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老鬼

第二百九十五章 老鬼

陵州聲樂之道無門,不代表整個天下的聲樂就此沉寂。

中州師家,繼齊家和尺家之後,近些年來被世人公認,最有機會接過禮樂世家稱呼的一脈。

師岳,出自師家,隨着師家的崛起,或者說,他帶來了師家的崛起,自然而然地成了天下近十二年來風頭最盛的樂師。他技藝高超,被金意樓奉為座上賓;所操之曲,聞者心動,無一不拍手叫好;所著之譜,天下聞名,樂師畫舫之人皆爭相彈唱傳誦之。縱使未聽聞者,也是心嚮往之。

而此時,陵樂江上,師岳一人獨佔一座畫舫。按理來說,他如此身份,金意樓如此禮遇,與他再正常不過。哪怕今日發出邀請之人,乃是某個金意樓主。他也是心安理得。可惜,排頭畫舫有兩座,這就意味着,在那位樓主看來,此人可與他並駕齊驅。所以,另一座之上是何許人也?師岳至今都十分好奇。

也不是沒有動作,師岳行事果斷,先前幾番派人前去拜訪,卻遲遲沒有得到該有的回復,只知道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夥子。

師岳聲名在外,消息一旦傳出,這座畫舫頓時就成了此時江上的焦點。

樂師們受金意樓之邀請,本就是個好差事,此時,得見師大家在此,更是不願放過這個難得機會。

八座商船,樂師不下百人,竟自紛紛來訪。

於是,畫舫之上,人群擁擠,立刻熱鬧了起來。

「南嶺顧良俊見過師大家。」

「中州馮成才拜見師大家。」

「中州薛問理拜見師大家。」

……

自報名姓,簡單拜見師大家之後,眾人自覺露面,目的達成之後,也知不便叨擾,於是徑直下樓,聚在一處寒暄,交相問好,倒是一片其樂融融。

樂師湊在一處,談論最多便是樂理之道,除去一些技法的討論,還有就是意境悠揚高遠之議論。沒多時,便開始討論起誰人技藝高超。話題自然重新回到師岳師大家身上。

「按我說,當今天下,深通樂理,技法高超第一人,舍師大家其誰?不論是古曲《鳳求凰》,還是《十面埋伏》等,都是信手拈來,彈奏自如呀。」

「對呀,馮某不才,前兩年在金意樓有幸聽得師大家的獨奏,當真是餘音繞梁,三月不知肉味呀。以至於,馮某一時難再撫琴呀。」

在某些人的有意引導下,一人呼,二人應,再者,三人從眾,場面頓時間成了師大家的歌頌大會。

「我早年僥倖得到過師大家指點,真是受益良多呀。不過,說來奇怪,之後我琴藝見長,倒是越發覺得師大家深不可測呀。」

「師大家的本事,我們大家是有目共睹。縱然是比之當年的齊尺兩家,也不遑多讓呀。」

「對咯,恐怕師大家早就進入了所謂的樂聖之境界了。」

人群一陣諂媚,都將師大家誇做天上少有,地上更是無雙。樂師中不乏高傲,可沒誰是個傻子,會去為了一時口舌之爭,平白無故得罪風頭正盛的師大家。

「那為什麼師大家不能稱聖呢?」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就好像一盆冷水,澆滅了眾人拾柴燒起的諂媚之火。

對呀,師大家聲名天下雖知,技藝高超,可始終無法成聖。

沒過多久,樓上下來了一人。

那人快步下樓,頭頂羽冠,面色冷峻,顴骨高高突起,最令人注目的那一對三角眼。

他一手指著樓下眾人,大聲質問道:「方才是何人所言?」

有人一眼看出,這個男子正是師大家的弟子龐承。

人群一片寂靜,面面相覷,很快就在一陣目光的指認下,找到了說話之人。

隨着目光所指,龐承很快來到那人身前。不過讓他失望的是,說話之人原來只是一個穿着樸實的老頭。

龐承一笑,問道:「方才那話就是你說的?」

老頭身材矮小,縱然是站直了也不過到了龐承的肩膀處。或許是不習慣眾人的眼光,也或許是知道自己闖下了禍事,他挺直了脖子,反問道:「莫非師大家已經稱聖了?」

「老先生說笑了,家師自然沒有稱聖。」龐承謙虛道。

龐承的這個反應倒是令好些人驚訝,不過一些熟悉龐承的人在心裏暗道不妙。這老頭今日怕是熱上事了。因為龐承可是個睚眥必報的主。

「不知老先生來自哪裏?」

來人語氣和善,老頭自然放下了戒備,答道:「來自陵州。」

「老先生語出不凡,定有自創的佳作現世吧。」

「說來慚愧,老朽並沒有拿得出的作品。」

「如此就好。」龐承皮笑肉不笑,一對三角眼眯起,手中更是蓄足力氣,下一刻,就是一巴掌打過去。

老頭整個身子被打翻在地,滿臉通紅,嘴角更是吐出血絲。

「手中無傳世之作,也敢妄談樂理之道!」

「額呸,今天我就讓你長長記性,省得你這個老東西,一天到晚討論什麼樂理之道。」

那老頭眼角含淚,分明是沒想到會遭受如此大辱,他嘴中牙齒也被打落兩顆,由此可見這個年輕人力道之大。他伸出兩根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龐承,張開嘴就要說話。

不料,換來的卻是龐承的手腳相向。龐承的拳頭算不上巴掌大,可落在老頭身上,那也是拳拳到肉。

一旁眾人見到此景,也是不敢向前。

片刻之後,樓上下來一人,說道:「師兄,師父讓你不要鬧出人命來。」

「知道了。」龐承回答之後,又是再加了兩拳。

整理一番衣冠之後,龐承才拱手向眾人示意,笑着道:「諸位,非是龐承不講道理!而是此人誹謗家師在前。龐承為弟子者,視家師若神明,豈能容他人羞辱?故此,行為有些孟浪,不妥之處,望諸位見諒。」

見諒見諒,就是看見了就原諒。這哪裏是有半分歉意。那老頭倒地不起,趴在地上氣息減弱,也沒有幾人敢上前攙扶。倒是龐承的做派,將張揚跋扈體現得淋漓盡致。

龐承走上樓梯,站在半道平台處,看着眼下的眾人,開口說道:「既然諸位在此,也省得龐承再跑一趟。」

「承家師意,誠邀各位在此,說明來意。此次聲樂盛會,金意樓交由家師一手安排,要求也極為不簡單,乃是一首組曲。」

「眾所周知,而今組曲大多為前朝遺曲,殘缺不全。然當今天下樂師不思進取,一味墨守成規,抱殘守缺若至寶,才導致聲樂頹靡。」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氣憤者有之,不平欲要爭論者亦有之。只是,不知這一番批評刻薄之語,到底是否真的出自師大家之口。要知道,這可真是一棍子打翻了一船人。

這還不止,龐承伸了伸手,往下一壓,正色道:「故家師繼往開來,博覽古今之名曲,自創琴瑟琵琶組曲,稱為《一枕黃粱》,今日開誠佈公,供各位研習參考。」師大家視而不見!如一頭髮怒的雄獅!驕傲若此!

話音剛落,只見下人手捧木盤,托著琴譜送到諸人面前。

眾人拿到琴譜之下,紛紛尋一落座之處,靜靜研讀了起來。畫舫位置有限,故論資排輩,許多人也是坐在樓梯口,像極了一群借書看的稚子孩童。有人一言不發,神色嚴峻;也有蹙眉細細思索者,還有看到精妙處,發出驚呼者,不一而足。

待到眾人看完琴譜,才發現時間也已經過去許久,再到眾人抬頭,紛紛對視,從周圍畫師眼中看出了許多笑意。

一資歷較深的老者這才心悅誠服嘆道:「依我看,如此佳作傳世,師大家稱聖,指日可待呀。」

「黃老說得有理。如此佳作傳出,怕是會在人世間,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從此,聲樂易理,民風易俗,也不是不可能呀。」

「那就要看我輩樂師,是想成為抱殘守缺的老不死,還是願意成為那為子孫後代另闢蹊徑的先驅了?」這個聲音雄渾有力,師大家倒是終於露面,出現在眾人面前。師大家山羊鬍須,甚是濃密,頭髮並沒有像尋常樂師一樣梳理得一絲不亂,而是就這樣披散著。

那雙眼睛極具光彩,長相也不算精緻,而是大口闊鼻。總而言之,一點也不夠儒雅。

有初見師大家者,更是發出了驚訝的輕呼。若不是一旁有人提醒,他怕是會大叫出聲。

其實,若不是眾樂師態度恭敬,估計誰人也不會把眼前這樣一個男子與聲樂聞名天下的師大家聯繫在一處。

「願意做那先驅,師某自然心存感激。」

「可若是有人想繼續抱殘守缺,死守規矩,師某也不怪罪,只是以後這金意樓就莫要進來了。師某說到做到。」

「這件事,哪怕只有師某一人敢做,師某也誓要把它做到底。」

其實,這最後一句表明決心的話,大可不必說。這一說,倒將諸位看輕了許多。師大家好像並不在意這麼許多,說完這三句,也不意與眾人多言語,靜靜等著眾人決定。

說來道去,就是一句話的事,順我者生,逆我者亡。樂師守着樂器,日子絕對算不上好過。除了教授弟子,偶得一些學資,哪裏還有其他收入。他們不屑於流連三教九流之所,倒是極為樂意被金意樓奉為賓客,一來金意樓的錢資頗豐,二來臉面上也說得過去,風光一些。

而不讓他們在金意樓為賓客,這可着實堵住了他們的生路。最為關鍵是,師大家的脾氣眾人皆知,師大家向來說一不二,也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傲氣傲骨在生存面前似乎沒那麼頑固,特別身後有家族顧慮,所以一艘畫舫,惶惶百人,最後僅僅三兩位託詞一番,下船而來。

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許多,不一會兒,一個蘿蔔一個坑,眾人便分好了角色。眾人能被金意樓邀請,自然在聲樂之道還算有些造詣。對於曲譜的領悟,倒是沒有多少爭議,就能彈奏得出,把握得住。這便是夠了。畢竟主角不是他們。

曲譜一共分為五幕,第一幕為青梅繞竹馬,第二幕為琴瑟共和鳴,第三幕為殿前歡,第四幕為明月寥寥,而最後的一幕,也只有三個字,素還真。

資歷再次發揮了重要作用,眾人一番推選,前三幕很快就有了着落,分別有那些稍有名望的樂師領奏。而第四幕,旁人提議他攜帶手下弟子合奏,師大家自然當仁不讓,少數人心中雖有微詞,卻不敢多言。至於這最後一幕,素還真,倒是一時之間不好下決斷。

此時,有一小廝模樣的弟子悄悄走到龐承身前,在他耳邊一陣低語!

起先臉帶笑意的龐承臉色驟冷,陰沉地幾乎可以捏出水來,那雙倒三角眼更是眯了起來。

師大家心有靈犀,將目光投向了龐承,問道:「何事?」

龐承老實稟告道:「師尊,那人也太不識抬舉了,今兒個還是不願前來。」

旁邊的弟子義憤道:「豈有此理,那人簡直是不把師尊放在眼裏,師尊三次相邀,他連面都不露出來。」

「對面那船也太不識抬舉,依我看,我們不如打將過去,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哪來這麼大的派頭?」

師大家弟子皆是滿臉怒色與不忿,三言兩語間,不用其他人詢問,事情也交待得差不多清晰了。面對師大家的邀請,三請而不至,這可是大大地拂了師大家面子!

先前弟子提議,後續又有一群師大家的擁躉也是建議上船問罪!更有甚者,要向金意樓建議,將那人趕下船去。

師大家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我親自上門拜訪吧!」

幾位弟子更是面露興奮之色,擼起袖子,摩拳擦掌以待。

同在此地不同景。

另一艘畫舫商船則是冷冷清清,偌大的一樓船艙之內空無一人,僅僅二樓門外有一人靜靜立着。

師大家率領眾人,毫無阻礙地就上得二樓來。

龐承作為師大家的得意弟子,自然知曉該如何行事。他身先士卒,快步上前,卻看到門口處立着一位少年,少年長相普通,穿着也是平常,下巴尚有毛茸茸的鬍鬚。龐承開口道:「原來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

面對龐承的輕視,少年並沒有回應。

龐承走上前去,一手叉腰,更是毫不客氣指使道:「喂,小娃,快去通知你家主人,天下聞名的師大家前來,叫他快出來迎接。」

少年反應極慢,等到龐承走到身前才開始反應過來,他瞳孔微縮,下意識地微縮著肩膀,往後退了一步,面露懼色。再往龐承身後看去,發現二樓之上已經擠滿了人,少年趕忙不停地揮動雙手,然後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發出呀呀的怪叫,卻無法出聲。

「師尊,原來這小娃是個啞巴。」龐承指著啞巴少年,哈哈大笑道。

而一旁有弟子直接提議道:「師尊,既然那人不願意出來,那我們直接進去吧。」

這裏的進去,自然是破門而入。而這句話,更是一種威脅。

倏然,一道簫聲響起。這便是回應。

簫聲悠悠,如泣如訴,訴的卻是思而不得之苦。曲分兩幕,意境也是簡單。幸甚喜哉,男子於茫茫人海尋得一知己。哀尤怨之,隱約可見是男子難見心上人,卻有苦衷不能言。

聲樂貴在交心,而不少樂師更是聽出曲中意,聽懂了曲中人,當中味道如此,不少人更是心弦被扣動,難以自拔。

師大家一樣閉目傾聽,他企圖聽出更多的含義出來,這曲子雖然不錯,卻像一個年輕人的手筆。果不其然,曲子過半,師大家就搖了搖頭。可惜,這一曲得意境,依舊有些不夠看,技法處理上距離自己還有些差距!

一曲終了,師大家揮了揮衣袖,示意讓弟子上前。

重重推開啞巴少年,龐承徑直來到房門口,伸手就要去推房門,嘴裏喊道:「龐承奉家師師大家之意,特來拜訪,請閣下一見。」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不過,是屋內之人出來,迎面出來的是一位持蕭青衣男子!

「家師正在休息,諸位請回吧!」

龐承可不信這一套,笑着道:「既然門都開了,不妨讓我們見識一下大家風采。」

說完,龐承那雙手就要按在了門板之上,意思很明顯,今天我非進去不可。

青衣男子冷冷道:「開門非迎客,家師不喜熱鬧,更不想與你們多言。」

聽得這話,龐承哪裏能受得了,頓時怒火中燒,在他看來,青衣男子這般的桀驁,分明是給臉不要臉的表現,一個字,那就是欠揍。

「你是在找死。」隨着一聲呵斥,龐承的拳頭也筆直砸向青衣男子的面門。

青衣男子的動作更快,只是一掌輕輕擊出,龐承就好像一張紙,輕飄飄地飛起,然後落在地板之上,就此不省人事。

事實上,青衣男子這是手下留情了。

「這便是聲樂大家的待客之道嗎?動輒拳腳相向,到底是樂道大家,還是武道宗師呢?乾脆,你把我們這船人都給打倒算了。」這話正是出自師大家的弟子之口。

青衣男子輕輕關上房門,糾正道:「首先,你們可算不上客人。既然不是客人,那就沒有客氣的必要。再者,這裏不是師家,這條船上,我說的才算。」

「放肆,你怎麼敢如此跟我們說話?」

「黃口小兒,本以為你在聲樂之道有些造詣,不想你卻是如此不明事理,真是豎子。」

一群人義憤填膺,將青衣男子說成霸道蠻狠之人,更有甚者,說到青衣男子道德敗壞,不配吹簫,儼然站在了師大家的身後。

可惜,青衣男子並未做任何辯解,任由那些詆毀落在身上,好似一些毛毛細雨,難以影響他絲毫。

「方才是你在吹簫?」師大家終於開口了。

青衣男子答道:「正是!不知師大家有何指教?」

「你果然是認得本大家的。只是可惜了你如此悟性,卻明珠暗投,技藝如此不堪。本大家也懶得過問你師門了。現有一枕黃粱琴譜,讓你師父好自觀看吧。切莫誤了金意樓的大事。」說罷,師大家手中一卷琴譜扔出,便轉身下樓。

「不過,看你年紀不過三十上下,大有可為。若是有心,本大家倒是可以指點你一二。」臨走之前,更是拋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如何才算有心呢?而能被師大家指點,這樣的機會該是如何難得呢?

只是如此一來,不少樂師看着青衣男子的表情有些不正常了。有人更是嘀咕著,不知道這人什麼運氣,竟然會被師大家看中。

一群人浩浩蕩蕩來,走得卻是靜悄悄。不過,此間事了,眾人告別之後,徑直各自回到船艙之內,研習起那一枕黃粱來,不一會兒功夫,琴瑟琵琶之聲漸漸響起,斷斷續續,似珍珠落玉盤。

師大家站在窗邊,終於露出了笑容。

請過金意樓的大夫之後,一眾弟子的心終於落了下來,雖然大夫說沒有大礙,龐承還是被師兄弟們小心地照看着。

房內僅有二人,不過,那弟子卻是小廝模樣,不算起眼。

「師父,那人打傷了師兄,難道就這樣放過他嗎?」眼見無外人在此,小廝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小聲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師大家對弟子管束較為嚴格,聽得這個問題之後,他冷冷道:「閉嘴!此事休要再提。」

小廝說道:「可是……」

「沒什麼可是,他人不懂,連你也看不明白嗎?」

「那人手持的玉簫,哪裏是凡品?你再想想,為師讓你熟記的十大樂器,那蕭看上去是不是有些眼熟呢?」

小廝摸了摸腦袋,片刻之後,恍然大悟道:「師父,我記起來了,是那十大樂器中的玉海蕭。」

「玉海蕭的傳人,那樣的技藝,吹出那樣的曲子,到底是何用意?你想過嗎?」師大家再度問道,不過,這當中的語氣稍微柔和了一些。

小廝依舊是摸了摸腦袋,卻是怎麼也想不明白。

「他那是在提醒為師呢。就好比江湖頂尖的劍客,重劍意而不重劍技。叫我不要捨本逐末咧。不過,他倒是好大的口氣,為師這一次就好好讓他見識一下為師的意。」

小廝說道:「所以,師父才會送出一枕黃粱吧。可若是他不願和師父共演素還真呢?」

「他會的。他一定會的。誰人能夠拒絕名利的誘惑呢?金意樓既然安排他與我並駕齊驅,那麼他就該明白,我與他之間勢必會一分高下,這一點,他不會不清楚。而與我共演素還真,是我給他的唯一機會。金意樓也不會給他退步的機會。」

「到時候,我們就拭目以待吧。」師大家眼睛裏散發出異樣的光彩,光芒璀璨耀眼,似一汪極具活力的泉眼,侵濕整個山峰。

另一邊,啞巴少年再一次吃着船上美味的糕點,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又消滅了一小碟。他身前已經有足足四五個空碟子了。

青衣男子則是端坐在一旁,也沒有聲音。

畫舫之上,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身黑衣的王大管事急沖沖地上樓而來,問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曲大官人。」

「小事,不過是師大家親自登門送琴譜而已。」

王大管事小心翼翼問道:「沒發生其他事?」

曲星憂如今真是大官人,前有名副其實的師大家,屋內更有其他聲樂一道的大山大賢存在,他在聲樂一道上難以稱作大家,而至於大俠,他向來不屑於這個稱呼,因為在他看來,大俠總是沒有好下場的。所以,曲大官人這個稱呼是極好的。

可惜,曲星憂興趣泛泛,不願多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嘴裏吐出兩個字:「沒有。」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二人簡單問答,更是沒有寒暄,王大管事見到曲星憂之後,就急忙忙地離開船舫,往龍骨大船去了。

事實真是如此嗎?王大管家哪裏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大事在即,容不得半點差錯,也就不追究了。

屋內,一老者身着灰衣,言語緩緩:「依我看,這孩子不錯!」

「放在江湖遊歷,多少有些圓滑世故,處理事情自然是不錯。」另一人不以為意道。

灰衣老者搖了搖頭,擺了擺手,這對於行將就木的他,是極為花費力氣的,他聲音低沉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是那個女子很不錯,也很幸運!能得到這孩子的挂念。年輕人與愛情,都是充滿激情與衝動的,不似我這般老朽能嚮往的了……」

另一人淡淡道:「不過是相識數月功夫,哪來的如此情深,時間久了也會忘卻!」

「是嗎?」灰衣老者嘴角一抿,「愛而不得,思之不得,所以技藝出錯,依我看,這樣才見本心!你這弟子,也是個痴情之人,很不錯。」

澹臺滅明一愣,沒想到曲星憂能得到眼前之人如此高的評論,要知道,將整個江湖前翻數十年,聲樂之道獨領風騷的便是眼前這個行將就木,滿臉褐色老年斑的老人。老人姓李,李鶴載的李。可惜,當年遭遇變故,才落得今日的地步。

可是,澹臺滅明沉思片刻之後,依舊是搖了搖頭,意思很明顯,他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

「我有一問,李大家,你本不必來此!何必來和年輕人爭?」

李鶴載佝僂著身子,嘆了一口,說道:「什麼大家,我不過是個代罪之人罷了!某今年八十有五。白髮蒼蒼者化雪矣,牙齒動搖者或脫落矣。毛血日益衰,每日進食不過四五兩,哪裏還有什麼爭強好勝之心?人之將死,我呀,也就是想出來走走,看看。這大好世界,頹敗山河,我終是,終是沒機會了。」

澹臺滅明說道:「李大家定會長命百歲的!」

「長命百歲?呵呵!尋常人家到我這般年紀已經四世同堂,若是年少再孟浪些,五世同堂也是常見!可是,可是,我而今只有一個孫子了,如此,長命百歲又有何用呢?」

李鶴載來了興緻,接着嘆道:「我本以為禮樂傳家,世族可綿長。縱然是有些耍勇鬥狠的徒兒子弟,也不至於會惡貫滿盈,殺人全家!」

「我少年好學,孜孜不倦,及年四十有二,自成一道,成一大家,而後,苦心問道,卻遲遲無法成聖!」

「年少時,我也曾見識過齊家尺家的千年難遇,雖驚駭驚羨,心中卻有着不以為然!一代樂聖,乃是欺世盜名……」

「這也導致,後面釀成大錯!活該了那些孽子逆徒,只是,可惜李家上下一百三十九口,無辜者多數,一夜之間竟只餘二人!也就是老朽和那個啞巴孫兒!」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老朽每日都在問自己,你這隻老鬼,這雙眼睛要來到底何用?這雙耳朵又有何用?子弟不賢者不察,子孫造孽者,更是不知。」

李鶴載重重呼了一口氣,滿臉的苦澀。

一家上下一百三十九口,一夜之間僅剩二人。如此飛來橫禍,澹臺滅明哪裏不知。可他知道,這件事,是李家錯在先,公道也不在李家這一處。他想要安慰,卻發現怎麼也說不出口。節哀吧,這十二年過去,屍骨都無,哪裏還有什麼悲哀。若是說復仇,那更是白日做夢。李家的仇家可是那位。自稱老鬼,卻沒有死在當年,這才是遺憾吧。

眯着眼瞧了瞧澹臺滅明,李鶴載贊道:「你也很不錯。有這樣的一個弟子傳衣缽!」

澹臺滅明打斷道:「李大家真的不必來此!」

「不言其他,」李鶴載語速漸快,精神也似乎漸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沒想到臨了,還能在此見到你。你曾學藝過齊家尺家,更師從李家,本來是下一代大家乃至樂聖之首選!可惜,你的樂道已到了盡頭!」

「以樂道入武道,本是無可厚非。老朽當年贈你的那兩句良言,更是用不上咯。但是,看那孩子,我彷彿看到了當年的你。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呀!」

「所以我才不願讓他走我的老路!」澹臺滅明答道。

料想自己無法說服這個名義上的弟子,李鶴載閉上了眼睛,送客道:「今日話語有些多了,老朽也有些倦了!滅明,請回吧。」

澹臺滅明轉身就要走,不料身後又傳來李鶴載的華語。

「至於那曲子,我料想應該不錯,畢竟是師家那小子的手筆,待會就讓那孩子替我合奏了吧!」

「星憂學藝不精,怕是會壞了大家的名聲。」

「我都快死了,還在乎這名聲作何?再說,我哪裏還有什麼名聲?」

見到李大家決意如此,澹臺滅明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便讓那孩子進來吧。」

一聲傳呼,曲星憂入得屋內,面無表情,靜靜立着無言。

「過來吧,孩子。」李鶴載朝着曲星憂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曲星憂看了一眼師父,然後慢步走近。

「你我有緣,今日,我有意將這琴送你,你可願受?」

先前不過是吹奏一首曲子,曲星憂對着老者並沒有多少印象。如今這老者竟然送出心愛之物,如此大禮,曲星憂一時摸不著頭腦。

再度看了一眼師父,曲星憂卻沒能從師父那張臉上得到答案。

「放心吧。孩子,他還不敢插手老朽的決定。」李鶴載顫顫巍巍端起那木琴,輕聲道,「全聽從你的內心吧。」

曲星憂遲疑片刻,終於是咬了咬牙,接過那琴來。

「謝老前輩饋贈。」

曲星憂哪裏不明白,這等臨終送琴,分明是意在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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