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房中一時無聲,蘇珩發抖的手指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終於鎮定下來,五步的距離,他要握住她卻被她不動聲色躲過,可終究是他的動作更快,就像是他們比劍,自第一次勝過她,他從來是不緊不慢地比她快半招。

她終於還是被他握住右手。一個用力狠狠扯入懷中,就像他從來知道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能讓她屈服。求她原諒是沒用的,只能令她屈服。

他閉了閉眼睛,更緊地摟住她:「我不會再離開。我錯了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她的左手牢牢捂住眼睛,微微仰若頭,大片的水澤滑過指縫,滑過臉頰,一滴一滴,靜靜落在他肩頭。

同君師父一起步出蘇珩的華胥之境,他一直沒有說話。其實這件事着實要算圓滿結局,搞不懂他還在不滿什麼。

也許是為慕容安不值,兜兜轉轉,蘇珩終於明白最想要的是什麼,可她卻再不能看到。但哪能事事盡善盡美,十全十美是要遭天妒的,十全九美就很可以了。比如慕言,我從前一直很擔心他這麼萬能會不會藍顏薄命,幸虧他娶了我,所娶的妻子是個死人,這不完美的姻緣大約能讓神明放他一馬吧,我想。

君師父來也無蹤去也無影,不愧是慕容安的徒弟。

榻上蘇珩面容平靜猶如熟睡,我知道他已薨了。如今要做的只是快速離開長安樓混出安樂宮,因最遲明日宮人一定發現陳侯薨逝,他這年齡明顯不到壽終正寢,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蘇珩誠然是死在華胥引之下,我卻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刺客,倒像是又做成一樁生意,只是滿足人心慾望罷了。

歷經浮世繁華,他最想要的還是和她一世長安,既然芳魂已逝,他便用自己的命來交換一個她還活着的夢境,公道得很。

推開外間大門,侯在門外的小宦侍殷勤施了個禮,我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道:「陛下好不容易睡着,公公多操心,切勿讓旁人擾了陛下清靜,奴婢的琴弦斷了,不知何處能夠修繕,好趕在陛下醒來之前同他彈奏方才那支曲子的第二段。」

小宦侍不疑有他,趕緊著了個宮女領我去修琴,自己則兢兢業業地守在蘇珩寢居外。

回頭再望一眼長安樓,雀檐在秋陽下泛出金光,八十丈高樓在地上投出一片巨大黑影。蘇珩找到了他的長安,而刺陳的任務已完成,得趕緊找到百里瑨把我的身份換回來,回去柸中等著慕言,我也就找到了我的長安。

想到這裏由衷地覺得愉快起來。頭頂是秋陽和煦,耳邊是秋蟲唧唧,眼前是秋木葳蕤,腳下是秋草鬱郁,長安長安,多美好的兩個字。

耳邊響起劍擊之聲時,我正在考慮如何甩掉跟在身邊執意要領我去修琴的小宮女,嚇了一跳本能回頭,卻看到離面門不足兩寸遠的一柄劍鋒被另一把劍險險格開。

一瞬的愣怔里,發現眼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許多持械攻來的黑衣侍衛,而本以為不知去向的君師父卻牢牢護在我身前揮劍抵擋。

第一反應是一手刀將身邊同樣愣怔的宮女劈暈,第二反應是看來事情沒有我想的那麼容易,陳侯之死多半敗露了。

君師父的劍術師承慕容安,雖不如蘇珩快速,但勝在靈動輕盈,舍劈砍而精練點刺,有生以來曾見他對敵一次,差不多是出一回招就倒一個人,可今次看上去竟有些費力,這些黑衣侍從配合得太完美。

劍花繚亂,君師父僅能護着我步步防守,不多時便退到一處峭壁邊緣。我曉得不知多少代以前的陳侯將安樂宮修在茶山之巔,為的是將堪稱奇景的斷石峭崖收入宮中後花園,而此時君師父帶我主動退至此處,一旦走投無路就從這裏跳下去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考慮到他的出招風格,覺得更多是為我們尋找一個易守易攻的屏障。

果然,我被甩在突出的扇形崖壁之上,三面都放空,能容那些黑衣人揮劍向我的那面被君師父嚴防死守,而且,沒有我緊緊跟在他身邊,他明顯比較能放得開手腳了。

情勢幾乎已經開始向我們扭轉,好幾個黑衣侍衛均命喪君師父劍下,卻突然從右前方閃過一道皓皓的劍光。

我不懂劍,那一瞬之間競也能感到它的快速,攜著疾風之力狠狠劈開君師父設置的屏障,順勢擦過他肩臂帶起一道血痕,又在頃刻間變幻招式直直向我而來,那百步之外穿透飛花落葉的優雅劍式,醞了無窮力量快似閃電的果斷劍招,我看清這個人,甚至看清劍柄處微光輕點勢如流星的湛藍寶石。

慕言。長劍一瞬間沒入我胸膛,剎那裏聽到鮫珠碎裂的微響,就像無聲的暗夜裏一朵花驟然開放。

我一把握住似乎還要繼續深入的利劍,血順着指縫滑落,想要出聲阻止,可生命流逝得那樣快速,讓我幾乎沒有張口之力。秋陽白得慘淡,荒草在風中搖曳,他冷冷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銳利無情:「竟敢扮成我母親的模樣行刺我父王,果真以為陳國無人,能夠任你們來去自如為所欲為?」

我覺得自己像一片枯死的葉子,被串在劍梢上搖搖欲墜,想不明白他說的話,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被困在侍衛之間的君師父看到我,大喝一聲:

「阿拂。」

混亂的視線里,看到慕言冰冷的臉色瞬間煞白,整個人都僵在那裏,持劍的手停在半空,劍鋒仍沒在我胸口。「慕……言……」

我咳出一口血來,往事如一盞旋轉不休的走馬燈,恍惚半天,在剎那裏似醍醐灌頂。

他是陳國的世子,我怎麼會沒有發現。

蘇譽,取母姓為慕,去興亦為言,那些貴族門庭里長年規整的優雅,那些久居高位者含而不露的威儀,那個以十萬鐵騎踏平衛國,將天下耍得團團轉,天生就該成為一國之君的傳說中的蘇譽。

他是我面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夫君。

怪不得成親那夜他問我陳國滅了衛國,我會不會恨他,還任我將他誤認做陳國的將軍。怪不得他從不過問我家裏的事,得知我身體的種種異常也沒有表現出震驚。因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可為什麼要瞞着我呢。我早說過,衛國滅亡是王室無道,公主殉國是在其位當其責,死過一次的君拂已不是從前的葉蓁,之所以這樣努力,只是想要為自己而活罷了。

歸根到底他是不相信我真的這樣看得開,若能早日明白我的心意,坦白告訴我他是蘇譽,又怎麼會這樣呢?天意如刀。天意果真如刀。

費力地抬手想擦一擦嘴角,看到他修長手指伸過來,貼上我臉頰,手指竟是在劇烈顫抖,摩挲著要撕掉我臉上的人皮面具。

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做了許久才做成功。面具被撕下來的那一刻,他身子晃了晃,蒼白臉色更見蒼白。

我終於攢出一口氣來,卻無法抑制生命從破碎的鮫珠里一寸寸流失。本就是天人兩隔,不止一次設想過和他永別時會是如何情景,沒想到會是這樣。

鮫珠完全碎裂,這具身體便會頃刻灰飛,我想這大約是不消片刻的事,卻奇怪地沒有半點恐懼,其實我這麼膽小。

只是不能讓他親眼看着我在他面前消失,一定不能。我還是想擠出一個笑容,至少讓他記得最後一面我是這樣笑着,不知道該說什麼,有太多話想說,可,我搖頭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你的父親,不要恨我。」

旋身翻下山崖時聽到背後他失聲叫我的名字,嗓音被耳邊風聲割裂,想着一切竟然這麼快就結束,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眼淚還沒有落進鬢髮,腰間驀然被摟住,岩壁上劃過撕心的刺鳴,我艱難地張了張口:「為什麼要追上來……」

他啞聲道:「你說你會在中等我。」

不知是不是迴光返照,說話終於沒有那麼吃力,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他的表情:「我不是要為自己開脫,你父親去得很安詳,他是自願讓我拿走他的性命,他一直很想念你母親,去到了一個有你母親在的世界,也許你會認為我是想用撒謊來挽救,可……」、他打斷我的話:「我相信。我都相信。乖一點,別說話,我們先上去。」

蘇譽是何等聰明的人,在我跳下山崖時他就應該明白,我不是任性要讓他着急,是再沒有辦法了,可還是執意跟着我跳下來要將我救上去,什麼時候看到過他這樣自欺欺人。

我摟住他的脖子,埋進他肩窩:「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會活不下去,要和我殉情?」

他手臂一顫,聲音不穩:「若是喜歡我,就活下來,陪我一生一世。」

我笑了笑,盡量打起精神:「先不要上去,你這麼抱我一會兒就好,我的家鄉有一個傳說,說人死了是會有靈魂的,有一個地方叫做奈何橋,靈魂們就在那裏等著排隊過橋,橋的對面是一番新的人世,他們把過橋稱做輪迴。」

他摟着我吊在半空中,緊得就像要將我揉進骨血,我離開他一點,看着他的眼睛:「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地方,我會在橋下等你的。你生來就該稱王於陳,建功於天下。不會為情所困,這樣最好了。我們約定三十年吧,三十年後你來找我,那個時候,我們一起過奈何橋,入輪迴道,這樣,說不定在另一世里也還能做夫妻呢。」

他眼裏浮起痛色,我想伸手去揮開,他的唇貼在我額頭上:「但是我不在的話,你害怕怎麼辦?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着我,那由我陪若你,你說好不好。」

他從容說出這樣可怕的話,我怔了許久,心裏一時酸澀難當:「其實你不在我身邊我也不會害怕的,我已經長大了呀,只是經常會在你面前假裝害怕來撤嬌,讓你覺得不能丟開我罷了,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心計,我……」

「我會害怕。」他低聲打斷我的話:「你不在的話,我會很害怕。」

我伸手去撫摸他的髮鬢:「那麼我就不在那裏等着你了,我死後也陪在你身邊,等到三十年之約一到,我們一起去奈何橋好了。不過,說好的三十年之約,提前赴約的話,你可就找不到我了,你身上要立下累世的功業,要成為世人稱頃的聖明君主,我想你帶着一身榮光來見我。你我今生……今生是不能了,來生我一定……」

但看到他的面色時不禁停了聲,試着探手在他眼帘劃出一個笑來:「生什麼氣呀,笑一個給我看看啊。」

軟劍在崖壁上劃出極深的口子,幾乎迸出火光,他抱着我往崖上騰挪,嗓音低啞得厲害:「不用許我什麼來生來世,我只要你此生此世。」

喉頭一哽,此生此世着實是不能了。我握緊袖中的匕首,趁他借力騰起之時顫抖地扎進抱住我的那隻手臂,緊摟住我的桎梏毫無防備地一松。

身體急速墜落之時,我聽到自己輕聲道:「記住我,不能忘了我,假如今後喜歡上別的女子,一定不要讓我知道。」也不曉得他有沒有聽到。

最後所見是他面上不能置信的驚痛,藍色的身影模糊在我奪眶而出的眼淚中。漫天秋意,風中傳來他的聲音,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

這樣死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若早知這樣快就是訣別,我一定會時時跟着他,不會讓最後這段日子我們聚少離多。

但老天爺對我還是不錯了。去年深冬直至今日秋暮,就像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夢中,我得到了我的寶物,他從來就是我的寶物。

人生無所謂長短,有時一瞬便是長長一世,有時一世也只是短短一瞬。一切都是宿命。當年長門僧斷言我是個命薄之人,他所言非虛,今日不過死於宿命罷了。

但慕言,我想,他一定會自責難過,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不要那麼難過就好了,如果我能不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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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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