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十月獲稻,為此春酒。放眼一望,雁回山下稻田茫茫,看來慕言將衛國治的不錯。

着實要感激君師父交給我一手做人皮面具的好手藝,自陳至衛,一路回到山,二十日走走停停,除了偶爾身體感到不適,一路都很順利。

二十日前,我在曲葉河畔醒來,大約是自茶山崖壁墜入崖下的江流,順着漂流至曲葉河。那時和慕言訣別,我以為鮫珠頃刻便要碎裂,可醒來時莫迷濛里看到胸中那顆珠子的影像,冰魄般的明珠,有一半完全碎裂,另一個佈滿裂紋。

我想,這就是我還活着的原因,可見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只是好生得不夠好,那些裂紋每目加深一點,每加深一點就帶走我一分性命。

照這個速度,最多還能撐個三四月吧。我想過是不是要回去找慕言,這世界有他令我放心不下,覺得哪怕再看一眼也好。

可想到終歸逃不過命歸虛無,給了他希望卻又讓他絕望,這太殘忍,而且,不:再見到他,我一定接受不了還有三個月自己就不在人世了,想來想去,決下的這三個月回到最初見他的地方,有他的那些回憶便足夠陪伴我愉悅度過最後這段時光。

回雁回山的途中,處處聽人議論,說老陳王薨,世子譽即位,即位之日封后,可陳王后的寶座上卻沒有什麼端莊夫人,僅放置著一尊玉制的靈位。

我想到在那個開滿千花葵的院子裏,他曾哭笑不得地對我道:「姑娘說的是冥婚?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慕言,我雖然會不甘,臨死前提出那樣的要求,即使死後也想獨佔你,可……可都是一時任性隨便說說的,並沒有要你真的做到這樣。

一時不忍,潸然淚下。

雁回山仍是從前模樣,算起來我離開的時光着實不長,但兩年來真是發生了太多事。清言宗在高木修竹環繞之下露出宗門一角,那已是我不能回去的地方。

後山的山洞保存得很完好,連同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畫也沒有半分模糊跡象。

我在山洞裏暫居下來。

這裏的風景已看過十六年,春風吹過,夏日照來,秋雲掩映,冬雪紛飛,雖是熟悉得不得了的景緻,心中還是覺得有些留戀,想要時時都能看到,但一日日體力不濟,總是提醒我時日無多。

深秋夜涼,偶有夜風自洞口刮進來,不太適合睡石床,幸而發現洞壁有一處掩在青藤后的穴窟,可供擋風禦寒。

我是真的做好準備此生就這樣結束了,想着若是能灰飛在此處也算是有始有終。可第七日的夜裏,剛即位為王的慕言竟找來這個地方,這真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整好是月沉時分,我躺在青藤后的穴窟里,聽着洞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微微火光照來,他懷中抱着一張七弦琴,隨意將火把插入一處洞壁,垂眸打量洞中許久,旋身在石案上放下隨身的瑤琴。

火把將洞穴照得通明,他穿着初見時的玄青衣衫,仍是那麼身姿翩翩,就像回到三年前那個星光璀璨的仲夏夜,可終歸是眉眼中添了愁緒,唇邊笑意不在,只顯蒼白病容。

我心中一痛。他停在一處空地之上,微微皺眉垂頭打量,那正是當初我用棍子作畫的地方,如今什麼都沒有了。

良久,他像想起什麼,幾步到石床前。我看着他微微俯身,修長手指一寸一寸撫上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畫作,許久,緩聲道:「畫得很好,看得出是有長進了,我還記得當初你畫在地上送給我的那幅,也沒有那麼糟糕。其實我看出你是想畫什麼給我了,只是想要逗逗你罷了。」

如果是尋常時候,我一定瞪着他喊出來:「你太過分了。」

可如今只有緊緊抿住唇,剋制自己不能發出一點聲音。這個人真的很過分,老是喜歡捉弄人,偏偏我每次都會當真,若是還有將來我一定要數倍地還回去,可轉念想想,哪還有什麼將來,只有便宜他了。

不過,如今我還活在世上,卻要躲着他裝作人世間已再沒有君拂這個人,這也算是對他的捉弄Ⅱ巴?不知他曉得了會怎樣生氣。但願他永遠也不要曉得。

洞中響起裊裊琴音,已沉的月色似乎也浮上來,探出天際雲頭,將一片白光灑在迷濛洞口。

我喜歡聽他彈出的調子,更喜歡看他彈琴的樣子,那種風雅從容的姿態,旁人如何效仿也效仿不來。

其實他若非生來便是陳國的世子,也許有一日會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看來人生真是有所得有所失。

明明火光中,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紅蝶,震動着硃色的翅膀,徜徉翩躚在他身旁,就像懂得那些自琴間汩汩流出的幽遠曲調。琴聲戛然而止,他淡無表情的神色驀然鬆動,眉間隱隱流露出我見慣的溫柔。

紅蝶靜靜停在他指上,他嗓音有一絲輕顫:「阿拂,是你Ⅱ馬?」

我伸手捂住嘴,想要抵擋住自喉間湧起的哽咽。那怎可能是我,慕言,你一向何等的聰明理智,這一刻怎會異想天開至此。

那紅蝶棲息了一會兒,振動着薄薄的翅膀打算飛離,他似要起身阻攔,不經意間右手碰到琴弦,叮咚一聲似泉水敲響,展翼的紅蝶盤旋一陣復停在弦柱之上。

這可真是只奇怪的蝴蝶,也許是慕言血統中也遺傳了慕容安招蜂引蝶的本事。他的手指按上蠶絲弦,神色間有瞭然亦有沉痛,輕聲道:「你是想聽我彈琴?那你想聽什麼曲子?」

蝴蝶沒有作答,我想回答,卻不能。他忽然笑了笑,那帶着愁緒的笑意比任何時候都動人,都傷人:「那麼,我把會的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好不好?」

火把燃盡,晨曦微現,日升日落,夕陽映餘輝。他果真把所有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整整一夜又整整一日,琴音一直未停。我躲在青藤后的穴窟里,看着他指頭被琴弦磨出血泡,十分心疼,卻只能用力捂住嘴,害怕一鬆開就會哽咽出聲。

長痛不如短痛,今日這樣淋漓盡致大痛一場,總好過三個月鈍刀割肉。真是忍不住想罵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看到他這些傷痛呢,還有三個月了,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可看到這樣的他,一邊心裏很難過,一邊又止不住感到一種哀傷的幸福。

若不是蘇儀前來阻止,不知他會這樣執着地彈到什麼時候,雖然我從前有那樣的願望,希望他能將他所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但當夜幕再次降臨,聽到那無休的琴音,看到蠶絲弦上染出的點點血痕,卻在心中暗恨他會的曲子是不是太多了點。

琴音一住,那隻像雕塑般停在弦柱上整一日夜的蝴蝶像是忽然受驚,拍著翅膀翩躚著就往洞外飛去,即便弦音又響,也未做片刻停留。慕言匆忙起身去追,被蘇儀狠命攔住,洞裏響起她輕啞的哽Ⅱ因之聲:「它若真是嫂嫂,豈會捨得扔下你獨自飛走,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是嫂嫂,難道你要同一隻蝴蝶過一輩子么?」

紅蝶越飛越遠,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中,慕言背對着我,看不清臉上是什麼表情,沒有再抬步去追,卻也沒有說話。大約他終於清醒,那不是我。蘇儀說得對,若那是我,怎麼捨得丟下他。捨不得的。

火把重新燃起,他頎長的身影投在青藤上,伸手就能觸到,試着想要接近,最終還是作罷。長長的沉默里,蘇儀輕聲道:「哥哥,嫂嫂她,是怎麼樣的?」

洞中只聞松脂燃燒時微弱的「噼啪」聲。他的聲音低低響起:「很會跟我撒嬌,偶爾耍耍小脾氣,經常哭鼻子。」

蘇儀頓了頓:「若是這樣的小姐,天下到處都是,哥哥你何苦……」

他轉過身來:「那是我在的時候。」沒什麼表情地俯身收拾石案上的琴具:

「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淚水模糊雙眼,滑下臉頰,競忘了抬手去擦。一陣風吹來,微微撩起青藤,我嚇得趕緊止住眼淚,只是虛驚一場,抬眼看到他們一前一後緩緩踱步出洞的背影,洞中灑下一大片松脂的火光。

我以為那是句點,未曾料到,句點並不在此處。慕言沒有發現我,因洞中沒有活人生存的痕迹。我是死人,無須什麼用餐的杯盞,亦無須什麼驅獸的火事,加之身上乏力,在他之前,已有兩日未曾踏出擋身的穴窟。

想到也許他們會去而復返,慕言走後一日,我仍靜靜躲在青藤之後,第二日估摸不會再出什麼紕漏,才跌跌撞撞出洞去附近的溪潭。披着濕透的長發重回洞中之時,卻愣愣看到青衣女子正立在石床旁垂著頭以紙拓畫。

要躲避已來不及,她抬起頭來,一雙杏仁般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日光懶洋洋鋪在洞口,我緩緩走近兩步,輕聲道:「三月不見,別來無恙否,蘇儀。」

她手中畫紙一抖,牢牢盯着我,半響,眼中競滾出淚珠:「我不知你是人是鬼,還是你一直就在這個山洞裏?可你為什麼現在才出現呢,嫂嫂,你該來見的不是我,是哥哥啊。」

和她打招呼完全是迫不得已,卻沒料到她會這樣哭出來,雖然我也經常掉眼淚,但最怕別人在我面前哭,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轉身便要走,身後傳來她驀然抬高的哭腔:「你如何忍心,嫂嫂。」

洞口颳起一陣小風,幾片秋葉隨風落地,不管不顧地想走,已走了好幾步,雙腿卻自己緩下來,還是停住了腳步。

背後一陣悉卒,蘇儀的抽噎聲近在咫尺:「你墜下山崖那日,哥哥他也陪你一同墜下去了,他想要追你,山崖下江流滾滾,歷盡艱辛,可最後尋到的卻只是你的一套紫衣,你不知影衛找到他時他是何種模樣,幾乎半條命都讓江水沖走了。可回到行宮,他絕口未提起你,休息半日便着手父王出殯之事。他遇事向來沉着以對,我們都以為他是一時執迷,看樣子已經想通了,卻沒想到父王出殯之後,他擯除一切外事,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日。即位那一天,他手中端着你的靈位,親自將它放在了身旁的後座之上,你一定不曉得,那靈位是他三日裏不眠不休一筆一劃親手雕刻出來的。」

我抬頭望着天,看到藍天上白雲高遠。是我的錯。都是我的執念。他不應該愛上我。一個活人,愛上一個已死之人,這註定是一件沒有未來的事。

那時候我只想着靠近他,再靠近他,想着要讓自己此生沒有遺憾,壓根就沒有去想倘若終有一日我離開他,他會如何。是我錯了。

身後蘇儀上前兩步,聽到她帶着哭腔啞得厲害的顫抖嗓音:「你為什麼連頭都不願回?是覺得這些都還不夠?那麼如果我告訴你,他因為你,連劍也不會用了呢,你會不會稍微有一點動容?」

我猛地回頭,艱難道:「什麼意思?」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淚,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哥哥他劍術高超,遇事出劍一向快速,常令他的那些影衛們無地自容。可即位那日,夜宴上有刺客行刺,明明是能極易擋回去的劍鋒,哥哥卻……我去探慰他的傷勢,問了許久,他只淡淡告訴我,他已不能用劍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因那日誤刺了你,所以再不能用劍。今次也是,趕着你的生日,其實身體還沒有完全將養好,也不遠千里來雁回山。他雖什麼也沒說,可我也想得到,這全是為了你。可你如何忍心,如何忍心明明還在人世卻瞞着他,他就來到你面前你也不肯見他,如何忍心讓他……」

山洞很高,第一次發現,原來洞頂許多地方都被溶蝕。是啊,我如何忍心,我不忍心的,可,一種痛緩慢地自心底滋長,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蘇儀,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前往吳城的路上,聽說趙姜兩國開戰。這事既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八月底慕言便同趙王會盟,我以為依趙王的急脾氣,最多不過半月便要同姜國宣戰,卻不想今次竟沉住了氣,一直拖到了十月初。

聽說宣戰之日,趙王親臨陣前曆數了姜國的七大罪狀,壓軸的那一條十分精彩,人證物證確鑿地直指四月時姜國為除蘇譽嫁禍趙國借刀殺人之事。

趙王聲聲控訴,說姜國實乃虎狼之心,欲一方坐大,不惜設此毒計以使趙彖兩國相互攻伐而得漁翁之利,幸好兩國長年睦鄰友好,兼有姻親之信,才免了國主兄弟鬩牆,不想姜王卻賊心不死,為了掩埋掉此前設計趙國和陳國的不儀之舉,竟然不惜自斷右臂,使出苦肉計來自己殺了自己主事的丞相且誣賴到莖國頭上,姜王此舉,着實有違為君之道,上對天子不忠,下對臣子不義,令天下人心寒,如何如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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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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