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子座下

第14章 天子座下

奉天城外真的沒有叛軍?」坐在輜重馬車上的王叔文眼睛一亮,身旁抱着小李淳的宋若昭也是面露喜色。

阿眉挽韁點頭道:「是清晨馳發奉天方向的斥候來報韋將軍,方圓幾十里的驛館和逆旅也探尋了,有個驛吏說遠遠地看到長安方向來的軍隊,快到驛站時不知為何原地停下,駐紮了少頃,又回撤了。昨日王侍讀便將何虞侯拿着兵符去追朱泚叛軍之事,稟了韋將軍,因此韋將軍倒也並不十分意外。」

三人心裏明白,何明禮應該是成功了,只是待他回到長安,假借兵符騙回軍隊之計必定敗露,不知段秀實是不是乾脆即刻就與朱泚玉石俱焚。

宋若昭想到宋若清還身陷長安,雖然這個弟弟惹了大禍,但到底血親相連,她不由面色又嚴峻起來。

與此同時,韋皋騎在馬上,行於中軍隊形中,也陷入了沉思。

奉天城暫時沒有被圍,當然是喜訊,不過「皇甫珩」這個名字卻教他很是留意。他在外放隴州行營時,聽主簿說起過鳳翔周邊的幾個藩鎮,涉及涇原鎮,主簿特別提到節帥姚令言有個得力的義子,乃前朝名將皇甫惟明後代。此番韋皋既然去奉天勤王,王叔文便從長安局勢到皇孫出逃,再到皇甫珩在乾崗的安排,如實給韋皋說了一遍。

韋皋於是深深記住了皇甫珩。今日斥候報過軍情后,韋皋的腦子飛速轉起來。

他自負並非池中之物,但迎風而起,也須有勢可借。朱泚與涇師、京兆尹勾結叛亂的消息甫一傳到隴州,韋皋便一宿未眠。他直覺自己的機遇就在眼前。他謀算過,除了早已與唐廷翻臉、自立為王的叛鎮外,澤潞的李抱真、兩浙的韓滉不可能在旦夕之間趕來,西川的張延賞,也就是自己的岳父,正在防守吐蕃人,神策軍的李晟在河北與叛鎮纏鬥,亦無暇援兵,朔方的李懷光更是必定會觀望。那麼,能夠在第一時間趕來勤王的,就只有他隴州韋皋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涇原軍內部原來也有忠於唐廷的核心將領,而且這個將領還去了邠寧搬救兵。

韋皋的眸色暗了一暗,世事果然難料,若這個皇甫珩沒有安排何明禮去詐營,那麼第一場硬仗,恐怕就要由他韋皋來打了。

韋皋覺得自己此次出軍運氣不錯,非但避開了敵鋒,還撿了兩個貴人,一個自然是皇孫小殿下,另一個……他回首遙望了一下左後軍中的輜重隊伍。拔營前宋若昭聽到那兩句詩時的反應,讓韋皋頗為玩味了一番。無論如何,他相信,這個女子對自己並無惡感,

「她一個藩鎮挂名御史的女兒,若能成為我韋氏的正妻,或者說,我韋皋若能與大唐太子做了連襟,無論於她於我,都是好事。」韋皋思及此,不由會心一笑。

奉天城其實不大,但地處軍事要道。安史之亂后,吐蕃進攻中原,如果從西北道直穿而下,必定要經過奉天。因此到了德宗時,唐廷對奉天進行了大規模的修築。

如今,這座衛戍長安的軍事要塞,擁有內外雙城。外城城牆高逾兩丈,以黃土曬乾後過篩,再與細砂、石灰、硝根混合,置於三尺高、三寸厚的木板中夯實,一板夯成后再築一板,着實堅固。外城與內城的兩牆之間,還有寬三丈、深二丈的壕溝。

兵變的第二日,唐德宗一行狼狽逃到奉天城時,奉天的縣令裴敬還在睡夢中。他被屬下叫醒后,慌慌張張前來迎駕,跑到內城門口,御駕已經進來。裴敬只穿着一隻靴子,站在馬前,垂首而立。德宗怒道:「奉天的兵馬使呢?」

裴敬一愣,心想聖上是糊塗了吧。德宗身邊馬上簪著金冠之人,向天子恭敬道:「陛下,奉天的守軍,包括兵馬使和行軍司馬等人,都被調往了東邊平叛李希烈的戰場。」

說話者是太子李誦,此刻,也只有他能這樣與驚魂未定的德宗說話。不過,德宗出逃時的運氣倒也不算太壞,除了太子和霍仙鳴等宦官,他們在玄武門外居然碰到了郭子儀的兒子、司農卿郭曙,以及右龍武軍使令狐建。郭曙帶着家丁因狩獵而晚歸,令狐建則是在城外練武場訓練禁軍新兵。這兩人的隊伍拼拼湊湊,也有五百餘人,且弓箭和刀劍倒也齊全,立時成為了護駕主力,連夜擁著德宗一行來到奉天城。

裴敬誠惶誠恐,帶着縣丞、主簿、縣尉等好一頓折騰,終於將聖駕安排妥當。

這天下午,奉天城還接進來兩名灰頭土臉的大員——宰相盧杞和戶部侍郎趙贊。同時傳來消息,金吾衛大將軍渾瑊也在趕來勤王的途中。

德宗於是稍稍鎮定了一些。援軍在望固然令他鬆口氣,但更放心的是,太子李誦也在身邊。

當年安祿山起兵,玄宗帶着太子李亨逃出長安,李亨半道與玄宗分道揚鑣,在靈武繼任新君,尊玄宗為太上皇,躲進蜀地的玄宗看起來也不得不接受。

德宗可不想那麼快就變成太上皇,他叫來跟在身邊的大學士陸贄,叮囑他注意李誦的行蹤。

陸贄微微斟酌,向德宗道:「入城安頓下來后,太子一直陪在王良娣身邊,並無特別舉動。王良娣身懷有孕,又聽聞小殿下陷於長安,動了胎氣,只怕不日就要生產。」

德宗一怔,從心有疑防的帝君變成了顧念孫兒的長輩,臉色和緩下來,對身邊的霍仙鳴道:「去太子處傳朕的口諭,王良娣腹中胎兒,男則封潁川郡王,女則封漢陽郡主,賜王良娣父親王國丈實封一百戶。」

話說宰相盧杞,豁出性命來到奉天的第一日,就更加憂心忡忡。他見德宗並未宣詔自己,而是和陸贄談到深夜,又聽得陸贄為太子進言討了恩賞,哪裏還坐得住。他挨到第三天,終於求見德宗。

「臣斗膽一問,是何人上奏陛下幸於奉天行營?」

「是陸學士,盧卿有何見解?」德宗看了一眼身邊的陸贄,森然道。

盧杞面色凝重:「奉天行營缺兵少糧,設若那逆賊朱泚發兵圍城,恐為大患。臣懇請陛下火速移駕鳳翔鎮。」

德宗「哦」了一聲,向陸贄道:「盧相的建議,你以為如何?」

陸贄上前一步,對盧杞深深一躬,回身稟道:「陛下可還記得,朱泚當年調離鳳翔鎮時,曾奏請以李楚琳為繼任節度使,但陛下英明,任命張公出鎮鳳翔,只以李楚琳為兵馬使。如今朱泚叛亂,臣恐李楚琳亦有異心,與朱泚沆瀣一氣。因此,萬不可移駕鳳翔鎮。」

盧杞冷笑一聲:「陸學士身在內廷,對外鎮將領間的親疏遠近倒是熟悉得很,難怪朝中贈君『內相』美名。」

陸贄道:「陸某不才,蒙陛下器重,平日時時未敢疏忽。李楚琳此人,顏少師出使淮西前,曾叮囑陸某,切不可相信。」

盧杞一驚,他沒有想到陸贄會提起顏真卿。就在兵變前幾日,德宗到底還是採納了盧杞的建議,將太子少師顏真卿派往淮西做宣慰使,與叛臣李希烈談判。盧杞知道,這件事令自己在朝野上下的風評又惡上了幾分,甚至有御史參了一本,說盧杞妒嫉賢能,公報私仇地剷除異見者,欲置三朝老臣顏真卿於死地。

陸贄看起來和藹客氣,但此時提及顏真卿,當真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與盧杞對着干。顏真卿原本是東宮輔臣,陸贄表明立場,也就是不避諱自己與太子同心。

盧杞焉肯善罷甘休,厲聲質問陸贄:「那陸學士倒說說,以城中眼下狀況,倘若奉天被圍,該當如何?」

陸贄面不改色,淡淡道:「奉天城在陛下的詔令修繕下,堅實如金湯,豈是旦夕就能攻下的。何況金吾衛大將軍渾瑊已在趕來勤王的路上。盧相若不放心,自可往鳳翔鎮去尋庇護。」

「你!「盧杞一時被噎住,氣得鬍子都微微顫動。

德宗看着這兩位針鋒相對的臣子。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會爭執起來,但這正是他要的局面。一直以來,他都在試探陸贄,陸贄在東宮問題上的坦然無忌,令他反而更信任這個其實相當年輕的臣屬。只是,他作為君王,身邊豈可只有陸贄這樣的君子,朝政天平的另一端從來不可缺了盧杞。

盧杞是不少朝臣口中的「小人」,不過在德宗看來,小人有時候用起來恰恰更為得力。

等二人吵夠了,德宗才和顏悅色地制止了他們:「盧卿,這奉天兵防稀少,是連朕都忘了的事,莫怪陸學士了。朕這幾日未曾詔你議事,也是因為聽聞你對唐廷一片忠心,兵變那日是越牆而出,險些受傷,朕便想你好生歇息,你不必多慮。「

盧杞無法,只得謝恩告退。他氣急敗壞地惱了幾日,沒想到等來了更壞的消息。

鳳翔鎮李楚琳果然叛變了,殺死節度使張鎰,宣佈歸附朱泚。盧杞再見德宗時,不由心下惶惶,孰料德宗倒似忘了那日他與陸贄的爭論般,議事照常。

這日未時,幾位要臣正在御前,守城的令狐建忽然來報,城下來了一支千人的隊伍,領軍者為隴州行營統帥韋皋,還自稱護衛著小皇孫。

陸贄,以及平章事李勉,均眉頭一展,向德宗奏道:「恭喜陛下。「

德宗倒是面色平靜,問盧杞:「盧卿,如果朕沒記錯的話,這韋皋還任了鳳翔營田判官一職,算來也是李楚琳治下,你說該不該放他進來?「

盧杞心思一轉,決然道:「若陛下信任,臣願出城查看,小殿下是否在其營中。倘若有詐,也不過是犧牲臣一人,和陛下安危相比,臣的性命何足掛齒。「

德宗欣然一笑:「盧卿雖有時急躁了些,對我李唐宗室倒確是一片赤誠。不過性命之說,卿言重了,韋皋此人,朕還是約略清楚底細的。令狐將軍,傳朕旨意,開城放他們進來。「

聽說愛子得救,太子李誦趕了過來。王良娣前日已有了臨產跡象,他守在屋外,聽着至愛之人的痛苦呻吟,心如刀絞,徹夜未眠。

大概是太子的形容太過憔悴,小李淳在德宗御前見到自己的父親時,一時懵然,竟還怯怯地往王叔文身邊躲了一躲。

王叔文大駭,忙忙跪下:「陛下恕罪,太子恕罪,是臣一路未照料好小殿下,讓小殿下受驚,有些糊塗了。「

一旁的韋皋進言道:「陛下容臣奏稟,臣路遇小殿下和王侍讀時,正是王侍讀捨命護得郡王周全之際。「

德宗點頭:「韋將軍所言甚是。太子,你宮中有王侍讀這樣的儲臣,朕實在感到欣慰。販夫走卒尚知恩圖報,何況我帝王家。此次淳兒脫險,固有上天垂憐之恩,亦離不開王侍讀和韋將軍這般大唐忠良,朕須細細考慮,如何論賞。「

王叔文和韋皋連忙叩謝聖恩。起身後,王叔文又將段秀實、皇甫珩、宋若昭和阿眉等人齊心護衛李淳的過程奏稟了一遍。他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而不去因思及曹家母女的殞命而無法自制。他也知道,這樣的場合,不應提到平康坊的事,等塵埃落定,他自會好好弔唁一番紅顏知己曹仙兒。

韋皋見王叔文一番話,直聽得德宗和太子面色凝重、不禁后怕似的,便瞅個空隙道:「啟稟陛下,王侍讀所說的宋家大娘子閨名若昭,乃澤潞節度使李帥幕府子弟,臣見她臨危鎮靜,頗有大家風采,一問之下,原來還是王良娣的族妹。」

「竟有這等巧事,宣她進來,莫要因為是女子,就論賞不公。」德宗爽快道。

韋皋靜靜地退下。他知道接下來已不是他的舞台。方才來到御前,他趁太子與小郡王相認之際,已暗暗將德宗座下諸臣打量了一遍。

他甚至還看到了一個人——崔寧。崔寧曾在西川作過多年節度使,算起來是他韋皋岳父張延賞的前任。崔寧不似盧杞那般心胸狹隘,他被削了西川兵權、調回長安,與張延賞也並無干係,因此他倒還對韋皋淡淡地點了點頭。

盧杞、李勉、陸贄……韋皋將他們一一看去,這些人都不是等閑之輩,或許還有將要趕到的大將軍渾瑊,以及那個皇甫珩。

為人臣者,當徐徐圖之。韋皋暗道,思慮著向德宗求娶宋若昭之事。

他正沉吟間,一個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啟稟陛下和太子,王良娣為大唐又添一位皇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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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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