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世紀末

愛情世紀末

下班時分,院子裏傳來小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聲和人們的交談聲。

「晚上的電影去看么?」

「去,聽說這電影在美國、日本、香港上映時,都曾引起轟動。」

「我也看到了報紙上的報道,要去看。」

……

聽見這幾聲對話,我才想起,剛才辦公室主任拿進來幾張電影票,說是北京影劇院的晚場電影《泰坦尼克號》,讓我分一下。我在走廊里喊過一嗓子,其他人都拿走了,惟獨我們編輯室的公主聶虹姑娘,還沒來取。

我下意識地離座起身,拿過壓在墨水瓶底下的兩張票子,放聲叫着:「聶虹,聶虹,你的電影票!」

跑到隔壁辦公室門前,門已經關了。我朝窗戶望望,窗戶緊閉,連窗帘也拉上了。這些傢伙,下班的動作倒是快。那怎麼辦?近年來,畫報社很少給職工們買團體票觀看,為了這部爭相傳說的《泰坦尼克號》,難得買一次票,我卻把票卡下了,多不好。況且聶虹還是個正處於戀愛期的姑娘,前幾天還在那裏眉飛色舞地說着傑克和羅絲近乎瘋狂的生死之戀。我無緣無故把她的票子給廢了,她會怎麼想。我連忙轉身,朝畫報社停車的大院裏張望。

總編坐的那輛小車正在拐出院壩大門,恰好堵住了七八輛同時要出門的自行車,聶虹騎着她那輛自行車,也在裏面。

我一揚手中的電影票,大聲喊:「聶虹,等一等,你的電影票還沒拿呢!」

總編輯的小車開出了畫報社的大門,跟在後面的七八輛自行車蜂擁而出,聶虹的手往後一甩,回了一聲:「沒關係,電影開場前,我到你家裏來取。」

「呃……」我還想再叫什麼,她的龍頭一拐,已把自行車飛也似地騎出了大門。

這個人,就是怪。

不過她說得也對,我家就在北京影劇院旁邊,電影開場前,她到我家來取了票,再去看電影,也是很方便的。不過,不過……這件事總讓我覺得有點兒蹊蹺,聶虹怎麼知道我家就在北京影劇院旁邊呢?在省城裏,北京影劇院是很出名,可我的這個家是植物所分的房子啊。她連這也知道,一下子又勾起了我的心病。

畫報社的那些老同志,誰不知道我娶了一個女才子呢,自從惠香在省里的科技大會上榮獲獎狀之後,她的大名一下子躍出了植物學界,成了省城裏的名人。而我,從省政府的信訪辦,調到畫報社,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記者、小編輯。報紙、刊物上偶爾也有我拍攝的一小張照片發表,在右下角落裏,標明攝影:姜天義。可這點東西,怎能和惠香比呢。雖說她長年累月深入苗嶺腹地,極少在省城裏拋頭露面,但她的巨幅彩照上過光榮榜,上過省報頭版和雜誌封面,她的生活照、工作照還在全國好多報刊雜誌上出現。最讓我尷尬的是,她的一組七八張照片,還在畫報上整整佔了兩頁版面。其中一張表現她家庭生活的照片,我當然只能作為陪襯,縮在角落裏。家庭生活,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姜天義什麼時候有過像模像樣的家庭生活呀,一年到頭,為了那些植物,惠香忙成那個樣子,我們之間哪還有什麼家庭生活啊,自從孩子住到外婆家去以後,我經常是孤苦伶仃一個人在打發日子。人當然得有自己的追求和事業,我不也是因為酷愛攝影,放棄了在省政府提拔當副處長的機會,才調進了畫報社嘛。但什麼事兒都不能過分,家就應該像個家的樣子,有家庭的溫馨,有家庭的氛圍,有家庭的天倫之樂。為了事業,把丈夫和孩子扔在一邊,那算個什麼事兒嘛。平時我從來不隱瞞自己的這種觀點,故而大樣出來的時候,在我的一再要求之下,總編輯才答應虛化處理。要不,我這臉往哪兒擱呀?

問題還不在這裏。

儘管我總想淡化自己是於惠香丈夫的身份,現在看來毫不起作用,你看,連才到畫報社工作不久的聶虹,都知道了。她曉得了我家的住址,想必也會聽說我與惠香的口角與不和,我們緊張的夫妻關係,我們正在準備協議離婚。還有……

哎呀,一往這上頭想,我的煩惱就不打一處來,什麼情緒也沒了。我居住的小區從昨天就貼出通知,今晚十點之前停電。本來我想在畫報社隨便吃點東西,對付一頓晚餐,熬到時間,直接去看電影。這下好了,虧這聶虹想得出來,到我家去拿電影票。我只好回家去G86AA。

我照例地騎着那輛半新舊的自行車回去,半路上,買了兩隻破酥包子,以便就著速食麵吃晚飯。這包子是省城裏的特產,裏麵包着三種餡,火腿、乾菜、豆乾和著冰糖,吃起來又香、又甜、又鮮。我選擇它,還因為把它和速食麵一起吃,既能管飽,又能保證營養。

可吃多了,我還是覺得厭。

這是一個成了家的男人過的日子嗎?

早春的夜晚,黑得早,我回到家裏,屋裏已是暮色濃濃的,一片晦暗,想到聶虹要來拿票子,我打開了前後窗戶透氣,還把地掃了掃。沒想到一動掃帚,灰塵揚起來,我又想到好幾天沒擦拭桌子了,書報隨意地丟放在沙發上、桌子上、椅子上,整個屋子一片零亂。畫報社裏,哪一個人不是把自己的家裝修一新,在舒適的窩裏享受,惟獨我。唉,一個人過日子,我哪有心思收拾屋子啊,得過且過地混唄。

掃凈了地,我把掃帚往門背後一扔,心裏說,反正聶虹來拿了票子就走,天又黑了,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要屋裏沒異味就行了。這麼一想,心裏又坦然起來,我抹了一把臉,洗凈了雙手,又在抽屜角落裏找出半截蠟燭點燃,泡上速食麵,準備吃最簡單的晚飯。

停電的日子,我居住的這幢樓里靜悄悄的。早早吃過晚飯的人們,紛紛趁著這陣黑洞洞的時光,跑到燈火輝煌的北京影劇院門前去了。隱隱的,還能聽到從那裏傳來市井的喧囂。

面泡得差不多了,我揭開蓋子,屋子裏彌散著一股濃烈的速食麵的味兒。噫,今天這面味兒里,怎麼還夾雜着縷縷奇妙的芳香?我不由地使勁嗅了嗅,沒等我鬧清是怎麼回事兒,身後傳來一陣濃重渾厚的女中音:「唷,姜老師,晚飯吃得這麼簡單啊?」

聶虹來了。那股芳香是她帶進來的淡雅的香水味。

真沒想到她會來得這麼早。

要想用自己的身影遮擋住她的目光,顯然已經來不及了。燭光搖曳,卻把桌子上簡單到寒酸的晚餐,映照得一清二楚。

畫報社裏所有後來的人員,稱呼比他們早工作的人,都叫老師。也不知道這規矩是什麼人興的。

我故作鎮靜地站起身來迎着她說:「聶虹來了呀,給,這是你的票,你先到電影院去吧,就在隔壁。」

「走過去要幾分鐘啊?姜老師。」聶虹雙手往身後一背,不接我的票,笑着問。蠟燭晃動的光影里,她的這副神態,顯得既俏皮又迷人。

「三五分鐘就到了。下了樓,拐個彎就到。」我連忙說。

「我說呢,你這是在趕我呀?」聶虹雙眼眨動着,撲閃撲閃瞪着我,一臉委屈地問。

「我……趕你?沒、沒有啊。」我神情有些不自在地急忙申辯,「你不是來看電影的嗎?」

「是來看電影,可電影是七點四十分的,現在連六點半都沒到。你這不是趕着我到電影院門前去乾等么?」聶虹的頭微微一偏,話雖說得十分委婉,話中的意思卻咄咄逼人。

這麼說,她是故意早早地趕來的。我堆起笑臉,抱歉地說:「你瞧我,忘記時間了。對不起,你、你請坐,坐這兒沙發上。」

我心裏直在琢磨,知道電影的放映時間,她那麼早來幹什麼?

她沒有照我指的方向走到靠牆的沙發那兒去,而是從桌肚裏抽出一隻方凳,挨着我吃飯的桌子一坐,說:「就坐這兒,你不是還沒吃晚飯嘛。我等你,等你吃完。」

「那……那你吃了沒有?」和一個年輕美貌的姑娘坐得這麼近,我的心不自然地怦怦跳着,敷衍地問。

「哈哈哈,哈哈哈。」聶虹仰著臉,發出一串充滿感染力的笑聲,笑得我有些不知所措,笑畢,她又問:「沒吃過晚飯,我怎麼會來呢?」

是啊,我問得算是什麼話啊。不過,這也實在不能怪我,自從聶虹進了我這屋子,不知是怎麼的,我渾身就緊張起來。平時,畫報社的人都說,這位新來的聶虹,是畫報社的第一大美人,她一來,就把社裏原來幾個頗有姿色的已婚和未婚的女子全比下去了!我儘管覺得大夥的評價有理,但因為和她同在一個編輯室,接觸較多,也不感覺她的美有什麼驚人之處。可今晚上,她穿戴得和平時上班截然不同,稍作化妝,竟有一種逼人的美。速食麵彌散出的那股濃烈的滋味兒,全被她身上散發出的優雅香水味掩蓋了。過去我總是嘲笑那些書中被香水熏得暈過去的描繪,而此時此刻,我真的被聶虹的到來熏得有些暈暈乎乎了。瞧,她坐得離我這麼近,用她那雙光波四射的眼睛瞪着我,目光中明顯地透出異性的好感,我幾乎可以聽清年輕女子充滿誘惑的輕微微的喘息。唉,和惠香聚少離多,我簡直不適應了。

我撈著速食麵條,就著破酥包,當着聶虹的面,吃起晚餐來。我吃得很快,顯得津津有味,可我一點也沒吃出麵條和破酥包的滋味來。聶虹近在咫尺,她身上向我拂過來的,豈止是高貴的香水味兒,還有未婚女子身上特有的那股芬芳。偶一抬頭,只見她雙肘支在桌面上,鼓起的嘴角微微上翹地一掀一掀,她那雙靈動飛轉的眼睛,既像是欣賞,又像是譏誚地瞅着我。也不知她是怎麼穿着的,她的胸脯隆得高高的,不僅顯得誘人美妙,還給我一股神秘感。和平時上班截然不同。平時上班閑聊,她時常也會用那雙撩人的大眼睛瞅着我,我不敢有什麼奢想,總以為她對什麼人都是這樣,把眼神移開,只作沒察覺就沒事了,可今晚上……

我不自然地咀嚼著,勉強鎮定着自己,收拾起面前的碗筷,離座站起來說:「你等等,我馬上就完。」

「時間還早呢,」她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手背說,「你別慌慌張張的。」

我的手像被火燙了一下似地掙脫了,可我還是明顯地感覺到了她那隻手的細膩滑爽。我端著碗筷和包破酥包的塑料紙,朝小小的廚房走去。轉過身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原先敞開着的客廳門,在她進門時已隨手關上了。

我走進沒點光亮的廚房,將油膩的塑料紙扔進廢紙簍,又把碗筷放進水斗,根本沒心思洗滌,就擰開水龍頭,擦上香皂,洗著自己的雙手。

「這個廚房真小啊!」

我驚愕地直起了腰,天哪,這姑娘跟進廚房裏來了。她說話的聲音小得多了,彷彿怕驚動了我似的。可在我聽來,她平時那很特別的渾厚濃重的女中音,放低了聲音以後,更有一股帶着磁性的魔力。

「是、是啊,是個小廚房。」我抹乾了雙手,猛地一轉身,卻撞在她的身上,「哦,對、對不起,聶虹,你看,我不……這個,你……」

我愈是手足無措,愈是出差錯,一抬手的當兒,我的手指又觸碰到了她隆得高高的胸脯,我的方寸整個兒都亂了。

「哦,對不起,聶虹,我……」

「別這樣,姜老師,」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溫柔而又低沉地湊近我的耳朵說,「我有那麼嚇人么,看把你嚇的。」

她散發着芳香的幾縷鬢髮撩撥着我的額頭,我的心撞擊得自己都能聽見。別以為我是根木頭,對於聶虹幾乎直露地表示出的好感沒絲毫感覺。正因為我太敏感了,我才會對她突如其來的感情覺得愕然。她身上那股芳香清麗甘醇,雅極了。我的心怦怦不安分地跳着,惠香也是有女人味的,但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儘是混雜着山野植物的青苦氣味兒,帶着濃郁的職業特點。

哎呀,這種時候,我想到哪兒去了。怎麼把惠香和聶虹對比起來?

「走,」我輕輕地掙脫她的手,低低地說,「我們到客廳里去坐。」

「行啊,你領我參觀一下居室吧,我早想看看你們家了。」她一把逮住了我的衣角,解釋一般道,「唷,真黑!一點兒也看不見。」

我的頭幾乎都暈了,她怎麼哪壺不開偏提那壺啊!我這家能讓人參觀嗎?

客廳里點着蠟燭,她鬆開逮着我的手,搶先一步,端起蠟燭,嘴角一努說:「走吧,姜老師。帶我參觀參觀,怎麼,你不願意?」

我朝着她浮起一臉苦笑:「我這家哪能叫人參觀啊,聶虹……」

我真想說,你快饒了我吧。不料她截住了話頭說:「怎麼不能看啊,你又沒金屋藏嬌。我偏要看。」

說着,她端著蠟燭,堅定地向裏屋走去。

「都快成垃圾箱了,還金屋藏嬌呢!」我自嘲而又無奈地雙手一攤,只得跟着她走進裏屋。

「嘖嘖,」她端著蠟燭,藉著閃爍的光影,把零亂的衣裳、書報亂扔的屋子瞅了兩眼,嘴裏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平時,只聽說你生活得憂鬱,不快活,沒想到會是這副模樣……」

我惶惑地打斷了她的話:「怎麼個模樣?」

「質量如此之低,簡直是清貧,姜老師,這太不公平了。」

「這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我訥訥地說,「也是命唄。」

「那一個人,也不能盡顧事業,一點也不顧家啊。」她憤憤不平地嚷嚷着,好像和什麼人爭執一般。

一聽她這話,我就明白,關於我和惠香的口角和傳言,聶虹在畫報社裏全聽說了。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幸好,聽她的語氣,她是完全同情我的。只是、只是,她為什麼對我這麼個人充滿了好感呢?她是這樣的一個妙齡女郎,在畫報社當着一個工作輕鬆、收入又不錯的記者,身旁不乏追求者。編輯室里的人常說,聶虹是電話最多的一個,況且異性多,還不怕人家議論,她、她這是……

「姜老師,你真老實。」聶虹轉過身來責備地說。

「我,老實?」現在的小青年都這樣,說起話來沒頭沒腦的,怎麼扯到老實不老實上去了呢?「這話從何說起?」

「哈哈,你連這都聽不明白,」聶虹又笑了,「換了別的男人,老婆總在外頭不沾家,早就拈花惹草地把女孩帶回家了。」

「我,」我點了一下自己,也跟着笑了,「我這副模樣,還能交上桃花運?聶虹,你還是別開我玩笑了……」

「這怎麼是開玩笑呢,」聶虹正色道,「你怎麼啦,哪點差了?畫報社的名記者,資深編輯,照片拍得有水平,時有作品在報刊上發表。最關鍵的是老實,不知有多少漂亮女孩想認識你這種男人了,噯,你沒聽說,我們畫報社那些年輕記者,專愛找歌星、模特、影視明星拍照嘛。」

這並不是什麼新聞,那些記者們,給大大小小的明星們拍了照片,寫了文章,少則名利雙收,多則名、利、色三豐收,在省城裏是公開的秘密。

「可我怎麼能去做那樣的事啊?」我思忖著,不由喃喃自語地說了出來。

「你又為什麼不能做那樣的事?」聶虹振振有詞地責問道,正要接着往下說,突然,她的嘴裏發出一聲驚叫,「哎呀呀,燙死我了,燙死我了。」

一面叫着,一面「噗」一聲吹熄了蠟燭,把蠟燭重重地丟在地上。

我連忙走近她身旁,驚問著:「怎麼回事?」

「燭油滴在我手上,燙死了。」聶虹抬起手來,呻吟一般苦惱地叫着,呼呼地朝着自己手背吹着。

我一把抓過她的手,摩挲了一下問:「要不要擦點葯?」

「擦什麼葯啊,」她說着把整個身子倚靠在我的身上,「讓你摸一摸,我就不那麼痛了。」

她的手有些涼,似乎帶着濕意,皮膚柔滑而又細膩,手指纖長,細巧得彷彿輕輕一用力就能折斷。我撫摸着她的手背、掌心,一點兒也沒用力,她卻伸長了手臂,任憑我摸著、揉着。

這一動作迅疾地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身上像著了火,腦子裏空白一片,黑漆漆的屋子裏,溢滿了聶虹身上溫和的馨香味兒,那不僅僅是香水,那是再高級的香水店裏都聞不到的混合了少女體香的醉人的味兒。儘管鬧不明白聶虹為什麼要這樣充滿柔情地對待我,向我表示她的好感,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只要我稍作表示,我們會自然而然地進入更親昵的程度。那真是強烈的誘惑!我的心裏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整個身子像浮了起來。

她的身子歪了一歪,彷彿就要倒下去,我急忙伸出右手扶住了她的腰肢。哦,她的這一部位是如此纖細、柔軟、富有彈性。

她微微地一偏腦殼,悄沒聲息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聲音柔柔地傳進我的耳里,我的左手把她被燙著的手輕輕逮到嘴前,吹了一口氣道:「還痛嗎?」

她清脆地笑了一聲,發潮的涼涼的手出其不意地蓋在我的嘴唇上,重重地捂了一把說:「好多了,你再吹兩口仙氣,就全好了。」

這一親密的舉動,一下鼓起了我的勇氣。

我抓過她的手來,悍然不顧地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又把她的手翻過來,在她的手心裏又吻了一下。

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含羞帶嬌地瞅了我一眼,身子輕輕地向我傾倒過來,我惶惑而又不失時機地把她整個身子緊緊地摟在懷裏,她的嘴裏輕輕地吁出一口清香的氣息,我把臉湊上去,笨拙而又有力地吻着她。她仰著臉,任憑我久久地吻着她的唇,吻着她的嘴角,吻着她的臉頰和眼眉。我感覺到她輕吁著承受着我的吻,我還感覺到她合上了眼瞼,呼吸顯得急促起來。而當我的嘴再次落在她溫潤的唇上時,她的唇微微啟開,逐漸接受着我的吻,我的舌尖能體味到她細碎的牙齒、她的口香,她漸漸愈發局促的喘息。當我更為熱烈地擁抱她的時候,她開始主動地吻我,吻得貪婪有力。嘴裏還含含糊糊地喃喃著:「姜老師,天義,真好,這樣真好,你應該過得好一些,真的,我願意,從心底里願意……」

聶虹,整個畫報社最為青春美麗的姑娘,此時此刻竟和我變得如此親密無間。以往,社裏的同事們經常以不無羨慕的口氣說,將來,還不知哪個男的有福氣娶她呢。就是我自己,平時不也把她視為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女嘛。誰知,她竟會暗中愛上了我!

我渾身感覺到一陣燥熱,頭整個兒都變得暈暈乎乎的,一股狂喜的幸福感籠罩着我。

她已變得惶惑的喘息,她一次次貼向我的身軀,她緊緊摟住我的雙臂,愈發地鼓勵和煽動着我的慾望。當我再次熱辣辣地吻她時,她一邊張嘴接受着我的吻,一邊長長地吁

著氣在我耳畔道:「真美,天義,真幸福。噢,我早想和你這樣了。」

原來她的感覺和我一樣,她愛我!

我無所顧忌地把她抱了起來,長期孤寂冷漠的身軀燃燒一般充滿了力量,渾身湧起一股強烈的慾望。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幽暗,我看到聶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頭髮因為我們的親熱顯得有些蓬亂,當我的雙手不安分地撫摸着她柔軟而極富彈性的身子時,她一次一次俯下臉來吻着我。我被她天使恩賜般的愛激發得要瘋了,我只感到被她所吸引的歡樂,我帶着一股狂暴不顧一切地和她親昵著。她緩緩地伸長了手臂捧住了我的臉,摩挲著撫摸了幾下,湊近我耳畔說:「你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彷彿有一股醉人的花香輕輕拂來,我似乎進入了夢境。夜是那麼黑,黑得讓人膨脹起為所欲為的慾望。北京影劇院門前鼎沸的喧嘈伴着小販的叫賣聲傳來,窗戶外面,一根筆直的電線杆子,聳立在夜空中。讓人覺得,夜空是那麼飽滿豐實,幽深難測。那無際的蒼穹像呼吸一般在起伏着。

省城的春夜,喚醒人的野性和激情的夜。

一切都結束了。

我出了一身微汗,我雙手緊緊地摟着她,用近乎崇拜的聲音道:「我要娶你,離了婚娶

你。」

聶虹笑了,她把臉貼在我身上,用甜蜜得呻吟般的語調說:「當真那樣,當然好G86AA。不過,你還是好好想想罷。可能么?」

有什麼不可能的,反正我和惠香的不和在畫報社內盡人皆知,離婚是早晚的事。不過我不再急於表白了,現在急急地向聶虹說出口來,反而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只輕輕地說:「我是認真的。」

聶虹信賴地又往我的身上靠了一下,懶洋洋地伸手摩挲了一下我的頭髮,現在我發現,她特別愛用這個動作,她說:「這更證明了你是一個好人。走吧,看電影還來得及。」

我有些不情願地跟着她站起來。

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內,看着一對年輕的戀人在極短的時間裏迅速升溫的愛情,在映出傑克和羅絲狂熱地相戀、深情凝視的鏡頭時,聶虹情不自禁地把臉往我探過來,在我的臉頰上輕吻了一下。

她真是瘋了,這是畫報社買的團體票,她就不怕給身旁左右的人看出蹊蹺來。但她的這一舉動,心理暗示卻是明白的,愛情常常是來得沒頭沒腦的。只因在走來看電影的路上,我問過她,你究竟看上了我什麼。她沒正面回答我的疑惑,只是說,以後會告訴你,一切你都會明白的。

電影散場以後,十點已過,我問她,再到家裏去坐么,她搖頭說不了,時間太晚了。我堅持要送她回家,她沒有反對。

在離她家不遠的幽暗小巷中,我們久久地依依不捨地擁抱着,她在我的耳畔親昵地說:「希望這個晚上令你感到愉快,希望從今往後,你的日子天天燦爛。」

我的目光追隨着她消失在小巷深處的倩影,舔著嘴唇回味着她告別時留給我的吻。

說真的,當我孑然一身時,今晚發生的一切,更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切彷彿是一場夢,美好的春夢。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難道像聶虹這樣美麗青春的女孩,會愛上像我這樣的中年男子?

電影《泰坦尼克號》裏的愛情,看的時候令人情不自禁地心嚮往之,但在看完之後,冷靜一想,誰都會知道這是編的,事實上那艘沉沒的巨輪上,也不曾發生過這麼離奇浪漫的故事。

而我這是在生活里啊。不行,我一定得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回到家裏,電已經來了,可我卻沒開燈,靜靜地躺在幽黑一片的屋子裏,細細地回味着今晚上發生的一切。從聶虹出其不意地進門到我們在她家附近告別,所有的細節和對話,都浮現在眼前。那都是真的!她那有魔力的嗓音,令人心醉的肌膚相親,她的一對灼灼放光的眼睛,還有讓人慾醉欲死的那一瞬間,哦,作為一個男人,我有多長的日子沒和女人這麼親熱過了呀!那真是迷人的一刻,我怎麼能懷疑這一切不是真的呢!都是真的,可為什麼,我的心中懸懸的,仍然感覺還是不踏實呢。不行,我得把事情弄明白,我突然想起,為便於聯繫,畫報社給每位職工發過一小本通訊錄,那上面該有聶虹家裏的電話。

我開了燈,找出那個小本子,顧不得夜已深沉,把電話撥了過去。隨着電話鈴聲響起,我在心頭一再地祈禱:千萬別是她的父母來接電話。

有人接電話了:「喂……」

天哪,是她。我重重地喘息著,激動得竟說不出話來。

「是天義么?」聶虹在電話中柔柔地問。哦,她的嗓音,放柔了說話,真好聽。

這真是奇了!我還沒說話,她竟然已經猜着了。我不由得問:「我都沒講話,你怎麼知道是我。」

她笑了:「我有第六感。你睡了嗎?」

「睡不着。」我咽了一口唾沫。

「為什麼?」

「總在想你。」

「我們明天又見面了。」她似是在安慰我,「不是么?」

「我不明白,聶虹,真的,」我沖着話筒,沒頭沒腦地說着,但我想她能聽懂,「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我、你……我們之間,這個,你是那麼美,美得高高在上……」

她在話筒里格格地笑了起來,我一下子住了嘴,不知再說什麼好。笑畢她說:「你要追根問底?」

「是的。我不想這樣糊裏糊塗,不明不白……」

「還記得季小珊么?」她突然清晰地問。

「你說什麼?」我當然記得這個人的名字。

「季小珊。」

「記得。」所有的記憶都隨着這個名字被攪動着掀了起來。

「她是我的媽媽。」聶虹的聲音突然放低了。

我不顧一切地朝她嚷嚷:「這不可能,不可能!季小珊不可能有你這麼年輕的女兒!」

她又笑了,這會兒笑得有些辛酸:「這說明你真記得我媽媽。我是苦命的媽媽領養的女兒,天義,我不騙你。你知道這點就行了,其他的,我們改天再說罷。」她把電話掛斷了。

我捧著話筒,愣在那裏,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開始理出一點頭緒來了。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身影佝僂、穿着寒傖的補丁衣裳、頭髮花白的中年勞動婦女的形象。

頭一次見她,她在為我家裏送煤巴。那時候惠香正在坐月子,烤火需要煤,可我打開門看到她氣喘吁吁地把沉甸甸的一大扁箱煤巴搬進廚房裏來時,心中還是老大的不忍。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初冬季節,她的額頭上佈滿了豆大的汗珠,嘴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不安地招呼她坐下,喝一口熱茶再走。她遲疑地瞅瞅我拉出的潔凈的椅子,又不好意思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滿身煤灰,朝我泡好的茶晃了晃巴掌,歉疚地一笑,轉身走了。我知道她為什麼不接茶杯,她那張開的巴掌沾滿了黑灰。她是怕弄髒了杯子。聽着她的腳步聲走下五樓,我直忖度,為什麼要叫這麼大年紀的婦女做如此勞累的活兒。

我沒想到還會再見到她。而且是在我的接待室里。那天她一走進接待室,我就認出她來了。可她卻把我早忘了,畢恭畢敬地坐在我的面前反映問題。大學剛畢業的幾年,我分配在省政府的信訪辦。那年頭,也不知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來信來訪。在接待的日子裏,我不知聽了多多少少遍及全省各地的稀奇古怪的歷史遺留下來的故事。可以說,久而久之,聽得我已經麻木了。但我聽了她的故事,仍然感到震驚。

我愕然地望着她穿得一身幾近洗得漂白的舊衣裳,極力想要理解她講出的一切會是怎麼發生的。

省城解放那一年,季小珊十九歲。可她早在解放前夕已經加入了青年團,並正在積

極爭取加入共產黨。地下黨為了考驗她,更是為了培養她,利用她那個省城裏富有家族複雜的社會關係,讓她打入保安司令部做策反工作。

她很有能力,臨近解放的時候,按照黨組織的部署,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地工作,竟然策反了省城市郊整整一個保安團棄暗投明。

保安團順利地進入了整編階段。黨組織對她的工作十分滿意,表示很快將批准她的入黨要求。這時候發生了保安團長向她求婚的事情。正在整編中的保安團長已改任解放軍的副團長。一個團級幹部向她求婚,本是大好事,但鑒於保安團長的特殊身份,季小珊還是慎重地向組織上請示,並且獲得批准。

一切似乎都在向著好的方面發展,未來正在向季小珊露出迷人的笑臉。哪曉得春節結婚,剛剛翻過年的早春時節,季小珊的蜜月都沒結束,風雲突變,全省各地匪患四起、風聲日緊之時,好不容易「起義」過來的保安團長竟然出爾反爾,重又「反水」,把保安團原班人馬拉出去,還當了「反共救國軍」的司令。

季小珊痛苦至極,對自己的丈夫苦苦哀求無效,只得毅然脫離保安團長,跑回來向組織上彙報,組織上當即把她扣押審查。幾個月以後,保安團長終於在「清匪反霸」中被剿匪部隊活活打死。由於他負隅頑抗,死不投降,死的時候渾身都吃滿了槍子兒。於是乎,季小珊成了標標準準的匪屬,她因沒跟着保安團長上山當土匪,關押了幾個月就被釋放出來。但是,一頂「匪屬」的帽子從此就一輩子死死地扣在她的頭上。沒有一個單位願意接受她,更沒有人為她說一句公道話。她的容貌雖然姣好,但哪一個男人都不敢娶一個當過大土匪婆娘的女人為妻。厄運跟定了她,苦難伴隨着她。省城裏傳遍了關於她的緋聞、謠言和軼事,說她會耍雙槍,左右開弓,百發百中,說她如何地了得,又是如何地了不得,說她的家族曾經如何富裕,現今又是怎麼破敗。總之,從此她就孤苦伶仃地一個人,過着永無出頭之日的年月。熬到了八十年代,聽到很多冤案得到平反,很多歷史得以澄清。她鼓足了勇氣,也走進了信訪辦。

當她淚流滿面、斷斷續續地敘述完這一切的時候,早已過了接待時間。我瞅着她那一雙哭紅腫了還在淌著淚水的眼睛,深深的同情溢滿了我的心頭。我決心要盡我的可能幫助她。

幾年來的信訪工作已使我有了一些經驗,如果僅僅只是一般地把她的材料轉給有關部門,那麼問題的解決就會拖到猴年馬月,而我一旦轉出了材料,也便喪失了主動權。我問她帶材料來了沒有。她從衣兜里掏出了厚厚一疊皺巴巴的申訴材料。

我不動聲色地請她把材料留下,並說我會及時把她的事情向上反映。她充滿希冀地望着我,在走出接待室的那一刻,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沒待我阻止她,她已掩著臉啜泣而去。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我從未那麼深切地感受到人是歷史的犧牲品,我感嘆著偶然在人的命運中起到的神奇般的作用,我為季小珊的命運而顫慄悲哀。我細細地看完了她寫下的二十多頁的申訴。她的字跡娟秀而有骨架,如果她這一輩子不是在從事底層的重體力勞動中度過,她很有可能在什麼領域做出一點成就來。於她本人來說,至少也不至於如此遭罪。

我在工作彙報中把季小珊的情況向處長、向省政府的副秘書長作了詳細的彙報。他們也和我一樣,悲嘆同情季小珊的遭遇。但是在感嘆之餘,他們說,她如今要申訴什麼、要解決什麼問題呢?右派分子,可以平反,冤假錯案,可以糾正,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衝擊的,在改正的同時還可以補發工資。她頭上這頂「匪屬」的帽子,只是慣常的說法。認真分析起來,保安團長確實是匪,她儘管嫁他的時間不長,也還是匪屬。況且沒有任何人給她戴過這頂帽子,解放后她沒有任何單位,經濟的補償也無從談起。再給她安排工作,顯然她的年歲已大,不合適了。幾十年來她就在社會底層中求生,她什麼都干過:看門、擺小攤、守電話、賣米粉、修鞋、補傘、撿破爛、送煤巴、賣戀愛豆腐果、送牛奶……但全都是臨時的。

是啊,處長和副秘書長的話都有一定道理。在季小珊的申訴材料中,確實也沒寫什麼具體的要求。在她面對面向我反映情況時,她不也沒提任何具體的請求嘛。

她最需要的是什麼呢?

似乎是一目了然的。

可落實起來,卻又是難以操作的。

我想做一件好事,卻不知從何做起。

苦思冥想中,省政府機關大院裏的一條消息,觸發了我的靈感。

植樹節要到了,原定計劃,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都要到市郊阿哈嶺參加植樹活動,可那一天突然插進一個重要外事活動,省委馮書記要出面接待,他就不能上幾十公裏外的阿哈嶺了。但馮書記堅持仍要植樹,辦公廳就安排他到省委交際處的湖濱去植,那裏正好有一排待種的樹,已經挖好了土坑,樹種也已運到,取水十分方便,一個小時之內,馮書記及其隨同人員,都能完成植樹任務,而馮書記又誤不了外事接待。馮書記聽后十分高興,還特別關照,植樹就是植樹,絕不允許借領導植樹為名,興師動眾,封園封路,老百姓照常在湖濱散步遊園休憩。

我知道馮書記是地下黨出身,而且解放前還是省城地下黨的負責人,對季小珊的事情,至少也會有所風聞,三十年過去了,對於過去的一些事情,現在該會有更加客觀公正的看法了罷。更主要的是,解放后的這些年裏,馮書記也曾經兩次挨整,多年生活在基層,對於老百姓的疾苦和冤、假、錯案,有深切的體會。

總之,我根據近年裏做信訪工作的經驗,讓季小珊那一天到湖濱去,扮作一個清潔工,看到植樹的人到來,把信送給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人,他就是馮書記。為了便於馮書記批閱,我讓季小珊把她的申訴儘可能地縮短成兩頁紙。

一切都如我的設想,由於準備工作充分,那一天的植樹格外順利,不到三刻鐘,一排樹種已在湖濱植下,馮書記有點累了,興緻勃勃地在湖濱坐下,提議隨同人員一起休息一陣。他指點着湖光山色,感慨萬千地告訴大家,解放前做地下工作時,怎麼到湖濱來進行單線聯繫,接頭時又是多麼神秘……恰在這時候,裝作清潔工的季小珊走上前來,遞交了她的那封申訴信。其實她不需要刻意打扮,她那模樣就是一個標標準準的清潔工。

等一旁的隨同人員醒過神來,想要阻擋已經來不及了。

沒想到馮書記當場就把信拆了,當知道眼前這個公園的清潔工就是季小珊時,他驚呆了:「你……你就是季小珊?」

「是啊,馮書記。」季小珊怯怯地答。

「你還認識我不?」

「怎麼不認識,你是地下黨省工委的書記。」季小珊兩眼巴巴地盯着老首長,呼吸都屏住了。

馮書記坐在圓鼓狀的石凳上,當場看完了季小珊的申訴。兩頁紙在他的手上顫抖,他的眼睛眯縫起來了,兩道粗濃的眉毛聳動着,嘴角蠕動着說:「你的事情,我聽說了,你、你再耐心等一等,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再等幾天,你不會嫌長吧?」

「我等。馮書記。」季小珊點着頭說,她哭了,淚水順着她佈滿皺紋的臉頰淌下來,但她卻沒哭出聲來。

我在想,多少年裏,她淌下了多少無聲的淚水啊。

馮書記是說話算數的,事實上他是在當天夜裏,就作出了批示:我們應當尊重歷史,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季小珊同志落實政策,讓一輩子受盡苦難的她,有一個安定的晚年。

在我多年的信訪工作中,這是領導同志批示中,最富感情和最為具體的一個批示了。

副秘書長和處長拿着馮書記的批示找我談話的時候,要我具體關心一下這件事情的進展。我豈止是關心啊,拿着這一批示,我乾脆以省政府信訪辦的名義,督辦起了這件事。這其間的種種苦惱和繁文縟節,我都記不住了,反正是在三個月之後,季小珊調進了區圖書館。第二年人大、政協開例會的時候,把她增補為區政協的委員。在她進圖書館工作的第二個月,她提着大包小包禮品到我家來,向我表示感謝。我執意不收,推搡之下,我甚至於還說了:「這本是一件功德圓滿的事情,想起來我都覺得自傲。讓你這麼一送禮,就俗了!」

聽我這麼一說,她愣怔了片刻,繼而連聲向我道著歉,把禮物帶回去了。

自從我調進畫報社,脫離了信訪工作,以後就再沒和季小珊聯繫。沒想到,聶虹竟然是季小珊的女兒!而我又和她……這麼說,她這是替母親報恩來了,這麼說,她往常瞅我的眼神,她對我的好感,並不是空穴來風,一切的一切,她都是有意識的。

是的,當年我毫不猶豫地謝絕了季小珊的禮品,而現在,我卻不知不覺地接受了聶虹的報答。多麼重大的報答!

我的內心深處涌動着一股急切地想要表達愛情的慾望,我覺得自己負有責任,不可推卸的責任。一整個晚上,我都睡得迷迷糊糊,一會兒眼前晃動着聶虹青春靚麗的倩影,一會兒是季小珊奇特的命運,她的那一張讓愁雲籠罩的臉。

我起了一個大早,到畫報社去上班。我急切地想要見着聶虹,明知她不會來得這麼早,我還是耐心地等著。明知就是她來了,我們也不一定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說話的機會,我還是第一個來到畫報社上班。哦,我多麼願意見到她。

當走廊上響起她說話的聲音時,我的心竟然怦怦地跳蕩起來。當年和惠香談戀愛時,我都沒有這種感覺,今天我這是怎麼啦?

真是吉星高照,和聶虹一個辦公室的編輯記者,今天都有採訪任務,報了個到,他們一個個都離去了。聶虹一個人在她的辦公室里!我隨手抓了篇稿子,絲毫沒遲疑地進了她的辦公室。

她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臉色有些潮紅,眼神也有點兒凝滯不安,她對我笑了一笑,笑得也有些不自然。

我坐在她的對面,把稿子攤在桌面上,用手捋了又捋,語無倫次地朝着她說了起來。我說我十分感謝她,我說我從心底里深深地愛着她,只因為她太美了,我從沒想到要向她表白。發生了昨晚的一切之後,我認真地進行了考慮,我深感自己要對她負起責任。

她始終沒說話,只是用那雙大大的溫情的眼睛,帶些愕然地瞅着我,傾聽着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直到我說起責任,她才輕聲問:「責任?」

「是啊,」我費勁地咽了一口唾沫,放低了聲音道,「你是這麼可愛,這麼純潔,這麼神聖。我不能讓你這一生蒙受痛苦……」

「痛苦?」她又問了一句。

「是啊,你想想,」我極力要把自己的意思向她表達清楚,「你母親這一輩子,就是因為當年的婚姻,苦了整整幾十年。如今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決不會讓你後悔,決不會讓你……」

我望着她白皙的臉上燦爛的笑容,我瞪着她那貼身而質地高貴的春裝,我聞着從她身上彌散到全屋的淡雅的香水味兒,所有的話突然都哽在喉嚨里,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她這副模樣兒,會像她母親當年么?我陡地感到什麼地方不對勁兒,思考了一晚上的話,全跑了。我簡潔地結束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要離婚,我會娶你的。」

她又笑了,放聲地笑了起來:「你這個人,真怪,也真好,就像媽媽說的一樣,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我連連點頭。

「你不覺得,在辦公室里,談這樣的話題,有點不合時宜嘛。」說這話時,她轉臉朝門口望了一下。

「確實……」我點了一下頭,我也怕被同事們聽見我們在談這樣的話題,情不自禁地連連往門口溜着眼,被她這麼一點穿,卻又有些不甘心地:「我想了整整一夜……」

她點着頭,善解人意地說:「你看這樣好不好,今晚七點,我們在工人文化宮的咖啡廳見。」

「太好了!」我興奮地站了起來,「晚上見。」

說着,我轉身就往外走。

「噯,稿子,你的稿子。」她又招手提醒我。

我返身拿了稿子,又瞅了她一眼,她親切地朝我笑着,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追隨着我走出了辦公室。

工人文化宮的咖啡廳是由茶室改造的,儘管名稱改了,但它的環境一點兒也不幽雅,與其說它是咖啡廳,不如說它仍是個茶室。就像省城市中心好不容易開出了一家西餐館,但不到半年,西餐館里供應的全是中餐一樣。晚上七點,我一走進咖啡廳,只見人頭攢動,聲浪鼎沸,四處都是歡聲笑語,根本沒一張空桌子。我心想,這哪是談情說愛的地方啊,我整整思考了一天的話,怎麼在這麼個地方對聶虹講哪。正在遲疑,耳朵里似聽到有人喊了我一聲,我循聲環顧,只見咖啡廳挨着陽台的角落裏,聶虹正在向我招手。我擠過人群,朝她走去。

這是一張四人坐的方桌,我坐下的時候,桌上已泡好了兩杯咖啡。我說:「你早來了。」

「是啊,這地方不早點來,根本沒座位。」聶虹頗有幾分自得道,「我一吃完飯就來了。」

這麼說她還是誠心誠意的。只是,沒有音樂,沒有燭光,也沒有咖啡廳該有的情調和舞曲,根本不適於談情說愛。我正想說我們另找個地方吧,不料聶虹先說開了:「現在你說吧,在這兒,說什麼也沒人在乎你。」

看來她是這裏的常客。

我端起了咖啡杯,呷了一口咖啡,苦味兒挺重的。是的,可以說這一整天我都在醞釀此時此刻的表白,我要說我已下定了決心離婚,只等惠香這一次回來,我就開誠佈公地向她攤牌,估計這不會有多大麻煩,因為惠香也是一個自尊的女人。我還要說我愛她,我會一輩子都對她好,我們的結合會很幸福。當然新婚的房子會裝修得像宮殿一般漂亮,直到她滿意為止。我還要說……白天我想得那麼多,但一旦坐在她的面前,我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聶虹出聲地把小鋼勺放在盤子裏,笑吟吟地對我說:「怎麼啞巴了,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是的,」我抬起頭來,瞅了她一眼,下定了決心道,「聶虹,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是一個逢場作戲的人。我要對你負責,我要娶你……」

她突然樂呵呵地打斷了我,「你就不問問我同意不同意?」

「你……不同意?」

「是的,我不會同意。」她簡捷而又明了地說。

「那麼,昨晚上,你是逢場作戲……」

「哦不,那是真的。真心,真情。」

「我……」我語塞了,我真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兒了。

聶虹笑了,明明白白地說:「你別這樣子瞪着我,好像我是個怪物似的。我先要告訴你,我有男朋友,而且還不止一個。目前我正處在對他們的選擇之中,也許一會兒你就能看到他們中的一個。」

我渾身突然不安起來,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她仍在笑:「而對你,我也一直有種莫名的好感。當我告訴媽媽,我和你同在一個畫報社工作時,媽媽一直讓我請你到家裏去玩,媽媽總是念叨着你對她、對我們一家的恩情,總說要報答你。正當我想告訴你這一切的時候,我聽說了你婚姻的情況。而且恕我直言,在畫報社裏,你確實生活得很窩囊。你想想看是不是這樣?」

我怔怔地望着她:「於是你就生出了憐憫心,你只是因為可憐我才……」

「也是為安慰你,更是為激發你,我才這麼做的。」聶虹陡地提高了聲氣,申明一般道,「但這決不是你說的逢場作戲,這裏面包含着我的感情,很複雜的一縷感情,我是心甘情願這麼做的,對此你別感覺內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活得那麼壓抑,我只是要讓你感受生命的歡樂,感覺生活的燦爛多彩。僅此而已,怎麼,你還是不明白?」

我瞪着她的目光,一定像個傻瓜!

「別這樣,」她優雅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伸出手來,在我的手上輕輕一握,不無擔憂地說,「你說話呀,怎麼悶悶的?」

我把雙手一攤,苦澀地笑了一下:「那麼,昨晚的一切,真是一場春夢?」

「你又來了,」她嗔怪地撅起了嘴,「那都是真的。但是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別讓它牽腸掛肚地放在心上。要知道,我們這一代,看待事物和你們是不同的。」

她的眼角朝旁邊一溜,頓時堆滿了笑容,輕輕地說:「媽媽來了。」

我吃驚地轉過臉去。只見季小珊熱情洋溢地伸着手朝我們走來。

「哎呀,姜天義同志,你好你好!來,認識一下——」

季小珊拉着我轉過身去,指着她身旁一位文質彬彬的老人,正要介紹,聶虹插嘴道:「這是我繼父。」

我和老人握手,忍不住又回過身來瞅著季小珊,她已是一頭銀髮,但是紅光滿面,神采飛揚,特別是她那雙眼睛,年輕得和她的年齡都不相稱。

一位英俊瀟灑的年輕人,悄沒聲息地出現在我們桌旁,臉上掛着譏諷一般的微笑,聶虹出其不意地把嘴朝他一努:「自我介紹呀,陳石,傻乎乎地站着幹什麼?」

小夥子雙腳一併,向我伸出手來:「陳石,已經被她搶先說了。很高興認識你。」

兩位老人和聶虹都笑了,我也勉強堆起笑容,和他握手,但心裏仍覺得彆扭。季小珊朗聲說:「我們這一家子,常在這裏度過周末。坐吧。」

怪不得這是一個四人座呢,我的心像被什麼捅了一下。趁這機會,我擺了一下手道:「你們坐吧,我還有點急事,先告辭了。能見到你們一家,我真是太高興了。」

無論季小珊和聶虹怎麼挽留,我最終還是脫身了,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我自覺神態還是鎮定的。可一走到街上,春風拂上臉來,我竟什麼感覺也找不到了,腦子裏一片空白,一片茫然。

難道這就是世紀末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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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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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世紀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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