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聖意惡回

第213章 聖意惡回

李泌回到長安,料想官驛中出了這等大事,就算武元衡守口如瓶,就算達奚小俊亡走天涯,驛長驛卒們也斷然不敢隱瞞,消息怕是早已飛進了大明宮。

果然,德宗在紫宸殿裏見到前來奏對的李泌,開口問的不是陝虢之亂,而是回紇人要殺這四朝老臣的事。

李泌道:「陛下,臣自陝州回來,途中只一個老僕相隨,回紇人最善控弦,為何不直接在我出陝時便射殺之,非要挑潼關外的官驛動手。這明擺着是要將事情鬧得大一些,以阻止唐回親盟。朝廷萬萬不可落入暗中小人設的圈套,不論那設圈套的,是回紇人,還是唐人,還是……吐蕃人。」

德宗龍顏掛霜,鼻子裏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他知道李泌當年在靈武輔佐自己的祖父肅宗時,像郭子儀一樣,與回紇人有很深的交誼。

只是,天子沒想到,這老臣真真切切地去鬼門關走了一遭,竟還仍是如此維護那些北蠻。

同時,更教德宗覺得頗為膈應的感受是,在朝廷治下的驛站中,救了李泌一命的,竟然是已經反叛的朔方軍將領達奚小俊,那個當初在奉天城外燒了乾陵的達奚小俊。

這般觸犯糟蹋我李唐祖先的陵寢,卻知道要護衛一個朝臣。

德宗擰著眉頭,左思右想都不是滋味。

他將目光投向張延賞:「張僕射,依你所見呢?」

方才李泌進殿的時候,張延賞就已經在紫宸殿裏站着。

僅僅過去大半年,御前的宰相班底,又變了。蕭復被罷職,劉從一病死,李勉垂垂老矣、不太發表尖銳的意見,天子新提的宰臣,崔造和齊映,都是從刺史和中書舍人而來,張延賞何曾會將這兩位晚輩放在眼裏。

李泌眼看奔七十而去的人,仍未能加平章事、位列相公之席,張延賞四顧而思,更覺得精神振奮起來。

這位左僕射張公,自從得了神策軍右廂兵馬使王希遷的點化,漸漸摸到了讓聖主多召他議事的門道。

即,要向聖主明確地傳達出這樣一種觀點:打擊任何一個擁兵自重的武將,不論他來自藩鎮,還是神策軍。

幾次在天子御前試探,尤其是說到李晟、渾瑊、馬燧三人,朝廷務必要提防時,張延賞分明感到,天子果然很有聽下去的慾望。

看來,告發延光公主蓄養官員一事,並未讓聖主認為這是對於太子的冒犯,而報以閑子的懲戒。至於聖主因何要將自己從蜀地弄回長安,張延賞已經無暇再去思索了。他眼下滿腦子盤算的,都是如何從左僕射這個挂名相公,變成具有實權的平章事,最好再判知戶部兵部。

此刻,聽到李泌話音落下未久,天子就來問自己的意見,張延賞更有些得意。

「陛下,此事,臣聽了也是吃驚不小。李公素來與回紇為善,去陝州前還在廷議中再提咸安公主出塞和親之事。不曾想,回紇人竟如此恩將仇報,當真不可理喻!」

這個老狐狸。

李泌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暗罵一聲。

張延賞這樣的文臣,口舌翻飛之間,對於聖心的觸動,未必遜於千軍萬馬。不過區區三句話,足見其老於宦場的精明。

第一句表達虛偽的驚恐,第二句暗指李泌總是對回紇人護短,第三句從回紇人驛站行刺的事實而來,委實說不出幾分錯處去,卻只會讓李泌唐回和盟的想法怕是要變為泡影。

唐回和盟,共擊吐蕃,如今邊境上最會打蕃子的李晟,就又會立新功,張延賞怎能容忍老對頭東山再起。同時,李泌是太子堅定的維護者,張延賞則因延光一案而令東宮蒙羞。故而,李泌清楚,在未來的日子裏,張延賞笑眯眯地和自己作對,簡直是一定的。

而李泌最希望清醒的人,此時又是不清醒的。

「張公,回紇人恩將仇報,你難道是第一次聽說?」

御座之上,德宗冷森森地開口道:「當年安史之亂中,回紇人因為出援了三千騎兵和一個太子,從我大唐要去了多少金銀財帛?可是寶應元年在陝州,在我大唐地界上,那牟羽可汗是何等悖逆作惡!」

張延賞哀色畢現道:「陛下視潛邸時的伴臣如手足,這許多年始終念念不忘,韋學士若泉下有知,也定會感激明主之恩。」

張延賞說的「韋學士」,便是當年陪伴還是雍王的德宗進入陝州面見回紇可汗的東宮侍臣韋少華。牟羽可汗要雍王李適行跪拜禮,被韋少華等人拒絕,牟羽可汗便在李適面前,鞭打韋少華致死。

這便是糾纏了李適二十餘年的「陝州之辱」。

然而李泌卻不給張延賞繼續煽情發揮的機會。

「陛下,當年牟羽可汗確實狂妄囂張,但臣以為其中另有緣由。回紇太子葉護全力助唐平叛,教回紇國內親唐諸臣十分擁護。可惜葉護太子盛年早逝,他弟弟移地健才成了牟羽可汗。牟羽想來是存了立威之意,才有了在陝州的不智之舉。可是陛下,當時,牟羽可汗的母親聽聞暴行,就連夜趕到了陝州,痛斥親子,還捧著貂裘向陛下您請罪。陛下難道忘了嗎?」

德宗一怔,繼而越發加重了反詰的口氣:「怎麼,李公以為,朕的近臣韋少華,一條性命還不如回紇的幾張獸皮值錢?」

聖音聖意,都已明顯有了慍色,但李泌仍試圖解開天子的心結。

「陛下,韋學士是死於牟羽可汗之手,然而當今坐在回紇汗帳里的,是頓莫賀可汗。頓莫賀可汗恰恰因為與我大唐親善,受到國內的新貴族和粟特胡暗算,被逼無奈只得反擊,殺了牟羽可汗方得汗位。如此說來,這頓莫賀也算是為韋學士報了仇的。」

說着,李泌乾脆轉向張延賞,直視着他:「張僕射,吾等既食官祿,既為人臣,就應凡事為社稷而發聲,怎可一味打自己的小算盤。眼下吐蕃兵鋒直指從朔方到西川的整條大唐西境,若大唐能與回紇和盟,則可南北聯兵,共謀重創吐蕃。反過來,若吐蕃去與回紇和盟,則我大唐西境更危矣。」

張延賞聞言,勃然大怒。

「李公此言,當真好笑。老夫已經得了陛下莫大恩典,榮享左僕射之尊,女婿還接了老夫的旌節,老夫還有什麼小算盤可打?李公說到和盟之重要,那為何不是我大唐與吐蕃和盟,共擊回紇呢?」

兩位老臣針鋒相對起來,德宗反倒不如方才那般氣急了。

從如今情勢來看,自己那敏思心慧的侄兒李誼,果然說得有道理,張延賞是能在朝中牽制李泌的。

此人論宰相世家的出身,論鎮蜀獻財的資歷,論在朝堂上下的官聲,可都遠勝於盧杞,難得又懂聖主的心思,當真好用。

只是須再看他一陣,是否不僅善於和李泌這樣的文臣交手,而且敢替聖主出言壓制那些藩鎮驕將。

「兩位愛卿毋傷和氣,朕知你們皆是忠如河嶽的良臣,陪朕渡過奉天之難的難關,朕對你們,還有什麼不放心。李公年邁,先回宅安歇幾日,平定陝虢之亂的功績,朕必好好思量如何嘉賞。」

張延賞一聽天子搭台階,十分體貼地轉了和緩的神色,向李泌拱手道:「李公莫怪,老夫方才也是直抒己見。」

李泌無法,亦知自己雖未死在回紇人手上,此事卻更是在聖主對於回紇人的敵意上添了一把柴,暫時不如先擱置和盟回紇之議。

李泌自大明宮回家宅的一路上,仍在思索,回紇殺手究竟受何人所派。

如此心事重重地到得家中,世仆上來道:「李公,小的方才出門辦事,經過長興坊皇甫大夫府上,看到府門的左邊掛着一支木弓。」

「哦!」李泌自沉思中醒轉,面露喜色。

子生,男子設弧於門左,女子設帨於門右。

皇甫夫婦,得了個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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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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