得立時倒頭便睡,不免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阿眉進到客舍上房,蕭妃撥來給她一路侍奉的兩位宮人,已將寢具鋪設妥當,還備了一盆熱水,供阿眉洗漱。

宮人中年紀長些的,叫箏娘。箏娘走到門邊瞧了瞧,又似豎着耳朵聽聽動靜,方關上房門,回身悄聲對阿眉道:「殿下,這客棧有些古怪。」

「何事不對勁?」阿眉拆卸釵環的手停在鬢邊。

「殿下,奴婢方才去領被褥,一個十三四歲的雜役小廝,使勁對奴婢眨眼睛。後來奴婢去打水,又見着這小廝,仍是向奴婢眨眼睛,似有話要對奴婢說。奴婢於是上前,故意大聲向他打聽何處去取熱水,那小廝卻與奴婢道,大雲光明寺,葛撒力。」

阿眉渾身猛地一顫。

「還說了什麼不曾?」

箏娘搖頭:「那小廝瞧著面色有些慌張,只將那八個字說了好幾遍。大雲光明寺奴婢知道,是長安的摩尼教寺院,但葛撒力是什麼,奴婢不清楚,應是這個發音。」

阿眉心思飛轉。雖然葛撒這個回紇姓氏不罕見,叫「力」的人名也很多,但「葛撒力」三個字能與大雲光明寺聯繫起來的,只有那個親族被吐蕃暗樁屠戮、想要報仇又被阿眉放了條生路的回紇小郎。

他在驛站?還是試圖通過其他人向她阿眉發出警告?

阿眉瞥了一眼箏娘的身量,又看了看屋角的風袍,登時有了主意。

約莫過了半炷香后,上房的門「咣」地打開了,自黃昏時分在宴席上就因為沒有吃到肉而不痛快的吐蕃公主,將一盆水「嘩」地潑在院中,又叱罵道:「水已這般冷,豈還能給人用!」

這動靜着實不小,前院中本已解刀寬衣、準備休息的皇甫珩,須臾猶豫,正要開門去瞧瞧阿眉為何忽然頤指氣使起來,忽聽論力徐已在屋外,隔着走廊探問宮人。那箏娘小心翼翼回道:「是奴婢們伺候不周,貴使莫慮,奴婢再去給殿下打些水來。」

論力徐叮囑了幾句,似乎又回到屋中。片刻后,皇甫珩聽到上房方向又是「吱呀」一聲門響,細碎的腳步聲,大約是箏娘往廚灶小廝處去討要熱水。

皇甫珩皺着眉頭,將進到蕭關城后的情形回想了一遍,並無頭緒,猜不出阿眉緣何看這看那都不順眼。莫非將要見到自己的同族將士,會令她聯想起在長安刀尖舔血的痛苦歲月?

思及此,皇甫珩心頭起了一陣憐憫,漸漸地又在這不太尋常的關切思緒中,沉沉睡去。

夜色里,箏娘披着風袍,端著木盆,穿過院落,來到仍然透出亮光的灶房中。

那古怪小廝果然還在看守着火灶,只是蜷縮在陰影中。

「勞煩小郎,再燒些水來。」箏娘粗聲粗氣道。

小廝站起來,接過箏娘手中的木盆時,又喃喃道:「大雲光明寺,葛撒力。」

箏娘在足夠近的距離間,輕咳一聲,低聲道:「葛撒力有話要告訴我?」

小廝一驚,猛抬頭,眼前之人正好微微地掀了掀風帽。

那不是唐人婢女,分明是那個吐蕃公主!

灶火閃爍,映得阿眉的眼神分外犀利。小廝被盯得一駭,恍惚間覺得這吐蕃公主的眼神,簡直與幾日前威脅他給自己辦事的回紇青年,一模一樣。

小廝的目光越過阿眉肩頭,投向她身後的寂靜院落中,然後迅速地又收了回來。

他言簡意賅道地向阿眉說出葛撒力要他傳遞的消息。

區區幾句話,令阿眉驚駭不已。但她仍在聽完后,冷冷地問這小廝:「他是回紇人,你瞧著是唐人面貌,怎地為他辦事?」

小廝垂下頭:「我的妹妹在他手中,阿父阿母死了,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

阿眉微怔,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貴人,小的所說,句句是實。這驛站往南走不到一里地,有個打馬掌馬鞍的鋪子,求貴人明日午時前務必去那裏尋葛撒力。否則,此事便是未辦好,只怕葛撒力不會放我妹妹回家。」

阿眉在心中默默記下。

「將水加滿了,公主還等著。」她拉下風帽,捏了不耐煩的口氣道。

……

這一夜,皇甫珩睡得特別安穩。這邊鄙關塞內簡陋粗朴的驛站,令他彷彿回到與若昭在奉天官驛成親的青帳良辰。

翌日,皇甫珩起身走出屋子時,已過辰時中。

白崇文正在院中舞刀練功,看起來面色紅潤,也是睡得不錯。

「白虞侯,可瞧見丹布珠殿下?」待白崇文終於停下來,皇甫珩問道。

「那吐蕃公主?」白崇文冷哼一聲,「那日白某在梁山與中丞較量射藝之時,瞧着她挺有男兒英姿,怎地到了邊關,倒撒起嬌來。一大早又嫌這驛站的朝時不合口味,由論力徐與兩個婢子陪着,出門去尋早肆了。」

「唔。」既知阿眉的去向,又有吐蕃武將出身的論力徐在身側,皇甫珩也就放心了。

眼色機靈的驛卒為皇甫珩端上早膳,一碟烤饢,一碗菜齏餑飥湯。

皇甫珩瞧著這香噴噴、熱騰騰的飯食,不由一陣感慨。

去歲涇師兵變前的那個早晨,在延康坊安遠酒肆,當時還隱瞞身份、以胡姬示人的阿眉,端上的也是如此的乾糧與湯水。

「如今,她為何就吃不慣了呢?」

皇甫珩想着,耳邊似乎又響起阿眉溫言溫語的那句話:「飢生寒,湯帶暖,將軍快些將這餅子就著熱湯喝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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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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