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開拔靈州
靈州,在鹽州的西面。
水源,總是古老的人們首先追逐的目標。尤其是黃河這樣的湯湯大水,往往在自然的推力下,衝擊出大片土地。靈州便位於黃河岸邊,它的東北,恰是黃河的西河套平原。
大唐帝國關內的這片西河套平原,成為吐蕃覬覦的土地。趁著安史之亂佔據河西隴右後,自大曆初年起,吐蕃人的兵鋒開始偏向東北。沿着中原人在前朝修建的長城一線,吐蕃人將進攻路線鎖定在大唐關內道的朔方、夏綏兩個節度使軍鎮。
彼時,吐蕃人還不曉得,西河套平原的氣候特性,與他們此前已佔領的河西綠洲不同,是需要東方帝國強大的國力來支撐惡劣時節的給養的。他們只是堅定地認為,自己這樣由天神贊普統治的高原國度,既然北上已經攫取了河西走廊,那麼就要繼續往東,不斷蠶食那個曾把自己打得只能喊舅舅的中原鄰居。
但就算大唐帝國已經由盛轉衰,靈武也絕不是砧板上的魚肉,可以隨隨便便斫而取之的。
靈州很早就是大唐最為精銳的邊軍——朔方軍的治所,轄三州(靈州、會州、鹽州)、十縣(靈武、五原、溫池、白池等)。
開天年間,有賴於多年經營,靈武一帶兵食完富,即使兩京的庶子草民,都知道「天下勁兵聚於朔方」。
安史之亂中,太子李亨與父親玄宗皇帝在渭水邊分手,北上進入靈武城后,見到城內屋宇恢宏,宮室帳帷,皆如長安禁中的殿堂一般。
那樣的場景中,太子李亨再興唐室的精神,未免更提起了幾分,甚至,可以猜想,他很快就決定於城中稱帝、拜玄宗為太上皇,那底氣,與見到靈武軍政、經濟的壯大有着密切的關係。
靈武一帶,既然成為當時大唐的新帝即位之處,由帝國的陪都進一步變成新任天子號令四方、討伐安史的大本營,威勢自然日益鼎盛。即便在肅宗去世、李豫登基后的大曆年間,由於朔方軍尚未被後來的德宗皇帝李適拆分,郭子儀虎威赫赫、麾下能將雲集之勢尚在,吐蕃人若非像永泰年間那樣由被逼叛變的唐將僕固懷恩引導,哪裏能夠在關內道真的長驅直入。
因而,在大曆年間,吐蕃人越過隴山進攻靈州,往往需要首先佔據附近的一座跳板城池。
代宗大曆二年(公元767年),吐蕃軍首先佔領了原州,以此處作為輜重糧草及儲兵基地,一舉北上攻打靈州。饒是如此,戰力驚人的大唐朔方軍,依然在靈州城下痛擊蕃軍,僅斬敵首統計便有兩千餘人。
代宗大曆三年(公元768年),吐蕃軍再以十萬大軍北上寇靈州時,又首先佔領了位於京畿道的邠州,迫使長安戒嚴的同時,也妄圖令京畿北面邠寧、鄜坊的守軍不敢棄長安而援應靈州。
然而吐蕃人的算盤又一次打空了。他們低估了當時關內的唐將,那些如星辰閃耀的唐將。
邠寧節度使馬璘首先擊潰了侵犯邠州的吐蕃大將尚贊摩,打擊了吐蕃軍的氣焰。繼而,白元光又在靈武擊敗了兩萬吐蕃軍。白元光本就是郭子儀的騎將,擅以朔方騎兵作戰。白元光重創吐蕃軍,就好比對着打上門來的匪徒重重地踹一腳后又唾了口唾沫:「莫欺我大唐無鐵騎!」
大曆三年這次戰役中,給予吐蕃軍最後一擊的,是當時剛過不惑之年的李晟。這一年,後來的澤潞節度使李抱玉,還是鳳翔節度使,他的右軍都將李晟,率軍閃電西進,奔出隴山腳下的大震關后,到達臨洮,突襲了吐蕃軍鎮定秦堡,一把火將吐蕃軍囤積在此處的所有糧草冬衣和武備輜重,燒個精光。定秦堡被毀的消息傳到關內道戰場的第二天,吐蕃軍便落荒而退,放棄了對靈州的進攻。
此刻,皇甫珩的軍帳中,方才還酒酣歌醉的氣氛蕩然無存。
鹽州刺史杜光彥以過來人的身份,繪聲繪色地為諸將回憶了一番吐蕃近二十年來寇靈州的情形,就好像那每一次大捷,他杜光彥都出了大力似的。
不過,末了,他終還是嘆口氣道:「這幾年,江淮的糧食供應洛陽和長安,而我們原來朔方軍故地的糧秣,則從大唐北都太原所在的河東運來,西渡黃河,經過綏州和夏州,再渡過無定河,才能運到我們鹽州和西面的靈州。那些西蕃蠻子,也學精了,既然靈州打不過,他們往往就從大唐邊軍防守薄弱的原州、慶州穿過來,搶劫河東過來的糧秣,然後再兜到老夫這鹽州地界,將城裏的男女老幼、城外的牛羊牲口也一道順走,哎,真是苦煞老夫了!」
皇甫珩壓下心中的輕蔑,抬抬眼皮,道:「杜刺史,現在軍情所報,蕃子此番來襲,倒是放過了你的鹽州。」
「唔,定是因為,蕃子的游奕,探得朝廷的神策軍駐紮在五原,不敢來犯。」
杜刺史作為一個不以勇立邊功為志、但求明哲保身的老將油子,擁有一副與心態匹配的好脾氣,就是——從不託大拿架子。比自己官銜低的李司馬也好,比自己年輕的皇甫大夫也罷,但凡用得着人家,恭維之辭那是張口就來,對方的順毛那是伸手就擼。
同時,雖然竭力掩飾,杜光彥的口吻中,卻也仍聽得出一絲慶幸。今歲這秋冬之交,鹽州城總該太平一回了吧。
坐在杜光彥下首的司馬李升,卻敏銳地察覺到進來報信的何文哲,正很有些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上官皇甫珩。
但皇甫珩,似乎藉著杜光彥的喋喋不休,反而將自己藏進了若有所思中,陷入了頗有些不合時宜的沉默。
李升於是開口,謙敬地向何文哲問道:「何將軍,靈州那邊,可有報來,賊首為何人?」
何文哲心細如髮,進來稟報之前,已揪著靈州來報信的軍士,將能問的都問清楚了。他之所以沒有立刻提到賊首,自是為皇甫珩考慮。
但李升既問,何文哲也不好支吾遲疑,只得如實道:「近萬大軍乃涼州沖的通頰所領,涼州沖的通頰,是西蕃贊普的五公主。」
他話音剛落,此前已有些喝多了的默沙龍便作勢誇張道:「那不是,那不是在長安朝堂上逼皇甫大夫娶她的雜胡蕃婦?」
「住口!與軍情無關之事,莫論!」皇甫珩喝止了自己的副將。
默沙龍忙躬身告罪。
李升則暗道,果然是她。
「杜公,皇甫大夫,」李升欠身道,「靈、鹽二州不過相隔百餘里,可謂唇亡齒寒。現下兼領靈州刺史的杜節度還在河中,靈州城內只有一個留後判官,以及一個如下官這樣的小小司馬,領着千餘守軍……」
杜光彥何等精明油滑,他實則正等著李升把話頭挑到此處。
「皇甫大夫,老杜我並非被蕃子打怕了,不敢去救,實則因為,我鹽州周遭原來的三千邊軍,夏天的時候也編入了杜節度的隊伍,去了河中打李懷光。剩下的幾百號軍士,在烏、白兩座鹽池守着。老杜我實在,實在沒人可用吶。」
杜光彥說完,瞄了瞄皇甫珩,見這就算喝得顴骨都染上緋紅色的青年將軍,仍是一副冷漠的面色。
他正想把意思再說得明白些,皇甫珩終於開口道:「杜公,聖主派吾等是來戍邊,某既為戍將,自是不會只曉得與杜公你喝酒聽曲。」
他略有些搖晃地站起來,雖帶着微醺之態,講話倒簡明清楚:「煩請杜公和李司馬,明日就往西京發快馬邸報,吐蕃寇靈州,皇甫珩領四千神策軍將是,西出五原,赴靈州迎敵。」
縮在酒案後頭的默沙龍忙也站了起來,沖着帳中其他營將道:「長安招募,咸陽演武,總算到了吾等首建功勛之際,爾等速速回營,傳令下去,明日開拔靈州!」
何文哲瞟了他一眼,又將目光收回來,望着皇甫珩道:「大夫,靈州報蕃敵近萬,尚不知是否還有增兵,末將之見,大夫可要派出我軍信使,往邠寧韓游環韓公,和涇原李晟李郡王處,通報敵情。」
皇甫珩剛要點頭,驀地心中一動。韓游環也就罷了,李晟這個名字,無論何時聽到,總是教自己說不出的不快。
這心機深沉卻被驅離長安廟堂中心的西平郡王,偏偏又對打蕃子有着二三十年的經驗,靈州告急,真的要讓他那麼快知道嗎?
「先去靈州看看再說。」皇甫珩板着臉道。
接下來,帳中一陣紛亂,杜刺史由李升和僕從們陪着,急匆匆地要回鹽州城,神策軍諸將則紛紛回營傳令。
李升出帳上馬,緊隨杜光彥跑出神策軍大營。
他回頭稍稍打望,見到原本已隱沒在夜色中的各頂軍帳,黃色的燈燭又次第亮起來,整個營地顯然被亢奮的情緒點燃了,人聲喧沸,戰馬嘶鳴,間或傳來搬運輜重的呼喝聲。
李升將頭又轉了回來,遙望着前方鹽州城那不甚高大、兩邊似乎還不怎麼對稱的城闕。
他需要回城先睡一覺,然後好好想想,怎樣把握住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