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2章 命運的協奏曲（四十四）

機械迷城，核心工業區。

數十個高聳的煙囪，就像是一座座緊密排列的高塔，灰白色的煙霧從頭頂冒出，很快消散於空氣之中。

明明是重工業地區，無數礦石、能量的集中處理地，卻罕見的沒有多少異味，那些煙囪中冒出的煙霧，就好像單純的水汽一樣，即便在這裏深吸一口氣，也不會有沉重的煙味。

當然，遍佈四周的強大能量結界，將整個核心工業區塑造成了生命的禁地，別說智慧生物潛入，即便是一隻蚊子，一隻誤打誤撞闖入的雨燕，都會在瞬間被結界甄別出來，然後予以秒殺。

除了不時轟鳴作響的反應爐，整個工業區便只剩下騰騰的熱氣和呼嘯的風聲，再沒有其他生命痕迹的存在。

兩個微不可查的腳步聲，打破了原有的寂靜。

「第三次彙報——來自瑪蘭的能量石，於昨日已經抵達篩選科室，最快預計在明天可以投入使用。而這批能量石數量極為可觀，根據精密計算，足夠完成二百八十三架機體修復——」

略帶金屬質感的沙啞聲音響起，是來自一前一後兩道身影中，略落後半個身位的那個方頭方腦、臉部具備明顯金屬色澤的「男性」發出的。

這種長相的機械族，基本都是一百二十年之前，第七百四十三代版本的樣式，現如今已經算是較為罕見，所以只能估算出這個機械族存在的時間超過五十年，至於究竟「活」了多久，可能就只有他本人，以及當年鍛造他的車間「工人」才能知曉了。

而在這個科技等級最多只能算是中等落後的機械族前方，則是一個身着紫色外套、身形略有些臃腫，比起矮人更像是人族強行摁「矮」的奇怪男人。

他的左半邊臉，是完全的流光銀色，赤裸在外的機械眼球冒着紅光，看上去就像是童話故事中潛藏在最後，常常痛擊主角的大壞蛋形象。

然而男人的另外半張臉，卻是具備着淺褐色肌膚、與常人無異的完美男性。

兩張臉結合在一起，非但沒有任何最近剛剛流行起來的殘缺美感，反而還會加深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懼，只看一眼就讓人不敢與他對視。

「莫扎菲，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糾正那種錯誤而又機械式的發音，這種雖然簡單卻缺乏情感基調的對話方式，已經被歷史淘汰了。」

被稱作莫扎菲的機械族歪了歪頭，方形的嘴唇輕輕顫動了一下，看上去是要作出微笑的表情，結果最終似乎因為面部「肌肉」調動失誤，而未能完成。

最後他只能面無表情地答道：「加茲，身為一名機械族，表情和語言顯得機械式有什麼不對嗎？」

「不——我該怎麼解釋才能讓你這鐵皮腦袋開竅呢？」

加茲揉了揉軟金屬構造的銀髮，頗為頭疼地嘆了口氣：「每天都要面對你們這些蠢貨，我感覺自己的精神狀態都要出問題了……要不是能源匱乏，我一定將所有同類都換成最新的記憶晶片，這樣就不用再忍受這種非人的痛苦了！」

「抗議——加茲你的用詞出現勘誤，『非人』這種形容，完全不該用在吾等機械生命上面……」

「夠了，你可以閉嘴了。」

加茲嘆了口氣，不想再跟這個怎麼都糾正不過來的蠢笨腦袋再廢話，他的目光緩緩飄過高聳的煙囪，望着那幾乎要與白雲交匯的煙霧，目光有些發怔。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嘴裏嘟囔道：「『遲小厲』……也不知道這個名字究竟代表什麼含義呢？連『主腦』都沒能給出合理解釋，就像是一個原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生命……他又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想到幾天前「主腦」突然出現了異常，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系統報錯，一般只出現在機體版本比較低的機械族身上，代表着思維邏輯陷入了某種無法修復的死循環。

可「主腦」幾乎凝結了這千萬年來機械族魔導技術的核心，不但擁有上千架具備自我意識的機體共同搭建和完善，同時也可以通過回饋反應，完成自主學習。

這種學習能力，便是具備劃時代的新型魔導技術——可以說從「主腦」誕生的那一刻起，困擾了機械族千年時光的能源枯竭問題，總算有了全新的解決辦法。

以往每個機械族都是單獨個體，一旦機體損壞，想要「重生」，就必須提前備份，或者回收保存尚好的數據，然後安放在全新的機體中即可。

然而這個方法伴隨着極為嚴重的能量浪費，因為每一代、每一台機體，都要耗費大量的能量石，並且一旦再次損毀，之前的能量哪怕保存可觀，也依舊無法循環利用。

可「主腦」出現后，通過自主的學習能力，可以在原有基礎上，自動找到最優解決策略，並且記錄長時間的數據習慣，為了避免下一次再犯同樣的錯誤而進行糾正。

自我學習可以說是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大大緩解了機械族能量石匱乏的壓力。

而「主腦」本身，也會在不斷的學習過程中，自動升級，並最終再反哺到所有連接的個體之上。

只不過關於「主腦」這一劃時代的偉大構想，最初的計劃里，其實存在着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作為這個項目的最早提議者，加茲在與另一位提議者、他的兄長產生意見分歧后，一怒之下才遠走巴布大陸，最終經歷一系列事件成為了遠近聞名的探險家，最後又來到巫毒之森定居。

加茲在項目剛開始實施的時候，就已經有些意識到，「主腦」將來一旦完成完全自主的學習能力后，很有可能會在某一天徹底升華，變成凌駕於所有機械生命之上的存在。

到了那個時候，或許所有機械族都會連成一體，經由「主腦」這個中轉站，再將思維分別分派給個體。

這樣的話，機械族就會變得「名存實亡」，看上去數以億記的個體，最終都會變成「一個人」。

這種現象雖然會在短期內消弭掉所有「異樣」聲音，但隨着時間延續，絕對弊大於利。

無數年的自然規律早已證明，一旦一個種族失去多樣性，失去「創造力」，那就離滅亡不遠了。

而加茲的兄長——已經在半年多以前被「叛徒」蓋因斯回爐重造的墨菲，則完全秉持着相反的意見。

他認為機械族與其他生命有着本質差異，對於其他物種而言所必須的「規律」，未必適用在機械族上。

而現如今機械族面臨能量匱乏的問題，如果不再作出改變，等待他們的就只有滅亡。

而加茲太過理想主義，竟然提出「讓每個機械族都具備獨一無二的感情」這種異想天開的主意，不但會浪費大量資源，最終更是很有可能為原本安定的機械族社會，增添巨大不穩定性。

因為當「個性」凸顯的時候，就意味着每個人都開始有自己的想法，這會讓原本團結的集體逐漸分崩離析。

直到今日，加茲都不知道為何在自己離開后，墨菲會一改之前的固執，為那些姊妹機賦予真正可以被稱之為生命的「情感」。

或許是那位還不算太過愚笨的兄長，在蓋因斯露出獠牙前，就預感到了一絲不對勁？又或者他最終還是說服了自己，認同了弟弟的觀點？

真相早已隨着當事人雙方的回爐而消散在時間長河裏，除非有人能夠逆轉時空回到過去，否則這將會成為一個永遠的謎。

但不論過程如何，最終墨菲還是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他差一點就失去了創造歷史、改變機械族命運的機會。

「這就是『傷感』嗎……真是讓人有些無所適從呢。」

不久前剛剛植入了「情感」系統，加茲已經可以對各種輕微的情緒變化作出反饋，尤其在剛剛不經意想到兄長時，心底閃過的那一絲絲低落和後悔，雖然讓他有些「不舒服」，但這種感覺又如同機油般令人回味悠長。

「加茲，檢測到你的能量信號出現了短暫波動，是否需要進行全面檢嗚噶——」

莫扎菲後面幾個字還滅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加茲粗短有力的手捏住嘴巴，頓時變得只能發出一些略顯搞笑的雜音。

「檢測到強烈波動，需要進行全面檢測——」

加茲眉頭一皺，下意識看向右手，結果見莫扎菲同樣一臉茫然地看着自己，遲了半拍，才猛然反應過來。

「是『主腦』的警告！」

似乎擁有情感后連反應都變得遲鈍了一點……加茲對自己剛剛竟然以為是手下通過擴音形式宣洩自己的不滿而感到羞憤，不過這種情緒被他很快強行壓下，並轉化為急促的噴氣聲。

一路拽著莫扎菲穿過層層關卡，加茲最終在一棵看上去極為普通的松樹前停下。

他快速走到這棵樹圍不到三米的樹榦旁，手指輕輕朝前面摁了一下。

空氣頓時散開一圈漣漪，樹榦上出現一個方形按鈕，緩緩朝內凹陷，松樹本身也在超後退去，並最終伴隨着一陣極為生動的女聲，露出原本藏匿在魔法陣之下的地洞。

「歡迎你的到來，加茲先生。」

地洞上方浮現出一個綠髮綠眸的精靈少女虛像，微笑着沖加茲點點頭。

如果莉莉在這裏，會驚異的發現，這個虛擬少女影響，竟然與依依有着九成相似，唯一的不同便是虛擬影像個頭略矮一點，似乎是為了符合整棵松樹的尺寸而刻意做小。

「主腦出什麼事了？」加茲神情嚴肅地問道。

因為就在核心區域視察，所以加茲是有許可權參與「主腦」維護的人員中最早抵達的一個，就在問題問出口后，沒過幾秒鐘便有其他「嗡嗡」的飛行聲自後方響起，由遠及近。

「不久前，『主腦』捕捉了一道異常的波動，接着部分區域功能停轉。」

虛擬影像剛剛還陽光燦爛的笑容，頓時化為低聲的抽噎，一臉難過道：「具體原因不明，總之現在『主腦』為了保護其他區域，而暫時強制停止運轉，根據其他個體的組合運算，只能大致猜測造成異常的原因，是……『零號機』出了意外。」

「『零號機』？那個丫頭到底在幹什麼！」

加茲難得的咆哮了一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腦子一抽，答應討伐隊讓依依加入的請求。

現在姊妹機中最為關鍵、作為「主腦」鑰匙的依依出了問題，直接導致了極為嚴重的後果。

若是「主腦」因此受到無法修復的損壞，那他、墨菲和其他曾經有過類似設想的前輩，這千百年來所付出的努力，也將付諸東流。

「先帶我去看看現在到底什麼情況！修理工，跟我一起進去！」

加茲不知為何情緒變得無比暴躁，一步踏進看上去只有一人直徑的黑洞，整個人瞬間從原地消失。

零點零一秒后，他出現在一個周圍儘是黑暗的環境裏，只有面前幾十米遠的上方，飄散著無數微弱光芒組成的「流線」。

這一道道流線蜿蜒曲折，有的重疊交匯在一起，有的則並駕齊驅，共同形成「溝壑」。

這些線總體看上去，就像是其他有機生命體的大腦。

這裏，便是整個機械族最最絕密的地方——「主腦」空間。

加茲聚精會神的盯着那一條條流動極緩的線，試圖從這些受阻的信息流中，尋找到關於零號機的蛛絲馬跡。

然而哪怕只是一條光帶，其中蘊含的信息都達到了極為恐怖的程度，因為這裏累積了機械族千萬年以來最全面的內容，想要從中找到異常點，根本難如登天。

只看了一會兒，個體素材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的加茲，就感覺頭暈目眩，腦袋嗡嗡作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炸開。

「遲小厲……肯定跟那個消失的傢伙有關……」

就在加茲不斷在心中謾罵的時候。

主腦上方，沒有任何人能夠察覺到能量波動、也沒有人能夠看到的位置。

一雙翠綠色的眼睛緩緩睜開，略有些迷茫的盯着黑暗，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