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解密五罐(2)

第九章 解密五罐(2)

我湊近一看,她的手指滑過茅元儀的《武備志》書脊上。這本書我知道,茅元儀是明末一位學者,喜好軍事,對大明日漸廢弛的武備痛心疾首,於是把歷代軍事資料合輯成了一本書,起名《武備志》,希望能為朝廷所用,重振兵威。

當然,我只是知道個書名,沒看過,所以不知道這本書哪裏不協調。

木戶加奈盯著書脊的名字,微微有些困惑:「《武備志》在日本的名聲也不小。寬文年間,就已經被一個叫須原屋茂兵衛的人譯成日文,廣為流傳。我曾經看過相關研究論文,所以有印象。我記得《武備志》是一部非常厚的書,一共有兩百多卷,漢字的字數有兩百多萬,且還配了七百多張圖,怎麼可能只有這麼薄的一本?」

經她這麼一提醒,我反應過來了。《武備志》不是一本原創書籍,而是資料彙編,裏面廣泛收錄了古代的許多軍事資料,從兵法、戰例到行軍設營、戰火器裝備、地理形勢、天文狀況,一應俱全,幾乎可以稱為是軍事百科全書。

眼前這一本,可實在是太薄了點。

「也許是其中一個分冊吧。」我漫不經心地回答,然後又看向屋子裏。圖書館還在折騰,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結果了。

木戶加奈卻有一股認真勁兒,她蹲下身子,雙手攏住捆書的繩結,問可以拆開嗎。我隨意說拆吧,鄭教授肯定不會追究的。木戶加奈便小心翼翼地把繩子解開,搬開上面的書,把那一冊《武備志》拿出來。

她先看封面,不由得「哦」了一聲。這是商務印書館在五六年出版的,封面非常樸素,只寫著書名和作者,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占度分冊。她翻開序言,朗讀給我聽。原來占是占星,度是度量,《武備志》裏專門編了一卷占度部,講天文星辰和山川形勢的。

這就對了。鄭教授訂的這一摞書都是天文學相關的,於是《武備志》裏的占度分冊也被單獨抽出來,歸在一堆里。

「古人天文和航海息息相關。鄭教授搜集這些資料,也許和福公船有密切聯繫呢。」木戶加奈對我說道。然後她捧起書,認真地讀了起來。我想反正也是等著,左右無事,於是也隨手拿起康有為的《諸天講》閑翻。

我們兩個埋頭翻書,圖書館在屋子裏繼續翻騰。一時之間,整個小院裏特別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嘩嘩聲。我坐在花壇上,背靠大樹,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這感覺就像是回到了當年中學圖書館前的草坪。小風吹過,綠葉沙沙作響,書頁散發着油墨的香味。

「哎?許君,你快來看。」木戶加奈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遐想。我把書合上,趕緊湊過去。她整個人很激動,聲音都在微微發顫,她的手指指向了《武備志》攤開的一頁。

這是一張圖。正中是一條明代福船,船正上方畫着北斗七星。四周都寫滿了字。船右側寫着「東北織女星十一指平水」,下方是「南門雙星平十五指平水」和「燈籠骨星正十四指平水」,左側寫着「西北布司星四指平水」,上方是「北辰星正八指平水」一共五句。在最右側還有一排文字,標題是:《錫蘭山回蘇門答臘過洋牽星圖》。

聽這個標題,似乎說的是從錫蘭山到蘇門答臘的路線,可圖上並沒有路線。真正讓我在意的,是這周圍寫的文字。雖然它們和我掌握的三句話文字不一樣,但格式和行文風格非常接近,尤其是結尾,都是××指平水云云。

「你看的是哪一部分?」我呼吸不由得粗重起來。

木戶加奈朝前翻動幾頁,然後說這是一系列地圖,統稱叫作《自寶船廠開船從龍江關出水直抵外國諸番圖》,據說是鄭和下西洋時留下來的珍貴航海資料。我前後翻了一下,類似這樣的圖還有好幾張,詞語風格如出一轍。

終於找到那幾句怪話的根兒了!什麼「平水」啊、「幾指」啊之類的,大概是某種航海術語。可有一個根本問題還沒得到解決——那幾句話如果是指示方位的,那麼到底是什麼意思?

「有沒有什麼路線圖之類的?」我追問。

木戶加奈翻動數頁,裏面有一個摺疊的長幅,展開來看是一個地圖長卷,從地勢和地名看應該是從南京到東南亞的水路航線圖,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標記,沿途標了十幾條航線和一百個地名,航道走向、水沉、洋流、礁石和天文方位,全都標記得一清二楚,極為詳盡,簡直不敢相信古人的航海技術已經精密到了這程度。

地圖上的文字細如蚊蠅,我沒任何航海基礎,看了沒多久便頭暈眼花,趕緊閉上眼睛,放棄了尋找線索的打算。

這事啊,還真得靠專業人士來幹才行啊。

過了好一陣,圖書館從屋子裏出來,一頭灰塵,氣喘吁吁:「沒找着你們想要的,今天不成了,你們回去吧,趕明兒我慢慢翻。」

「不必了,我們已經找到了。」我抬起頭來,把《武備志》遞給他。圖書館愣了一下,接過書快速翻了幾頁,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對呀,我早該想到這本上面有,怎麼就給忘了呢?」

他眼神突然一凜,嚴肅地對我說道:「就算是你們自己找的,錢也得付一半,我沒功勞也有苦勞。」

我「撲哧」一聲樂了,我認識的人里,也只有圖書館能厚顏無恥地說出這樣的話。我笑着說:「好,好,我付給你一半辛苦費,不過你得幫我們認認,這是什麼來路。」

圖書館沒回答,右手拇指和食指飛快搓動。我聞弦歌知雅意,趕緊遞過錢去。他接過錢去,大嘴一咧,拍著《武備志》的書皮兒說:「鄭和七次下西洋的事兒你們知道吧。那是多牛的一次航海壯舉。後來到了成化年間,皇帝希望再搞一次下西洋的壯舉,鄭和不是太監嗎,所以這事又交給太監們去辦了。你們也知道,明朝太監沒幾個好東西,有一位叫劉大夏的官員擔心閹黨因此勢大,畏懼後患,居然將鄭和積攢下來的資料檔案付之一炬。從此之後,七跨重洋的第一手資料,就只剩下《武備志》裏殘留的這麼幾頁地圖,別的什麼都沒剩下。中國打那以後哇,就再沒這麼輝煌的航海記錄,技術也從此失傳。」

「那你看看這張圖是什麼意思。」我翻到《錫蘭山回蘇門答臘過洋牽星圖》那一頁。

圖書館琢磨了一下,難得地表示了一下謙虛:「這事兒我不是特了解,只能簡單說說啊。比如說吧,你現在要去天安門看升旗,不知道怎麼走,來問我。我告訴你,什麼時候看見一座城門樓子,對面是個紀念碑,紀念碑兩旁是國博和人民大會堂,就到了。城門樓子、紀念碑、國博和大會堂,就是四個定坐標,你只要瞅見這四個,就肯定在天安門廣場。」

他說得唾沫橫飛:「這個圖啊,他不是航線圖,而是坐標圖。你看到圖邊那五句話沒有?那是五個坐標,代表了五處星辰。古人航海,沒法像現在這樣靠衛星定位,也不具備經緯度的概念。大海茫茫,沒有山川樹木可以定位,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頭頂的星空。古人先在錫蘭和蘇門答臘之間的水域測量這五處星辰的夾角,以後再走這條航線,只要隨時測量這五處星辰夾角,再跟記錄對照,立刻就能判斷出自己和坐標之間到底偏差出去多少。所以這《過洋牽星圖》,不是航線圖,而是坐標圖。」

「那這個多少指,什麼平什麼水,到底是啥意思?」

圖書館道:「這是中國古代的一種航海導航技術,叫作牽星術。」

說到這裏,他忽然不吭聲了。我等了半天,覺得納悶,催促他快說,圖書館雙手一攤:「說完了。」

「您還沒解釋呢。」

「剩下的我不知道了。」圖書館坦然回答。

我一口血噴出來:「不知道?不知道您幹嗎說那麼熱鬧?」圖書館也來氣了,說:「你還真當我是無所不知啊,我就是一個書販子,能學貫中西到這份兒上不容易了。這玩意兒很冷門,理論又很艱深,不是專門研究這個的人,根本搞不明白咋回事。」

「那你知道誰懂嗎?」

「不知道!」圖書館氣呼呼地把我們趕出門去,「砰」地把鐵門給關上了。

我和木戶加奈相顧苦笑,只好先離開這裏。

不過這趟總算沒白來,既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也得到了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終於搞清楚了五罐和福公船之間的聯繫,那五句話原來是牽星術的坐標,從此調查有了方向;壞消息是,鄭教授來借這些書,說明老朝奉早就知道五罐是福公船的沉沒坐標。他比我要佔得先機。

「這可怎麼辦呢?」木戶加奈道。

「我想到一個人,她應該可以幫到我。」我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

我們脫離了那片混亂的區域,我就近找了個能打長途的公用電話,撥通了上海復旦大學的研究生宿舍樓,要求讓戴海燕聽電話。她生活作息很規律,一般在這個時間,都在宿舍里看書。

戴海燕是我最欽佩的女性之一,她擁有犀利無比的洞察力和縝密的邏輯思維,永遠不會被情緒所左右。天下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庖丁解牛一樣的分剖解析,理得一清二楚。那個理科生的大腦,簡直可以碾壓大部分文科生。

我跟她是在《清明上河圖》事件期間認識的。多虧了她在考據方面的幫忙,我才能最終翻盤。事件結束之後,我還顧不上給她打電話致謝。

像牽星術這種深奧的理科學問,我想不出有誰比她更適合解決。

電話那邊很快傳來戴海燕清冷的聲音:「喂。」

「海燕哪,我是許願。《清明上河圖》的事我一直沒顧上謝……」

「說正題。」她毫不客氣地截斷我的寒暄。

於是我在電話里把五罐和福公號的事大概講了一下,略掉了許多部分。不是我故意欺騙她,我知道,她對江湖恩怨、人情世故之類的話題不感興趣,只說技術層面的東西就好。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來搞清楚牽星術的原理,並換算成現代經緯度標記,確定福公號沉船位置?」

我一拍巴掌,她總結得太清楚了,就是這麼個需求。

「那麼這件事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

我呃了一聲,一瞬間以為自己撥錯了電話給圖書館。戴海燕高傲自矜,怎麼也開始談起銅臭來了。

「海燕你是要……錢?」

「許願,如果要以金錢價值來換取我的腦力,你根本付不起。」戴海燕冷冷道,「我的要求是,如果你們要出海的話,我必須隨行。」

我沒想到她提出這麼個要求,頗覺意外:「你幹嗎要親自出海,大學沒事了?」

「這個與你無關。」

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時間緊迫,我便隨口先答應下來。戴海燕說她需要去調查,讓我23個小時之後打過來。我問她幹嗎不說24個小時,結果她的回答是:「不需要,23個小時足夠了。」

放下電話,我心裏踏實不少。這個技術難題甩給了專業人士,我可以騰出精力做別的事情了。

木戶加奈一直在旁邊耐心地等待,今天多虧了她的敏銳,才能從《武備志》裏翻出重要線索。若不是她專程從日本送來這麼貴重的情報,我還被蒙在鼓裏,怎麼感謝人家都不為過。我說要不去我那小店坐一會兒,她挺高興,立刻就答應了。

說起來,我的四悔齋好久沒開張了,也該回去看看了。我一進衚衕,街坊王大媽迎面過來,一看是我,趕緊揮手把我叫過去。還沒開口呢,她視線越過我肩膀,看到後面跟着的木戶加奈,眼神立刻變了。大媽一把抓住我胳膊,拽到一旁小聲問:「這姑娘是誰啊?」我回答說這是我日本來的朋友,過來坐坐。

王大媽一聽是日本人,不由得「哦」了一聲,說你小子一會兒可注意點啊,別惹出國際糾紛來。我有點莫名其妙,這有什麼國際糾紛。王大媽卻含含糊糊不明說,一轉身走了。

我和木戶加奈拐過街角,我看到一個高挑倩影,正站在四悔齋的門前。

「煙煙?」我大吃一驚。

一聽到我的呼喚,那倩影轉過臉來,果然是黃煙煙。不過她看上去可比從前憔悴多了,臉色有些蒼白,顴骨凹陷,眼角甚至多了幾道淡淡的皺紋。她前段時間一直在香港照顧黃克武,沒日沒夜,也真是夠辛苦的了。

她居然回北京了?

我驚喜萬分,快走了幾步。煙煙看到是我,也露出笑意,可她的視線掃到木戶加奈,身形卻僵了一僵。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這種狀況可真是太尷尬了。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說的話,那我這個作者最不擅長的,就是言情戲,結果還被我趕上了最頭疼最經典的場景。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寧可去面對細柳營和鬼谷子的聯手搏殺。

木戶小姐倒是波瀾不驚,起身向她鞠了一躬,說道:「好久不見了,黃小姐。」黃煙煙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木戶加奈,禮貌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了。

「煙煙,我……」我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想解釋一下。話沒說完,煙煙先沉聲道:「許願你現在有空嗎?」

她居然沒糾纏這件事,我心中先是一松,可再看煙煙的眼神,卻帶着幾絲焦灼,說明她心裏有大事,大到已經顧不得吃飛醋了。一股不祥的預感浮現出來,不會是黃克武出了什麼事吧?老爺子心臟一直不算太好,也許聽說劉一鳴去世,受了刺激,所以煙煙才會突然返回北……

黃煙煙伸出巴掌,猛拍了我後腦勺一下:「你胡思亂想什麼呢?」我摸摸腦袋,問那到底是啥事,黃煙煙道:「我爺爺回來了,想見見你。」

我鬆了一口氣,總算不是壞消息。五脈的老人凋零得太多,可不能承受再一次打擊了。

「老爺子在哪?」

「301醫院。」煙煙解釋說,他雖然身體恢復了,可還是有點隱患,回來以後直接住進醫院觀察一段時間。

站在一旁的木戶加奈說:「既然許君有事的話,那麼我就不打擾了。我在北京會待上一段時間,如果有需要我跟日本方面聯絡的話,隨時可以找我。」

我也鞠躬致謝,黃煙煙雖然想問到底是什麼事,可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們坐上車,朝醫院趕去。我看着煙煙疲憊的側影,忍不住去撩她的額發:「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她有點受驚地躲閃了一下,似乎已經不太習慣這種親熱動作。我只好把手收回來。

「還好,比起你來說還算安逸。」她回答,看來我的事她也略有耳聞。

我把最近一段時間的經歷慢慢講給她聽,她一直沒發表評論,只是沉默地聽着。我講到在瓷窯里的事情時,她緊張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後很快又放開了。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有點變了,對我有微微的抗拒感。不是那種厭惡或者嫌棄,更像是躲避。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太久沒見面導致的有些生疏。我順口把剛才和木戶加奈去找圖書館的事也說了,不露痕迹地作了一下澄清。黃煙煙不置可否,她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這,我於是不敢再說了,再說反而顯得做賊心虛。

「葯不是那傢伙,根本配不上高興姐。」煙煙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原來你也認識她?」

黃煙煙說:「當然認識,高興姐可是我的閨蜜。我早跟她說過了,葯不是的性格太陰沉了,葯不然又太輕佻,他們倆都不適合高興姐。」

我差點沒被口水噎死:「葯不然還和高興談過戀愛啊?」

「沒有。葯不是跟她分手出國以後,葯不然不知哪根弦搭錯了,非要追高興。高興姐說咱們年紀相差太大,他說不介意。高興姐逼急了,說我介意,葯不然這才悻悻作罷。」

煙煙說葯不然宣佈公開追求高興姐那一段時間,跟打了雞血似的,見天往高興姐那兒跑,一宿一宿不回家,除了喝酒抽煙就是唱歌,累了倒頭就睡,日子過得無比頹廢。高興姐那麼不吝一人,最後都看不下去了,通知葯家把他接了回去,他被葯來狠狠訓斥了一頓,這才收斂。

沒料到那小子還有這麼一段荒唐的羅曼史啊,我心裏嘿嘿一樂。說起別人的八卦,車裏的氣氛就緩和多了。

我們驅車抵達301醫院,進到有武警把守的特護病房。穿着病號服的老人正在病房裏緩緩地打拳,他本來是練形意的,現在卻換成了太極。

一見我們來了,老人立刻收招。黃克武可比我原來看見的精神差多了,臉上滿是老人斑,褶皺耷拉下來,眼神里那股虎虎生風的勁頭還在,可整個人明顯發虛。

「許願哪,你來啦?」黃克武說話低沉,中氣不足,他示意我坐下,然後自己靠到了床上去,略有點喘。

「哎,真是老了,稍微動動筋骨就不成了。擱從前,我面不改色。」黃克武自嘲地說,黃煙煙趕緊過去,給他輕輕捶背。

我注意到,在病床邊上的小柜上,擱著一個小水盂。那是素姐送給他的,裏面含有他們兩個人孩子的骨灰。當初在香港,黃克武就是被這個小玩意兒生生刺激倒的。

它居然還在,至少說明黃克武已經從陰影里走出來。黃克武注意到我的視線,略帶尷尬地用指頭一敲盂邊兒:「我的日子也不多了,趁現在多陪陪他。不然以後到了底下,彼此都不認識,就不好了。」

這話說得意氣盡消,滿是頹喪。老人的生存意志正在消退,這個真得警惕。煙煙一聽這話,惱怒地掐了黃克武一下,說:「爺爺你別胡說!」黃克武卻拍拍她的手:「老夥伴們一個一個都走了,我一個人還苟活於此,也怪寂寞的。要不是有些事情未了,我早就下去了。」

我正想該怎麼勸勸他,一聽最後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凜。黃克武示意煙煙出去,然後讓我把門關上。

屋子裏現在只剩下我和黃克武兩個人。我們四目相對,良久沒有做聲。最後還是黃克武先揚起眉毛,開口道:「你最近搞的那些事情,我都聽說了。」

我沒摸清這位老人是褒是貶,所以也不敢應聲,只是謹慎地「嗯」了一句。

黃克武笑罵起來:「臭小子,跟我耍什麼心眼,你們許家可從來都是敢作敢當。」我抬起頭笑道:「這不是怕您打我嘛。我沒學過功夫,可吃不住您老爺子一甲子的功力。」

「別耍嘴。」黃克武面色一板,「你這孩子的脾氣啊,跟許一城一樣,太軸。使錯了方向,會惹出大亂子,使對了方向,也能做下大功德。景德鎮那事你幹得不錯,我都聽說了。五脈里的年輕人,沒一個能像你這麼較真的。」

我大著膽子反問道:「既然這是一件好事,若是您或劉老爺子出手,一定比我效果好。為什麼你們卻束手旁觀這麼久,非等到我去解決呢?」

這個問題,縈繞在我心裏很久了。老朝奉為害不是一年兩年,我不信若是劉、黃、葯三人真心出手,會拿不下這一顆毒瘤。

聽到這問題,黃克武雙眼陡然暗淡,眉毛一垂。我以為把老爺子氣著了,嚇得趕緊過去查看。黃克武抬起手示意沒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問得好,這麼多年,我也在問自己,這到底是投鼠忌器,還是姑息養奸?」黃克武的聲音疲憊中帶着幾絲鋒銳,以及幾絲愧疚,「古玩這個行當,天生就是陰陽相濟,真假互通。老朝奉呢,是浮在五脈上空的一道魂、一道影,它斬不斷,也甩不開。」

「那您到底知不知道,老朝奉到底是誰?」我單刀直入,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今天想聽到一個確定的回答,您不要像劉老爺子那樣,說得雲山霧罩。」

「你別着急,聽我慢慢說來。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聽到老朝奉這個詞,是什麼時候?」

「玉佛頭案?」

「對,也不完全對。我們第一次知道老朝奉的存在,是在玉佛頭案期間,不過卻不是因為佛頭,而是因為那五件東西。」黃克武伸出五個指頭,擺了擺。

「五個青花人物罐?」我心頭一跳。

「不錯。我們與許叔的決裂,也基於此。我聽說老劉給你留了封書信,把當年慶豐樓的事說了?」

「是,不過不是特別清楚,草稿還未寫完。」

「呵呵,以他的脾氣,恐怕完稿了也不會說清楚。當年在慶豐樓上,許叔逼死樓胤凡——你知道這個人么?」

我搖搖頭。這人的名字我在劉一鳴的遺信里見過,但也只知道個名字罷了。

黃克武眯起眼睛:「那個人啊,是京城裏的一號人物,瓷器名家,人望很高。一直有個傳說,他家裏藏着幾個青花人物罐,據說那些罐子本屬五脈,前幾代里出了一個不肖子孫,輸給他了。五脈長輩去交涉過,可不了了之。然後許叔有一天忽然說,他有辦法把瓷罐討回來,我們三個人聽了挺高興,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說到這裏,他又彈了一下水盂,顯得頗為困惑:「那可真是個奇怪的時機。那時候玉佛頭案其實已經爆發了,社會上要抓他的呼聲很高,全靠付貴頂着。我們挺奇怪,為什麼他還有心思去管五罐的事?可許叔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我們以為他早有脫罪的辦法,也就沒多問。

「葯來是玄字門的,騙樓胤凡的事兒他來主導,我們兩個策應。我們經過那麼一番調查,發現樓胤凡曾經接觸過一個叫老朝奉的人,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據葯來說,這位老朝奉也是位瓷器高手,是樓胤凡動用關係請來整治青花罐的。」

我心中一動,《泉田報告》裏提及老朝奉,也是在這時候。

「有老劉籌劃,有我執行,還有葯來的專業知識,我們最終成功地把樓胤凡引入局中,逼出一個在慶豐樓和許叔對賭的局面。玩這個,誰能幹得過許叔哇,結果樓胤凡慘敗,氣得他直接跳了樓。我們一看鬧出人命,都有點嚇傻了,可更讓人氣憤的事還在後頭。慶豐樓里有個日本人站起來,似乎跟許叔非常熟稔,兩人握了握手,許叔直接把罐子交給他了。這一下子,我們全傻了。他要真這麼干,那不證明玉佛頭案里指控他勾結日本人是真的了嗎?可許叔根本不搭理我們,他顯得特別急躁。沒過幾天,玉佛頭事發,他被捕入獄,我對許叔終於徹底失望……」

「那個日本人叫什麼?」

「泉田國夫。」黃克武對那個時候的事情,記憶猶新,可見當時受的刺激有多大。

我皺着眉頭,陷入沉思。從黃克武的描述結合木戶加奈的消息,很顯然這是一個局。泉田國夫知道五罐里的秘密,因此夥同我爺爺從樓胤凡那搶過來。我爺爺藉助劉、黃、葯三人之力,成功奪得五罐,然後交給泉田。

這故事應該沒這麼簡單,其中一定有什麼隱秘之處。

這個關鍵點,就在老朝奉——他本來是樓胤凡請來開罐之人,後來卻成了泉田國夫尋找沉船的嚮導。

「後來呢?」我追問。

「許叔的死,讓五脈特別被動。我們幾個都頗為惶恐不安,尤其葯來那段時間,總是心神不定。泉田國夫很快就失蹤了,再沒人見過他。不過那五個青花罐,倒是沒有被帶走,而是落到了一個人的手裏。」

「誰?」

「姬天鈞。」黃克武冷冷地吐出三個字。

這個名字我沒聽過,可是一聽就有股寒意浸透全身。

「他是誰?」

「他呀,本來是五脈在西安鋪子裏的一個小夥計,不在五姓之內。不過他機靈能幹,幾年就有資格在柜上拿乾股。東陵事變之後,許叔去乾陵收拾日本人,當地負責接待的,就是這位姬天鈞。許叔覺得這人乖巧能幹,問掌柜討來帶在身邊。不過他身份比我們三個人低,行事特別低調,我們都沒怎麼注意。慶豐樓的事兒,他一直陪在許叔身邊。」

「就是說,後來樓胤凡和我爺爺都死了,泉田失蹤,了解整個事件過程的,只剩一個姬天鈞?」我立刻抓住了重點。

「沒錯,那三個人或死或失蹤,這個姬天鈞卻趁機把那五個罐子捲走了。我們三個狠狠地和他幹了一仗,可五個罐子卻沒保住,散失了四件,只有一件『三顧茅廬』被葯來搶了回來——當然,姬天鈞自己也沒撈到幾個,有一件最多了。」

我沉默不語。

那五件罐子的去向,恰好我大多都知道。「西廂記」去了長春鄭家,「細柳營」跟着謨問齋南下福建,「鬼谷子下山」流落到歐陽家手裏,還有一個「尉遲恭單騎救主」,不知所終——很有可能就落在姬天鈞手裏。

難怪葯來前往長春尋訪,原來他搜尋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天青釉馬蹄形水盂,而是為了找鄭家的「西廂記」人物青花罐。

若是黃克武所說並無隱瞞的話,那老朝奉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可是……老朝奉明明與樓胤凡、泉田國夫關係匪淺,而且似乎掌握了沉船位置,和姬天鈞的行蹤身份並不符合。

這一位老朝奉,並不知道沉船位置,所以才對五罐表現出了強烈興趣,持續到了今天,不僅刻意搜集這些青花罐,還把自己的勢力以五個罐子來命名。

想到這裏,我心中不禁一震。現在回想葯來的四個故事,真是個個都有深意。天青釉馬蹄形水盂,指向的是有「西廂記」的鄭家;孔雀雙獅綉墩,暗示的是擁有「細柳營」的謨問齋柳家;青花高足杯的故事,雖說發生於淪陷期間,可這故事的主角姓樓,且情節和樓胤凡的遭遇驚人相似,都是被國人出賣給日本人,最後人物兩空。

那麼最後一個子玉蛐蛐罐,又是暗指什麼呢?那故事發生在西安,姬天鈞恰好又出身西安……

黃克武看我獃獃不語,知道我腦子裏在想什麼:「你是不是在猜,老朝奉就是姬天鈞?」

「沒錯!」我越想越像。無論年紀、行為還是姬天鈞出現在我爺爺許一城面前的時機,都嚴絲合縫。除了出現時間有點矛盾,幾無破綻。

黃克武嘆了口氣:「後來這小子確實也成了陝西的一個文物大盜,為害不淺。我們也曾經懷疑過,姬天鈞就是老朝奉。不過他一九四八年就已經死了。」

「啊?死了?」我一驚。

「當然,我沒見過屍體,只是聽說。他似乎是死於一次盜墓的意外事故,也有人說是解放軍剿匪幹掉的,總之眾說紛紜。」

等一等,如果姬天鈞解放前就死了,那「**」期間害死我父親的人是誰?現在跟我打對台的老朝奉是誰?難道還是鬼不成?

我開始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只得看向黃克武。黃克武坦然回答:「老朝奉到底是誰,我確實不知道,老劉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但葯來一定知道點什麼。」

這個回答,等於沒說。

黃克武繼續道:「解放初期,曾經有一**規模打擊盜墓的活動。我們五脈也參與其中,摧毀了不少制假和盜墓團伙。那幾仗可真是蕩氣迴腸,痛快得很。」他晃了晃拳頭,嘴角浮笑,回憶當年的崢嶸歲月。這種事,最對他的胃口了。

「後來這邊古玩市場完全消失,相關商業活動陷入停頓,連五脈都變成了一個學術機構。加上當年跟外界溝通也受限制,那些暗地裏的勾當無利可圖,完全銷聲匿跡。一直到改革開放,市場也重新開始活躍,我們才發現,原來的制假和盜墓的沉渣,又再度泛了起來,且似有整合的趨勢,就連五脈也隱隱被侵蝕。」

講到這裏,黃克武的臉上隱隱帶着憂慮——能讓他感到憂慮的東西,可不多。

「你該知道,貪婪永遠比理智發展更快。那些曾經被打壓到近乎滅絕的沉渣,比五脈復甦還快。短短几年,野火燎原一樣在全國擴展開來,發展速度完全出乎我們幾個的意料。等到我們想動手予以打壓時,對方已是盤根錯節,枝繁葉茂。我們都感覺,這一切背後應該有一個黑手,在組織這些事情,否則黑勢力發展絕不會如此迅速。盜墓、造假、走私、詐騙以及洗白,每一方面都規劃得井井有條,形成一個巨大的產業鏈。這隻黑手一定對古董行當非常熟悉,且對五脈了如指掌。」

我精神一振,這是黃克武第一次明確承認,五脈里有老朝奉的人。

「我曾經建議在五脈搞一次清洗,起碼把我們內部純潔一下。可是葯來反對,劉一鳴態度也很曖昧。他們的意見是,如果強行清洗,恐怕會把整個五脈都犧牲掉。這一鍋飯,等於是夾生了,沒法下嘴,可又不能全倒了。真要把和老朝奉有關的人都抓起來,恐怕五脈一半人都得進去。」

「這麼多?」我雖然有心理準備,可還是被這個比例嚇到了。

黃克武愧疚地嘆息道:「我這還是往少了說。都說人心向善,倒不如說是人心向利,大家都奔著錢去,再嚴的家規,也擋不住哇。別說別家,就是我們黃家,干這事的明裏暗裏就不少。」

「你們這種態度,就是姑息養奸。」我直言不諱地批評道。黃克武沒有動怒:「若是早個幾十年,我也和你的態度一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位置不同,顧忌的東西就不一樣了。下面這麼一大家子人得養活,投鼠忌器,投鼠忌器啊。」

黃克武道:「所以你能做這些事,我心裏很高興。我們已經老了,老到喪失了勇氣,畏懼變化,正義感和良知還有,可已經風燭殘年。但你不會,你和你爺爺許一城的眼神一樣,透著一股子軸勁。你知道嗎?當初在東陵前,所有人都覺得一定會失敗了,你爺爺就是帶着這樣的眼神,朝孫殿英的軍隊衝去,那可是一個團的兵呢——那可真是個痛快的時代啊,跟着許叔,算是我這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了。」

黃克武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浮出無比的懷念。他的臉一瞬間變年輕了,泛起光澤,表情如同少年一樣。我沒有做聲,默默地讓老人沉浸在過去的歲月里。

過了足足五分鐘,黃克武才繼續說道:「慶豐樓的事兒過去后,我非常痛恨許叔。因為我是最崇拜他的一個,偶像破滅后我也是最痛苦的一個。咱倆初次見面,我沒什麼好臉色,你得多諒解,我是想不通哇,想不通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那麼快。」

「現在您想通了吧。」

「你把玉佛頭敲開的那一瞬間,我就釋然了。所以慶豐樓這事,我相信一定另有隱情。可惜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所以今天叫你過來,是希望你能順利解決五罐之事。我會努力活下去,活到許叔所作所為真相大白為止,可別讓我帶着遺憾進了棺材。」

「行了,我說完了,說說你吧。五個罐子到底幹嗎用的?」黃克武好奇地問道。從慶豐樓算起,他已經好奇了幾十年。

於是我把五罐秘密、福公號以及老朝奉的糾葛講給黃克武聽,黃克武聽完半晌不語,末了才說道:「原來,當年泉田國夫覬覦的,居然是這個,難怪許叔會參與其中。也難怪姬天鈞會事後去搶罐子。」

十件柴瓷,比五件明代青花罐值錢百倍有餘。這個價值,黃克武理解比我深刻得多。

「您說我爺爺會不會帶着日本人去尋寶?」我說出疑問。

「不可能。」黃克武斷然否決,「慶豐樓之後,許叔一直就沒離開北京城,沒過多久就被捕入獄,再沒出來過。這期間他沒有出海的可能。」

那我就有點想不通了。姬天鈞為什麼事後去搶罐子?說明它還有價值。為什麼有價值?因為泉田國夫沒有成功撈出福公號。為什麼沒撈出福公號?因為許一城從中作梗。沿着邏輯反推,我只能推測到這一步,然後我爺爺入獄槍決,跟這個鏈條徹底脫節,故事完全說不圓了。

難不成我爺爺許一城有通天徹地之能,死後還能佈局去阻止泉田?我倒是很希望如此,但可能性太低了。

黃克武聽到這裏,沉思片刻,眉毛一抬:「你是說那五個罐子的坐標,曾經被打開過一次?」

「對。那五個罐子在民國二十年開過一次,被泉田拿走了坐標。然後它們又被重新補了釉,恢復如新。老朝奉……好吧,姬天鈞那麼拚命要去搶罐子,一定是想再次把坐標拿到手,再搞一次打撈。」

黃克武奇道:「葯來搶得也特別積極,跟姬天鈞幾乎兵戎相見。難道說,他早就知道這罐子裏的奧秘?」他一語提醒了我,「很有可能。不然他也不會特意弄了一幅油畫,煞費苦心地給葯不是暗示『三顧茅廬』的重要性了。」

黃克武眯起眼睛:「我總感覺,自從慶豐樓的事兒出了以後,葯來一定知道些什麼,可他從來不說。我看得出來,這些年來,他的內心很痛苦,似乎藏着一個永遠不能告人的秘密。他對老朝奉的曖昧態度,葯不然的突然叛變,包括他最後的自殺,一定也和這個有關係。」

「會不會葯來被老朝奉拿住了什麼把柄?」

「葯來那傢伙狡猾得很,至少我想不出有什麼可以要挾到他的東西。」黃克武說到這裏,沉痛地搖了搖頭,「不過現在人都死了,有什麼秘密也都沒用了。」

我心想,葯家和這五個罐子的淵源,可是比您想像中更深呢。葯來痛苦的那個秘密,我應該能猜出來源。

樓胤凡請來一位高人整治五罐,五罐唯一需要整治的地方,就是裏面藏的坐標。而打開它的唯一手段,是「飛橋登仙」。在那個時候,能施展「飛橋登仙」的一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蝸居紹興的尹念舊,一個是離奇北上的葯慎行。

從黃克武的描述里,總覺得葯來似乎發現了什麼事情,但支支吾吾不提。難道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父親在裏面扮演了一個不光彩角色,所以為尊者諱?

我已經能勉強摸到圍繞着慶豐樓的謎團軌跡,現在只欠缺一根主線把整個事件拎起來。葯慎行到底幹了什麼?姬天鈞到底是不是老朝奉?泉田到底去了哪裏?我爺爺到底什麼打算?葯來試圖隱瞞的是什麼?種種疑問,其實只要有一個答案,即可豁然開朗。

我們一老一少都眉頭緊皺,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黃克武擺了擺手:「不想了,不想了。那些陳年爛穀子,暫時沒必要想那麼多。咱們先看眼前吧。」

黃老說得對。糾結於慶豐樓,不過是想廓清一段史實,而福公號國寶面臨流失,才是火燒眼睫毛的大事,得分個輕重緩急。

「您想怎麼辦?」我問。

「我和老劉聊過這事,我倆都有一個默契。萬一有一個先走了,那麼剩下的一個,就隨自己意思來。反正我的日子也沒幾年了,索性放肆一把,到時候去見許叔,也好有個贖罪的賠禮。」說到這裏,黃克武雙目虎虎生威,整個人挺直了身子,兇悍之氣又回來了:「五脈的反攻,我來親自督軍主持局面。趁著老朝奉病,要他的命!」

「如果您能主持大局,就最好不過了。」我大喜過望。雖然我攆著五脈的人對老朝奉開戰,但我實在不適合做領導,也沒那個時間和精力。黃老爺子放棄曖昧立場,親自領銜,無論能力還是資歷,都遠遠在我之上。他加上沈雲琛親自上場,誰也不敢有什麼反對。

這一件大事卸下,我便可以專心在福公號的事情上。木戶小姐說過,日方已經在籌劃此事,又有老朝奉居中協作,假如他再次和日本人合作,事情便無可挽回了。

這十件柴窯國寶,無論落到誰手裏,都將對古董市場產生巨大影響。更何況它關係到我祖先、我爺爺的命運。於公於私,我都必須得去把它們找回來。

黃克武痛快地一揮手:「這件事你也不用發愁,我去跟文物主管部門反映,讓他們出船出人出錢,組織出海。國家每年撥款那麼多,得花到正地方才成!」

「那最好不過。我已經委託專家去解析,很快就能知道那三個坐標,剩下的我會想辦法。我們還有機會。」我迅速回答。老朝奉肯定也沒拿全坐標,手裏最多有三個,所以這是一場看誰先把坐標搜集全的競賽。

這幾件大事定下來以後,屋子裏暫時恢復平靜。我心緒如麻,覺得事情千頭萬緒。可黃克武並沒說談話結束,所以我也不好走。

黃克武端詳了我很久,忽然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剛才在談話時,你應該感覺到哪裏不對勁了吧?」

我也笑了:「您特意讓煙煙出去,也是為了方便我提問吧?」

黃克武沒有做聲,就那麼望着我。我深吸一口氣,把一直以來的疑惑問了出來:「為什麼你們都叫我爺爺許叔,我的輩分到底是什麼?」

黃克武似乎早就在等待這個問題,他彷彿正在從肩上卸下一個巨大的包袱:「這件事兒,本來我不想說。不過現在也瞞不住,為你們倆好,還是說明白的好。」

我眼睛一眯,等着他下文。

「這事,也和姬天鈞相關。」

我一陣愕然:「這也跟他有關係?」

黃克武道:「五脈雖然合稱明眼梅花,不過五姓乃是許衡的四個弟子外加兒子傳下來,中間雖然互有姻親,但並無血緣關係。傳承千年下來,輩分和年齡之間總有差異。許叔比我、劉一鳴以及葯來大一輩,但下一代卻差著將近二十歲。我們跟着許一城解決東陵案后,他的孩子許和平才出生。」

這是常有的事,我一朋友,得管一個四歲娃娃叫叔,輩分和年紀之間常有錯位。

黃克武繼續道:「許叔死後,整個五脈都認為他是罪人,連帶着對許嬸態度也有轉變,有偏激的人甚至要求她也得坐牢。我們三人雖覺不妥,可當時年紀太小,人輕言微。加上心中對許叔也有懷疑,並沒有多花心思。許嬸是一個要強的人,面對着巨大壓力,她沒有向五脈乞求,毅然從協和醫院辭職,抱着孩子遠去西安……」

說到後來,黃克武聲音轉小,眼中愧疚深重。我對家族史不甚了解,聽到我奶奶還有這麼一段經歷,既欣慰又憤恨,雙拳不由得攥起。

「為什麼遠去西安?」

「因為姬天鈞在那兒。」黃克武說到這裏,面色發沉,「五脈敵視許嬸,可姬天鈞那會兒卻把自己裝扮成許叔的親密戰友,在明面兒上仍舊扮演好人。那麼惡劣的環境之下,許嬸別無選擇,只能依靠他。為了避免和五脈有什麼瓜葛,惹出仇家上門,她把許和平故意降了一輩,管姬天鈞叫叔。反正年齡差距正合適,這樣一來便不容易被人發現了。」

我呃了一聲,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檔子事。

黃克武道:「這是後來我們才知道的。在當時,只知道許嬸去了西安,然後不知所蹤。五脈曾經派人去西安找過,不過因為這個輩分上的微妙差異,始終沒找到。」

我心中一動:「時間是一九三七年,去的人是葯來?」

黃克武挺驚訝:「你怎麼知道的?確實是他。當時他第一次獨自出門,前往西安掃貨。我和老劉偷偷拜託他去尋訪一下,結果他無功而歸。」

這就完全對上了,我心裏說。葯來的四個故事,和五罐之間的淵源太深了,綉墩故事對應「細柳營」,水盂故事對應「西廂記」,高足杯故事對應樓胤凡,現在第四個故事也合上了榫頭。葯來去西安,除了淘到子玉造蛐蛐罐,原來還肩負着找我家人的任務。

這四個故事,均頗有深意。葯來特意點出這故事,到底是想暗示什麼?難道那一次開元通寶大騙局,是姬天鈞搞的鬼?

黃克武繼續道:「姬天鈞原來還算規矩。自從一九三七年中日開戰之後,他有了日本人做靠山,行動開始肆無忌憚。盜掘古墓,巧取豪奪,造假販賣。許嬸是個是非感極強的人,她大概也覺察到姬天鈞的真面目,便憤然斷絕來往,和許和平一起又回到北京。不過回京之後,她從來沒主動聯繫過我們,我們雖然略有耳聞,但覺得見面也尷尬,也沒主動去聯絡,許嬸去世我們也沒去看。兩邊就這麼各過各的,直到『**』……」

黃克武沒有繼續說下去,怕傷我的心。我父親許和平在「**」期間被老朝奉陷害,夫妻雙雙自盡而死,剩下我一個孤兒。

「本來呢,輩分這事,只要不來往就無所謂。沒想到木戶小姐意外地送還佛頭,把你給引出來了。我們幾個老的頭疼了很久。論輩分,你比煙煙他們高。可是如果我們要把這事說明白了,必須牽扯到姬天鈞,牽扯到我們幾個當年的不地道……我們一合計,反正你年紀和煙煙、葯不然他們差不多大,就這麼含糊過去,不特別說明了。」

黃克武說得有點心虛,直拿眼神看我。我氣不打一處來,這也太兒戲了,哪有這麼編排人的!

劉、黃、葯三人對許家尤其是對我奶奶的態度,我雖然很不爽,但可以理解。畢竟那個時候我爺爺還未洗刷冤屈。但既然明知有輩分差異,為了面子故意不說,這不是坑人嗎?

「那您就放心讓我跟侄女談戀愛?」我提高了聲音,怒目以對。

黃克武眼神躲閃,全無剛才要督促五脈反攻的氣勢:「嗯……許家幾代單傳,跟其他四脈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你倆年紀相當,輩分什麼的無所謂。」

我忍不住撫住額頭:「好,好,我算您有理,輩分無所謂,我們繼續談——可您乾脆別告訴我真相不就得了?現在您怎麼又想起來說了?」

黃克武唉聲嘆氣:「煙煙這段時間不是一直陪着我嗎?病房裏也沒別的事,就是閑聊,說着說着就講起從前的事。她纏着我要聽許家的事,我給她講許一城當年如何如何,一不留神說走嘴了,叫了聲許叔。那丫頭多機靈,逮著這個漏洞使勁追問。我實在磨不過她,只好把實情給說了。」

怪不得煙煙對我態度那麼奇怪,原來是這麼回事。男朋友忽然變成了叔叔,換了我也得崩潰。剛才黃克武叫她出去,也是為了避免尷尬。

我揉揉太陽穴,這以後,可怎麼辦哪。

黃克武忽然嚴肅道:「其實就算煙煙不問,我也會跟你說。因為你要查五罐,姬天鈞是個繞不開的檻。許家的輩分差異,很有可能會挖出很重要的線索。」

「等一下,姬天鈞有後代嗎?」我忽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

「不知道,至少我沒聽說過。」

我眉頭緊皺,心想他的後代,該不會是姬雲浮吧?不然我父親許和平當初去西安,怎麼會那麼巧,找到姬家的人?可姬雲浮對玉佛頭案的興趣,純粹是自發的,我目睹了他搜尋的全過程。若他是姬天鈞的後人,這些資料簡直唾手可得,何必費那麼大勁?

可惜他已然身死,真相如何已不可知。一想到他的去世,我格外覺得遺憾,那是多麼出色的一個妙人。而殺他的人,卻是葯不然。

等一下!我念頭一轉。

哎?姬雲浮不是有個妹妹嗎?叫什麼來着?對了,姬雲芳,我們為姬雲浮善後的時候接觸過。我還留着她的電話,可以去問問看。

我們這一談,談了差不多三個小時,黃克武已十分疲倦。於是我們果斷終止了談話,今天我聽到的信息,夠我消化好久的了。

有專門的護士服侍黃克武吃藥上床。我推門出去,看到煙煙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心不在焉地玩著脖子上掛的蒲紋青銅環。那玩意兒,可是陪着我們去過好多地方呢。

「煙煙。」我叫了一聲。她慌忙站起身來:「你們談完了?」

「談完了,辛苦老爺子了。」

「談得怎麼樣?」她問。

我雙手插在褲袋裏,輕輕嘆息:「拼圖的碎片足夠多了,可是都散落各處,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聚不成形,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你可別太累,不要一個人扛着。」

我搖搖頭:「許家的事,只能許家人自己扛——不過你也不必擔心,順利的話,很快就能解決了。」

黃煙煙勉強笑了笑,說你注意安全才好。我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把臉湊了過去。煙煙驚慌失措,以為我要幹啥,想要掙脫,我卻死死按住,鄭重其事地說:「煙煙你安心地照顧你爺爺,等我逮著老朝奉以後,咱們好好談談將來的事兒。」

我刻意迴避掉那個敏感的字眼,用了個委婉的說法。輩分差異這種事實在太尷尬了,實在不適合現在談。黃煙煙怔了一下,旋即雙肩鬆弛下來。她本來以為我要跟她攤牌,一聽到抓住老朝奉后再說,如釋重負。

我們倆都是一般心思,這事根本不知該怎麼辦,那就能拖一陣是一陣吧。

煙煙要留下陪床,於是我獨自一人離開了301醫院。

一出醫院大門,我抬頭一看,頭頂正是星光璀璨。我怔怔地看了許久,發覺千萬道星光勾勒出幾個熟悉的輪廓。在夜幕之上,我看到了我爺爺、我奶奶、我的爸爸媽媽。他們一直在天上慈祥地望着我,守護着我,我從來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許家承受了太多苦難,但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責任。許衡沒有,許信沒有,許一城和許和平也沒有,我許願,也絕不會退縮。

而且我一定要比他們做得更好,因為這一次,我會把這段漫長的恩怨徹底做一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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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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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解密五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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