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後一個罐子的下落(1)

第十章 最後一個罐子的下落(1)

我湊到窗邊,隔着一塊略帶污漬的玻璃看過去。隔壁是一間審訊室,葯不是端坐在一張桌子後面,穿着號服,閉目一動不動。

沈雲琛走在我身邊,神情嚴肅,手裏默默地數着一串楠木小佛珠。

「你跟黃老談過了?」

「嗯,昨天談過了,他會督辦五脈反攻的事情。」

沈雲琛鬆了口氣:「這事真得他出手才行,不然我未必能壓得住。那些傢伙,個個都跟老朝奉的勢力有深厚的利益關係,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勾結不法犯罪分子還這麼有理,再不整頓,我怕五脈就真成了賊窩了。」我沉着臉說道。

沈雲琛何嘗不知道這其中利害,只是做起來卻沒那麼容易。五脈原本由劉一鳴牢牢把持,她自己實際上被三巨頭邊緣化了。如今驟然失壓,她就算資歷夠老,權威也難以震懾整個學會。

「大面兒上的事,交給黃老,我先專心把青字門這一脈好好清理清理吧。現在是商業發展的黃金時期,不整合好內部,會留下巨大隱患。」沈雲琛說着生意經,重新把臉貼在玻璃上,朝隔壁房間望去。

我是今天一早被她接到這個偏僻派出所的,沈雲琛告訴我,今天有辦法查清楚到底是誰改動展台。我挺驚訝,問她是打算動用刑偵審訊手段嗎,她卻說不是,她喜歡更柔一點的辦法。

沈雲琛告訴我,涉嫌改動「三顧茅廬」展台的人,一共有五個。她已經向五人分別發出邀請,說警方正在審訊葯不是,需要他們協助審理。

「那個擱『三顧茅廬』的底座,榫卯本該是攢邊打槽,被人改成了走馬銷,這是最關鍵的一個改動。走馬銷有一個特點:上方有巨大物體摔落時,木銷會向一側滑出,伴隨有輕微的咔嗒聲——這個咔嗒聲其實是兩聲,先是在凹槽內滑動的聲音,然後是木銷脫離槽軌的聲音,非常有特點,跟別的榫卯都不同。我已經跟葯不是面授機宜,準備了一套供詞。順着這套供詞審下去,內鬼自然現身。」

沈雲琛說得有點模糊,不過我仔細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其中的奧妙。

這是個非常巧妙的圈套。

在葯不是排練好的供詞里,會「不經意」地提及,他在摔碎罐子聽到一聲特別的咔嗒聲——儘管現實中他未必真能聽見——如果是無辜的人,他們默認底座是攢邊打槽,不會在這個細節多作聯想。

但如果是內鬼的話,他知道底座動過手腳,心裏有鬼,一聽這聲音,立刻就能判斷出是來自於走馬銷退開,必然非常緊張。那聲音太有特點了,話傳出去給懂行的人聽見,便有暴露的風險。

知道內情和不知道內情,對這個細節的反應是不一樣的。觀察對方表情,便可以輕鬆判斷出來誰是內鬼。這就好比說,一個肺結核病人當街咳嗽,普通人不知內情,路過時昂首挺胸,而病人的主治大夫路過,他知道這人的病情,怕傳染,趕緊把口罩戴上。所以誰一見這病人就戴口罩,那準是醫生沒錯。

這個局妙就妙在,當一個人被審訊時,他會提高警惕,斟酌詞句,但當他認為自己是審訊者時,處於優勢地位,精神上便完全不設防,很容易就能被供詞套出話來。

自古審訊手段,無不是以上逼下,沈雲琛反其道而行之,負責審訊的人其實才是被審者,自己卻渾然不知。也算是一大創舉了。

我又看了一眼窗戶,葯不是在小屋子裏不動聲色,感覺完全就是一個窮途末路的犯人。在這場戲里,他是最好的演員,那張面癱臉可以有效掩蓋內心的一切情緒。

很快審訊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男子走了進來。他只是個木器研究員,從來沒有審訊犯人的經驗,所以顯得有些膽怯。旁邊一個大個子警官陪同,審訊工作將由他們兩個負責。

警方的理由是,此案涉及文物,會有很多專業知識,需要有專家在一旁指導。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內鬼不會心生懷疑。

審訊開始,主要還是由大個子警官來盤問。他和葯不是之前排練了好幾遍,你問我答,煞有其事。所有對話都是事先設計好的,沒幾句,便悄無聲息地轉到了技術細節上。大個子警官側過頭去,說道:「哎呀,他說的這些,我不太懂。您是專家,要不您接着問?」

一談起技術,那男子就來精神了,對葯不是連續發問。葯不是事先做了準備,無論對方問什麼,都朝着預設陣地里引。他就是放牛的王二小,要把鬼子們引到八路軍的埋伏圈裏。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時候,聽到過咔嗒一聲,聲音拖得略長,前悶后亮,挺怪的。」葯不是終於說出了關鍵性的一句話。

「難道是刮壞了後面的螺鈿屏風?」那男子變了臉色,唰唰地在紙上記了幾筆,開始追究起螺鈿屏風有沒有被刮壞的事去了。

「應該不是他。」我說。

沈雲琛長出一口氣:「幸虧不是。他是我們最好的明清傢具研究員之一,若是內鬼,損失可大了。」

她按動電鈕,審訊室里一盞不太起眼的紅燈閃了一下。警官見狀,對男子說:「咱們休息一下吧。」然後把他帶了出去。

「他會被警方帶到隔壁休息室去,一直待在那兒,直到所有人都完成審訊。」沈雲琛說。我點點頭,這是個很細緻的安排。如果這五個人發現其他人也參與審訊,有可能心生懷疑,在結束前單獨隔離是很有必要的。

很快第二個人也來了,大個子警官重新把剛才的戲演了一遍,感覺好似時光倒流一般。

不到一個小時,已經完成了前四個人的審訊。他們表現都很正常,對於供詞里那段咔嗒聲,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如果第五個人也是如此,那這個精心設計的局,只怕就失敗了。我和沈雲琛對視一眼,心中頗有些焦慮。

第五個人是個分頭高鼻的小帥哥,行動舉止頗為優雅,姓曾。他在意大利學過傢具設計,歸國后被沈家看中,在下屬的設計所任職。他一進審訊室,就蹺起二郎腿,十指交疊在膝蓋,顯得十分放鬆。

大個子警官例行公事問完了話,請他發問。曾小哥饒有興趣地端詳了一番葯不是:「你就是葯家老大,出國的那個?」

「對。」

「那青花罐子,其實是你自己家的吧?你家裏人沒說你什麼?」

葯不是抬起頭,冷冷地盯着他。曾小哥笑了:「我明白了,大概就是因為你這個德行,葯家才把你攆出國,轉而去培養葯不然吧?」

這話幾乎就是挑事兒來了,曾小哥對戲弄葯不是似乎很有興趣,屢屢出言不遜。最後大個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讓他儘快問正題。

曾小哥在專業領域還是挺有水準,連續問了數個問題,又狠又准。沈雲琛偷偷告訴我,這些問題看似平常,其實裏面都藏着陷阱。你隨口一答,他能從答案中推導出極其不利於你的證據,讓你有苦也說不出來。若是真正的審訊,葯不是恐怕已經坐實了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時的細節再描述一遍。」大個頭警官開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時候,聽到過咔嗒一聲,聲音拖得略長,前悶后亮,挺怪的。」葯不是終於有機會說出這句話來。

曾小哥本來胳膊支在桌面,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正襟危坐。他看了大個子警官一眼,發現對方在本子上做着記錄,連忙開口問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聽見咔嗒一聲,前悶后亮。」葯不是重複了一次,挑釁地望着他。

曾小哥道:「你確定自己沒聽錯?不是你的腳尖碰到罐子的聲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對大個子警官悄聲道:「這個傢伙故弄玄虛,不盡不實,一直在帶着我們繞圈。我建議這段記錄還是刪掉,把突破重點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語氣非常誠懇,建議非常合乎情理,幾乎不露痕迹。如果是一般審訊的話,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可惜,這並非一次普通審訊。審訊者的身份遲鈍了他的警覺,讓他露出了馬腳。

我和沈雲琛對望一眼,不需要再繼續了,這個跡象再明顯不過了。

「哎,這孩子本來很有前途,是我們打開國際市場的中堅力量。」她遺憾地說,可眼神卻跳動着鋒銳的火焰,毫不猶豫地拍動按鈕。審訊室里的紅燈這回連續閃動,葯不是和大個警官都知道,正主兒逮住了。兩人一時間同時轉頭,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渾然未覺,還在那邊大大咧咧地敲著桌子,充滿優越感地看着葯不是,渾然不知自己的職業生涯已經完蛋了。

大個子警官客氣地宣佈暫時休息一下,然後把曾小哥請出審訊室。葯不是舉起右手食指,朝我們這個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個宣告勝利的手勢。

「這下子,葯不是可以脫罪了吧?」我問。

「如果證明他確實是被陷害的,應該很快就會釋放了。」說到這裏,沈雲琛恨恨道,「這次非得好好審審不可,到底是誰指使他做這樣的事,五脈之中還有同黨沒有!」

不怪她心驚,老朝奉的勢力已經滲入如此之深,甚至能左右一次重大佈展的設計,長此以往,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兩個並肩走出隔離室,恰好葯不是也被帶出來。我迎上去,興奮地對他說:「這次可算逮到個大的,你可以洗脫罪名了。」聽到這個好消息,葯不是的臉上卻殊無喜色。他緩緩地搖了一下頭:「這個姓曾的,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不然怎麼會抓他回來?」

「我是說,他的精神狀態有問題。你也聽到了,這傢伙上來就毫無意義地挑釁我,這很難解釋。我和他之前沒有任何交集,就算身處敵對陣營,也犯不上如見仇敵一樣。」

「也許天生就是討人嫌的性格吧?」我猜測。

沈雲琛在一旁道:「小曾平時是傲氣了點,不過確實沒今天那麼誇張。」

我們正說着,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慌亂的,然後是紛雜的腳步聲,一個人在高喊:「醫生,快叫醫生來!」我們都是一驚,三步並兩步往那邊跑去。到了辦公室,我率先衝進門,看到曾小哥癱倒在長椅子上,口吐白沫,眼睛不住翻動,四肢抽搐得厲害。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大高個兒警官。他也急得一臉汗,說剛把曾小哥帶進屋,只給他遞了一杯熱水,其他什麼都沒碰。他喝了熱水以後,立刻就這樣了。

我掃視屋子,看到辦公桌上那白瓷茶杯還在,裏面熱氣騰騰,連忙過去把蓋子蓋好,盡量不讓自己的手碰觸到杯外壁,這都是重要證據。

在警察局裏投毒殺人?老朝奉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沈雲琛站在門口,看到曾小哥這副慘狀,整個人完全呆住了。她快步上前,試圖扶住他的雙臂,可他整個人抑制不住地往椅子下滑。

好在案發現場就在警察局內,短短一分多鐘,一名法醫和幾名刑警先趕到了。封鎖現場,檢查被害人狀況,處理得有條不紊。

曾小哥此時已經停止了抽搐,法醫蹲下檢查了一下,起身宣佈已經死亡。

這個宣佈真如晴天霹靂一般,別說沈雲琛,連我都無法接受。我問法醫是否中毒而死,法醫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沒吭聲。旁邊大高個兒警官把他拽去一邊,嘀咕了幾句,然後對我說:「他們得等屍檢報告出來,不過初步判斷和熱水沒關係。」

他特意強調了這一點,因為剛才只有他和曾小哥在屋裏,還倒了水,若說最有嫌疑的,非他莫屬。

這一下橫生驚變,我和沈雲琛自然沒法離開,只好在等候室等待屍檢。葯不是被早早押了回去,出了這個變故,他的釋放時間又要延後。

沈雲琛道:「你注意到了嗎?他和葯來死時的癥狀幾乎是一樣的。」

她這麼一提醒,我立刻想起來了。葯來自盡時,也是這麼個情況。「老朝奉……」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咬出來。這傢伙的危險之處在於,他不只肆無忌憚地制假行騙,而且還頻頻弄出人命來。

「難道我們這個請君入甕的計劃,被泄露給了老朝奉?」沈雲琛自言自語,可隨即又搖搖頭,「不可能,計劃細節只有你、我和葯不是才知道,就連那個大個兒警官,都是前一天才安排來配合我們。」

我忽然問:「安排那五個人來審訊,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天之前,是公安局的人分別通知的,彼此之間都不知道。」

「如果曾小哥是老朝奉的人,他接到這個通知,一定會先告訴老朝奉。也許在那個時候,老朝奉產生了懷疑,定下滅口的手段。」

「小曾接到的,是公安局正式發佈的協助審訊邀請,去審別人,又不是被審查,老朝奉沒理由會懷疑吧?」沈雲琛始終不太相信,她眉頭緊皺,「如果這都能看穿,老朝奉豈不是成精了?」

我緩緩地搖了一下頭:「也許……老朝奉根本不需要懷疑。現在他的產業風雨飄搖,五脈也開始全面清查整頓。那麼他要做的事是止損!把曾小哥幹掉,讓我們的線索在這裏中斷,再也無法順藤摸瓜。」

「你的意思是,老朝奉本來就想把曾小哥滅口?」沈雲琛的眼神都直了,手在微微發抖。她雖然在五脈中最精通商道,可這樣的事還是經歷太少。

「極有可能。」

我眯起眼睛,老朝奉的風格,我太了解了。他疑心太重,連手下都分成五支,彼此之間互別苗頭,分而治之。一旦有什麼危險,毫不猶豫犧牲掉一支,不傷其餘,有如壁虎斷尾。像曾小哥這種棋子,自然說棄就棄。

他的死告訴我們,五脈的清查整頓,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將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難怪劉一鳴一直不敢大舉動手,這可是真的會死人!

正如沈雲琛之前跟我說的一樣:現在這個時代,一切都是從利益考量出發。你談理想,談道德,談信仰,都沒問題,但一旦涉及利益,態度就不一樣了。斷人財路,殺人父母,那人家還不找你拚命?

沈雲琛和我同時苦笑起來。這一仗,不知道我們是輸了還是贏了。

三個小時之後,法醫的鑒定報告出來了。被害人是事先服用了含有***的膠囊,喝了熱水后膠囊溶化,***泄漏到胃裏導致死亡。同時法醫也指出,即使不喝熱水,膠囊也會在數小時內分解。也就是說,曾小哥踏出門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排除了警察局內投毒,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不然那可成了驚天大案。

後續的調查很繁瑣,要去查曾小哥的家裏是否還有剩餘膠囊,要去查他最近幾日的行蹤,還有平時接觸過的社交人群等等。沈雲琛作為青字門的掌門,對這些最有發言權,她決定主動去跟警方交涉。

至於葯不是,我們給辦了一個取保候審,總算把他弄了出來。

葯不是聽到曾小哥的死亡,也不禁為之動容。他說曾小哥開審前那種異常的挑釁態度,大概是想傳達點什麼,可惜真相如何,再也問不出來了。

「沈雲琛已經和警察去曾小哥的家裏和辦公室,也許能找到什麼線索。」我說。

葯不是冷笑道:「老朝奉既然都要毒殺曾小哥,怎麼可能還會留下這樣的破綻?純屬無用功。」

「死馬當活馬醫唄。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又挖出了老朝奉在五脈里的一枚釘子。」

葯不是聳聳肩,對此不以為然。

我們一邊說着,一邊走出公安局。一邁出大門,葯不是停下腳步,說等一下,然後閉上眼昂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渾身為之一松。他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陶醉,不過稍現即逝,又恢復了那張死板淡漠的臉孔。

「對了,我還沒謝謝你呢。」我有點慚愧地說。杭州的事,歸根到底,是他犧牲自己救了我,用自己身陷囹圄的代價,換取我繼續追查的自由。

葯不是看了我一眼:「那你最好查出有同等價值的東西來。」

我問葯不是下一步打算去哪,拜祭劉一鳴?探望黃克武?還是先回葯家休息一下?反正他歸國的事現在盡人皆知,也不必隱瞞。誰知葯不是打了個響指,說了三個字:「四悔齋。」

他怎麼想起來去那?我想了想,說好吧。

我們倆回到我的小店,正開鎖呢,鄰居王大媽又探出頭來,殷勤地跟我說:「小許,上回倆姑娘沒打起來吧?」給我搞得哭笑不得。

進了屋,我簡單打掃了一下,開窗通風,拂去柜上灰塵,還順便把扔在家裏的大哥大充上電。葯不是環顧四周,說你根本不會經營,回頭我幫你做一份商業計劃書吧。我苦笑着說我哪有空管店啊,這幾個月沒幹別的,凈出生入死了。

「這是為你以後打算。光是一個小店,收益有限,得納入到一個大體系裏來。」

「等會兒,你是要把我賣了?」

「沈雲琛是五脈裏面最有商業頭腦和眼光的人,我跟她談過,可能會回來幫她。你的四悔齋,將來也會放入這個體系,發揮作用。」葯不是一本正經地說。

沈雲琛和葯不是這個組合,倒是相當合適,說不定真能打造一個古董商業大帝國出來吧!不過我對這些真是毫無興趣。

「得了,這些事回頭再說,咱們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我給他搬了把椅子,燒上一壺水。

葯不是點點頭:「你說得對。反正你也不懂,到時候聽安排就是了。」

我撫住額頭:「說正事了,說正事了。」

葯不是在牢裏聽過我大鬧細柳營的事,但也僅限於知道,前因後果和細節都不清楚。加上我回北京之後,先後從木戶加奈、圖書館以及黃克武那裏聽來一大堆秘辛,急需找個人幫我梳理,葯不是是最合適的人選。

仔細想想,能有今天的局面,不是我的功勞,我只是個跑腿的,真正的功臣是葯不是。若不是他強勢拉我合作,去衛輝揭開了五罐秘密的一角,我可能真的跑去見老朝奉了。到時候會有什麼發展,我簡直不敢想像,但一定比現在更慘。

所以我一點都沒隱瞞,把之前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從慶豐樓到紹興尹銀匠,從明代許信到五罐坐標,全講了。唯一沒提的,是輩分問題,這跟福公號無關,說出來徒見尷尬。難以想像,當葯不是得知我按輩分算是他叔叔時,會是怎樣一個表情。

現在我掌握信息太多太繁雜,自己已經全無頭緒,只能指望他的清晰頭腦能帶來一個突破思路,看下一步該怎麼辦。

聽完我的講述,葯不是閉上眼睛,安靜地思考了一陣。我知道他腦子在高速運轉,也不打擾,起身泡了兩杯茶,黃山毛峰。茶是原來存鋪子裏的,一看這個,我立刻就想起了細柳營的事。當初柳成絛還試圖騙我在黃山呢。

也不知道柳成絛後來逮到沒有,這人是個亡命之徒,真逼急了可什麼都幹得出來。

葯不是端起杯子,吹開茶葉喝了一口,說有咖啡嗎,我撅著屁股翻了半天柜子,找出小半瓶不知啥時候剩下的。葯不是一看,意興闌珊地說算了。

他對我說:「我給你數數看,慶豐樓是一條線,葯家是一條線,五個青花人物罐是一條線,福公號又是一條,還有泉田國夫的行蹤、姬天鈞的變化,你們許家的經歷,全糾纏在一起,想要全解開,實在是太難了。」他每說一條,就豎起一根指頭,到後來十指都不太夠用了。

我愁眉苦臉地點點頭。最近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腦子都要爆炸了。原來是苦於線索太少,無處下手,現在發現線索多了也不是好事,更亂。

葯不是道:「我們學商業管理的,有一個忒修斯原則。在希臘神話里,克里特島的國王修建起一座極其複雜的迷宮,迷宮的中央是一頭叫米諾陶的牛頭人身怪物。無數英雄試圖闖入,結果都迷失其中不得出來。後來一個叫忒修斯的少年,帶着線團進入。無論周圍如何變化,他始終跟着線團行進,最終抵達中央,幹掉了怪物。」

我一聽就明白他想表達什麼:「你是說,要抓住主要矛盾,放開次要矛盾?」

「對,當你面臨一堆龐雜的事態,必須提煉出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一直跟住線團。否則你什麼都想管,什麼都想顧及,最後只會身陷迷宮,再也繞不出來。」葯不是侃侃而談,好似上課一般。

「什麼慶豐樓舊怨啊,什麼我爺爺的四個故事啊,什麼許家和姬天鈞的恩怨啊,都是次要的!現在最主要的事是什麼?是儘快打撈福公號,別讓老朝奉搶先奪寶!」

他這麼一說,我豁然開朗,確實是這麼回事。只要牢牢把握住福公號這個核心元素,其他事便可以迎刃而解。

萬一日本人真把東西撈出來,我把事情查得再清楚,也沒用了。

葯不是道:「所以你現在最主要的,是儘快組織出海,去撈福公號。」

一經他提醒,我想起來了,差不多該給戴海燕打電話了。她如果那邊能順利解析出坐標,那麼我們的主要矛盾,就解決一大半。

我跟葯不是打了個招呼,轉身出門,找了個能打長途的地方,給戴海燕去了個電話。

戴海燕接得很快:「我諮詢了一下天文專業的老師,自己也試驗了一下,基本上搞清楚那個牽星術的原理了。」

「是什麼?」我攥住話筒,急切地問道。

戴海燕道:「牽星術是以星辰夾角為定坐標,這個你是知道的。至於怎麼測量夾角,古人有一套專用的工具,叫作牽星板。」

「那是什麼東西?」

「我在圖書館里翻出圖來了,其實就是十二塊正方形木板,用優質的烏木製成。這些木板每一塊尺寸都不一樣,最大的一塊每邊長約二十四厘米,叫作十二指板;以下每塊遞減二厘米,最小的一塊每邊長約二厘米,叫作一指板。另有用象牙製成一小方塊,四角缺刻,缺刻四邊的長度分別是一指板邊長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和八分之一。」

我理科不是太好,越聽越糊塗,便問這東西怎麼測定位置。

戴海燕道:「牽星術里規定了幾個固定坐標,比如北極星、燈籠骨星、織女星、布司星、華蓋星等等。需要測定時,測量員站在船頭,左手豎拿牽星板一端中心,手臂平直,眼看星空。這樣一來,手臂與海平面是平行的,牽星板與海平面垂直。」

我只恨科幻小說里的電視電話沒能實現,不能直觀理解。戴海燕也明白,所以耐心地解釋道:「比如說吧,咱們要觀測織女星,就擺出這個姿勢來,保證牽星板的上端正好對準織女星,先用八指板,結果高了,換一塊七指的,還高,再換六指的,正好。然後從六指牽星板上端牽出一條線,一直拽到肩膀,牽星板、絲線和手臂構成一個直角三角形,絲線就是斜邊。用的是幾指板,說明海平面和星辰之間的夾角,就是幾指。小數點后,可以用四缺刻表示。」

我恍然大悟:「估算出星辰高度,就能算出緯度了。」

戴海燕道:「沒錯,比如說『東北織女星十一指平水』這句話,意思就是說,你先用指南針確定東北方向,然後用牽星板去算織女星的高度,如果用十一指板的上緣貼合織女星,下緣貼合海平面,說明是在正確的位置。如果不是,你還得繼續走。」

我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老祖宗們的技術,原來也這麼有意思。那些如同天書般的術語,經過這麼一解說,變得異常精妙。

「其實這不光是有坐標作用,對航向也是個指引。比如正北方向的北極星,你第一天測高度是四指,第二天測是三指,這說明船在朝正南方向行進。東北的織女星高度第一天是六指,第二天是五指,那船頭所向必然是朝着西南——這個測量原理,已經和六分儀無限接近了,只是精確度不及後者。」

「那『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是什麼意思?」

「針是航線的意思,古人用指南針指示航海方向,故稱針路。甲卯是方向,指東方。整句話的意思是,從雞籠——就是台灣的基隆港——出發,朝東方走十二個小時,這是大方向。差不多到了,再按照後面幾句話的星辰夾角,進行測算,微調航向。」

「那你現在能把具體位置換算成現代經緯度嗎?」

「你只給了我三句話,我只能給你劃出一大片海域來,跟沒說一樣。你記住,坐標越多,位置越精確。最起碼有四個坐標,才能構成出海打撈的先決條件。」戴海燕毫不客氣地說。

我輕輕嘆息了一聲,果然事情沒那麼順利。在太平洋大海撈針,和在東海大海撈針,區別根本不大……看來不把那五句話搞全,很難鎖定精確坐標。

「我明白了,謝謝你。」

「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如果你要出海,我也要跟着。」戴海燕提醒我。

「一定一定……」

「我覺得你語氣里有敷衍的成分。」戴海燕一針見血,毫不客氣地戳破。

「怎麼可能!我許家從不騙人,不然天打雷劈。」我賭咒發誓。

戴海燕道:「撒謊和雷電之間可沒有相關性,我需要更嚴謹的保證。」我說要不這樣吧,我給你寄份公證過的承諾書。戴海燕想了想,居然說這個不錯。

我真是永遠抓不住她的重點。

我放下電話,把新消息告訴葯不是。葯不是目露讚賞,說道:「這個牽星技術真是不錯,很科學。以明代的技術水平,能夠想到這麼巧妙的辦法,實在難得——這個戴海燕,是不是就是上次幫你解讀《清明上河圖》的女人?」

「對。」

「如果你能像她那麼理性而有條理地思考,也許我們還能少走點彎路。」

我看着他一本正經的嘴臉,心想如果我把關於輩分的真相告訴他,他面對我這位「叔叔」,是否還能擺出這麼一副跩跩的面孔。

哎,算了,正事尚且做不完,這些爭大輩討口頭便宜的事兒,先擱一邊吧,又不是說相聲。

我整了整思路,說道:「所以現在的問題是,咱們如何弄到剩下的兩個罐子。弄不到罐子,就沒有坐標,沒有坐標,就沒法出海——這事啊,葯不然肯定知道。若是他肯說,省了多少事情。」

葯不是聽到這名字,嘿然冷笑:「他不想說,誰也別想改變。我這個弟弟,是鐵了心跟着老朝奉了。」

「呃……這個也不盡然。在杭州塘王廟,他跟我的碰面就沒跟老朝奉提。在細柳營,他也幫了不少忙。我總覺得,葯不然似乎不完全和老朝奉是一夥。」

「那是因為你還有利用價值。最後細柳營覆沒,難道最大的獲利者不是他?」葯不是的話讓我無言以對。他語氣生硬,「我勸你放棄幻想,認真對待,對敵人不要手軟。」

我沒法反駁他的話,只得微微嘆息一聲。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忙碌而又平靜。警方針對曾小哥家裏的搜查,果然一無所獲,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反倒是五脈的攻擊,在黃克武和沈雲琛的領導下搞得有聲有色,加上劉局在官面兒上配合,掀起了一場文物市場清理行動。警方查封了一批古董鋪子,抓了不少制假團伙和文物走私販子,連盜墓賊也逮了七八隊。十幾家專業和大眾報紙都進行了專題報道,境外媒體也有關注,甚至連《新聞聯播》都提了一嘴,聲勢頗為浩大。

這些倒霉孩子,大部分都是細柳營那份通信名錄上的。警方順藤摸瓜,又有五脈提供技術指導,勢如破竹,一抓一個準。這邊的戰果越輝煌,老朝奉的勢力失血就越多。這一次攻勢即使不能徹底剷除他的實力,至少也能使其元氣大傷。

這就暗合了古董行當流傳的一個古理——贗品之所以要偽真,是因為連它自己都打心眼裏認為,真比贗好。所以贗品勢力再大,它始終見不得光,上不得枱面,永遠只能在暗地裏生存。老朝奉在地下經營得風生水起,但只要把它拖出在陽光下,便會如冰雪消融。

所謂的真,就是人心中存在的那一點正義感,也許會衰弱,也許會蟄伏,可這是正理兒,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只要真贗對決,最終一定是邪不勝正。這跟勢力啊、手段啊什麼的都沒關係,此乃天命所歸。

我在這一個星期里,一方面拜託木戶小姐從日本打探更多資料,另外一方面則把精力放在尋找五罐的蛛絲馬跡上。方震告訴我,他已經給上面打了報告,請示未來的沉船打撈工作。但這一切準備工作,都必須建立在我找到正確坐標的前提下。

我每天都打一個電話到南昌去,尹銀匠情緒還算穩定,每天趴在工作枱上,沒什麼變化。至於葯不是,卻跟失蹤了似的,再也沒看見人,不知道去忙什麼了。這傢伙對私人交情沒什麼興趣,沒事不必來往。

這天我正坐在店裏,面對着一塊畫滿了圓圈和線段的小黑板發獃。這塊黑板,是我朝旁邊小學借的。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線索和人物,一個一個用粉筆寫上去,彼此連線,希望藉此能把思路整理清楚。五罐牽扯的事情太複雜了,既有明代的,又有民國的,既有日本的,也有中國的,圍繞着慶豐樓的種種謎團,失蹤的幾個神秘人物,以及佛頭案。我每次一思考,就頭疼欲裂,這不是小黑板能解決的,電子計算機還差不多。

我正沉浸在迷宮中不可自拔,忽然身旁的玻璃柜子發出一陣震顫。柜子裏的那些小玉佛拚命顫抖,從原來的位置上挪開,彷彿出了什麼大事似的。

佛爺挪窩,必有么蛾。

我趕緊按住櫃面,低頭一看,果然是擱在柜子裏的大哥大響了。我拿起電話「喂」了一聲,對面傳來煙煙的聲音。

「許……呃,許願。」自從知道輩分真相后,她對我的稱呼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我倆最近一直沒見面,彼此看着都尷尬,至於兩人關係要如何定義,還是等這事告一段落再說吧。她現在主動打電話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大事。

「怎麼了?黃老爺子身體沒事吧?」我關切地問道。

「沒事。我打電話來,是告訴你,『尉遲恭單騎救主』,有着落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不由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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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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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後一個罐子的下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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