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地何所依(上)

第23章 天地何所依(上)

「秋後亭皋木葉稀,山前關塞雁南飛;曉雲散去山腰瘦,宿雨采時水面肥。吾老矣,久亡機,沙鷗相對不驚飛;柳溪父老應憐我,荒卻城南舊釣磯。」

——王寂,金亡不仕

「郎君,你答應過不殺我的。」

白六坐倒在地上,他沒有對抗高俊的勇氣。

高俊屏氣凝神,長矛的槍尖在白六的胸前緩緩移動,似乎是打算尋找一個突破口,再兇殘的噬咬進去,高俊感覺到了長矛的怒氣,知道它迫不及待了。

何志也扶起程審年,郭延嗣給他接上了左臂,右手腕的包紮很困難,失血很多,延嗣的臉越來越凝重。

但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高俊的槍尖上,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身體其他部分的存在,兩隻手似乎已經控制不住長矛,高俊相信,只要自己鬆手,那支長矛就會自己衝進去,把白六刺一個透心涼。

時間在過去,高俊並沒有動作,終於,虛弱的程審年開口了。

「郎,郎君,放他走吧,你答應過他。」

高俊的槍尖緩緩放下。

「不錯,我答應過你,所以你可以走。不要想着去投靠你的大官了,你走吧。」

白六掩飾不住眼睛裏的驚詫,他往後挪動着,然後翻過身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山下逃去。

高俊收回長矛,也來看程審年的傷勢,他氣息很微弱,似乎片刻間就要暈厥。

「傷勢很重,但是沒有傷及要害,只要調理得當,就能活下去。」郭延嗣重新處理了白六後背的傷口,程審年身上有兩處刀傷,都是他的至愛親朋、結義兄弟留下的,面對這個人,高俊突然沒了話,不知道該說什麼。

「求,求扶我起來。」程審年努力的抬頭,何志也連忙扶他坐起來,但是程審年左手支撐著,努力想要站起。

「程先生,你還是休息一下吧。」

「不,我要,要為大春兄弟,下葬。」程審年的雙腿搖搖晃晃,根本不可能支撐,他努力一蹬,站了起來,隨後就向身後倒去,郭延嗣和何志也連忙左右撐住。

「幾位,求,求……」程審年突然聲嘶力竭得痛哭起來,僧虔也像是被傳染一樣,埋着頭,發出了低沉的咽哭。高俊三個人手忙腳亂的,趕忙照顧這三個人。

程審年無力的捂著臉,痛苦的淚水雙雙滑落。「余,余束髮以來,以恢復,呃,為己任……常思,常思效劉制置、辛幼安故事,嗚嗚,不想……如今,人,人望斷絕,義軍盡墨,天,天地之間,無所依……」程審年說不下去了,用僅有的左手摳着地上的泥土,伏地大哭起來。

僧虔抓着手裏的刀鞘,好似要把它捏斷一樣,盤腿坐在地上。「十六入軍,在行伍十一年,大小三十戰,南家、塔塔爾、寇盜,沒能攢下半點功勞,所幸唐括大哥提攜,才做了中都路西南巡檢使手下的馬軍,為何如今又……又……」

高俊感到一種莫名的憤怒,他現在更清晰猛烈的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可恨的世道。高俊猛力的把長槍往地上一戳,大聲說道:

「那是因為我們沒有一面旗幟啊!」

「你程審年,為義軍殫精竭慮,可是義軍還是腐化了,因為不可能了,河北不會再有反金復宋的機會了,這機會讓臨安的沒卵子皇帝都斷送了!」

「你僧虔,難道秉公執法、為國效力錯了嗎?但是就是被陰謀推到了這裏,這不是你的錯,是那些峨冠博帶、服紫佩金、朝堂奏對、肥馬輕裘的袞袞諸公,他們把這個國家敗壞了!」

「還有你郭三郎,本來是可以無憂無慮的當你的弓手,領四斗米的,但是就因為上司的一點小心思,就不得不逃離邊堡,從頭到尾你做錯了什麼?其實什麼都沒做!」

程審年和僧虔都驚訝的抬起頭,看着義正言辭的高俊,這給了高俊信心,以前不能說,也說不太明白的道理今天清晰起來了,這讓他心情舒暢了許多。

「我告訴你們,現在北方黑韃正在蠢蠢欲動,年底之前鐵木真就會南下中原,到那時生靈塗炭,大廈傾崩,金、西夏覆巢難免,而南宋也不能獨完。」

幾個人都非常吃驚,何志也吃驚的是高俊竟然敢把這件事說出來,而另外三人則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預測,從年初起,「黑韃南侵」就成了大家都知道,但是不敢明說的事情,而高俊這麼直白的捅開窗戶紙,在這種情形下竟有不小的說服力。

「你是說……黑韃會南下,再造靖康情形?」程審年問。

「不只是靖康年那麼便宜了,這將是華夏的浩劫。」

「這樣的時候以前也有過,一百年前,宋金交兵,有些人軟弱了,有些人沒有屈服;有些人進步了,有些人冥頑不化;但是,最終的結果卻是好人受難,岳飛百戰威名,曝於南北,最終下場如何?審年,這就是南宋不能恢復的原因啊,別說什麼奸佞蒙蔽聖主的話,能讓奸佞這般愜意的主子本身就不是聖主!」

「金朝的表現好一些,力求改革的派別佔了上風,但是一百年過去后,你們還有這樣的風氣嗎?眼下金朝的局面是『三耗兩虛』,河耗、軍耗、官耗侵吞國家財富,文臣武將但求無過,求神拜佛,士子沉迷於孔門禪,不問國家大事,黑韃真的南侵,你們怎生抵擋?」

僧虔「騰」地站了起來,想要反駁高俊,但是一時找不到話,只好把「弔民伐罪」之類的詞又含混重複了一遍。

「喲,忠心護國啊。」高俊現在完全不怕僧虔了,他輕蔑的看着僧虔。

「你現在算什麼?你是個逃犯了!你的國家已經把你拋棄了!他還會拋棄很多和你一樣恪盡職守、忠心效力的人。」

程審年沒有像僧虔那麼激動,他若有所思,又問:「那我們該如何做。」

高俊有點激動地抬起頭來,眼神似乎穿越了眼前的平原,俯瞰著整片大地。

「在國家板蕩、華夏陸沉之際,真正的仁人志士才會傲立出來,大家才知道誰為善,誰為惡。疾風知勁草,和平年間忠奸莫辨,大難之下才會激濁揚清。以前的糊塗日子到頭了,以後的日子你們要毫髮不爽的做出選擇!」

「我等可以拋棄朝廷,但絕不可拋棄天下;臨安官家、大興道家都可以拋棄,唯有天下生民不可拋棄。靖康年以來,天下的忠臣義士已經傷心的夠多了,該是撥亂反正的時候了。」

「這就是我說的新的旗幟,南宋小朝廷、女真人都扛不起這樣的旗幟,這些始終生活在夢中的朝廷早就該被百姓拋棄了,他們活該被拋棄,就像他們怎麼拋棄百姓一樣。而真正有抱負的人、被生活逼迫的無法生活的人就應該去尋找一面新的旗幟。」

高俊一時哽咽,不知如何繼續,而何志也一直觀察著大家的反應,郭延嗣被完全的震撼了,他一時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似乎接受了高俊的觀點;程審年則是若有所思,很想把高俊的言辭與自己的理念有所結合;僧虔看上去糾結極了,似乎還割捨不下。

「這面旗幟究竟是什麼?」還是程審年提問的。

「不知道。」高俊回答的乾脆利落。「只有真到了那個時代,我們才會知道生民所求,現在的我們還不知道。我只知道,未來一段時間,好人的日子將會不好過,很多人會因此而墮落,最終是邪不壓正呢,還是魔高一丈呢,就要依靠我們。」

郭延嗣開口了:「高郎君,咱們能辦這麼大的事兒嗎,你說的,呃,其實我聽得挺有道理的,可是這天下,咱們管得了嗎。」

「你已經沒有選擇了。」高俊用關心的臉色望着郭延嗣。「郭三郎,練習弓箭不容易,打六年仗更不容易,但是如今這個天下輕鬆把你這個數年苦戰的弓手變成了個沒根腳的人,你說,要是真到了大亂之世,你又會變成什麼?枉死街頭嗎?要是不去管這個天下,不去改變這個世道,那你的結果就是這樣,所以你別無選擇,唯有與這個天下抗爭!」

整整一刻鐘,眾人無話。

終於,郭延嗣站起來。「反正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這身本事,就用來幫襯高郎君吧。」

僧虔別過臉不想說話,但是郭延嗣過來招呼他。終於,僧虔還是站了起來,答應先一起走。

程審年還是在思考,高俊也不管他,把臉偏了過去,望着山腳,那一百名金軍士兵仍然在等候着。但是,從樹林的邊界閃出一個人影,是白六,徑直向金軍的方向跑了過去。

「這傢伙最終還是接收招安了,可恨。」僧虔還是放不下自己的職責。

高俊就那麼直直的看着,白六跑到那個騎着棗紅馬的謀克面前,指手畫腳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個謀克聽着,然後招招手,金軍開始收兵,士卒們牽過戰馬,整理器械甲仗,看上去秩序不錯。

就在這時,謀克突然撥馬回身就是一刀,白六的人頭高高飛了起來,即使隔了這麼遠,也能看見脖子上噴濺的血柱。白六的身子就那麼僵直著,直到血柱噴完,才倒了下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顛覆晚金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顛覆晚金
上一章下一章

第23章 天地何所依(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