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雲車西行

第37章 雲車西行

長安,大明宮。

面色凝重的女道人李冶隨着內侍來到紫宸殿時,皇宮的新主人——偽大秦皇帝朱泚正在欣賞天竺獅子舞。

這是玄宗朝時風靡內廷的舞蹈,由十餘名頭戴獅子面具、身穿花斑獸皮的天竺國藝人,在東西南北中五個方向騰挪跳躍,另有兩名藝人手持紅拂子,扮成馴獸師指揮舞蹈。

德宗登基后,為了自上而下地豎立簡樸風尚,不僅放歸了舞象舞馬,還遣散了太常寺下轄大樂署中的諸多歌舞樂伎。

涇師兵變、朱泚僭位,這位新帝在最初興奮和惴惴交織的心情激蕩后,慢慢自我引導為大明宮當仁不讓的主宰。

他於含元殿召見尚留在長安的各國使節,於宣政殿與眾朝臣議事,於延英殿和少數幾位內閣成員商量征伐奉天的要務。而紫宸殿,則成為他宴樂的所在。

跳獅子舞的天竺人,被稱為「獅子郎」。當年被趕出宮時,他們也想過回到故鄉。奈何路途遙遠,身無盤纏,他們便在長安各胡肆里打雜,更有在西市賣藝討生活者,過得十分艱辛。不料兵變驟起,大唐皇帝跑出宮去,他們倒被請了回來。新帝看起來頗為和善,還愛重賞。獅子郎們於是個個跳得分外賣力,勇態十足,生生將紫宸殿變成了群獅嘯聚的天竺山地。

鼓聲住,獅陣散,獅子郎依禮退下。朱泚對立於殿中一側的男子道:「客卿以為如何?」

男子叫嚴巨川,也是十月初被德宗召入御前論詩的文客。此刻,他面容枯槁,脊背佝僂,對朱泚的問話似乎充耳不聞。

朱泚不以為意,只冷笑道:「據聞當年安祿山當了大燕皇帝后,在洛陽宮中召集玄宗的舞馬一觀風采,那些馬卻對本來熟悉的舞樂毫無反應,呆立不動,氣得安祿山將所有的馬都活埋了。後人讚譽舞馬的忠誠,依朕看來實在是牽強附會,不過是畜牲不習慣生疏之處罷了。而人仆卻不同,你們看,方才那些天竺獅子郎,就比舞馬更懂順勢而為。李鍊師,你道如何?」

李冶和嚴巨川一樣,沉默地立於殿下。她一身略顯舊色的緗黃長袍,眉淡如煙痕,唇無胭脂色,與富麗的紫宸殿格格不入。她和朱泚曾在王翃府上見過。彼時,女冠詩人雖也打扮素凈,卻還是很有幾分神姿風韻的。但兵變過後,她的住所便被朱泚派人看守起來,她也出不得長安,一月來日漸憔悴。

眼前兩位詩人不太合作的表現,卻似乎並未影響朱泚的好心情。今日,從長安西明寺傳來的喜訊,令他對於源休之行成功與否的焦慮淡了許多。

「嚴郎,君也是詩名遠播之人,今日朕於戰事上得了佳音,有勞郎君賦詩一首。」

嚴巨川抬起頭來,拱手道:「草民是那舞馬一樣的直性子,恐怕言多悖逆。」

「無妨,都道宰相肚裏能撐船,莫非朕的氣量還不如宰相?」朱泚帶着一絲玩味的口吻道。

嚴巨川望了李冶一眼,略略斟酌,開口吟道:

「煙塵忽起犯中原,

自古臨危貴道存。

手持禮器空垂淚,

心憶明君不敢言。」

他的詩句過於直白,以至於說完第四句時,朱泚御座右側一同宴飲的親信武將董秦登時變了臉色,倏地站起,去摸腰間的配刀。他忘了,進入禁苑不可帶刀,於是頓時又尷尬地呆住,頗有些滑稽。

朱泚倒笑起來:「董司空見識到了吧,咱們武人沒刀便殺不了人,而這文士,口誅筆伐即可。」又轉向嚴巨川:「此詩聽起來是七律,嚴郎莫叫司空嚇住了,朕還等著君的頸聯和尾聯。」

嚴巨川面無懼色,但一時胸中的憂憤噴涌太甚,竟似無法措辭,愣在殿下。

只見李冶上前,沖嚴巨川欠身,道聲「失禮」,便將詩句續了下去:

「落日胡笳吟上苑,

通宵虜將醉西園。

傳烽萬里無師至,

累代何人受漢恩。」

她念完,面向殿堂的西側,深深伏低,磕頭叩拜,復又起身,仍然垂首而立。

只聽嚴巨川彷彿陡然活過來似地,放聲朗笑:「我大唐詩家果然人人有三分劍氣,自非那伶人樂伎般只生得一身媚骨。」

朱泚仍然未惱,而是端起瑪瑙杯淺飲一口,對殿下的詩人道:「二位協力成詩,堪稱佳話,不愧是奉詔入京論詩的大家,看來大唐舊主於詩賦之事頗有眼光。不過朕倒要問問嚴郎,心憶明君不敢言,這李適也能稱明君?」

他轉向李冶:「鍊師只道傳烽萬里無師至,可笑的是,大唐皇帝的禁軍近在咫尺,怎地十月初三日也無一人救駕,天子滿門保全性命竟是靠的一群閹人,蓋因人主昏聵耳。安史之亂,中原滿目瘡痍、十室九空,朝廷本該休養生息、善待藩侯使相,當年代宗皇帝便奉行此策,我朱泚才不顧幽州眾將挽留、執意入京,向天下表明河朔強藩的歸附之心。不料那李適繼位后,分化朔方軍也便罷了,對於河朔諸鎮竟要一舉削滅,為籌軍資而任用盧杞趙贊這樣的奸佞,搜刮民脂、苛待商賈,弄得整個京畿又是一片倉惶。」

「貴為萬乘,不能辨忠奸,尊極九州,不能護民安。如此天子,爾等要來何用?」

朱泚言罷,面有得色,又喚來內侍,耳語幾句。內侍離殿,不多時端來兩杯酒,奉到嚴、李二人面前。

兩位詩人方才一抒胸臆,早已料定結局不善,此時更無猶豫,舉杯一飲而盡。

殿中安靜,只有幾處燃燒着西涼瑞炭取暖的銅盆中發出輕微的聲響。半炷香功夫,嚴巨川和李冶仍安然無恙,二人的神色也由冷傲轉為警惕的詫異。

假寐不語的朱泚,終於睜開眼睛,嘲諷的笑意褪去了,口吻無波地淡淡道:「朕不像你們的舊主李適那般心腸窄小。想那太宗一朝,倒很有些氣象,無人因言獲罪。朕也是如此。你們退下罷。」

因又向李冶補充道:「如今淮南陳少游阻塞漕運、耀威江北,往揚州的水路已絕。鍊師既然自韓使君(韓滉)處來京,還請在客邸安置一陣,待水路通了,朕自會命人送鍊師回江南。」

李冶面容冷峻,不置可否地微微欠身還禮。但她內心深處還是莫名升騰起一絲惆悵。喪亂迭起,世事無常,往下的日子,何時能回到江南、再拜韓太沖,都是未知的迷茫。

嚴、李二人走後,朱泚面容忽地凝重,對董秦道:「去宣政殿。」

今夜,朱泚將自己親信的內閣成員留在宣政殿,除去前往魏博說服李懷光的源休缺席,張光晟、董秦、李日月、王翃,以及幾位自節度幽州時便跟隨朱泚的牙將,此刻皆在宣政殿中。

還有一位僧人格外醒目——法堅。

法堅曾是奉天郊外玉明寺的住持。那夜,韋皋派韋平火燒玉明寺后,法堅帶着親隨弟子,回到長安投奔西明寺的師兄。

西明寺始建於高宗顯慶元年,與慈恩寺、青龍寺等皆為長安城中著名的大寺。玄奘法師曾在寺中建立譯場,率領僧眾將自己取自天竺的梵文真經譯成唐語。而多年前,居住於西明寺中的法堅也曾跟隨師兄在一燈如豆的夤夜翻譯佛經。

來到長安的第二天,法堅便往大明宮求見朱泚,聲稱自己出身於燈樓世家,對於木構車械頗為精研,又熟悉奉天的城牒構造,可造出攻城木車,協助新帝的軍隊拿下奉天城。

朱泚聞言,大喜過望,又問如何取材。法堅道:「陛下,貧僧出家的西明寺,樓台莊嚴,高可入雲,立柱與樑柱皆堪一用。」

西明寺的僧眾沒有想到,剛剛失去玉明寺的法堅,轉身就把西明寺拆了一半。

師兄法能的修行遠在法堅之上,並未暴怒,只痛心地問道:「你本是釋家弟子,怎地變作悍將模樣。」

法堅冷漠道:「李唐天子,毀我玉明寺事小,惹得戰亂頻仍才是大無道。若無明君取而代之,不獨京畿,不獨中原,整個天下怕都要墮入阿鼻地獄,區區西明寺又怎還會是一片凈地?我如今,便要用這當年唐室敕造的台閣棟樑,助大秦皇帝取下奉天城。」

師兄搖搖頭,嘆道:「塵世如迷,苦海方闊。玉明寺的劫數,本也是修行之人總會遇到的磨礪心性之難。師弟於此一劫中參不破,陷入執念,實在可惜。」

法堅不再理會師兄,如入魔道般,帶着朱泚令王翃征來的民夫工匠,夜以繼日地用西明寺的各式樑柱木材打造攻城車具。

這日晌午,法堅遣弟子報知朱泚,一應械具,均準備齊全。朱泚頓時興緻如焰,親自前往西明寺察看。

但見昔日香火鼎盛的佛家勝苑中,齊列著木幔、轒轀、雲梯等攻城用具,更有數架撞車,一看就是以寺中大梁的巨木為撞木,十分威風。

朱泚正要下令「賞」,法堅卻謙和地低語道:「請陛下隨貧僧往東視之。」

西明寺大殿東側,又有寬九間、深六間的一座偏殿,此時為寬大的長方帷幄所遮蔽,門口有民夫把守。

法堅示意民夫將帷幄掀開,引朱泚往裏細瞧。

殿中燈火通明,零星的敲打聲中,但見一具直達殿中藻井處的巨型戰車,如山峰聳峙。車內木梯環繞,將十丈高的戰車分為四五層,每層可容納百餘人外,還可在車頭開窗處安置弩機發射箭矢。車頂另置摺疊木梯,以輪軸收疊。

法堅道:「陛下請看,此車有雙排巨輪,可由人力推行。車外釘上牛皮氈,可防城上弩箭與獸油。車內寬敞,可儲備水桶,若遇火石攻擊,則由士卒澆水滅火。如此前行,一旦靠近奉天瓮城,便可伸出雲梯,如橋渡人。貧僧久居奉天城外,識得城牆高度,因此將這巨車造得比城牆略高,數百前鋒將士登城,遠比從地面架設雲梯要容易。」

朱泚嘆為觀止,連連點頭。他前半生叱吒幽州也好,防秋隴右也好,都經歷過刀光劍影的兩軍陣仗,深深明白,在沙場上,於氣勢上震懾對方極為重要。雖則聽聞奉天城內外已有多支勤王軍隊,然而大唐宗室畢竟是倉惶播遷,真龍天子一夕之間如喪家之犬,若陡然又見到這攻城的擎天巨車,恐怕士氣要一瀉千里。

新帝越想越心氣激蕩,竟不顧禮儀忌諱,請法堅坐上自己的御車,一同回到大明宮商議。

宣政殿內,李日月等悍將聽罷法堅細述雲車的用法,亦是血脈賁張之態,個個摩拳擦掌,彷彿攻下奉天城已如探囊取物。

其中,張光晟便是當年誅殺突董等回紇貴族的唐廷大將,后因不受德宗重用而對唐廷懷有怨忿。涇師兵變后,張光晟便接受了朱泚的招募。他既然另擁新君,很想建功立業一番,自然主動請戰。

朱泚贊道:「源府尹東進連絡李懷光,張相公西行直搗奉天城,朕果然沒有看錯,當年在回紇人的狼窩子裏拼過性命的人,不愧血勇充沛。」

忽地微微一笑,向靜默一旁的王翃道:「王僕射,朕封你為大元帥,張卿為副元帥,你二人率我五千幽州精銳,帶着這雲車神具,火速拔師奉天,如何?說來朕與你,並那姚俊,也是一同起事,如今姚濬畏葸不前,朕可就指望你再立奇功了。」

王翃心中冷笑,暗想,你還不是怕若是御駕親征,我王翃在長安不老實么。但面上又恭順又懇切道:「陛下對臣委以如此重任,臣必與諸將戮力同心,將昏主李適擒來陛下御前。」

朱泚合上雙眼,再睜開時目光灼灼。他今歲不過才四十有三,正是盛年,靠着自己的謀划竟真的登上人極之位。那種四海主宰的權力慾念,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熾熱地包裹着他。越是如此,他越急於鞏固這個局面,莫叫這令人如痴如癲的狂喜只如曇花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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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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