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9)

當你老了(9)

媽媽說,吃飯吧。我卻在心裏問,為什麼要吃飯呢?吃着吃着,我便失神了。吃飯是為了身體,而身體有一天會死去。既然終有一死,為什麼要執著呢?可是佛若不執著,哪有佛?父親說,今天你早點去,不要遲到。我在路上想,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嗎?不就是為了掙口飯?而這口飯我本來可以不掙的。我是為了打發時間,為了驅散心中的傷痛,才做這些事的。但驅散它的真正的做法應該是到大自然中去,應該是問道。父親曾說,常理便是道。我不明白。父親真的聞過道?既然聞道,他又何必執著於自己的寫作。寫作對於他,早就成了一種工作,一種餬口的事業,一種名利的積累。我記得他在早年寫過一篇文章,說他的寫作是對真理的探尋,是自己要把握這世界的一種方式。然後當他成名后,一切都改變了。道,似乎在他身上早就亡佚了。外公說,他最近又在人大會上提了一個方案,是關於城市中不能養狗等寵物的提案,已經通過並開始實施了。他說的時候非常高興,他的理由是,這些寵物和動物是各種疾病特別是一些重大疾病的傳染者。所以要將它們都殺光。殺吧!將這些東西統統都殺光,只留下人類,光禿禿的人類。爺爺曾經遺憾地告訴我,他多麼想養一隻狗和貓,可是農村已經無法養了。這些年來,不知是從哪裏跑來了一種他們從來都沒見過的大老鼠,長著很長很長的尾巴,個個都比貓厲害,所以農村裏人家到處都撒著殺鼠藥。我去的時候,天天都有賣鼠藥的人在街上吆喝。然而這些鼠藥把狗和貓全都毒死了。似乎只有城市裏,它們是安全的,雖然它們成了別人的觀賞品。然而,現在外公要殺了它們。外公只有高興,似乎很少有爺爺的那種遺憾,我突然間覺得外公就像一條披着狼皮的羊,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識破他,現在總算是識破了。殺吧,把那些你們眼中的不愉快的生命全都都殺掉吧!別以為你們在為人類做好事,當有一天,那些生命都仆伏在佛的面前狀告你們,你們將如何辯護?然而,我發現這是不成立的。他們不相信佛,他們只相信自己。他們自己就代表了真理。我無言以對了。我彷彿看見自己在為那些生命流着淚。外婆的病又犯了。她要是埋怨,因為那些病全是她當年生我媽和我姨和舅時落下的。她總是說,幹嘛要生那麼多呢?你看他們現在連回來都不回來看我們,真是白養了他們。我媽聽着是高興的,因為越是這樣,我外公的財產將全是她的。人人都是有所圖的,就連親人之間也如此。我不禁想起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來。何必埋怨呢?何必貪呢?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懷疑。這並非後現代主義。我討厭父親將我形容成一個後現代主義者。我什麼主義也不是,我就是我。千古一念,萬載一嘆而已。甚至什麼也不是,是空茫中的空茫,不曾有任何形式。形式都不過是幻象而已。懷疑使我的頭痛病更加嚴重。我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愛打扮了。我也不再向人訴說了。訴說對我的現在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曾經想執着地從我記憶深處挽留下來的情感的歷史,都變成了一些知識,從我內心中正慢慢地消失。消失就消失吧,它們不過是人生中的萬千幻象而已。我沉默得更深了。特別是在晚上,我難以入睡。身體是越來越差。最要命的是,電視台的人都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媽也說,她單位的同事也在問我的情況,想給我介紹女朋友。我一聽,頭都大了。要女朋友是要結婚,結婚為何呢?人必須要結婚嗎?結婚是要滿足人的**和養育後嗣嗎?**,天之所賜,是該廢還是該張揚?養育後嗣,乃生命之天職,然而人之成為生命界的天敵時,養育後嗣是不是可以廢棄?電視台有個女主持人似乎對我有些意思。她是去年分配到這兒的。她一有空就給我打電話,或者直接來找我。說真的,我對她很煩。有人罵她,她是跟台長睡覺后才到電視台併當上了主持人的。我並不是因為這一點煩她,而是她的熱情。我每天都跟着那些人在人流之中穿行,使我非常疲倦。我不喜歡這樣的工作。我不想每天都看到這麼多的人在我眼前晃動,喧囂。我想安靜。這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個女的打來的,從手機上顯示的號碼來看,還是長途。我從來沒見過這個電話,我也聽不懂她的話。我給她說,你慢慢說,說清楚你是誰。她說:「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姓鄭,你還叫我鄭老師呢。」我一聽想起來了,我問她現在在哪裏。她說,她已經回到了老家。她說,我給她的兩百元幫了她的大忙。那天我請客吃飯,一個孩子吃得太多了,結果病了,病得還很厲害,如果沒有我給他們的錢,那孩子也許就回不去了,她也就無法給人家家長交待了。她好像要跟我長聊,我也突然間想知道她那兒的情況,就讓她把電話掛掉,我給她打過去。她說,我不能掛,我還有話要給你說呢,我掛掉你怎麼給我打啊。我笑了,說,我的手機上有你的號碼,你把電話掛掉吧。她掛了,我給她打了過去。我們聊了起來。她盡量地學着用普通話跟我說話,每句話總是要說兩遍。她說她今天是走了很長的路,到縣城裏專門給我打電話來了。我有些感動。她說,她走的時候,錢都花在給孩子看病和吃飯上了,又沒錢了,所以不敢給我打電話,就求了一個卡車司機把他們拉了一陣,然後一路求人把他們拉到了家鄉。我聽得非常感動。她的心太樸實了。她說,她回去后把這些情況給家鄉的人說了,那邊的人都非常感激我,想給我寫份感謝信,問我的單位是什麼,怎麼寄信。我笑了笑說,不用了,我在這兒也呆不長的。她問我現在在什麼地方,我說在電視台。她一聽就說,那麼好的工作,你還想要到哪裏去啊。我笑着說,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裏去,總之,我對城市厭惡透頂了。她一聽就笑着說:「那你到我們這兒來吧!」「那好啊,我去給你當教師,你給我當校長。」我笑着說。「開玩笑的,省城那麼好的地方,我們這兒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會看上我們這地方的。」她說。「我說的是真的。」我笑着說。「我不相信。」她也笑着說。「那你告訴我你們的具體地址,一周以後我就到你那裏報道。」我說。「別開玩笑了,我們這兒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你來以後連對象都找不上的。」她認真地說。「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活着的意義和價值。」我說。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后,她說,電話費太貴了,她以後若再來縣城,一定會再給我找電話。她還說了很多感激的話。我掛了電話后,就往家裏走。家裏只有父親一個人。我對他說:「我要離開這裏。」父親猛然抬起頭來,茫然地看着我說:「你說什麼?」「我要離開這裏了。」我重複道。「你要到哪裏去?」他站了起來,眉頭擰成了亂麻。「我要到上次我給你說的那些孩子住的山區去當老師。」我說。「你說什麼?」他驚奇地看着我。「我在這裏生活得很壓抑,我不喜歡城市,而且在這裏我一直忘不了我的痛苦。我要到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去工作。」我說。「你要去多長時間?」他問我。「也許幾年,也許永遠。」我說。父親頹然坐在沙發上,想說什麼可又彷彿不知從哪裏說起,總是舉起了手又放下。一會兒后,我媽回來了。父親把情況給我媽說過後,我媽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她看着我說:「子傑,你是不是非常恨媽媽?」我搖搖頭說:「不,一點兒也不恨。」「那你為什麼要去哪個地方?」她不理解。「我想安靜。」我說。「那你也可以到咱們老家去啊!」父親終於說道。「不,我必須得離開我的親人一段時間。」我說。「你是想去鍛煉一下,是吧?」我媽小心地問我。「不,是想去生活。」我說。「你是說要在那裏結婚、生活?」她驚懼地問我。「我還沒想過要結婚。」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位姑娘?」我媽又問我。「不是。」我說。不一會兒,外公和外婆也來了。他們更不理解我。他們給我講了一大堆道理,說父親就是千辛萬苦才跳出農門,來到大城市生活的,才有了今天的事業,而你怎麼又倒回去了?你到那裏有什麼事業可做?最後我只好說:「我就是想去生活一段時間,你們不要再說什麼了。我在這裏只想到死,而到那裏去,我想到的更多的是生。」「也好,去生活一段時間也很好!」父親嘆口氣說。大衛也來了。我媽把能說服我的人都叫來了。大衛問我:「你不是要去支援貧困教育吧!」「不是,我是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我說。一周以後,我坐上了長途汽車。本來我外公要請人開着他的車送我去目的地,但我謝絕了。我媽一直哭着,我哄着她說,別哭了,你都長大了。她哭得更厲害了,對我說,子傑,去轉一轉就馬上回來。我外婆也哭着。我握著大衛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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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1980:國內首部揭示獨生子女青年隱秘內心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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