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用兵一時

第224章 用兵一時

鹽州城外。

在五原駐紮了數月後,皇甫珩發現,自己軍中弩手們的技藝和陣型變化更精湛了。

皇甫珩少時拜姚令言為義父,由其教養于軍中,自是被他視作牙將集團,因而很早就被編入姚令言麾下最為精銳的騎卒營。他的騎射本事與持刀槊沖陣的本事都堪稱精湛,但不善掌控弩機,對於弩兵在陣中的應用也比較陌生。

可是,他的副將,那個帶有一點點嚴肅的學究氣的何文哲,剛助他帶領全軍在鹽州城外紮下大營,就來到帳中討論注重訓練軍中的弩手。

「大夫,吾祖上,是昭武九姓的胡人,吾何國的族人頗為熟悉大唐征伐邊疆的革進之法。從前,西疆北疆的外敵,最厲害的是騎兵,中原人要戰勝突厥、契丹的鐵騎,在長途行軍接近他們后,也必須採取速戰速決的方式。譬如貞觀四年,李衛公(李靖)率精騎三千夜襲定襄,平定突厥頡利可汗。又如貞觀十八年,西州道行軍總管郭孝恪同樣以三千精騎夜襲焉耆,擒獲了叛歸突厥的焉耆王。但到了開元天寶年間,情形便不同了,弩手在守城戰中至關重要。」

皇甫珩幼年時曾讀過曾祖傳給祖父、再傳給父親的薄薄一冊兵書,裏頭記載了不少開元天寶年間河西戰場的防蕃戰例。

他聽到何文哲說到開天年間,立刻接着話頭道:「文哲所言,教某想起曾祖的前任河西節度使蕭嵩,命副將杜賓客死守祁連城,以四千弩手據城接戰來犯的吐蕃兵,一場惡戰從黎明打到日暮,弩手在城頭時而集中攻敵精銳,時而散開各個擊破,打得蕃子終於哭喊震天,逃竄山谷。那般場景,吾等後人想來,當真痛快!」

何文哲恭敬地笑笑。

平心而論,他自被皇甫珩招入神策軍后,對於這位上司很吃默沙龍的溜須拍馬是頗有些反感的,但是這不足以令他真的對皇甫大夫失望。

何文哲覺得,瑕不掩瑜,大行可不顧細謹。他何文哲既然已投筆從戎,立志執戈立功,就一心追隨、敬重皇甫珩這樣邊將出身、絕非市井花架子的武人。

何文哲與皇甫珩討論的,實際上關涉的是弩兵這個兵種,在帝國軍事力量中的流變。

唐初時,軍中並沒有「弩兵」這一專門建制的兵種。當時,會使用弩機的士卒,同時還要使用其他兵器。

大唐戰神李靖在《衛公兵法》中對弩手的佈陣闡述是:諸軍弩手,隨多少布列。五十人為一隊,人持弩一具,箭五十隻(支),人各絡膊,將陌刀棒一具,各於本軍戰隊前雁行分立,調弩上牙,去賊一百五十步內戰,齊發弩箭;賊若來逼,相去二十步即停弩,持刀棒,從戰鋒等隊過前奮擊,違者斬。如其共賊相持守捉城邑,其弩手等,即依弩式,看旗發用。

由此可見,這時候,弩手是弩、刀並用,更準確地說,不過是會開弩、主要還是靠陌刀長矛上陣的步兵。

正如何文哲所言,最初,唐軍需要在運動戰中擊垮游牧民族的騎兵,弩戰渾無用武之地。

但到了高宗咸亨年間,大非川之役的慘敗,已經使上至天子、下至諸多大唐武將,都意識到,突然調集大量兵力、長途奔襲作戰,風險太高,且或許無法有效打擊吐蕃、契丹等外族的邊患。

於是,唐廷開始實施依託邊疆各個軍事據點盡興協作防禦的戰略,以替代臨時進攻型的戰略。軍鎮和節度使制度,相繼出現,並且迅速地發展起來。

這種發展,雖然為天寶末年那場將大唐從巔峰盛世拖入衰敗凋敝的叛亂埋下了隱患,但在軍事戰術上,卻促使弩兵戰術和弩手的專門化有了質的飛躍。

因為,弩手可以依託于軍鎮這樣固定的設施和掩體,進攻或者防禦。

曾協助李隆基誅殺太平公主的王琚,就著有《射經》,講說了弩陣的運用要義:弩張遲,臨敵不過三發,不可雜於短兵,當別為隊。攢箭注射,則前無立兵,對無橫陣,復以陣中張,陣外射,番次輪迴,張而復出,射而復入。置弩必處其高,爭山奪水,守隘塞口。

王琚所述,進一步擴大了弩戰的範圍,使得弩戰,可以依靠陣型變化,以及對於高地等有利軍事地形的佔據,變得在野外接戰亦有用武之地。

「大夫,末將研習了趙國公王據的《射經》,王公論之至精的,乃是弩手分次、輪番發矢的陣法。末將於是想到,當年李光弼率軍東出井陘關,在常山郡抗擊史思明所部時,李光弼手下有一萬朔方步騎和三千太原弩手。但在常山城防守戰中,李公先以弩手制敵騎兵,用的便是千餘弩手分為四隊、輪番射擊之法。敵潰之際,才令槍兵打開城門湧出、輔以弓箭手,以河流為掩護,一舉擊退史思明。」

皇甫珩頷首:「隴山那頭的蕃子,就和當年史思明所部差不多,騎兵了得。從前在涇州城,我們邊軍本就軍資匱乏些,弩機和弩箭都不夠用,幸虧涇州的城牆,倒是由我義父修得高大堅實。可如今看看這鹽州城的牆,破得怕是連吐蕃人的石丸都能輕易砸塌咯,倘若吐蕃人來犯,切不可教其接近城闕。好在聖主對我神策軍出手闊綽,咱們帶到鹽州來的弩機弩箭,不是俗物。只是,文哲,咸陽演武時,騎兵弓箭手氣勢如虹,但弩手,本將瞧著弱了些。」

何文哲道:「大夫,安史之亂后,中原十室九空,糧粟物資給養有賴於江淮。江淮不出騎兵,但自肅宗朝起,宣潤二州多出弩手。據聞,韓滉韓節度,領浙東西道后,極為重視弩手,就連作為官健後備的當地義兵,也是強者習弓弩,弱者習排槍。大夫何不請奏朝廷,調些江淮弩手來此地教習?哪怕只調來十人,每人教習我軍中十位兒郎一月,再由這十位兒郎復教十人一月,然後列陣練習,則吾軍千名弩手善射、善變陣之功力,數月可成。」

何文哲所提的建議,皇甫珩覺得切實可行。

正月里,他去拜會李泌,李泌和氣歸和氣,言語間卻多有所指,望他吸取先祖的教訓,只全心帶兵戍邊便是,莫要再分得幾分心思暗結宗室親王。

皇甫珩心道,你李公不知怎地擔心我為人處世總是首鼠兩端吧?那我便不時地請奏聖主,討幾個宣潤的教習弩手倒在其次,主要還是讓聖主和諸臣知曉,我這個涇師舊人、神策新帥,不論怎樣招閑臣物議,既在邊關,定是如此能將作派。

德宗皇帝和韓滉經歷了去歲末鬧了又和的風波,正是君慈臣孝的甜蜜期,天子看到皇甫珩的奏章,令韓節度遴選麾下最精良的弩手二十人,速速奔往鹽州,聽由神策軍制將皇甫珩調遣。韓滉也是一刻未耽擱,依聖命為之。

如此從夏到秋,神策軍中千餘胡兒弩手的射技精進迅速,與一千騎兵、兩千步卒的陣型配合,亦越來越精妙。

這日,皇甫珩請了鹽州刺史杜光彥、司馬李升觀看完神策軍曠野接戰的演練后,於帳中設席,宴請杜、李二人。

杜光彥守着鹽州這破城,雖在軍事上有些狼狽,但日常享樂上倒也不含糊。他府中蓄養的兩名樂伎,歌喉了得,在鹽州城內頗有雅名,坊間傳為許合子再世(許合子,玄宗朝著名歌者,入內教坊)。

今日為了助興,杜光彥將自己這兩名樂伎也召入帳下。

「回樂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

一夜徵人盡望鄉。」

這是詩人李益數年前在靈武寫的邊塞詩,從靈州傳到鹽州,又傳入長安,樂伎伶人爭相唱和。

歌詞雖悲怨了些,但皇甫珩的神策軍將士們都是些正在摩拳擦掌的少年郎,哪會在意詩中那「白髮將軍呆坐馬上,征夫老兵淚灑城頭」的思鄉之情。

滿帳的人正面頰通紅、笑語盈盈地聽歌喝酒,刺史杜光彥忽然向皇甫珩問道:「咦,皇甫大夫,你那頗會練兵的何副將呢?怎地方才打了個照面,便不見了?」

皇甫珩擺手道:「何將軍性子有些迂執,絕不喝酒,那日我得了家中的添丁喜報、邀他喝一杯,他都不理睬我。杜公莫怪,莫怪呵。想來此刻,他正躲在外頭巡營。」

不料,他話音剛落,只見帳簾一掀,何文哲帶着一身夜晚的寒意沖了進來。

「靈州,吐蕃軍寇靈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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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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