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地何所依(下)

第24章 天地何所依(下)

白六死了,被輕易的拋棄了,甚至於他的死不能激起高俊等人的任何反應,幾個人就這麼淡淡地站在山上。

白六必然會死,因為他根本不相信高俊,也不相信自己,他相信的是權力。更可悲的是,他還沒見識過真正的權力

也許是白六的死沖淡了大家心裏的震驚,終於,程審年費力地站了起來,想要給彭大春做一個墳墓,他只能用左手慢慢的拾掇彭大春的屍身,為他合上雙眼,地上的土太硬,又沒有合適的器具,根本不可能挖一個墓穴,程審年茫然的看着四周,二十多歲的白面書生現在看上去卻蒼老的似乎就要沒入餘暉之中。

高俊走了挺遠才找到一塊濕潤的泥土地,招呼大家過來幫忙,一行人奮力了一個上午,終於挖出了個小小的坑,恰恰僅夠容身之用。大春的遺體被放了進去,郭延嗣和高俊慢慢培土,堆出了一個小小的墳包。

何志也找來一塊白色的石頭,程審年小心翼翼的捧著,慢慢放在墳包前。

程審年已經不能寫字了,他把一根樹枝遞給高俊,讓高俊寫點什麼當做祭文,高俊略微思索,當即刷刷在地上寫下一行字。

「靖康以來,北方陷於胡塵凡八十六年,此人未嘗一日為亡國奴也。」

程審年又哭了,剛才是絕望的痛淚,現在則是激動地眼淚,為彭大春,也為自己。

「起來……」儘管不太合適,但是高俊還是低聲唱了出來,何志也激動地附和著,聲音越來越高,郭延嗣他們驚異的看着高俊二人,到最後,高俊仰望天空,用最大的力氣,澎湃的感情噴薄而出。

「就,一定要實現!」

術甲通看到地上的血跡后更加揣揣,這意味着更多的變數。

這是昨夜僧虔逃脫的地方,被他砍翻的人尚且橫屍林中,兵器、火把扔得到處都是,術甲通的人馬已經拖拖拉拉走散了,前面後面差的老遠。

「兒郎們,仔細搜索,莫要放過!」靖安民趕了上來,吩咐莊戶們四散尋找白六人馬的蹤跡,眼下,在上山的各路人馬當中,只有靖安民的人還保持着隊形,能夠聽從號令。

已經到了雞鳴山北麓,還沒有抓到白六的尾巴,那麼很可能白六已經離開雞鳴山了,這意味着術甲通的全面失敗。

蒲察阿虎綳著臉,看着保甲們互相吆喝着,用木矛慢慢探路,一點一點尋找,但是成果僅限於找到個別熄滅的火把,或者幾根刀槍,絲毫沒有白六或者溫迪罕僧虔的蹤跡。

「郎君,怕是白六已經帶着殘部逃走了。」靖安民雖然沒有官身,但卻是一方豪強,自然可以越過諸位縣尉、公使,直接向術甲通稟告情況。他欲言又止,想說眼下前後拖成這麼長的隊伍,按照目前隊伍的情況,如果是白六的疲兵之計,一旦被突然襲擊,怕是首尾不能相顧了。

「白六是要往山北去,讓大家都往那搜索。」術甲通雖然沒有上過戰場,但畢竟是在武衛軍當中服務的,經常出一些治安、警戒的差。他敏感的發現,靖安民部的狀態要比其他所有人都好,不但沒有疲態,發現的東西也是最多的。因此眼下只能把搜索的任務委託給他。

術甲通不得不承認,靖安民是個有能力的人,但隨即他又在心裏感嘆,大金鼎立中原,四方安泰,縱然韜略在胸又有何用?靖安民最後也不過是一介鄉野匹夫而已。想要步步高升,還是要和朝堂諸公搭上關係啊。

當然,這點心思術甲通不會表現出來。得到命令,靖安民招呼馬豹過來,逐一吩咐給他聽了,馬豹即刻喊了十幾個莊客,分散開往北尋找道路。

靖安民親自帶了七八個親近的隨從,和術甲通打了招呼,跟在馬豹帶的那十幾個斥候後面壓陣,而術甲通,蒲察阿虎留在這裏收攏人馬。

「戎門,我且跟着去吧。」蒲察阿虎可不願意在這裏等,他越來越討厭陰鷙的術甲通。要是能跟靖安民走一趟倒也能暢快許多。術甲通答應了,蒲察阿虎趕忙挎上弓箭,抓起佩刀一溜煙跟着走了。

馬豹穿的還是那件暗紅色短衣,手裏倒提着一把長朴刀,上面搭了三個鈕,走了好一段路,到了晌午的時候,走在最前面的莊客突然叫喊起來。

「快看!這又有死人。」

「大驚小怪。」馬豹罵着走了過去,無非是三具屍體而已,一個中箭,兩個中刀。

不過片刻,蒲察阿虎也趕了過來,查看屍體之後卻有點疑惑。

「這裏已經離山下不算太遠了,也就半個時辰的路程而已,這回是誰殺的人呢?」

靖安民片刻后也趕過來,眼看這種情況,揮手下令莊客們分散搜索。

蒲察阿虎仔細地看了一下,終於發現了一處草木被壓倒的痕迹,像是什麼東西被拖走了,蒲察阿虎心裏疑惑,也忘記了招呼靖安民一聲,沿着這條路就走了過去。

高俊等人收拾了行裝,程審年謝過高俊等人的幫助,執意要離開,高俊不由得喟嘆,自己還是收攏不了人心,幾個人還在話別。

僧虔一直不怎麼說話,只是左顧右盼,突然,他拔刀出鞘,往前走了兩步,隨即察覺的郭延嗣也卸下弓箭,四下掃視。

不遠處響起了莎莎的聲音,有人踩着倒伏的青草和落地的樹枝,深一腳淺一腳的過來了。五個人面面相覷,有點慌亂的分散躲進了樹林中。

蒲察阿虎,挎著弓箭,帶着佩刀,走過了何志也和僧虔的藏身之處,所幸沒有發現。

離高俊越來越近了,他四下張望。

高俊心裏萬分煎熬,一旦自己被發現,僧虔和程審年必然不能倖免,下場就是死路一條。

「高俊!」蒲察阿虎突然小小的叫了一聲,作勢就要抽刀。

就在這時,僧虔從地上一躍而起,蒲察阿虎來不及回頭張望,僧虔就靠近到身後,一掌劈到蒲察阿虎后肩,後者立刻一軟,暈倒在地。

「怎麼回事兒?」不遠處,靖安民等人聽到響聲,急急抄起武器,一股腦奔向這邊。

山林間,突然刀劍光芒亮起,十幾個人突然出現,將高俊一干人圍住。

「是安民兄?」高俊頗為驚訝。

「是高俊兄弟?刀槍放下。」靖安民頗為激動,上前拍打高俊的肩膀。

「高俊兄弟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居然完璧而出,郭延嗣兄弟和何先生也真是義氣深重,能在賊巢穴救兄弟回來。唉呀,這兩位是誰?」

僧虔有點尷尬,倒是程審年不緊不慢、不卑不亢的回答:

「我就是程審年,涿州義軍的首領。」

靖安民片刻之間還沒能理解涿州義軍是什麼,僧虔也暗聲回答:「某溫迪罕僧虔,就是術甲通追尋的要犯。」

靖安民抖了一下,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高俊,不是憤怒,不是欣賞,而是不理解。

「快!保護安民哥哥!」馬豹叫了一聲,一眾莊客莊客又拿起刀槍,靠近前逼住了幾人,槍尖幾乎都要靠到高俊臉上。

「不,不必。」靖安民揮手斥退眾人,但是馬豹不依不饒,架好朴刀,對準僧虔。

「慢著。」高俊也制住了要反擊的郭延嗣和僧虔,對方人多勢眾,又是早有準備,加上靖安民可不是泛泛之輩,讓早已疲憊的僧虔和郭延嗣上陣,勝算決然不多。何況眼下沒太多時間了,高俊也只能拼一把。

「安民兄能相信兄弟嗎?」

「呃,按理我是相信高俊兄弟的,可……」

「這兩位都是好人,僧虔是被冤枉的。」高俊已經沒時間調和自干金靖安民和緩則程審年的分歧了,眼下只能賭一把,看過去幾天的相處能不能讓靖安民相信自己。

「安民兄如若信得過我,就請高抬貴手,如若不然,就將我等全部擒住,引頸就戮,並無怨言。」

靖安民為難的看着。「蒲察郎君被你們擊暈在此,要我怎麼交代呢?」

高俊的心像是被人抓着,萬分痛苦,只能低沉的說:「那就全憑靖公處置了。」馬豹就要上來揪住高俊。

「且慢!」程審年突然站了出來。「我自有解決的辦法。」

所有人都愣住了,馬豹也僵住了動作,都看着程審年。

「程先生,事到如今,你又能有什麼解決的辦法?」高俊浮出苦澀的表情:「在場的每一個人,既然都是身不由己,那就讓我們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吧,安民兄,你知道,我不是不敢拔刀的人。」

「是啊,已經沒有解決的辦法了。」靖安民看着高俊,表情看不出悲喜。

程審年笑着閉上眼睛。「說到底無非是害怕被追究而已,我知道高郎君和靖安民頭領各有各的前程,還需要一個清白之身。可我沒有關係,自從我參加抗金起義開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們所害怕的正是我所期望的,你們唯恐不及的正是我夢寐以求的。襲擊溫迪罕僧虔的是我,潛伏在這山中的是我,擊暈這個女真人的也是我,只要我死,你們什麼都好解釋。」

「程審年!你在說什麼傻話?」高俊一驚。

程審年並沒有言語,而是向南方深深施禮。

「不好!快住手!」高俊一下子明白了,伸手要去攔住程審年。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匕首狠狠地捅進腹中,沒想到一隻手也可以有這麼大的力氣。

「審年!審年!」高俊、何志也等人趕緊扶住了程審年,郭延嗣就要查驗傷勢。

「沒,沒用的,我知道……」程審年的臉上掛着滿意的笑容。「涿州義軍……在,在雞鳴山全沒,我,我本就義不能,不能獨存。」

「審年……」高俊淚流滿面,抓緊程審年的左手,靖安民也不禁動容。

「死,死後,請亂刀斬之,定,定能解釋。」程審年這句話實際上是對靖安民說的。

「高,高郎君,這塊玉佩,你,拿着,有緣,有緣得知何用。」程審年指指腰間的玉佩,微微一笑,頭一歪,溘然而逝。

高俊收起玉佩,抹凈淚水,此時他突然感覺心如止水,天地之間並沒有什麼可畏懼的東西,因為本就逃脫不了,一切的要義在於勇敢的站在恐怖面前。穿越以來的十天的日子裏,他想逃的時候太多了,而現在他已經不想逃了。

輕輕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高俊的手按住刀鞘,又站在靖安民面前,站在馬豹和成十數百的敵人面前。

何志也、郭延嗣、僧虔也都站起來,他們並肩站在高俊身邊。

「不知靖公可交待否?」

「高郎君果然並非一般人,行事別具一格!」靖安民臉上是複雜的表情,大手一揮。「都讓開,讓郎君走!」

高俊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只是淡淡拱手,收回了長矛和直刀,打了個手勢,四個人並成一列,平靜的邁開步子,從保甲當中離開。

逃兵高俊,穿着白色的盤領袍子,提着長矛,掛着佩刀;逃犯僧虔,手執長刀;流民郭延嗣,弓箭在身、短刀在腰;逃兵何志也,側握短刀。四個人邁著一樣的步伐,臉色看不出悲喜。

「這……」馬豹還想說話,但是人們已經分開站在兩旁,四個人在兩側數十名保甲、莊客之間穿過,在刀槍之間穿過,消失在山林里。

靖安民遙望着高軍的背影,喃喃自語。

「高郎君,少見啊。」

一行人,消失在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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顛覆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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