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中秋夜宴(中)

第160章 中秋夜宴(中)

大明宮含涼殿,比蓬萊殿更靠近太液池。

這是一座精巧的上閣下廳的樓台,琉璃碧瓦的殿頂舒展平遠,硃紅色的樑柱雖然柱身簡潔,柱端卻雕著精美的雲龍與牡丹。

站在含涼殿的二樓,可以自南往北俯瞰整個太液池,並與池北的含冰殿遙遙相望。

若是炎炎夏日,含涼、含冰二殿,大約是整個大明宮最遠離暑熱的所在,因為滾動的木車會將太液池的池水源源不斷地送上屋頂,再如飛瀑般傾瀉而下。簾幕勝雨,蒸發的水汽帶走了整個宮殿的熱量,令殿內好像秋意降臨。

而到了中秋,含涼殿更是賞月勝地。試想,入夜時分,皎月當空,銀輝照水,十畝浩瀚的太液池中,也猶如一方白璧微沉,天上月與水中月彼此呼應,加之夜嵐四起,籠蓋周遭,那是怎樣一番令人如臨幻境、迷離心醉的景色。

此刻,含涼殿階下,燈燭已升,內侍宮女們忙得如蜂蝶穿花般,一一將宗親們引上筵席就座。

宋若昭思忖自己的身份,定是於最下首設座,因而領着明憲與桃葉,靜靜地在階下角落候着。

恰在此時,一聲「姨母」,皇孫李淳由保姆領着,三步並作兩步朝她跑來。

若昭心頭一熱,屈膝行禮后,俯下身,在漸漸晦暗的將暮之色中,細細打看自己的這位小外甥。

遠離奉天被圍時的飢荒后,他的小臉蛋也重新飽滿起來,而眉目的俊俏和彌散其間的端凝之氣,越發像他生母王良娣了。

若昭正要與李淳問幾句近況,卻聽不遠處一陣紛亂。

「普王到底是平叛功臣,竟是連長幼尊卑都不放在眼中了?」

一位婦人響亮爽利的聲音響起來。

原來是那到哪裏都不讓人太平的老延光。

聖上的姑母兼太子的岳母(倫常好亂),延光公主,本就比普王晚一步來到含涼殿,卻因內侍先為普王引路登殿,而出語不遜。

紫袍翩翩的年輕王爺,轉過身來,又走回階下,謙和地向姑祖母欠身致意:「是誼疏忽了,公主先請。」

延光鼻子裏「哼」了一聲,覺得自己抖了抖威風,很是適意,對已嚇得面色蒼白的小內侍森然道:「引本宮進殿。」

延光抬着下巴頦兒,雙目直直地望着高台上燈火通明的含涼殿,莫說角落裏的宋若昭等人,便是立於身側的普王李誼,她也自始至終未拿正眼去瞧。

若昭正慶幸這位煞神般的大唐第一公主沒發現自己,普王卻毫無遲疑地走過來。

「淳兒,聽說今日有舞馬錶演。」李誼笑盈盈地告訴侄兒這個好消息。

李淳還是孩子,自是不知眼前這位叔父,乃父親最為防備之人。相反,普王臉上掛着的輕鬆笑容,叫見慣了父親李誦嚴肅沉思模樣的李淳,甚是喜歡。

「皇叔,我去歲在山中看到聖上放歸的舞象了。」李淳以忽然升騰的談興,向叔父表達來自一個孩子的親善之意。

「哦?皇叔不信。」

「真的,不信可以問姨母,姨母也見到了。」

李淳天真地拉拉若昭的衣袖。

李誼抬起頭來,目光若有深意地盯着宋若昭,寒暄道:「皇甫夫人。」

「妾見過普王殿下。」

若昭無奈,恭敬中帶着冷漠地行了個中規中矩的禮節。

李誼神色坦然,又將目光投向站在宋若昭身後的宋明憲。

明憲忙也跟着行禮。

普王眼色犀利,見這少女顯然不是皇甫家的婢子,眉眼與宋若昭又有幾分形似,於是溫言問道:「這位娘子想來也是宋御史的子侄輩?」

明憲方才見那打扮得猶如鳳凰現身般華貴、出語卻比石頭還硬的延光,將面前這長身玉立的紫袍王爺搶白了一番,王爺卻似渾不介意般,當即退讓不爭,也免了內侍們被問罪。明憲心中,對普王很是抱了幾分好感。

她暗想:帝王之家,分明也有這般寬厚的謙謙君子嘛。

於是,不待若昭開口,明憲已自陳身份:「民女潞州宋氏,是皇甫夫人的堂妹,自幼蒙伯父撫養。」

「哦。」普王低沉的嗓音伴着彬彬有禮的口吻,聽起來越發教人有如飲醇酒之感,「本王早就聽聞,宋御史不但襄助李節度治鎮有功,還是河北有名的大儒,且長於辭藻之力,亦不在內院翰林之下。」

明憲答道:「謝普王殿下,民女若能習得伯父學問的十一,已是此生所願。」

李誼眼鋒掃回來,見宋若昭仍是低着頭,半分來搭腔獻媚的意思也無,心中不免著惱。方才在日華門,他明明見到這婦人與韋皋似在客客氣氣地談論什麼。

普王李誼不知韋宋之間的往事,但他聽說韋皋與皇甫珩曾因吐蕃借兵而在御前爭得面紅耳赤過,今日所見,卻叫他疑心,莫非這兩位少壯將領,又盡釋前嫌了?

在北衙禁軍式微的當下,位在南衙的金吾衛,與這幾年崛起的神策軍,是天子腳下最重要的兩支親軍。而這宋若昭又是太子李誦的小姨子,韋皋對他普王李誼則顯然很不以為然,倘使他們擰到一處,自己未來還有幾分盼頭?

想到這些關節,普王暗暗地咬了咬牙。

莫急,事在人為。聖上正當盛年,快棋,下不得。

李誼於是按捺住胸口的慍怒,和藹地對候在一旁的內侍道:「引小殿下和皇甫郡夫人登樓吧。」

有李淳同行,宋若昭也並不推辭,淡淡向李誼道謝,便攜了明憲和桃葉往含涼殿走去。

……

西邊最後一絲緋紅也隱去了。天空變成了神秘的靛藍色。但秋夜總是明朗無翳,很快,東南方向,一輪明月映入人們的眼帘。

皓如霜雪,清輝無限。

身披戎甲、右手按在橫刀刀柄之上的金吾衛將軍韋皋,也不由仰頭,將這輪圓月看了片刻。

一炷香之前,他與衛士們,剛剛迎到了聖上與貴妃的肩輿。

德宗似乎心情很好,看到他,還特意在肩輿上直起身子,沖着韋皋笑言:「城武辛苦了,稍後朕傳你,也進殿來飲一杯酒。」

韋皋忙道:「臣不敢。這是陛下的家宴,臣能帶兒郎們踐行戍守之責,已是深沐陛下的恩賞。」

德宗滿意地點點頭。

張延賞這個女婿真是教人喜歡,此前沙場拼殺也好,御前獻計也罷,多麼有本事的一個人,但回京之後渾無半分驕橫之氣,這才是臣子該有的樣子!

韋皋恭恭敬敬地目送帝妃進入含涼殿。

然後,他聽到,樓台上,漸漸傳來太樂署的樂工們奏起的箏瑟簫笛之音,伴隨着伶人歌姬清亮如春鶯啼囀的歌唱。

再過了一會兒,又傳來一陣激越的鼓點,繼而似乎是天子帶頭喝彩,其餘人等也紛紛擊掌笑語。想來是舞馬出場了。

早在中宗一朝,宮中已有舞馬銜杯的表演。這些來自西域各邦進獻的駿馬,儀錶堂堂,對鼓點也有極好的悟性,能隨着樂曲進退踏轉,猶如姿態曼妙的舞伎一般。曲終之時,舞馬會銜起酒杯,獻到賓客案前,請君將美酒一飲而盡。據說吐蕃使者來訪時,中宗命人安排的舞馬銜杯,大大震懾了吐蕃人。

到了開元年間,大唐的國力達到鼎盛,玄宗尤為重視宮廷宴飲中的助興之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宮中舞馬,甚至能連上三層床榻,在樂終的節拍上,正好於最頂端的榻上,銜起酒杯,昂首抬腿,赳赳而立。

德宗是個標榜勤儉的皇帝。他登基的建中元年,就裁減宮中用度,不僅放走不少宮人,連舞馬舞象也趕去京畿山中放歸了。

但這次大難不死、重回金鑾殿後,德宗對於番邦獻來的珍奇異獸、舞樂伶人,似乎又開始欣然接納。就連空置許久的宮中五坊,也被德宗命人興復起來,雕、鶻、鷂、鷹、狗,飛禽走獸,再次紛紛湧入大明宮。

一曲終了,殿中舞馬垂首收蹄,又恢復了連響鼻也不會打一個的安靜模樣。

德宗帶頭叫了聲好,又吩咐霍仙鳴:「賞,賞,人也賞,馬也賞。」

天子滿臉喜氣地看座下兒孫宗親們飲饌望月,正心滿意足間,忽然瞅見普王李誼孤身一人坐着,胸中頓時驟然漫上一股憐意。

涇師長安叛亂,普王的正妻崔氏和幾個妾氏都沒來得及逃亡奉天,直到鑾駕回京,德宗才知道,她們被叛軍尋到後送入涇師和幽州軍的營中……崔氏是高門貴女,如何肯忍辱偷生,當即自盡了。

「謨兒,聽說你在編纂大曆十才子的詩集?」德宗向普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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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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