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崑曲夢(2)

白先勇的崑曲夢(2)

《牡丹亭》風格的基調是抒情的,因此我們製作的一切方向都朝着抽象、寫意、抒情、詩化的美學進行。編劇上,也特別着重抒情的情景與片斷。基本上經常演出,已經過千錘百鍊的摺子戲如〈驚夢〉、〈寫真〉、〈離魂〉、〈拾畫〉等,我們全部保留。但即使經典摺子在變成全本版的時候,也還有改編的空間。例如〈拾畫〉、〈叫畫〉兩折小生戲,歷代來已被崑曲界奉為巾生摺子戲典範,代代相傳把〈拾畫〉當過場戲而且只唱好事近、千秋歲兩支曲牌,錦纏道甚少演唱,但錦纏道詞意極美,曲牌更是婉轉纏綿,極富抒情韻味。我們把錦纏道曲牌加入了〈拾畫〉,而且把〈拾畫〉分量加重變為主戲,將〈叫畫〉(原著為〈玩真〉)與〈拾畫〉捏成一折,全部在園中表演,一氣呵成。因此,〈拾畫〉整折變成了第二本三十分鐘小生獨角的重頭戲。導演汪世瑜把這一折排成了與第一本〈驚夢〉、〈尋夢〉旗鼓相當的生角戲,定位為「男遊園」、「男尋夢」,讓小生有淋漓盡致的表演機會。我們理解到〈拾畫〉在原著中佔有重要的地位,是柳夢梅第一次到杜麗娘所葬的園中,與麗娘痴魂發生心靈感應的一刻:「敢斷腸人遠,傷心事多?」所以才會﹁叫畫﹂將真魂引出。從前演出〈叫畫〉着重小生念唱技巧,容易把柳夢梅的痴情演得流於油滑,我們這樣改動,把〈叫畫〉的抒情成分也加重了,免除了流弊。青春版演出,男主角俞玖林演唱此折,果然討好,使第二本的戲增加了抒情的格調。事實上,在這次青春版《牡丹亭》製作的千頭萬緒中,崑曲的古典美學如何與現代劇場接軌,是最大的難題。中國傳統戲曲「現代化」有過太多失敗的前例,我們這次結合「古典」與「現代」,也是抱着競競業業的態度來面對這項難題的。我們的大原則是尊重但不一定步步因循「古典」,選擇但避免濫用「現代」,「古典」為體,「現代」為用—大前提如此。例如王童的服裝設計,崑曲表演已有數百年的歷史,首重舞蹈身段,傳統服裝設計完全是為了便於崑曲繁複的舞蹈動作。這點王童特意遵照傳統觀念,質料與樣式不多做改變,但在色彩的配搭,以淡雅鮮嫩為主,以示青春,而且色彩變化也跟隨人物內心及劇情氛圍的需要。至於花飾的設計,就處處顯示出創意了,尤其是十三位花神的服裝造型,更是令人驚艷,白底披風上綉了十二種月令的花卉,〈驚夢〉里「堆花」一場舞蹈滿台五彩繽紛,又雅又艷。花神的造型本無定規,王童在此發揮了最大的想像力,許倬雲教授看出花神造型有楚文化的影響,沒有錯,王童的確參考過楚俑的原型。花神的舞蹈是由舞蹈家吳素君設計,吳素君以現代舞著名於世,但對崑曲有特殊感情,青春版《牡丹亭》中花神的造型與舞蹈,就是典型的「古典」與「現代」結合的例子。王童的服裝設計在這次製作中,得到最高分數。中國傳統戲曲表演一些行之已久的成規,我們並不排除:如檢場人員、桌圍椅帔等,這些本就是傳統戲曲的特色,但現代劇場的開放式舞台、背投幕的幻燈景片、氣氛燈光的設計等,我們也很小心的運用到戲中,但以不干擾到表演為原則。林鶴宜教授稱我們這次的演出風格為「新古典主義」,就字面講,也有道理。九個鐘頭的連台大戲,如果仍然沿用一桌兩椅加「守舊」的傳統演法,要現代青年觀眾坐得住,恐怕有點強人所難。但這一切的籌備、設計、挖空心思的各種想法,其實大家都在押寶,押在兩個青年演員俞玖林和沈豐英身上,如果沈、俞的戲演砸了,我們所有的努力即將白費。回頭來看,兩位青年肩上的擔子也未免太沉重了。幸虧初生之犢,他們對自己任重道遠幾乎攸關崑曲前途成敗的命運,尚有些渾然不覺,兩個年輕人,只顧著有大戲可演,有熱情的觀眾捧場,也就高高興興上台豁將出去。與我有多年戲緣的上昆院長蔡正仁在蘇州看完公演后嘆道:「白先生的眼睛真厲害,選中了這兩個人!」其實我當初千挑萬選相中俞玖林、沈豐英,不是沒有擔當風險的。兩人的天賦條件的確不錯,俞玖林的扮相有古代書生俊逸之氣,最難得的是他天生一付巾生嗓子,音質清純,高音拔起嘹亮悅耳。沈豐英颱風沉穩內斂,身段婀娜多姿外,又有一股眼角含情的內媚之態。在台上,俞玖林「痴」中帶「耿」,沈豐英柔裏帶剛,正是柳夢梅與杜麗娘的特性。這兩塊璞玉,我替他們找到崑曲界兩位最負盛名的老師傅汪世瑜與張繼青來磋磨。俗語說:「師傅帶入門,修行看個人。」一年來我親眼看到兩位青年演員艱辛的成長,才深深體會到做為崑曲表演者學藝之不易。崑曲藝術念、唱、做要求太高,兩人的進步是多少晨昏師傅手把手重複磨練出來的,而進步又是那樣緩慢,師傅着急,有時厲聲喝斥,也是為了要求又要求,徒弟也拚命努力,但三本九個鐘頭的大戲不是一下子能消化的。有時我看見他們兩人滯怠不前,也暗暗着急,恨不得猛推他們一把。一直排練到最後階段,看到綵排時,才稍稍放心,戲終於出來了。但台北首演,怎敢掉以輕心?首先我把俞玖林與沈豐英兩人關進五星級的環亞大飯店,與外界隔絕,以免他們分神。二人住單人房間,可以充分休息,在旅館里獨自溫習戲文、吊嗓子。我替他們準備了西洋蔘、維他命,張淑香攜來蜂膠,都是要提高他們的免疫力,滋潤喉嗓。台北天氣多變化,只要他們在台上咳一下嗽,我們的戲便減分了。直到四月二十九日首場開幕,沈、俞兩人台上一亮相,一對璧人,一個千嬌百媚,一個玉樹臨風,活脫脫好象玉茗堂主湯若士筆下的柳夢梅與杜麗娘從四百年前的《牡丹亭》中走了出來,一出二十一世紀的《還魂記》,終於順利開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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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生死的至情:牡丹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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