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拔師勤王

第36章 拔師勤王

段秀實在長安襲殺朱泚失敗,並周軼等人一同就義於白華殿後,姚令言當即趁亂逃出了崇仁坊進奏院。

他找到了一個最不會出賣他的人——禮部尚書李揆。

李揆當初在國子監門口一怒觸柱,是姚令言和皇甫珩將他送入一牆之隔的太常寺救治,撿回一條性命。

李尚書這忠君愛唐的一撞,天下皆知,朱泚可以殺光十王宅宗室,卻絕不會再殺李揆,而是留着他體現自己身為新君的胸懷。

朱泚還令王翃和源休出馬,勸李揆就任偽職。其時姚令言已藏匿於李宅,來往走動中,李揆探知了源休要東行說服李懷光叛唐的意圖,遂和姚令言商議。

姚令言自告奮勇先行一步去魏縣找李懷光,令為着長安失陷而痛心疾首的李尚書看到了希望。這位內閣元老,憑着在西京深厚的人脈,將姚令言送出長安,並不是太難的事。

同樣不那麼難的,是由姚令言出面堅定李懷光的忠唐之心。

朔方軍與原來的安西軍有着親切的淵源。想當年,朔方軍的三成兵力都來自安西軍,安史之亂后,朔方、邠寧、涇原等鎮又一直在防禦吐蕃上共同出力,姚令言有信心讓李懷光能聽自己進言幾句。

在局面紛繞之際,有故舊自叛亂中心帶來可靠的消息,是李懷光盼望的。姚令言的出現,讓李懷光看到了迷霧的破口,這種感受首先就令人暢快。而除了提到朱泚的幽州兵在長安的佈防,以及姚濬率軍與奉天城守軍相持不下的局面,姚令言尤其談及神策軍核心人物李晟。

「姚某此番雖栽在朱泚手中,犯下彌天大錯,但姚某堅信,大唐氣數未盡。河朔諸鎮有割據一方之力,無一統天下之資。魏博成德也好,幽州二朱也好,淮西李希烈也好,都萬不可與之合流。然而聖上扶植神策軍、削分西北諸鎮之心,吾等也不得不以為憂患。李節度,那李晟雖也在河東平叛,但身為神策軍,必排在聖上詔令西撤勤王的諸君之首。」

「李晟?」李懷光冷笑道,「這李晟今年從長安不過帶了四千人出來,如何與我朔方軍比得?」

姚令言道:「正因如此,李節度才應趕在李晟之前往奉天勤王,萬不可因觀望自保而引來大患哪。」

李懷光微微沉吟:「姚節度,你說讓我趕去奉天。但長安如今已被朱泚所據。西京物華繁榮、軍資充足,天家私庫里隨便拉一車金銀錦帛出來,便能讓軍士們老老實實效命。懷光倒覺得,不如仗着咱們人多能打,先將長安去攻他一攻?琟兒,你說吶?」

李懷光望向長子李琟。和武將父親不同,李琟更像個謀士。大曆年間,朝廷着力拆分朔方軍,借李懷光之手打壓朔方軍內其他宿將。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李懷光曾將長子李琟一家送入長安,幾為人質。李琟在長安倒也沒閑着,結交文官,很學了一套揣摩上意的本事。

眼下聽得父親發問,李琟忙起身,向兩位長輩道:「晚輩贊同姚節度之見。父親,我朔方子弟向來是一支鐵軍,涇陽附近又另有子弟後援,以數萬兵力圍攻長安,旦夕收復也不是難事。然而,吾等畢竟是藩鎮軍,若無聖上旨意而先攻長安,置神策軍於何地,更置奉天聖駕安危於何地?」

李懷光還想堅持己見:「聖上問起來,我就說圍魏救趙嘛。」

「父親!」李琟跪了下來,「所謂圍魏救趙,魏、趙本為兩國,如今父親是去勤王,當然應是聖駕在哪裏,父親便去哪裏。」

姚令言心道,李懷光,你還真是比我能耐,養了個聰明兒子。怕駁了李懷光的面子,他不好明著去附和李琟,只能看着李琟,露出讚許的眼神。

好在李懷光也不是真糊塗,他靜默了片刻,嘆口氣道:「你們說得有理。朔方軍雖然要佔神策軍的先機,但不能搶神策軍的風頭,這其中的分寸,若是掂不好,只怕要出大亂子。琟兒,你比為父想得深。」

姚令言趕緊順水推舟:「正是。況且,那奉天小小行營,遽然迎駕,被圍了這些時日,城中糧草怕是撐不了多久。若西北西南的親藩無法越過鳳翔鎮和叛軍的圍城,將物資運入奉天,只怕……」

李懷光瞭然。他雖然對德宗此前的薄情很有些惱意,但要不是唐廷,他焉能兼并分支複雜的朔方軍、實力坐大,因此他確無異志,哪裏會想看到德宗等人在奉天城餓死。

「琟兒,便依姚節度所言,渡蒲津,直往奉天。」

他話音剛落,姚令言忽然起身,向李懷光施禮道:「姚某還有一事相求。若兩軍開戰,姚某那逆子,姚濬,請交由姚某處置。」

李懷光眼神閃爍,若有深意道:「懷光可以只求勝敗,不問主將,但姚節度凡事也要三思。」

姚令言語音微顫:「謝李節度。」

他內心其實也未想個分明。自己那逆子姚濬,雖已是大唐國賊,但畢竟是自己唯一的骨肉。

推己及人,同樣的,當源休帶着宋若清來到魏縣時,姚令言不是沒有猶豫過,是否要救下宋若清的性命。

數年前,他帶着河西馬去潞州結交李抱真,在盟會上見過宋若清的父親宋庭芬。其時李抱真已有些痴迷丹藥,宋庭芬身為僚佐倒並不一味迎合,還掂著分寸地說了些諫言諍語。李抱真也未著惱,對姚令言笑說自己的幕僚儘是魏徵一樣不好相與的。

後來在崇仁坊進奏院,姚令言見到被段秀實秘密關押的宋若清,感慨父子倆眉眼如此相似,一般地清雋文雅。

如果宋若清只是源休的跟班,姚令言可以說服李懷光放了這年輕後生。但,宋若清畢竟還是告密者,曾險些令皇孫李淳落入朱泚之手。姚令言東行來找李懷光,就是要給自己重鋪一條將功贖罪之路,因此任何再次引起天子疑怒的事,他都要竭力避免。

他看着李懷光殺了源、宋二人後,才道出自己與澤潞李抱真的交情,懇請李懷光派人將這宋家二郎的屍身送回潞州。

姚令言沒有想到,就在朔方軍拔師之際,崔寧和皇甫珩出現了。

父子重逢的巨大驚喜,令皇甫珩如在夢中。他一身風塵疲憊,跟隨崔寧進入李懷光大帳,見到銅圖前站着的姚令言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姚令言以熟悉的溫和語氣喚了聲「珩兒」,皇甫珩才清醒過來,噗通跪下,結舌道:「阿,阿父!」

崔寧也是一愣,旋即擊掌笑道:「姚涇州,老夫當年打西蕃蠻子時與你相識,便知你不是草包,如今果然從朱泚眼皮底下逃了出來?」

忽又警覺,轉向李懷光道:「不好,姚涇州不會已經投了偽職,來說服你和朝廷作對吧?」

李懷光故意臉色一沉:「崔僕射,多年未見,公還是如此口無遮攔,難怪叫聖上從奉天攆了出來。」

崔寧笑道:「聖上罰老夫東行思過,李軍使營中可能給老夫安置個閑職?」

李懷光道:「原本那京兆少尹源休來,將我帳下最後一個位子佔了,正好前日我拿他祭了旗,虛席以待崔僕射。懷光還請僕射引在下西行,也算是報答聖上向來厚待我朔方軍之恩。」

崔寧得意,轉向皇甫珩:「賢侄你瞧,老夫的嘴是臭了些,心可不瞎,看準了李節度和老夫一樣,是大唐的信臣。」

比崔寧更得意的,當然是李懷光。如果說姚令言的勸說讓他在要緊關頭作了決策,那麼崔寧的銜旨造訪,則讓他的心終於放到肚子裏。

看看,大唐生死攸關之際,聖上不還是和他的先祖那樣,得依靠朔方軍來力挽狂瀾?

李懷光一時興起,便讓李琟安排宴飲,叫帳下僚佐皆來陪酒。

皇甫珩卻面色鄭重,向三位長輩直言稟道:「晚輩無心赴宴,在奉天城外,我曾與涇原兵馬使姚濬交戰,個中細節,當報知父親。」

姚令言面色一暗,嘆口氣道:「珩兒,去阿父帳中詳談罷。」

一旁的崔寧道:「姚涇州,你莫太懊惱,親生兒子不爭氣那是天數,但老夫瞅着你這義子很是個可造之才,在奉天也深得聖上器重,還把澤潞李抱真的義女賜婚於他。你現在可是和昭義軍也聯上姻了。」

「李抱真之義女?」姚令言滿臉疑惑懵懂。

崔寧冷笑:「是李抱真幕府僚佐之女,救了皇孫送到奉天,李抱真得到消息便認了那宋氏女作義女。這李潞州真是愚不可及,巴不得聖上不知道他是貪功之人似的。」

皇甫珩垂首稟道:「阿父恕罪,兒娶妻之事本應經阿父作主,奈何當時阿父消息全無,兒對澤潞宋氏又真心喜愛,便在御前求聖上成全。」

當初皇甫珩去長安宋宅解救王侍讀與李淳,姚令言知曉原委。聞及此言,他心中一震,正不知如何說起宋若清之事,只聽李懷光轉過身來,沉聲道:

「澤潞?宋氏?皇甫將軍,當真是天意弄人,你來晚了一步,你那妻舅,也叫本帥給殺了祭旗。」

……

向晚,姚令言帳中,油燈如豆,獸脂燃燒的淡淡黑煙飄散在父子二人之間。

皇甫珩見義父沉默不語,心中不忍,先開腔安慰道:「宋家二郎在皇孫遇險之事上難辭其咎,又附逆朱泚偽朝,此番便是阿父求情救下他性命,恐怕日後也難有善終。」

「珩兒,為人父母,有幾人能坦然接受白髮人送黑髮人之事?不瞞你說,想到濬兒犯下潑天大錯,為父又恨又怕,雖知他萬死難辭其咎,但總望他能留條性命。想來你岳父宋御史也是同樣心思。偏偏我又參與其間,為父是怕害了你的姻緣。」

皇甫珩俯身道:「阿父莫憂心,兒子的新婦是明理之人。」

姚令言辨出皇甫珩語氣中的一絲溫情,他盯着眼前這不過弱冠之年的義子,見他眉目間的神情,果真又成熟了些,不由感慨道:「你素來沉穩寡言,於男女之情也未見動得幾分心思。如今眨眼間已成了親,想來那宋氏確實叫你喜歡。宋家據聞也是世代詩賦書香,你母親原本出自京城官家,應當也對這段姻緣稱心滿意。」

頓了頓又道:「成家之事,我已覺能向你泉下的父親交代,只這前程大業,是為父耽誤了你。」

遠處李懷光帳下的觥籌之音,夾雜着崔寧貫來爽利的大聲笑罵,次第傳來。姚令言帳外時而有巡夜的朔方士卒走過,戎裝的身影映在粗糙的帷氈上。

有一瞬間,父子二人都感到世事的無常。一個月,在茫茫百代中猶如滄海一粟,但就是這一個月,在個體的身上,命運發生了多麼巨大的變化。

姚令言於恍惚中,回想自己被姚濬設局、和段秀實佯附朱泚、在李揆的幫助下逃出長安的過程,直到李懷光在他的規勸下即刻拔師勤王。姚令言知道自己不可能背叛大唐,因為中原王治之下長大、又以安西北庭鐵軍的身份守護過大唐疆域,他在內心早已給自己印上了忠義二字,不敢也不願磨去。但他又沒有勇氣如段秀實那般孤身襲殺朱泚。

他骨子裏仍是個藩鎮節度使,而不是豪俠義士,只有與軍隊在一起,他才能又恢復殺氣和自信。

但姚令言眼下的心思又更細了些。皇甫珩向他說起奉天保衛戰,姚令言知道了韋皋的存在,以及渾鹼的加入。親生兒子姚濬已經沒了指望,他得給義子皇甫珩得當地謀劃一番。

翌日,姚令言找到崔寧,婉轉地表達了自己願意讓出七成功勞。

「崔僕射曉以大義,李節度欣然領命,便是到了聖上跟前,姚某也是這般奏稟。」

崔寧性子耿直,但半生沙場、半生宦海,沉吟片刻,便明白了姚令言的意思。

「賢弟放心,老夫見聖上之時,皇甫將軍的功勞簿上,也會多記上一筆。」

鼓角鳴響,萬餘朔方軍撤帳拔師。對岸田悅的城池外,魏博軍的斥候也毫不避諱地逡巡觀望。

田悅的魏博鎮已經和朱滔的盧龍鎮聯盟,田悅雖然不敢判斷李懷光向西的目的,但必定已派出快馬往長安朱泚處報告李懷光的異動。崔寧於是提出,自己和皇甫珩也先行一步,馳回奉天城奏稟德宗。

李懷光久經沙場,知曉圍城之勢中,城內守將士氣堅韌的重要性,有時一個好消息就是一個希望,也是提升士氣的最佳途徑。何況,他信任崔寧。

「崔僕射,懷光戎馬出身,讀書不多,但帳下僚佐告訴我,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立功於外者。懷光最是瞧不得聖上跟前那些文官,手無縛雞之力,卻心思陰狠,尤其是那盧杞,堪稱**之首,不知說了我多少壞話,引得聖上與我君臣離心。崔僕射此番回到奉天,務必向聖上言明我李懷光的忠唐之志。」

崔寧聽得也是熱血沸騰,抱拳稱是。心裏暗想:不如再添上幾句,告訴陛下李懷光勤王的條件是清君側,正好趁此除掉盧杞這奸佞。

崔寧念及此,更迫切地要趕回奉天,於是帶着皇甫珩和黨項僕從,趁著雪后初晴、紅日高懸的好天氣,快馬加鞭地往京畿道馳去。

又經過此前換馬的河東郵驛時,天近黃昏,四人便在驛前下馬。

崔寧嗓音洪亮、中氣十足道:「老東西,主人來接你了!」

他熟門熟路地便要往馬廄走,去尋自己寄在驛站的坐騎。

驛長匆匆趕來,作揖哀告道:「崔僕射恕罪,閣下的馬,怕是挪不過今晚了。」

崔寧大驚,一腳踢開馬廄的柵欄,只見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馬蜷在草料堆旁,原本結實的胸廓不均勻地起伏着,口邊流淌著白沫,兩隻前蹄以麻繩捆在一處。

驛長繼續陪着小心道:「自那日僕射走後,此馬忽發泄瀉,卑職連夜請來馬醫,以豬苓散混合米湯喂下去,第二天似有好轉。不料昨日晨間,它忽然得了心症一般,狂躁不安,要踢開柵欄往外跑。四名驛卒才拉住,萬不得已便拿繩索縛住馬蹄。」

崔寧擺手示意他閉嘴,自己蹲下來,輕輕解開愛駒蹄上的麻繩。

一旁跟來的皇甫珩,看到這位紫袍大員老淚縱橫,手撫馬脖道:「你可是知自己命不久矣,要跑出驛站去尋老夫?」

馬似乎勉力抖了抖自己的鬃毛,抬起鼻子去觸碰崔寧的蓋耳帽。

它的眼中有星辰一樣的光芒,然後一點點黯淡下去,最後歸為完全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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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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