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明月照血

第46章 明月照血

秦王夜召後宮。

眾妃牽兒帶女,烏壓壓站滿中宮前庭。

妃嬪們抱着兒女相互寒暄,秦王的臉色讓他們逐漸收斂。

整個中宮雅雀無聲,唯獨王后旁若無人地抱着胡亥玩耍。

秦王用眼神示意,沒用,人家根本沒抬頭看。

無奈,秦王只好用語言示意:「寡人有話要說。」

依然沒用,人家在給胡亥畫狸貓妝,懶懶一句:「聽着呢。」

秦王怒了。

這臭脾氣是他慣出來的,今日他誰也不能慣了。

常言道殺雞儆猴,要儆王后,得先「殺」妃。

他掃視眾妾,問陰嫚公主:「你母親呢?」

陰嫚怯怯地答:「母親,母親身子不好……」

秦王厲聲呵斥:「是瘸了,還是死了?!」

陰嫚嚇得跪倒,慶都趕忙也跪下扶着她。

秦王一改往日對琰的放縱,連下四道令急召。

四道令只帶回來三句話。

第一句:「我乏了。」

第二句:「我病了。」

第三句:「就說我死了!」

第四次,宮人沒有帶回琰的口信,因為琰夫人縱身躍入芙蓉池。

秦王大驚,閃身往苕華宮去,走得十來步卻又轉身佯裝踱步。

「蒙毅,你去看看!就是死了,也給寡人拖過來!」

蒙毅去后,中宮肅穆升級,連小蟲子都不叫喚了。

只有胡亥的咯咯歡笑與秦王的鏗鏗腳步相映成趣。

笑聲漸亮漸響又漸淡,步聲由緩到急再轉緩,忽而笑聲頓住腳步停下,靜悄悄一片沉寂。

蒙毅回來了,抱着琰徐徐踏入宮門,走到秦王身前,跪下。

他的劍鋒,還沾著血,而他的懷中,是一片辭了人世的冰心月。

琰安然地闔著目,鬢鬟還噙著露珠,濕透的宮裳藏不住纖柔曼妙的身姿,逝去的神魂也奪不走清冽絕塵的容色。

她去了,決絕而去,留下五個孩子,三位公子與兩位公主。

孩子們撲過去驚聲呼喚母親,母親卻再也不能回應。

最幼的芄蘭公主只有五歲,她瞥見母親微翹的嘴角,拉住姐姐咿呀道:「看!阿姊你看!娘在笑呢!」

琰在笑,笑得好恬靜,像上弦月倒映在無風的湖心,讓人不忍擾她的安寧。

這是許多年輕妃嬪第一次見到苕華宮主,也是最後一次,只一眼就足夠銘記一世。

秦王的目光也定格在那渺遠的笑意,良久,他制住顫抖的身體,壓住奔流的思緒,沙啞著聲音,道:「齊了,說正事。」

他揮手喚趙高宣示禁令,自己則踉蹌兩步坐在台階。

大動干戈,主要目的是徹底斷絕後宮與前朝的往來。

少府令下設有內官,掌王室司法,宗室犯罪,由內官審理。

少府令下還有永巷,後宮宮人犯罪,皆交永巷處置。

秦王今日要做的,便是將「後宮不得問政」,寫入內官與永巷的律法。

後宮不得私召朝臣與外邦使臣,后妃出入宮廷或會見親屬,須報郎中令核准。後宮不得對朝臣用刑,如有違者,按傷官。

法,不溯既往,不赦將來。日後若有違者,削級貶斥,嚴懲不貸。

趙高誦著一條又一條冰冷的律令,一如秦王的臉色,冷酷得看不見表情。

面色是冷的,目光是熱的,淚霧模糊掉的,是不遠處朦朧的身影。

蒙毅頭微垂,有愧。

他懷裏的琰,那不屑的笑意,像極了另一個死人——荊軻。

十五年夫妻,她竟可以如此狠心,不說緣由也不道別離。

為什麼?

秦王不懂,有人懂。

「夠了!」王后一聲怒喝打斷趙高,質問:「這與圈養畜生,有什麼區別?!」

秦王壓住悲傷,冷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王室之中,概不能外。」

「外?」王后指著蒙毅和趙高:「你的法,你的規,就是讓這些外來的狗凌駕於你妻兒之上?!」

「他們是我秦國脊樑!」秦王蹭地站起來:「沒有他們捨生忘死,你能在這裏囂張?!」

「主尊臣卑天綱地常,難不成,還要容他們囂張?!」

「上下有序,內外有別!他們是寡人的臣,不是你的!」

「呵!你的?!他蒙毅今日敢殺你的夫人,明日就敢殺你兒女!他尉繚今日敢打你,明日就敢打下一任秦王!我不治他,難道還要謝他?!今日你若讓他們騎在你妻兒頭上,來日你若是有個好歹,他們還不知會怎樣作踐你這一家子呢?!」

「放肆!」秦王暴跳如雷:「你是不是盼着我有個好歹!你好作太后臨朝聽政?!」

呸——

王后狠狠吐了一口痰,她真不知這個男人腦子裏都在想什麼,簡直狼心狗肺。

她放下胡亥,轉身去抱琰,蒙毅鬆手,道:「臣沒有……」

他想自辯,可王后不想聽,抬腿就踹了他一腳。

蒙毅筆直跪着,鐵青著臉,不再申辯。

秦王氣得發抖,大喝一聲:「你不準動我的人!!!」

王后也毫不示弱嗆聲:「那你,也不準再動我的人!」

王后抱着血色的琰,站在諸妾面前,彷彿飛天鳳凰翼護著雲中百鳥。

秦王愣了足足半晌,氣到差點升天又突然回過味來,這波氣話不虧!

「就這麼定了!你不管我前朝的事,我也不管你後宮的法!」

王后這才知情急失言,但是覆水難收。

從此,她就只能做後宮之主,做秦王的妻,不能做秦國國后,不能令宣群臣威示天下。

後宮的女人,只能是一群隔絕世外的籠中之雀,由他寵由他愛由他歡樂由他主宰。

王後轉過身去,看着數百姿妍各異的人間絕色。

「你們到了這裏,多行一步是禍,少做一事是錯。這個籠子,原本還可以隔着籠框看看天地,現在這縫隙,他都要遮牢了。他可以關住我們,甚至也可以殺了我們,但是我們的心,我們的神,該由我們自己決定。我們,不是為他而生的。我無能,有些事我爭取不到,所以只能儘力讓你們在這個籠子裏有自由。這世上有些事,比生命還重要……」

她說着就哽咽了,凝望着琰的臉,眼淚忍不住滾落。

「琰姐姐,對不起,我太粗心了……」

此事,本可避免。

王后若及時制止,秦王就不會下第四道令,也不會將琰逼到死地。

華陽當年的判斷無差,琰至柔至剛,至愚至明,至深情又至絕情。

絕情到秦王手足無措。

至后妃散去,至四方寧靜,秦王才撲過去從王后懷裏搶過琰。

琰的身體已經微涼,吝嗇留與他最後一絲溫熱。

他緊緊抱着她,過往種種一一浮現,怯如風中水蓮的少女,婚夜梨花帶雨的新娘,紫藤花下哄兒安睡的母親……

他從未珍惜,直至她離去。

他也不知夫妻情變作生死結,也因他全然不珍惜。

鄭姬說,要做他的女人,必須習慣於做他生命里若有若無的點綴。

而這,非琰所願,琰要的是兩顆心的糾纏,你放我在心上,我捧你在心尖。

他的心,永遠隨着秦國的利益而流轉,楚國重則王后寵,魏國重則安陵榮,楚魏皆可棄時,則殷諾位高權重。

他的心裏,沒有她。

她不過,是個想起來就逗弄一番的玩偶。

所以,她最好的結局,只有毀滅,至死也不肯低頭索要他的憐憫。

可是他不明白,他還是不明白。

他失魂落魄地抱着她從中宮走回苕華宮,坐在紫藤架下哭泣。

他親吻撫摸她的臉,淚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在她眉間,眼角,唇畔。

紫藤已綻出花骨,可是今年的藤蘿瀑,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曾是那麼怯弱,怕夜裏的風,每每風來,她都緊緊地抱着他,拚命往他懷裏鑽,臉貼在他溫暖的胸膛,聽他強壯有力的心跳,想聽聽那裏有沒有自己。

有。

他的心終被割走一塊,疼如刀絞,可她卻永遠聽不見了。

他痛得顫抖,因為上天沒有給他片刻來準備這猝然的失去。

若可以,他可以永遠不打擾她的安靜,便讓她在這一處小天地,看風月走過四季,等白霜爬上發梢,當歲月過盡,從容老去,她滿頭白髮的樣子,也一定……一定很美麗。

本可以的,本可以的,為何又不可以?

若是尉繚不翻那個白眼,秦王就不會急着要在今夜解決,若他不急,就可以先安頓好琰再申法令……

所以,邏輯似是,尉繚一個白眼翻死了他一個老婆。

想至此處,秦王竟然不再悲傷,放下琰去找尉繚算賬。

罵一頓也好,打一頓也罷,橫豎這一腔怨悔需要發泄。

他以飛箭般的速度趕到國尉府,又以惡狼般的神態嚇煞前堂諸官,最後一腳踹破尉繚的房門,嚇暈了尉繚的貼身婢女。

嚇暈的姑娘名叫溫暖。

在趙國時,尉繚跪請秦王不要開殺戒,結果挨了一夜風雪,凍得僵了。

秦王喚了一個宮女給尉繚暖被窩,小宮女只得領命爬進繚的被窩,貼身抱着暖了一天。

後來,秦王乾脆就把這小宮女賞給尉繚,讓她給尉繚暖一輩子被窩。

今夜的被窩裏只有這個小宮女,沒有尉繚。

秦王從宮裏開始蓄的火,到這裏正好要爆發,尉繚卻不在。

火已經燒大,滅不下去了。

於是他拔劍砍尉繚的書案。

上一次滅趙時,秦王來砍過一回,尉繚就把床頭的書案加固了。

一劍沒砍翻,秦王又連着砍了好多劍,直至把書案砍倒才撒氣。

簌簌然灑落一堆竹簡。

秦王跌在竹簡里,想琰。

想了一會兒,就開始琢磨:繚為什麼還不回來?是不是又跑了?

所以說,他心裏怎麼可能裝女人,悲傷不多一秒他就去想男人了。

越想越興奮。

國尉府的人都叫過來問了一遍,全都不知道。

於是他就把溫暖潑醒,問:「他人呢?」

溫暖暈暈乎乎地答:「太尉收了一封書,看過之後跟我說,他有點事讓我一個人歇著,然後他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

「書?什麼書?」

「我不知道,只知那書放在——」

溫暖指著書架,卻發現書架已經給砍沒了,只得訕訕地望着床上一堆書,顫聲道:「大抵,是在這裏面……」

於是一堆人就開始在一堆書里翻。

那些書簡大部分都是尉繚平日總結的治軍經驗,比如——

夫將自千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

自百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軍賊」……

故先王明制度於前,重威刑於後。刑重則內畏,內畏則外堅矣。

……

秦王翻著看着,臉上露出嘻嘻的笑,一點都不像剛死了老婆。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寫進了他心裏。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讀韓非的書。

想來人生在世,有志趣如此相投者,實乃一大幸事。

不過,也會偶爾有一些讓他不開心的句子,比如——

「欲生於無度,邪生於無禁。太上神化,其次因物,其下在於無奪民時,無損民財。夫禁必以武而成,賞必以文而成。」

這是勸秦王不要濫加賦稅,秦王當然癟嘴。

扔下這一卷令人不悅的書,秦王拾起一片竹簡。

藉著燈火,熟悉的字跡映入眼帘——

「繚之兮杜衡」

「俟我於城隅」

這是兩句話,一句來自屈原的辭,另一句來自邶國的詩。

毫不相干的兩句話,在送到尉繚這裏,便有了完整的意思——

「繚,去杜之衡,在城上女牆等我。」

這字跡秦王認得,來自他的養女——清河。

清河在千里之外的薊城,抱膝坐在窗枱望月。

肅殺的薊城有兩座高聳入雲的建築:城牆與通天台。

通天台直插雲霄,傲視山川,俯仰之間,可邀日月。

少女的目光從明月流轉到通天台,再向下轉到城牆。

城角一隅,有暗影夜行。

那暗影如風潛往東宮而來,最後在東宮牆角隱沒了蹤跡。

暗影消失之處,轉過一行人。

太子丹與張良,由郎衛護著往清河囚處而來。

清河趕緊套上鎖——裝睡。

張良連敲帶打叫醒她,她裹着被子佯裝發困。

燕丹冷聲:「你家哥哥疼你,我可沒什麼耐心。橫豎你有十個指頭,夠我砍十遍。嫌指頭多,就繼續睡。」

於是清河就不困了,翻身跳起的樣子像沾了沸水的蛙。

「什麼事?」

「來看看你。」

「嗯?」

清河疑惑地看着燕丹,燕丹正好也用他那雙多愁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你很像她,卻又一點都不像她。」

「誰?」

「苕華主。」

「你見過?」

十餘年前有半面之緣,隔着長長的宮廊,風吹簾動見水蓮。

「那你也見過秦王。」

「見過。」

「他是什麼樣的人?」

燕丹若有所思,道:「他,不是人。」

「嗯?」

「是魔鬼,是天神,唯獨,不是人。」

清河聽過秦王的聲音,好像跟魔鬼比較般配。

她不明白燕丹要做什麼,只好看向張良。

良扔給她一首詩,讓她抄。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憩。」

這是良與她的約定,前幾日考得煩了,這幾日就抄書。

今日她照例抄著,抄到『翦』字忽然頓住。

召伯是燕國開國之祖。

翦伐召伯?合起來的意思就是王翦伐燕!

怎會這麼巧?張良隨手扔過來的詩,就是當下的戰局。

那些寫過的字,毫無關聯卻又能連成一片。

張良問過的問題,每一個都不簡單。

「燕將樂毅破齊,被封為什麼?」——昌國君。

「楚晉邲之戰,楚國主將是誰?」——子反

「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下一句?」——繚之兮杜衡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

昌國君子反合起來的意思是:昌國君之子,反。

「你利用我?!」

張良用食指封住唇:「談不上。」

「那些字都送去哪裏了?!」

張良默然,燕丹接話:「咸陽。送到了你養父的眼睛裏。今日你寫完這最後一封書,我就送你離開薊城。」

「這一封?」

這詩雖看不出什麼,但憑這一個翦字也知道他們的目的。

「你們想離間秦王和王翦?」

「聰明。」燕丹笑:「看來,不能把你嫁進匈奴。你這顆腦袋,會壞事。如果能笨一點就好了。」

張良詫異地看向燕丹:「太子殿下……」

燕丹看着清河,慈祥和藹地笑:「我與你養父是結義兄弟,你既是他的養女,便也是我的養女。作為義父,我有責任為你擇婿。」

「太子殿下不可!」

「有何不可?橫豎沒什麼用了,正好拿去填一填匈奴人的胃口。對了!」燕丹轉頭看秦舞陽,吩咐道:「你去素女的醫廬問問,看有什麼變傻的葯,給我們這位公主治一治聰明的病。」

舞陽答諾,張良變色:「太子殿下,請恕良不能應允。她是無辜的!」

「從她成為清河公主那一刻開始,就不無辜了。」

「家師不會應允的。燕國美人眾多,無需——」

「匈奴人要的是公主!」

「那也不該是她,匈奴要的是燕國公主!」

「難道要我把親生女兒送進狼窩?!」燕丹震怒:「張良先生機謀無雙,這時候怎麼犯糊塗了?你不是說要讓匈奴人看看秦國多繁華多富裕嗎?送一個國色天香的秦國公主過去,比送我燕國的美人更有吸引力和——」他冷冷一笑:「哼,說服力。」

「休想!」

清河拍案而起,捲起鎖鏈掃向燕丹,舞陽搶步上前,一把攥住,反將鎖鏈橫掃回來。

清河閃身躲過,退到窗邊,張良這才發現她原來早已解了鎖鏈。

「我留下本想玩一玩,沒想到你們這麼無恥,那我們就好玩一玩!」

說罷,她縱身躍下窗去,像一片白雲墜入夜幕,最後消失在無邊黑暗裏難以尋覓。

遠在咸陽杜郵,赫赫聞名的殺神白起臨終的地方,也有一片白衣從城上墜落。

不若白雲輕盈,也不似飛鴻矯捷,而是一個重傷的軀體冒死尋求唯一的生機。

一個偽裝成黃袍老翁的刺客給了他當胸一刀。

那一刀他沒躲過,因為他從未想到,「恩師」會加害自己。

亂箭在他中刀后凌亂襲來,他掙扎著翻身躍下城樓。

明月照着城上一片鮮血,照見遠處風馳電掣的黑駿。

秦王正匆匆趕來,不知是否又將是另一場不告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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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更族表示元旦還是要拚死更一章的

只是秦王陛下以死老婆來慶祝新年似乎有點不對勁。。。。。。

下一章【移花接木】醉花陰謫仙摘月,採桑子天將探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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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拾遺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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