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榮華路

79.榮華路

【此為防盜章,補足一半購買比例或等兩天可破。感謝支持正版】葉先生返回來,見兩人神色間已無生疏,分明是敘談過了,對怡君道:「回去做功課吧。」

怡君稱是,道辭離開。

葉先生問程詢:「我這學生是何看法?」

程詢耐心地複述一遍。

「倒是與我看法相仿。」葉先生面上不動聲色,語氣卻更為輕快,「那麼,程大少爺,給個解釋吧?」

程詢笑起來,「容我賣個關子,過兩日您就會明白。」

「你啊,」葉先生沒轍地嘆氣,「也不怕把我急出病來。」

程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這幅畫賠罪,待得請人品評完,裝裱好了送給您。」如此,怡君也能偶爾看到。偶爾就好。到底,這畫中氛圍,對十幾歲的她沒有益處。

葉先生大喜過望,「這可真是想都沒敢想的事兒。」

程詢溫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閑就看看,定能幫我找出弊端。況且,程府下人難免有疏忽之處,平日還需您費心照顧姜先生。您看我順眼些,姜先生也就看我順眼些,是這個理兒吧?」

葉先生笑起來,「這話說的,足夠我三五年內心花怒放。不論怎樣,先謝過了。」程詢不是尋常子弟,向來言出必行。

「您客氣了。」

葉先生惦記着兩個學生,又敘談幾句,道辭回了學堂。

只剩下了自己,程詢慢慢走到太師椅前,動作緩慢地落座,輕輕地吁出一口氣。

疲憊入骨。

方才倒沒覺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見的喜悅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貫注地應對。

這幅楓林圖,前世她應該在他身死兩年後看到。一道送去的,還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蓮,冬日的梅。

「滿園春/色的時候,那一抹浮動的柳綠煞是動人;夏日蓮湖上的風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機會,定要出門看紅葉,凋零之姿,卻從容灑脫,名花都做不到;所謂香自苦寒來,看完雪后梅花,便能心領神會。」

——是他問及時,她說的。

選這一幅楓葉圖,還有一個目的:不能篤定重生的只有自己,需要試探,通過她的反應,不難得到答案。

她沒有前生的記憶。

萬幸,她沒有。

獨坐半晌,程詢回了光霽堂。

程祿來見,恭聲道:「您交代下去的事情,小的都已安排妥當。觀望着南北廖家的人方才送信回來,廖芝蘭去了城南廖家,盤桓多時,應該是等著在我們府中的兩位大小姐回去。」

程詢頷首。廖芝蘭必是去探聽口風了,但兩家疏於來往,沒人耐煩告訴她原委。

程祿繼續道:「周文泰、凌婉兒去過一次戲園子,不知是巧遇還是相約。至於商陸,一直悶在家中苦讀,值得一提的,不過是命書童送來一封拜帖。」

程詢取出一個荷包,「這些都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多給人手打賞。餘下的是給你和程安、程福的零用。」

程祿接過,並無喜色,期期艾艾地道,「盯梢的事兒,管家遲早會察覺,畢竟,您放在外面的親信,得力的都去忙城北廖家那檔子事去了,在府里的,這次不得已用上了好幾個。萬一管家問起,小的怎麼答覆才好?」

「誰說我要瞞他了?」程詢笑了笑,「他若問起,你就讓他如實稟明老爺。」

「是!」程祿眉飛色舞起來,瞧著程詢,欲言又止。

程詢呷了一口茶,「有話就說,無事退下。」

程祿笑問道:「小的是不明白,您為何要派人盯着商、周、凌三人?」這兩男一女,都是跟自家大少爺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要非讓他說出點兒淵源,不外乎是大少爺橫豎都瞧不上兩個男子,別說來往了,見都懶得見。

為何?因為前世的商陸是負心人,害得廖碧君最終自盡,加之一些事情趕到了一處,又害得怡君代替廖碧君嫁給了周文泰。

周文泰如今是榮國公世子。周府是好幾個混帳湊成了一家,周文泰是混帳堆兒里拔尖兒的貨色,看中並為之犯渾半生的女子,是凌婉兒。

至於凌婉兒,前世曾位及後宮德妃,陰毒下作,生的兒子比她還不是東西,沒少禍害薇瓏及其雙親。真得逞的話,修衡與薇瓏那段良緣就無從談起。

與他息息相關,亦與修衡、薇瓏直接或間接有牽扯的三個人,想到就膈應得厲害,不防患於未然怎麼成。

其實,商陸一事,讓他一直連帶的有點兒厭煩廖碧君。

前世的商陸,做了負心人離開京城之後,都隱姓埋名了,絕沒能力做出讓廖碧君或至親蒙羞受辱的事——她並沒到絕境,只是感情被背叛了而已,怎麼就能自盡?怎麼就不想想為你付出慘重代價的胞妹?

瞧那點兒出息。

人活一世,除了常年被心疾糾纏無法控制自己,親情、知己、意中人、抱負、信仰之中,最少該有兩樣是值得付出為之變得堅強的。若做不到,未免太悲哀。

前世的廖碧君是死了,得了清凈,怡君卻被她害得一度萬念俱灰,認為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的確,是太傷人的事實,換了誰都會懷疑一切。

「我想過自盡。」怡君對他說過,「最終讓我活下來的,是一雙兒女。還有你。」

煩歸煩,他心裏也清楚,廖碧君定有過人之處,且對胞妹常年如一日的寵愛照顧。優點不讓人動容的話,怡君也不會對她那樣在意。

退一萬步講,那到底是怡君的胞姐,她看重,他便不能冷漠待之。

——她幾時在言行間流露出對他雙親的輕蔑鄙視?他沒看到過,但她心中一定有。這種事,想法要埋在心裏,處事絕不能顯露,他會像前世一般,不在她面前對廖碧君做任何評價。

這上下,程詢只希望,商陸與廖碧君還未結緣。若已結緣……起碼得控制事態,不成為他和怡君今生緣阻礙的根底。

那些過往在心頭飛逝而過,程詢笑微微地看向程祿:「聽到一些事,我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不行?」

「行,當然行!」程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您這不是有段日子沒跟人較勁了么?要沒這事兒,小的真以為您被老爺說的改心性了呢。得嘞,有您這句話就行,小的更明白怎麼安排了。」說完匆匆行禮,快步出門。

程詢望着他的身影,笑了。程祿有忠心,腦瓜靈,反應快,為人處世還圓滑,種種相加,前世在他入閣之後,成了管家。

想到程祿提及的跟人起爭端,他回想一番,還真是。入秋之後,父親生怕他下場考試出岔子,把他拘在家裏,說你可千萬老實點兒、積點兒德,不然再聰明也會名落孫山,我可丟不起那臉。

門都出不了,哪還有與人不和的機會?

現在,到他實心交友、引動風波的時候了。

.

廖家姐妹巳時下課回家。

葉先生循例分別給二人佈置了功課,隨後回了居處。

廖碧君從丫鬟手裏接過斗篷,給怡君披上,系緞帶的時候輕聲問:「程解元那幅畫是不是特別出彩?你這小妮子,回來的時候可是特別高興的樣子。」

高興到底是為畫,還是為那人,怡君分不清,就只是道:「的確特別出彩。你該留意到了吧?先生也特別高興。」

「是呢。」廖碧君微笑,「很久沒見你們倆這樣了,我瞧著也歡喜。」說着話,繫上了緞帶,撫一撫斗篷,「我們走吧。」

「好啊。」怡君攜了姐姐的手,踩着輕快的腳步離開學堂。姐姐的樣貌艷麗嫵媚,說妖艷也不為過,性子單純善良柔婉,婉轉拒絕一個人的請求的時候,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大事。

跟她完全相反。

她的樣貌與姐姐不同,性子也是。要讓母親和哥哥說,就是脾氣不是好、不是壞,是怪。平日在親友面前,很活潑;在外人面前,遵循着那些累人的規矩;被誰無意間踩到尾巴的時候,脾氣就不歸自己管了。

母親偶爾會對着她犯愁,「你能不能給我列出個單子,把你看不慣的事兒都讓我知道?這樣,也能讓我避免你跟別家閨秀起衝突,小小年紀落得個特立獨行的名聲。一直如此,倒貼嫁妝都嫁不出去。」

從哪兒說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世間的無趣之處,不就在於有些人總在人前做出不可想像的事兒么?偏生看客們還自持身份為著名聲不予計較,甚至還有逢迎的時候。

她沒顯赫的出身,也不在乎勞什子的端莊賢淑敦厚的名聲,為什麼要隨大流?

別說她這樣兒的了,就算是在閨中跋扈、囂張、驕矜的名聲在外的女子,不也有不少遇到錦繡良緣了?

遇到了,就珍惜;沒那福氣,就想法子不嫁。

今日,她遇到了么?

廖碧君不知妹妹心念數轉,笑道:「爹爹要是不允我們前來,便沒你今日這般歡悅。眼下我們好生想想,晚間下廚做幾道菜,好不好?」

「好啊。」怡君立刻點頭,「做我們兩個都拿手的。」

「嗯!」

姐妹兩個說笑着回到家中,進到垂花門,便聽得怡君房裏的管事媽媽來稟:「城北的大小姐早就來了,大太太/安排了席面。大太太臨時有客至,方才傳了話,讓二位小姐代她好生款待城北大小姐。」

廖碧君面露訝然。

怡君則問:「此刻人在何處?」

她記掛着長子,聽聞他回來的晚,擔心在外沒有好生用飯,親自送些膳食過來。方才一進院門,就預感到情形不對,是以,小廝試圖阻攔之時,她索性冷眼相向,快步走進門來。

沒成想,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程詢側轉身形,望向母親。

夫君來不及掩飾的驚懼、長子來不及收回的鋒芒不容忽視,程夫人身形搖了搖,「你們這是怎麼了?啊?」她有些踉蹌地走到程詢身邊,「阿詢,你告訴娘,別讓我胡思亂想,好么?」

「娘,您先坐。」程詢扶著母親落座。

程夫人握住他的手,「告訴我。」略停一停,強調道,「你告訴我。」

着實被嚇壞了。她想像不出,是怎樣的事情,把長子惹到了那個地步;又是因着怎樣的虧心事,讓夫君惶惑懼怕到了那個地步。

「沒事。」程清遠語聲沙啞。這一句,是為着提醒程詢。

沒事?此刻方寸大亂,趨利避害而已。

程詢太了解父親。

再者,這事情瞞不住,北廖家總會有人設法告知母親。

程詢理一理前因後果,剔除與南廖家相關的枝節,對程夫人娓娓道來。

聽了原由,程夫人開始瑟瑟發抖;聽到中途,她轉頭看住程清遠,身形僵住,面無表情。

程清遠的神色已恢復平靜,只是無法應對妻子凝固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垂眸看着光可鑒人的地磚。

末了,程詢道:「娘,明晚北廖家的人會來家中,您可以在內室聆聽。」

「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最不希望他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你。」程夫人說話有些吃力,舉動亦是,像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轉頭看程詢,近乎無助地問道,「怎麼會這樣的?」

程詢動容。母親的痛苦、掙扎,在這一刻展露無疑。雖然清楚,母親很快就會恢復一門宗婦應有的冷靜、理智甚至無情,寬慰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娘,沒事,什麼事都不會有。」

程夫人緩了片刻,輕輕點頭,「對,對,我信你。」她勉力扶著程詢起身,「送我回房。」

母子兩個離開之後,程清遠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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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碧君來到怡君的小書房,見怡君正伏案寫字,道:「忙的話我就等會兒再來。」

「忙什麼啊,習字呢。」怡君笑着放下筆,招手喚姐姐到桌案前,「你看看,有沒有長進?」

「真是的,你習字總沒個準時辰,方才我還以為你給哪個親友寫信呢。」廖碧君略帶嗔怪地說着,看過妹妹的字,由衷地道,「比我寫得好,好很多。」

「哪有。」怡君把座位讓給姐姐,自己則拉過一張杌凳坐了,「你擅長的是楷書,怎麼能跟行書放在一起比較長短。」

紫雲笑吟吟進門來,行禮后道:「大小姐,新做的冬衣已經送到二小姐房裏。」

怡君驚喜,「又給我做新衣服了?」

「有什麼法子?你又不肯做針線。」廖碧君故作無奈地道,「我看不過眼,又喜歡做針線,就順手給你做了兩套,還有兩套,是額外讓針線房做出來的。」

怡君喜上眉梢,「明日就穿一套,一定很好看。」

廖碧君也笑起來,「本來就穿什麼都好看。」

怡君把一盞茶送到姐姐手中,「等以後閑下來,我也好好兒做針線,做新衣服給你穿。」

「真喜歡才做,不喜歡就算了。」廖碧君笑意溫柔,「我別的不成,把你打扮漂亮些的本事還是有的。」

怡君笑得眉眼飛揚,「我曉得。」

廖碧君啜了一口茶,說起別的事:「我記得,今晚你這兒是吳媽媽當值,可我剛才問起,曉得她傍晚就走了。還有阿初,紫雲去外院的時候,正好碰見他離府,說是告了一日的假。你是不是安排給他們差事了?」

紫雲、夏荷聽了,曉得姐妹兩個要說體己話,悄然行禮,退到門外守着。

「是有些事讓他們辦。」只要姐姐問起,怡君就不會隱瞞。一面用茶點,她一面把下午在墨香齋的見聞和盤托出,末了道:「心裏覺著不踏實,怕廖芝蘭遷怒我們,就防患於未然。」

廖碧君沒問怡君着手哪些準備,而是托腮沉思,好一會兒,輕聲道:「那你想想看,對付廖芝蘭的時候,能不能用上商陸?」

「嗯?」怡君不知姐姐是何用意,「怎麼說?」

廖碧君卻追問:「你只說,能不能用上那個人?」

怡君誠實地道:「只要好生謀划,怎樣的人都能派上用場。可他不同,我不曉得你們之間的事。是以,怕你來日後悔,恨我今日不打消你這心思。」

「說什麼呢?」廖碧君半是落寞半是欣慰地笑了,「我進來之前,已經思慮很久。不單是給你添一顆棋子,更是想你幫我試探他。」她語聲低下去,「他仍是只要前景不顧我的話,也就罷了,只當從未相識。橫豎……也沒到非誰不可的地步……話都沒挑明呢。」

怡君凝視着姐姐,「眼前的事,假如你們已經挑明了呢?」

「那就不能更改了啊,不管是不是誤會,我都要等着他當面給說法。不會試探他的。」說起這些,廖碧君有些不自在,轉眼看着妹妹清逸的字,「終身大事,若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麼樣放蕩、不堪的人才會視為兒戲?自己與別人的一生,是能輕易許諾的?」

「……」怡君仔細品了品姐姐的話,弱弱地應一聲,「哦。」她想,日後只要有機會,就要讓姐姐注意周圍就存在的薄情人。

兒女情長、終身大事,不是有了約定就能成真。有些人能因為直覺選擇義無返顧,傷痕纍纍也不後悔,而姐姐,若有了盟約又被辜負的話……怡君幾乎難以想像後果。

廖碧君則拾回了先前的話題:「倒是給我個準話啊,可不可以幫我?」

「應該可以。」怡君笑着應聲,「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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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程府學堂。

如先前說過的,程詢佈置給怡君的功課是畫馬,並拿給她一本附有詳盡批註的小冊子,「名家說過的一些心得,有人記錄在冊,你看完再嘗試。今日若是來不及,便改日再動筆。」

怡君稱是,笑盈盈回到座位。

「你的水墨不錯,駐足不前未免可惜。」程詢遞給廖碧君一冊畫譜,「用心看看,盡量隔幾日就嘗試做一幅畫。這也是姜先生和葉先生對你的期許。」

廖碧君恭聲稱是,聽得這亦是兩位先生的意思,自然生出進取之心。

今日學堂不似前兩日那樣熱鬧,只有程安等三名小廝時不時進來傳話、回事。程詢擺了一局棋,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子。

他心裏有些煩躁。昨夜,送母親回到正房,說了自己已經能夠鉗制北廖家。母親放下心來,隨後卻失聲痛哭,很久。她說他怎麼能做這種孽,又說你不該有這樣的父親,真不應該。

母親的痛苦一覽無餘,所以他不懂——前世母親為何那樣決然地幫襯父親,不曾譴責鄙棄?是不是父親先一步告知,並編排了一個可以獲得寬恕、諒解的理由?

應該是。

一定是。

否則,沒有理由可解釋。

這更讓他窩火。

怡君翻閱着手裏的小冊子,如獲至寶。名家的經驗之談,批註之人又分明是箇中高手,時時表明不同的看法,讓人耳目一新——字也是極好看的。最重要的是,很多話適用於任何類型的畫作。

她看書向來一目十行,並不是囫圇吞棗,打小如此。只是,看到中途的時候,她便不能集中精神。

沒來由覺得,坐在前面的那個人有些不對勁。

她抬眼望向他。

手執白子,懸而不落;昳麗的眉眼間,隱有冷凝之意。

思忖片刻,找到了由頭,怡君拿着小冊子起身,走到程詢面前。

「怎麼了?」程詢看向她,牽出柔和的笑容。

「有不明之處,請解元賜教。」怡君把小冊子攤開在案上,「筆者書、畫的造詣,分明不輸諸位名家,卻沒署名。我就想問問,解元是否知曉出自何人之手——可以的話,想尋找這位高手的字畫觀摩。」

程詢只是問:「覺得字也過得去?」

怡君點頭。

程詢緩緩抬起左手,手掌翻轉,口中答着她的疑問,「出自我一位熟人之手。」

怡君留意到他左手的動作,立時會意,驚訝得睜大眼睛,看牢他。

笑意在程詢唇畔輕緩地蔓延開來,心中陰霾消散無形。這樣的她,很少見。

怡君很快斂起驚訝之色,循着話題應聲:「看來解元不便說,自是不能強求。」

「留心筆法,日後不難在別處看到。」前世傳書信給她,他都是用左手書寫。

「若如此,榮幸之至。」怡君眸子亮晶晶的,瞥一眼周圍,見沒別人,便用口型問他,「沒事吧?」

程詢心頭一暖,見廖碧君和服侍筆墨的兩名丫鬟沒關注這邊,笑着頷首,亦無聲答道:「沒事。」

怡君釋然,笑着行禮,拿着小冊子回到原位,專心閱讀。

他的視線則遵循心跡,溫柔繾綣地凝視着她。

這樣的時刻,塵世失去聲音,唯有綿長的暖意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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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制藝做得過關或如周文泰、凌婉兒之流,再次來到程府,展現自己擅長的才藝。

姜道成先去東廂房,給商陸安排事由,發現他有點兒無精打採的。等到了東院學堂,瞥過榮國公世子周文泰的時候,發現他也有些打蔫兒。

怎麼回事?黃曆上,今日分明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姜道成不明所以,倒也沒放在心上,孩子們的心情好壞,與他無關。

半日下來,姜道成不得不承認,周文泰與凌婉兒雖然文章作得拙劣,音律方面卻的確有天賦,前者的箜篌彈得引人入勝,後者的琵琶真有珠落玉盤之感。

有可取之處就好,日後不至於一看到這兩個人就憋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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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廖芝蘭置身書房,心緒紊亂之故,只是呆坐。

昨日回來之後,介入父兄的密談,態度強硬地提出自己的條件:嫁入程府,至於是誰,還需觀望。

父兄雖然氣她的態度,卻對條件沒有疑議,到底是應允下來。就算是柳元逸落到了程府手中,父兄也有應對之辭,要賭的,是程府最終的抉擇。退一萬步講,程府幾年之內,都不敢對北廖家起殺機,只能哄著順着。而幾年的時間,已足夠他們斡旋,找到新的出路。

至於她,昨日回府之前,安排下了兩件事。都不難辦,今日便可見分曉。

她這半日除了心焦,便是想聽到好消息的迫切。可是,好消息遲遲未至。

北廖大太太文氏面若冰霜地走進女兒的院落,詢問之後,轉入書房,進門后冷冷凝視一眼,斥道:「孽障,跪下!我怎麼會養了你這般陽奉陰違不知羞恥的東西!?」

廖芝蘭震驚,一時僵住,語凝。

文氏抖着手點着廖芝蘭質問:「合著你所謂的出門走動,便是去外面招蜂引蝶了!?」

廖芝蘭聽了,連忙起身走到母親跟前,辯解道:「娘,我哪裏是那樣的人?您這是聽誰胡說八道了?」

「胡說?」文氏怒極而笑,「半日而已,便有兩個窮書生託人上門提親,說什麼對你一見鍾情,愛慕你的學識談吐——你要是不在人前顯擺,他們怎麼敢這樣說?只一個也罷了,兩個一起來給我添堵——你可真有本事啊,惹得那樣的兩個人為你爭風吃醋。你昨日不聽文詠的吩咐,到底出門去做什麼了?!」

「娘!」廖芝蘭越聽越生氣,怒聲反駁,「您怎麼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相信?平日裏總嘲笑南廖家大太太目不識丁沒有城府,您現在又是在做什麼?!怕是連她都不如!」

「混帳!」文氏乾脆利落地給了她一記耳光,「若你當真清白磊落,沒有行差踏錯之處,怎麼會有這兩日的事?平白無故的,程解元怎麼會厭煩你?窮書生手裏又怎麼會有你的小像?我只恨這幾年對你太過縱容,今時眼看着就要鬧出醜聞!」

廖芝蘭耳朵里嗡嗡作響,捂著疼痛發麻的臉,滿心的不甘怨恨:是誰?是誰用這樣的法子算計她?!

「閉上你的烏鴉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記得幫襯着我,別露餡兒。」

「明白,放心。」程安斂起驚容,「心裏雖然犯嘀咕,差事肯定會辦好。」語畢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詢的吩咐安排下去,隨後去了暖閣。

進門后,程安畢恭畢敬地行禮,先對廖文詠道:「我家大少爺本就有意請您過來,商量些要事。您二位來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個人在場。」說到這兒,轉向廖芝蘭,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請教學問上的事,就得等一陣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來,不妨讓小的安排車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門,實在是無暇請您到內宅說話。」別的就不用多說了,程家沒有閨秀,總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媽媽出面待客。

廖文詠和廖芝蘭交換一個眼神,便達成默契。後者欠一欠身,揚了揚手裏的紙張,「這篇制藝是我所做,很想請程解元評點一番,卻一直不敢貿貿然登門。今日若沒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詠笑着接話:「的確如此。」

程安笑道:「那麼,大小姐就在這兒用些茶點,不挑剔我家大少爺失禮就好。」

「斷然不會的。」廖芝蘭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內的兩名丫鬟好生服侍著,隨後為廖文詠帶路,去了光霽堂。

五間打通的書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圍羅漢床、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師椅,四個偌大的書架分別貼著南北牆,東面是博古架、醉翁椅,西面越過兩面槅扇中間的一道珍珠簾,隱約可見並排放着的書桌、大畫案。

廖文詠進門后,匆匆打量,見四面雪白的牆壁空空的,沒懸掛字畫,覺得這書房佈置得也太簡單了些,不符和程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詢穿過珍珠簾,負手走向廖文詠,神色冷峻,目光鋒利。

廖文詠心頭一驚,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禮,剛要說話,就聽到程詢冷聲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聲稱是,出門時帶上了房門。

這脾氣也太差了點兒,堂堂解元,連喜怒不形於色都做不到?廖文詠斂目腹誹著,就算我無意間得罪過你,也不至於這樣甩臉色吧?

「你近來是怎麼回事?」程詢在三圍羅漢床上落座,語氣有所緩和,眼神卻更迫人,「不管什麼人,都敢與之為伍么?」

廖文詠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覺氣勢懾人,無形的寒意迎面而來。他知道自己沒必要怕程府任何一個人,此刻卻不受控制地膽怯起來,強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禮:「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詢蹙了蹙眉,「君子愛財,取之以道。可你呢?怎麼能與放印子錢的人來往?想做什麼?效法他們賺黑心錢么?」

原來指的是這件事,且認為他只是與那種人來往。廖文詠放鬆了一些,忙忙解釋:「不瞞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覺交友不慎,絕對不會與那等貨色同流合污。」

「屬實?」程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溫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詠一句實話都沒有,但他不能點破。

「絕對屬實。」廖文詠抬起手,「要我發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違背的話,這天下哪裏還需要王法約束蒼生。「那倒不必。」程詢換了個鬆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關節蹭了蹭下顎,有些無奈地道,「說你什麼才好?這幾日,家父吩咐我對城北廖家留意些,不著痕迹地給你們添條財路,說你們曾幫過程府大忙。我前腳吩咐下去,管事後腳就說你品行堪憂。你倒是說說,管事會怎麼看待我?」

廖文詠心頭一喜。這幾句話,很值得琢磨。程清遠這樣交代長子,是為着日後說出那件事做鋪墊吧?程詢現在還不知情,絕對的,若是已經知道,傲氣早就轉化為心虛懊惱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勞解元生氣擔心了。」頓一頓,很自然地苦着臉哭窮,「這兩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著庶務,常常焦頭爛額。是為此,廣交友人,只盼著能遇到個願意伸出援手的貴人。沒成想,財路沒找到,卻與黑心人稱兄道弟起來。」

程詢牽了牽唇,目光溫和,語氣亦是:「庶務的確是叫人頭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別放在心上才是。快請坐。」

這態度的轉變,宛若寒冰冷雪化為春風細雨。廖文詠喜上眉梢,感覺彼此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謝落座后道:「日後不論什麼事,我都聽從解元的高見。」

程詢端起茶盞,「新得的大紅袍。你嘗嘗,覺著尚可的話,回府時帶上一些。」

廖文詠呷了一口,滿口稱讚。

程詢開始跟他扯閑篇兒,都是諸如他雙親身體如何、他二弟功課怎樣的話題。

廖文詠有問必答,說起二弟廖文喻,搖頭嘆氣,「我就不是讀書的材料,他更不是,資質差,還懶惰。」

「這是沒法子的事情。」程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兩家,明面上不宜頻繁走動。否則,我少不得請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門下,悉心點撥。近一半年是不成了,連我們日後來往,都在外面為宜。」語聲頓住,等廖文詠點頭才繼續道,「你也別為這等事情心煩,家父和我不會坐視你們過得不如意。有難處就及時傳信給我。」讓他解決的難處越多,落在他手裏的罪證就越多。

廖文詠喜不自禁,稱是道謝之後,開始檢點自己的不是:「今日瞧著小妹一心向學,頭腦一熱,就帶她過來了。真是魯莽了,下不為例。」

而實情是,他們盤算著讓程家父子出面,讓廖芝蘭成為姜先生的學生。如今京城有幾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蘭跟她們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為姜先生的學生,人們會默認她才華橫溢,不愁在京城揚名,來日定能嫁入顯赫的門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遠。今年程清遠總是以公務繁忙為由,不再發力提攜北廖家。他們擔心被一腳踢開,甚至被滅口,就有必要前來試探,觀望着程家的態度做出相應的舉措。

此刻看來,完全沒必要擔心。程清遠所處的就是個日理萬機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顧,怕是早就精力不濟,讓程詢早早地接手庶務,應該就因此而起。

人順心了,便特別樂觀,怎樣的人與事,都能找到個寬慰自己原諒別人的理由。

見廖文詠的目的已經達到,程詢沒興趣再對着那張虛偽狡猾的嘴臉,話鋒一轉:「解你拮据困境的財路,一名管事已經有了章程。與其我將管事喚來,不如你們單獨詳談,有些話,我不便說透,管事卻能跟你交底。」

「是這個理。」廖文詠由衷點頭,「瑣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費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詢站起身來,竭力忍下心頭的膈應,溫聲說,「改日定要設宴相請,把酒言歡。」

「不敢當,不敢當。」廖文詠忙起身道,「幾時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尋個清凈雅緻的所在,萬望賞臉。」

「好。」程詢頷首一笑,送廖文詠出門時說,「我品評別人的字、畫、制藝,向來嘴毒。等會兒見到令妹,若開罪了她——」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我明白。」廖文詠笑道,「您要是只說幾句誇讚的場面話,我和小妹反倒會心生忐忑。」

程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話說了不少,這會兒已經順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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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芝蘭隨着引路的丫鬟走進光霽堂的書房,面上平靜,心裏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機緣,說不定還能與才子程詢結緣,只一聽,她就難受得厲害。午間見了那對姐妹,意在不著痕迹地打聽程府中事,兩人卻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還是刻意隱瞞,不大要緊的事,倒是獲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閑的沒事亂逛的大哥,同坐在馬車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實相告。

完全沒料到,大哥當時就說,程府門第是高,但我們想去就能去,你快轉轉腦筋,想個由頭。她想出了由頭,便有了此刻將要見到程詢、得他提點的機會。如此,可以順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際遇。

程詢是什麼人啊?都說他傲氣,但有傲氣的本錢,解元是誰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傳聞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諸多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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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福換了穿戴,打扮得與程詢一般無二。

程詢慵懶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滿意地笑了。

「等會兒小的要是說錯話,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說着,在書案後面落座。

程詢頷首,閉目養神。

程安進門來通稟:「廖小姐到了。」

「請。」程福神色轉為嚴肅。

程安轉身請廖芝蘭進門。

廖芝蘭走進門,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簾前站定,恭敬行禮,「廖氏芝蘭,問程解元安。」

「免禮。我已知曉你的來意。」程福語氣淡淡的,喚程安,「把那篇制藝拿來我看。」

程安稱是,從廖芝蘭手裏接過制藝,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蘭沒有想到,程詢會隔着帘子見她。不能親眼看到他的樣貌,讓她失落,也更為好奇。

程福掃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聲,「你這字,也太小家子氣了。」其實沒那麼差,廖芝蘭的小楷寫得還湊合,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轉頭看了程詢一眼,笑意立時消散。

廖芝蘭心下一驚,沒料到程詢一張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態度誠摯地道:「解元的話,定會謹記在心,日後尋求書法好的先生教導,加倍用功苦練。」

程福不予置評,仔細看那篇制藝。府里別的下人都說,他和程安、程祿這種常年跟着大少爺的人,肚子裏的墨水不輸秀才。對不對放在一邊,他們練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這是一篇論事的制藝,行文流暢,辭藻優美,銜接自然,看起來很舒服。

制藝是讓很多國子監里的學生都頭疼的東西,身在閨閣的小女子做到這地步,很難得了。

但是,和見過的出色的文章比,就遜色了不是一點兩點。

「我一向認同字如其人的道理。」程福隨意地把制藝扔到一邊,隔着珍珠簾審視着廖芝蘭,語速緩慢,「字小家子氣,文章的格局也大不了。通篇都是陳詞濫調,生搬硬套。就這樣,也好意思來讓我品評?令兄那樣稱讚你,你卻實在沒有給他長臉的資質。」

廖芝蘭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怎麼那麼喜歡說人小家子氣?這話對女孩子其實很重了,他連這都不明白?這種目中無人的貨色,是怎麼考取解元的?該不會是程閣老事先拿到了考題,他作弊得來的吧?

不服氣。她真的不服氣。

定一定神,她和聲道:「解元的話有些籠統,能否否定得詳盡一些?」

「當然能。」程福爽快應聲,繼而卻話鋒一轉,「你的臉怎麼了?右邊沾了什麼東西?」

廖芝蘭再不能維持面上的鎮定,明顯慌亂起來,以為他指的右邊是在他那個位置的右邊,便抬手摸了摸左臉頰。

「噯?」程福語聲高了一些,很驚奇的樣子,「鬧半天你居然左右不分啊?」說着站起身來,語帶笑意,「奇了,真是奇了,着實開了眼界。」

廖芝蘭騰一下紅了臉。

廖大太太平日總把「女子無才便是德」掛在嘴邊,打心底不贊成她們讀詩書、做學問。是不難見到的那種重男輕女的婦人心思。

廖大老爺是嚴父面孔,值得慶幸的是,從不反對兩個女兒的求學之心。關乎這種事,都會爽快應允。

當日,姐妹兩個掐著時間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門內。

廖大老爺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親回內宅的路上,把葉先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聽得此事與程詢、姜道成有關,廖大老爺意外地揚了揚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問明兩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們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話,廖府不能失了禮數。」

他對次輔程清遠一點好感也無,卻很欣賞聰明絕頂的程詢、才華橫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輕不假,但要分對誰,程詢和姜道成那樣的文人翹楚,尋常人真沒輕慢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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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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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榮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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