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借刀殺人

第九十六章 借刀殺人

在士兵離去后,大殿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中,阿諾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異常壓抑。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士兵捧著一碗黑乎乎的葯進來,「先生,依著您的話煎好了。」

「好。」文種滿意地點頭,陰惻惻地望着夷光,「請王后喝下此葯。」

夷光面無表情地道:「這是什麼葯?」

文種倒也不隱瞞,如實道:「啞葯。」

阿諾駭然驚呼,「你想毒啞王后?」

文種故作為難地道:「王后的性命取不得,但又不能由著王后的性子胡言亂語,思來想去,只有這個法子。」說着,他又虛虛笑了起來,「我知道王后醫術高明,所以這副葯是按著正常份量的三倍煎煮的,相信足夠讓王後娘娘閉嘴!」

「你好狠毒的心思。」阿諾恨恨說了一句,又急忙擋在夷光身前,「我絕不會讓你加害王后的。」

「你?」文種好笑之餘,又輕蔑地道:「你算什麼東西,有你說話的份嗎?」

阿諾正要言語,突然感覺到有人在她背上寫字,她知道是夷光,趕緊靜下心來感知。

因為阿諾的阻攔,文種並未瞧見夷光這個舉動,他接過士兵那中那碗散發着濃重腥味的啞葯,用一種貓戲老鼠的語氣道:「如何,王后是自己喝,還是我喂您喝?」

夷光秀眉緊蹙,猶如層層疊疊的遠山,令人望而生憐,這一次,她似乎真的被逼到了絕境……

文種也如此認為,所以並不催促,氣定神閑地等著夷光喝葯。

正自這時,阿諾突然衝過來,一把打翻了文種手上的葯,厲聲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加害娘娘!」

阿諾的舉動激怒了文種,惱聲道:「我本不願與你這個卑賤的丫頭計較,偏你非要往死路上走,好,我成全你!」

「來人,把這個丫頭拖下去亂棍打死!」文種陰聲說着,他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之人。

聽到這話,阿諾身子微微發抖,但她始終倔強地抿著唇,沒有絲毫求饒之意。

就在士兵準備將阿諾拖下去時,夷光道:「饒了她,我依着你的話喝葯。」

文種滿面譏笑地道:「王后糊塗了,你現在已成階下囚,又有什麼資格與我談條件?」

「我確實沒資格,但若我死了,先生怕是不好向二公子交待。」

文種面色一沉,「你在威脅我?」

夷光走到一旁的長幾前,那裏擺着一個獸首的錯金香爐,她揭開爐蓋,舀了一舀半透明的香料添入香爐之中,又從暗格中取出一朵形似薔薇的花置入爐中,頓時有清幽雅緻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令人心神一振。

若公孫離還活着,一定會認出這是夷光來大牢時,執在手中的花――忘憂。

夷光淡淡道:「先生就當是一個威脅吧,如何,答應嗎?」

文種神情陰晴不定,無論是夫差還是范蠡兵臨城下,夷光都很有用,若是死了,確實麻煩。

想到這裏,他緩緩點頭,「好,看在王后的面上,我就暫且饒了這個小丫頭。」

「多謝。」夷光沒有食言,在士兵重新煎來啞葯后,乾脆地喝了下去。

文種滿意地離開,在步出大殿時,他雙腿突然變得無力,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腦袋也有些暈眩,有種……剛從夢中醒來的感覺。

士兵連忙扶起文種,「文先生怎麼了?」

文種用力晃一晃同樣暈眩的腦袋,「沒事,突然有些頭暈無力。」

令他沒想到的是,士兵竟道:「小人也有這種感覺。」

文種一怔,轉頭望向身後燈火通明的長樂殿,隱約覺得有事情不對,但又說不上來,反倒想得一陣頭痛。

他揉一揉太陽穴道:「加派人手,看好王后,千萬不要讓她離開,有什麼事情立刻來報。」

在士兵一一應下后,文種大步離開,去繼續他那「功高蓋世,名留千古」的大計。

在公子山等人忙着控制姑蘇城之時,夫差那邊的情況已是到了岌岌可危,隨時傾覆的地步,他雖然極力周旋,無奈兩軍實力相差懸殊,就算憑藉計謀獲得一些小勝,也遠不能拉平兩軍之間的差距。

支撐著夫差在這種艱難境況中努力撐下去的,是讓圖匕去姑蘇調集的軍隊,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始終不見圖匕率軍增援,按理來說,他就算再慢也該到了,除非……

在又一場慘敗后,夫差做出了此生艱難的決定——退兵!

對於心高氣傲的夫差來說,這個決定就像當眾被人狠狠摑了一掌,失盡了身為君王的顏面與傲氣,狼狽逃跑;可若是再繼續下去,按照眼前的形勢,不出數日,身邊的士兵就會悉數戰死,而他也會成為越軍的俘虜,所以權衡再三,最終做出了退兵的決定。

但退兵並不意味着夫差安全了,范蠡率領的越軍屢戰屢勝,氣勢如虹,一路追擊,大有要將他們悉數殲滅的勢頭。

夫差恨極了范蠡,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帶着殘軍東躲西藏,在這期間,伯嚭的表現令他失望不已,貪生怕死,只懂紙上談兵,與伍子胥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不明白,自己當初怎會寵信這麼一個小人。

入吳之後,藉著地利之便,總算擺脫了越軍,但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越軍隨時都會找到他們,所以一刻也不敢停歇,一路用最快的速度往姑蘇進發,只有進到城中才算安全,前提是……他們能進城。

圖匕的失信,就像扎在夫差心裏的一根刺,令他夜夜難眠。

在又一日疲憊地奔波后,一個滿面風塵的驚喜地指著不遠處巍巍的城池,「快看,姑蘇城,我們到了!」

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盡皆露出喜色,一路逃亡,幾度險死還生,終於是到家了。想到這裏,他們腳下的步伐加快了許多,大步往近在咫尺的姑蘇城奔去。

夫差神色複雜地望着姑蘇城,很快就能知道圖匕失信的原因了,希望不會是最壞的那一種,希望……

不出片刻,他們便抵達了城下,明明是白日,卻城門緊閉,一絲空隙也沒有,士兵雖覺得奇怪,卻也沒多想,朝城頭大聲喊道:「大王回來了,快開門!」

如此接連喊了三遍,方才看到有士兵探出頭來,那些人用一種猶豫而古怪地目光看着他們,在一番竊竊私語后又縮了回去,至於城門,依舊緊閉,絲毫沒有打開的跡像。

這一次,別說夫差了,就連那些士兵也察覺到了不對,大王歸來,竟然城門緊閉,喊而不開,其中定有古怪。

有幾個性急的士兵忍不住衝過去敲打厚重的城門,催促裏面的人開門,透過門縫,他們也看到門后確實有人,但任憑如此敲打催促甚至是謾罵,始終沒人來開門,他們……就像是被遺棄的孤魂野鬼。

夫差目光陰霾地看着高聳的城牆,他最擔心的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只是……他不明白,圖匕怎會有這樣的膽子?

這樣足足過了將近一個時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城牆上,他居高臨下地看着騎在馬背上的夫差,嘴角漫出一絲猙獰的笑意,「王兄,好久不見了!」

若說對於圖匕的背叛,夫差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那麼眼前這個人的出現,着實將他駭了一跳,脫口而出,「你怎麼會在這裏?」

公子山面色一寒,復又笑意如初,「王兄就這麼不願意見到為弟嗎?」

夫差沒理會他的話,寒聲道:「誰把你帶來的,圖匕嗎?」

公子山笑而不語,倒是有兩個人從他身後走了出來,一個是圖匕,另一個則是文種,在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怨毒與嘲笑,「大王出征之前,不是口口聲聲說要滅了越國嗎,怎麼眼下這副模樣回來了?在下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是你!」夫差目光陰寒地盯着文種等人,「你們三個聯合起來背叛本王?」

文種皮笑肉不笑地道:「大王為政期間倒行逆施,不顧百姓艱難,執意出征,陷吳國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為了解救黎民百姓,也為了保住吳國的江山社稷,我與圖將軍幾經商議,決定迎二公子回城主事,安定民心。」

「一群亂臣賊子!」夫差恨恨說着,若目光可以殺人,文種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夫差勉力壓下心頭怒火,轉頭看向公子山,「你我是嫡親兄弟,你當真要與他們一起背叛本王嗎?」

「嫡親兄弟?哈哈哈!」公子山彷彿聽到了這世間最好笑的事情,大笑不止,許久,他猛地一斂笑意,恨聲道:「你將我貶去邊陲的時候,有想過我們是嫡親兄弟嗎?你殺死旦兒的時候,有想過我們是嫡親兄弟嗎?」

夫差一怔,疑惑地道:「旦兒?鄭旦?」

「不錯!」公子山恨聲道:「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可你殺了她,你殺了她!」提及死於非命的鄭旦,公子山就滿心恨意,手緊緊握著劍柄,恨不能一劍殺了夫差。

夫差也是又驚又怒,「你竟然與鄭氏私通,你對得起本王嗎?!」

「是你辜負旦兒在先,你迎她入宮,卻又不善待於她,令她痛苦不堪,你才是罪魁禍首!」公子山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道:「從你殺死旦兒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一定要為旦兒報仇,如今……終於讓我找到了機會!」

看着滿心滿眼都是恨意的公子山,夫差心中一痛,曾幾何時,他們兄弟二人親密無比,一起殺敵一起受罰,如今卻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敵。

他深吸一口氣,道:「第一,我貶你去邊陲,是因為你犯了錯,理應受罰;第二,我並沒有殺鄭旦。」

公子山豈會相信他的話,冷笑道:「人已經死了,你自是說什麼都可以。」

「我確實沒有殺她,待回城之後,我保證一定查出真相,給你一個交待,但現在……」夫差沉聲道:「你真要背棄血脈親情,受這兩個小人慫恿,與我為敵嗎?父王若看到今年這一幕,不知會有多傷心。」

聽他提起闔閭,公子山身子一顫,攥著劍柄的手緩緩鬆開,文種在他耳邊道:」二公子別被他影響,當初他驅您離京,殺害鄭美人的時候,可從未念過血脈親情。」

「不錯!」公子山頷首,僅余的親情被他無情地壓了下去,冷聲道:「是你背棄王城與我在先,怨不得我!成王敗寇,要怪就怪你不聽相父的話,聽信伯嚭這個小人的讒言,害人害己。」

夫差神色一黯,旋即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背棄血脈,做出這等謀朝篡位的事情來。」說到這裏,他語重心長地道:「二弟,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為兄保證,只要你打開城門,絕不追究今日之事,你依舊是我的好二弟;你我齊心協力,共同守護王城。」

文種輕聲道:「吳王如今被擋在城門,自是百般好言,一旦放他入城,立刻便會翻臉無情,二公子切勿聽信他的花言巧語。」

圖匕也在一旁道:「文先生所言正是,吳王可從來不是一個寬厚的人,您想想吳王昔日貶黜您去邊陲,再想想伍相,前車可鑒啊。」

公子山沉眸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他忽地道:「我可以打開城門。」

圖匕駭然失色,急忙想要言語,卻被文種以眼神阻止,示意他稍安勿躁;論心機城府之深,圖匕遠不及文種,從剛才起,文種就一直有留意公子山的神情,在後者說到「打開城門」時,眼底的恨意不僅沒有消散,甚至還有加深的跡象;所以他斷定,這句話肯定還有文章,果不其然,在短暫的停頓后,公子山又張口道:「但有一個條件。」

夫差連忙道:「你儘管說。」

公子山拔出腰間的佩劍,揮手扔下城門,鋒利的青銅劍恰好掉在夫差面前,劍尖入地半尺,劍身不斷震顫,發出陣陣輕吟。

在夫差詫異的目光中,公子山一字一字道:「你以此劍自盡,我就立刻打開城門,放他們入城。」

夫差萬萬沒想到他所謂的條件是這個,一時愣在了那裏,待回過神來后,他艱難地道:「你……想我死?」

「不錯!」公子山爽快地承認,此刻的他已經懶於遮掩,大聲朝城下的士兵道:「我——公子山,以大吳王室的名義起誓,只要夫差一死,立刻打開城門,放你們入城,絕不食言!」

夫差面色鐵青如石,越軍就在後面,隨時會趕到,以他們現在的狀態萬萬不是越軍之敵,想要保命,唯有入城一途;眼下公子山說出這樣的話,就等於將他置於所有將士的對立面,一下子成了全軍之敵!

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個一起長大,單純憨厚的弟弟會變得如此惡毒,借刀殺人。

昔日公子山為了伍子胥與他爭執之時,他固然氣憤不已,但始終念著一絲兄弟手足之情,不曾置其於死地;今日易地而處,公子山卻毫不留手,實在令人心寒。

果不其實,那些士兵聽到公子山的話,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夫差身上,情況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

這些士兵雖然自幼受君主尊卑的教育,可事關性命,誰又會想死在離城一步之遙的地方;有幾個士兵甚至握住了刀柄,眼底殺意若隱若現。

文種得意地望着城下孤立無援的夫差,只要夫差一死,這姑蘇城乃至整個吳國就都歸於公子山一人之手,後者性子單純,耳根子又軟,極易控制,到時候他就是吳國實際的掌控者,是越王的大恩人,真是想想都痛快。

「嗆!」一名士兵按捺不住抽出長刀,刀尖在陽光下閃爍著凜冽的寒光,猶如一條隨時等著噬血的毒蛇。

在他之後,又有幾名士兵接連抽出長刀,每一個人的刀尖無一例外都指向夫差,但暫時沒有人動手,畢竟這一刀下去,意味着要背上弒君的罪名;他們在等,等著別人先動手,可即便如此,夫差的處境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誰敢動手!」一名豹頭環眼,燕頷虎鬚的將領大步上前,持刀擋在夫差面前,怒視着那些意圖不軌的將士。

此人叫姬陵,多年來一直跟着夫差東征西戰,也算是一員大將,但因為他是伍子胥推薦到夫差身邊的,再加上性子寡沉,所以並不受重用,一直默默無聞,連夫差也沒想到,這種牆倒眾人推的時候,他竟然會站出來。

那些士兵被他盯得心底發虛,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但很快又有人重新上前,大聲道:「姬將軍,我們不想死!」

姬陵冷眼道:「誰又想死,但絕不可做出弒君殺主之事,誰想對大王不利,先問過我手中長刀!」

「他剛愎自用,早已經眾叛親離,連伍相也被他罷黜,囚禁於府中,姬將軍是伍相一手提拔起來的,你就沒半點不忿嗎?」士兵之中不乏能言善道者。

「巧言令色!」姬陵冷哼一聲,沒等眾人看清,一道寒光閃過,那個站在最前面的士兵已是人頭落地;這番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眾人,誰也沒想到姬陵如此雷厲風行,說殺就殺。

「鐺!」姬陵將長刀重重頓在地上,環顧眾士兵大聲道:「誰敢再動殺意,這就是下場!」

看到這個殺神,那些心懷不軌的士兵心膽俱裂,握刀的手不住發抖,其中一個大著膽子道:「你……你還能與我們所有人為敵嗎?」

「所有人?」姬陵重複著這三個字,眼神中流露出諷刺與不屑;下一刻,他揚聲道:「你們都要忘記昔日之言,背叛吳國嗎?」

在短暫的停頓后,有人大聲答道:「伍相教導,終身不忘!」

這句話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子,瞬間擊起千層浪,聲音一個接一個,響徹在這片天空下,震撼着公子山等人,也震撼着夫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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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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