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絢爛的夜,李春秋駕駛着一輛吉普車在路上飛一般地狂奔,他心急如焚地將車開到了奮鬥小學。

奮鬥小學的大門敞開着,像是一隻張大了的嘴。李春秋駕駛着吉普車飛快地衝進這張嘴裏,急急地停在了教學樓的前面。

車還沒有停穩,李春秋就從車裏沖了出來,他望着眼前這座黑黢黢的教學樓,喊了一聲:「姚蘭!李唐!」

這座原本漆黑的教學樓在他的叫聲響起之後,豁然燈火通明。

李春秋緊張地四處望着。

這時,夜空中,一朵雪花飄落下來。

李春秋看向地面,驀地發現灰色的地面上,有一滴褐色的鮮血。他蹙緊眉頭,掏出懷裏的手槍,緊緊地攥在手裏,拾階而上。

他走到樓梯間的拐角處,發現地上又有一滴血。他繼續往上走,通往天台的階梯上,又出現了一滴。這滴血的面積比之前的兩滴大多了,有些觸目驚心。

李春秋走上一步,慢慢地推開了通往天台的門。

隨着天台上那扇門被輕輕打開,可以看見丁戰國背對着門口,站在樓頂的護欄邊。雪下得更大了,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肩上。除了他之外,天台上再無一人。

不遠處,偶有炮仗、禮花噼里啪啦地放着,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李春秋看了看,向他邁步走去。正當他走到一半的時候,一直沒有回頭的丁戰國突然開口說:「再過幾個小時就過年了,又長了一歲。」

他慢慢轉過身來:「你有沒有這種感覺,人一過了四十,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一眨眼的工夫,一年就過去了。三百多天,每天二十四個小時,說起來也不短,可就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他看着李春秋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又問了一句:「這是不是中年危機呀?」

「李唐和姚蘭呢?」李春秋定定地看着他。

「別擔心,你看到的地上的血,是我的。你那邊打得挺熱鬧,我這邊也沒閑着,出來進去,擦破點兒皮。」

李春秋看了看他,發現丁戰國的袖口上殘留着一些血跡。他往前走了一步,直直地問:「他們在哪兒?」

丁戰國看着他:「一個月來,你從來沒有一天像現在這麼着急過。我早就說過,我們這行就不該有家庭,更別說孩子了,那些都是拖累你的東西。知道為什麼我在這兒等着你嗎?因為我猜你一定會擺脫那些麻煩,找到這個地方來。你很聰明,可這聰明會被家庭拖垮的。」

聽他這樣說,李春秋漸漸地平靜了一些,但還是問著:「他們還活着嗎?」

「當然了,我不會見死不救的。」丁戰國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隨後他看着李春秋,淡淡地問:「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我就是李春秋。」

丁戰國點了點頭:「我不是丁戰國。」

「我想見見孩子,老丁——」

話還沒說完,丁戰國就立刻打斷了他:「我說了,我不叫老丁。」

李春秋有些急了,他把手中的槍掉轉過來,槍柄沖着丁戰國,焦急地說:「我拿自己的命換他們倆,行嗎?」

「打死你?打死一個為了救老婆和孩子、可以捨生忘死的英雄。我算什麼?一個猥瑣的、賭輸了的、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的、有着中年危機的男人?」丁戰國冷笑了一聲,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那把手槍,似乎這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李春秋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把你的槍收回去!」丁戰國呵斥了一句,他習慣性地吸了吸鼻子,「有幾個事,我一直沒弄清楚。今天終於有機會問你了。那個姓孟的獵戶,他的屍體是不是就藏在那輛轎車的後備廂里?」

李春秋頓了頓,坦白地說:「當時他沒死,只是昏迷了,是魏一平殺的他。」

「這麼說,他和我們走了一路。」得到答案的丁戰國有些感慨,「隨機應變,我不如你。」

說完了這句話,丁戰國抬起手腕,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手錶。

李春秋凝視着他,不知道他這個看手錶的舉動代表着什麼,更不知道他究竟把李唐他們母子倆怎麼樣了。

「在抓捕田剛和武霞的行動里,栽贓麵包師,給田剛報信兒的,是不是你?」丁戰國接着問。

「是我。」李春秋毫不避諱地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沒有利用公用電話直接通知他們?」

「那幾天是你懷疑我最厲害的時候。不盯着我,反而讓我一個人離開,還故意把車停在公用電話亭附近,我懷疑那是個圈套。」

「看來,判斷準確、設計巧妙。在這方面,我也不如你。」丁戰國忽然笑了,然後他又問了一句:「徽州酒樓給魏一平預警的也是你,對嗎?」

李春秋用沉默承認了。

丁戰國緊追不捨地問:「在那次行動里,我自認為已經把保密措施做到了我能做到的最好地步,你怎麼會發現?」

「是小唐。那天早上他拿着一條圍脖。後來追魏一平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戴着同樣圍脖的黃包車夫,如果換了你,你也會發現他是小唐。」

「我可不一定能注意到那條圍脖。觀察仔細、過目不忘,我還是不如你。」

丁戰國繼續感慨著,但這感慨話裏有話、不知善惡,李春秋的表情也跟着越來越凝重。

「還有老孟家裏的那次。」丁戰國接着發問,「那個可憐的閨女娘兒倆被嗆死之後的好幾天,我才想明白,在我第一次找那個姑娘的時候,就有人已經捷足先登,事先和她傳過話了,對嗎?」

說話間,丁戰國又抬起手腕看了看錶。

李春秋終於忍不住了,問:「你總在看錶。為什麼?」

「現在是我在問你問題,回答我。」丁戰國眯起眼睛注視着他。

李春秋頓了頓,才說:「我只比你早到了幾分鐘。」

「那麼,葉翔是誰殺的?」

「不是我。雖然他是因為我死的。」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魏一平派我去喚醒他。我在一個月之前見過他,那天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猜他已經是你的人了。」

「你為什麼會懷疑後院的那個亭子?」

丁戰國連續性地發問讓李春秋有些着急,但只能硬著頭皮一一應答。

「我想去找老郝到底死在了哪兒,一步步找到的那裏。那天樓上有人在看我,是你嗎?」

「是我。」丁戰國並不否認。

「你把老郝殺了。」李春秋鎖緊眉頭望着他,彷彿要把他看穿。

「我說過,中年男人有很多的不得已。他看見我在幹什麼,我不殺他,我就是個死。換了你,你不會動手嗎?」說到這兒,丁戰國似乎也有些傷感。

李春秋搖搖頭:「我可以讓他離開哈爾濱,再也不回來。那是條人命。」

丁戰國扯開嘴,微微笑了:「當然,你是菩薩。我不是,我是魔鬼。我將來是要下地獄的,我知道。」

「老丁——」

「我說過我不是丁戰國,別叫我老丁!」李春秋剛想說什麼,丁戰國突然情緒激動地打斷他。丁戰國努力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知道尹秋萍案件的真相嗎?就是那個被打傷的女特務。」

他看着李春秋:「關於她的傷勢,你當時推理得很好。其他呢?還有什麼發現?說說看。」

李春秋頓了頓,說:「打傷她的人就是你,報案的是葉翔。你們在唱一齣戲,給高局長看。」

丁戰國點點頭:「目的呢?」

「引起高陽的注意,獲得他的信任,在最需要用人的時候,在最好的時機,從治安科出來,進入偵查科。」

「還有嗎?」

李春秋接着說:「你從別的渠道得知,尹秋萍和她的一個保密局同僚剛剛接過頭,你想通過她,把那個剛剛被喚醒的人挖出來。」

「那個人就是你。要是能把你挖出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升職,拿到特別通行證,搬走所有的絆腳石,順順利利地實施『黑虎計劃』。」丁戰國有些唏噓,「最終我還是拿到了那個證件,可是有用嗎?這麼大的賭桌,這麼多的賭注,這麼久的時間,我還是賭輸了。」

李春秋目光深邃地望着他:「你是騰達飛的人,一奶同胞,為什麼要殺向慶壽?」

「不得已,身不由己,中年男人嘛。」丁戰國苦笑着打趣,然後他又說:「那一天,我就把我自己所有的後路都堵死了,殺了向慶壽,國共雙方誰都不會饒了我。我只能把最後的賭注押到『黑虎計劃』上,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可惜了。」

他吸了吸鼻子:「你呢?你的身上披着幾層衣服?」

「就一層,保密局發的。現在我把它脫了,我就是一個老百姓。」

丁戰國笑了:「過分的謙虛可不是什麼美德。你才是牌藝最好的賭徒。你不像我,認定了騰達飛能順利反攻,讓哈爾濱江山易主。你很聰明,抱穩了共產黨的大腿。這一局,你賭贏了。」

「我不想賭博,我只是想過幾天平靜日子。」

李春秋反問著丁戰國:「這種提心弔膽的日子,你沒過夠嗎?每年的大年初一到年三十,一年到頭,沒有一天不像是坐在熱鍋里,出不去也睡不着,你也不知道哪天出門還能活着回去。家不像個家,人不像個人,和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說實話,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幹什麼事,什麼都由不得你,連兒子過生日的時候都要逼着你去殺人,這種日子你沒過夠嗎?」

李春秋越說越激動:「每天推門出去走到街上,你看看那些老百姓的臉,他們活得光明正大,他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們像什麼?看看我,看看你,像一隻只耗子,連太陽都見不著。老人和孩子他們都忍心下手,那會下地獄的!魏一平、騰達飛,還有那些不把人命當人命的賭徒,我和他們賭什麼?拿什麼賭?」

丁戰國一直看着李春秋,等他的情緒稍稍地平靜了一些,才對他說:「李大夫,恭喜你。從黑暗進入了光明。我就怕你不適應,從光明的地方突然進入黑暗,眼睛會不適應的,對吧?」

李春秋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丁戰國,問:「我不想跟你說這些廢話了,姚蘭和李唐在哪兒?告訴我!」

丁戰國反倒是很平靜:「不管你想不想賭,現在必須來一把了。」

「你說什麼?」

「最後一把。賭姚蘭和李唐的命。」

聽到這裏,李春秋額頭上的血管都暴了起來,他一把揪住了丁戰國。

「想動手,想開槍,隨你。我要提醒你,你只有五分鐘的時間來找他們。」

「什麼意思?」李春秋的眼珠子已經全都紅透了。

丁戰國笑了:「你自己親手做的炸彈,除了試爆的、用完的,還剩一顆。我把它綁在了姚護士長的身上,一到十點整就爆炸。現在是九點五十五分。你不是喜歡推理嗎?你可以發揮你隨機應變、過目不忘、思維縝密的那些比我強的長處,找到他們。你那麼聰明,一定沒問題。」

李春秋像瘋了一樣,揪著丁戰國,將他一路扯到了欄桿邊上。

越下越大的雪花從天空中灑了下來,丁戰國的上半身已經被李春秋摁到了樓頂的邊上。李春秋抓着他,嘶吼著:「他們在哪兒?告訴我!」

丁戰國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擺佈,絲毫不反抗:「十點整,索菲亞教堂的鐘聲就會準時敲響。現在,你還有四分四十秒的時間。」

「嘭」,遠處,又一顆禮花遙遙地響了起來。李春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禮花,身子微微一震。

丁戰國笑了笑:「別急,看在我經常去你家蹭飯的交情上,我可以給你提個醒。」

李春秋死死地看着他,一雙眼睛彷彿要將他碎屍萬段。

「他們所在的那間教室,跟別的教室不一樣。你一向心細如髮,什麼樣的細節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想想看,他們在哪兒呢?」

李春秋額頭上的血管凸起,他飛快地想着,腦子都快炸了。忽然,他想起剛才整座教學樓燈火通明的瞬間,只有三樓一個不起眼的房間,似乎還黑著燈,那正是被砸爛了燈泡、無法照明、關着姚蘭和李唐的那個教室。

想到這兒,李春秋丟下丁戰國,飛一般地沖向三樓。他邊跑邊看,一間間亮着燈的教室從他身邊閃過。

突然,他剎住腳步,定在了一間黑著燈、拉着窗帘的教室前。他低頭一看,房門上掛着一把沉重的鐵鎖。他已經急瘋了。

被李春秋丟下的丁戰國,踩着一雙皮鞋「咔嗒咔嗒」地慢慢走下了樓梯。

他走得緩慢,一步步走下來,臉上帶着戲耍老鼠的貓所特有的那種自得勁兒。

李春秋使勁地拍著門,拚命地喊著:「姚蘭——姚蘭!李唐!你們在不在裏面?」

教室內似乎傳來了一點兒輕微的動靜。

月光下,那把鐵鎖一動不動。李春秋焦急萬分地四下尋找東西砸鎖,他看見了走廊拐角處安裝着的一個消防櫃。

於是他瘋了一樣地一路衝過去,一把將櫃門拽開,在消防器材里奮力翻找,忽然,一把長長的螺絲刀映入他的眼帘。

「咔嗒咔嗒」,丁戰國從走廊的另一端拐了過來。

遠遠地,他看見李春秋正半跪在那間黑著燈的教室門口,滿頭大汗地撬著門鎖。

李春秋死死地咬着牙,就差最後一步了。

忽地,門鎖斷了。

李春秋猛地一腳將門踹開,沖了進去:「姚蘭——」

丁戰國沒有跟過來,只是遠遠地看着李春秋,他眯着眼睛,臉上有一種微妙的表情。

就在李春秋來到奮鬥小學之前,他將姚蘭和李唐帶進了這間教室,綁在了椅子上。他把他們嘴裏堵上了厚厚的布,讓他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接着,他再將那根電了鬍鬚男子的電線纏到了他們母子倆的腳腕上,又故意將身後的一把螺絲刀藏進了消防櫃。他就是想讓李春秋親手摁下電死他們母子倆的開關,他實在是太想看看李春秋髮現老婆孩子是自己殺的時候,那種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表情了。

站在遠處的丁戰國,想像著李春秋進去后親手殺死姚蘭母子的畫面;想像著李春秋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巨變打擊得體無完膚,傻跪在地;想像著那個時候,自己再從背後一槍將其擊斃,讓他倒在一片血泊中完美的場景。

這樣想像著,走廊里的丁戰國把槍抽了出來,快步走了過去。

忽然,他聽見「撲通」一聲,似乎正是李春秋跪倒在地的聲音。很快,他聽到了李春秋痛苦地叫了一聲:「姚蘭——」

果然,事情與他的想像和計劃如出一轍,他的嘴角終於微微地揚了起來,走到教室門口,往裏面看去。

黑暗中,他恍惚地看到,地上隱約伏着一個人形。

丁戰國毫不猶豫,對着那個人形開了一槍。

突然,窗外騰起一束焰火。那個所謂的人形也現出了真相,是一把搭著李春秋大衣的放倒的椅子。

丁戰國愣住了。

「乒」的一聲槍響,響徹了整間教室。

眉心中槍的丁戰國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仰面倒下,摔在了地板上。

李春秋慢慢地走了過來,低頭看着丁戰國的屍體,說:「謝謝你的提醒。從光明乍一下進入黑暗,確實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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