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二十二章那不是我的風景

第八章第二十二章那不是我的風景

我期待的那個人並不是風景,不會留在原處意識到錯過再折回去,可是在知道自己的期待以後,別的人就再不可能是我的風景了。

經過近兩個小時的飛行,飛機降落在巫家壩國際機場。辛辰取了行李出來,辛開宇已經等在了外面。機場離城市只有三公里,辛開宇開車很快到了家。

辛辰從上大學起,經常會在假期過來玩。辛開宇最初住的是出租房,與朋友合開着一家商貿公司,做着一些快速消費品的超市代理,自嘲地說自己差不多是個貨郎。辛辰聽了直笑,摟着爸爸的胳膊說:「據說以前走村串鄉的貨郎都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倒真是適合你。」

辛開宇被逗得大樂,但做事畢竟比在老家時要認真得多了。生意漸漸上了正規后,他買下了市區一套高層公寓,只是日子依舊過得隨意,房子只做了最簡單的裝修。

辛辰隨父親走進來一看,眼前這套公寓已經經過了精心不止,傢具、小擺設、窗帘、電器搭配協調,房間井井有條。她不能不感嘆,有個女人照顧她爸爸,他的生活看起來的確要像樣得多。

「去看看你的房間。白阿姨說要有什麼不喜歡的,儘管跟他說。」

辛辰的房間朝南,光線重組,房間一角放着加濕器,細細噴著水霧,貼了淺淺的田園風格牆紙,純白滾細細金邊的傢具配上粉色的窗帘和床罩,床上還放了個毛絨玩具,頗有甜美少女感覺。她看得有些好笑,「挺好。謝謝白阿姨。」

「我先去上班。晚上等白阿姨下班了,回來接你一塊兒吃飯。中午……」

辛辰截斷他,「爸,我來這兒好多回了。你今天突然這麼客氣,我只能斷定你是存心想讓我住不下去。辛開宇哈哈一笑,揉着女兒的頭髮,「看你這臉色,蒼白成這樣了。過幾天好好休息,不許放下行李就到處亂跑。」

辛辰握着手機躺倒在床上。她下飛機以後,開了手機就收到了來自路非的短訊,卻並未馬上打開看。

室內安靜,陽光漸漸移到朝南的窗口,透過粉色的窗帘照得一室溫暖。她按開收件箱,只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小辰,我知道留地址給你是你討厭的做法,但我一直在這裏等你。」下面是那個別墅房號。她頹然放下手機,記起了十四歲那年夏天,那個自稱是她母親的女人忽然來去,留下地址讓路非轉交,她根本拒絕去接;七年前的那個夏天,路非離開之前,特意找到她,遞給她一個寫着郵箱地址的紙條,她看也不看便撕碎了紙條。然而現在,她就算馬上刪掉這條短訊,房號也固執地印入了她的腦海。

她從來拿她的記憶力沒有辦法,尤其是與路非有關係的部分。她曾寄希望於時間流逝帶走一切,而這個人卻在她以為已經淡忘的時候重新出現。介入她的生活,一點點留下新的印記。

她再怎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也不能一下斬斷與那個城市的聯繫。那個男人鎮定地對她說出的等待,已經開始束縛住了她。

辛開宇的結婚什麼簡單,其實算不上有儀式。第二天他開車帶了女友白虹和女兒辛辰去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婦女,大約頭一次看到有新郎的女兒挽了父親的胳膊出席這種場合,頗為開心,蓋章以後,很正式地將結婚證交給他們,「祝你們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隨後三人一塊兒去吃飯,算是慶祝。新娘白虹是本地人,家中條件不錯,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型教師,並不贊成身為註冊會計師的她在挑挑撿撿到三十三歲后,找一個大她十一歲,有一個成年女兒的外地男人,可是拗不過白虹的堅定,只能默許。

在餐館里,白虹提起第二天有時間,可以陪辛辰出去轉轉。

辛開宇對妻子用這樣接待觀光客的口氣講話覺得好笑,「那倒不用。辰子從讀書就經常過來,對昆明很熟悉了。」

辛辰也搖頭笑着說:「謝謝你,白阿姨。下午我打算坐高快到麗江住幾天。」

白虹一怔,臉居然慢慢紅了。她和辛開宇最近都忙,並沒有出去度蜜月的打算。心知這個只比自己小八歲的女孩子是想騰出位置,不妨礙他們的新婚之夜。她想開口,但實在難以措辭,只能看向辛開宇。

辛開宇頭天晚上跟女兒談過,知道她主意一定,別人改變不了,安撫的拍下她的手,「趁現在沒到遊客高峰期,去住幾天也好。」

辛辰來昆明的次數不少,雲南省內有名的景點諸如大理、西雙版納都去過,還趁著假期參加過怒江虎跳峽的穿越。她讀大一的時候就去過麗江和玉龍雪山,對民樂、酒吧、坐着發獃曬太陽之類的消遣興趣有限,並不像那些小資一樣迷戀此地。隨着這裏名氣日大,遊客日益增多,她就更沒什麼興趣了。

她只是決定識相點,避開她的爸爸和他的新婚妻子待在一個房子裏。

她現在麗江古城住了一夜,第二天轉去束河,找了一家價格合適的客棧訂了房。接下來天氣晴好時,她就徒步去周邊的拉市海、文海轉轉,累了就在鎮內走走,看工匠加工織物或者銀器,聽聽酒吧駐唱歌手的表演,再不然就坐在門廊看看書。

只是這樣無所事事的生活對她來講,並不是一種輕鬆,反而帶來一點莫名的焦慮。

辛開宇打來電話,問她玩夠了沒有。她笑,「早膩了,可是我不想回來當電燈炮啊。」

「你這孩子,這叫什麼話!難道現在不用綵衣迎親,倒流行出空間娛親?」

「爸,我是真不適應和你們住一塊兒。」辛辰老實講,「你不覺得有個這麼大的女兒在旁邊,你打情罵俏都會有違和感嗎?」

辛開宇哭笑不得,「你爸爸沒這麼低級趣味吧。」

「可是沒了低級趣味,,生活多沒意思!」辛辰保持着與父親說話百無禁忌的勁頭。

「好了,你也玩了上十天了,眼看快到公眾假期,那邊遊客肯定多得嚇人。我就算喜歡低級趣味。」辛開宇咳嗽一聲,忍笑說道,「也享受夠了,回來吧。」

白虹既感激辛辰做事周到,卻又忐忑,怕她心裏到底還是有想法。她真有點兒不知道怎麼和這個與父親密得不似尋常父女、客氣地叫自己阿姨、待人禮貌卻分明有幾分疏離意味的女孩子相處。她的緊張變成表現得過分的周到熱情,弄得辛辰實在沒法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白天家裏只剩辛辰一個人。她除了隔幾天出去做周邊的徒步,幾乎哪兒也不去。在網上跟以前有工作往來的廣告公司保持聯繫,試着接了一個簡單的平面設計工作,沒以前那麼繁忙,報酬有限,可也足夠打發時間。

辛開宇除了偶爾生意應酬,都會按時回家,吃過晚飯後,會和白虹一塊兒出去散步,然後並坐沙發上看電視。

辛辰看得出來,白虹分明很黏辛開宇,看到他就眼睛發亮,帶出點熱戀中的小女兒情態。可是礙於她這個繼女在家,只能收斂著做端莊狀。她暗暗好笑,晚上都盡量待在自己卧室里出不去。白虹倒時不時會過來敲門,送點水果,或者邀她出去一塊兒散步、看電視。

她倒不是不喜歡家常集體娛樂,也承認這種生活方式說得上健康祥和。她只是覺得,自己插在其中,實在有點兒罪過。她適應不了繼母的熱情,更適應不了那個曾經節目豐富、生活精彩的父親突然變成了居家男人,坐在沙發上看服裝劇。

她覺得有點進退兩難:出去租房,當然可以讓自己過得自在一點兒,卻會讓繼母覺得下不了台;買房,她又下不了就此定居捆住自己的決心。

辛開宇一樣不適應。他搞不明白,他活潑的女兒怎麼一下進入了如此沉靜的生活狀態。

辛辰對他的疑問只一笑,「這些年只要不出遠門,我都是這麼過的。」

辛開宇簡直有點惱火,「年輕女孩子過這種生活簡直是罪過。我幾時送你進過修道院嗎?」

「難道你要我去醉生夢死?」辛辰還是笑。

「至少交個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辛辰只能攤手,「你讓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就馬上交到男友,那我豈不是得上夜店跟人搭訕嗎?」

辛開宇拿她沒辦法。

辛辰沒講出口的話是,她肯定不會在這裏交男友,她已經決定不在此地長住。對一個以前長居在四季分明的城市,既苦於嚴寒、又苦於酷署的人來說,昆明氣侯宜人,空氣清新,鮮花更是便宜得不可思議。城市在建設之中,到處拆遷、到處堵車和老家頗有相似之處,並不足以引起反感。

可是辛辰既不喜歡與人同住的感覺,也實在找不到在這裏定居的願望。

在常上的一個驢友論壇上,她看到有人發出滇西徒步的召集帖,馬上動心了。仔細查看路線,不禁有點兒吃驚。這個行程長得有點奢侈,包含了連續徒步穿越四段相連的山線,從三江併流穿越、丙中浴景區徒步、獨龍江北段穿越、梅里雪山外傳南線、尼龍大峽谷、滬沽湖到亞丁、麗江、在那邊做至少一周的停留。召集人畫出詳細線路圖,預計耗時將達到四十天左右,並列舉途中將經過多個少數民族聚居地,涵蓋茶馬古道、人馬驛道的精華部分。」

這幾條線路分解開來,都是她打算去的地方。有人居然如此別出心裁串聯到了一塊,讓她不能不服。只是她還從沒做過這麼長時間的徒步,不免躊躇。她開始收集網上攻略,經行詳細對比研究。

手邊手機響起,是路非打來的。他差不多每晚這個時候打來電話,寥寥數語,都是問她在哪裏、正在幹什麼。她不自覺地對他報告著行蹤:「坐在束河酒吧里聽歌。」「躺在床上看書。」「散步,今天晚上星星很多。」「下雨了,突然好冷。」他也相應的說着自己在做的事情:「剛陪客戶吃完飯,才從酒店出來。」「裝修公司給我看了設計圖,還算滿意。」「這邊看不到星星。」「記得多穿一件衣服。」……

每次放下手機,她都會有點淡淡的自嘲。她明白路非的用心。如果按她離開的決然,她應該換掉手機號碼,連這點兒聯繫也徹底切斷。她甚至站到了昆明某家移動營業廳,聽工作人員介紹各種類型的話費標準,可猶疑一下,卻還是將身份證放了回去。她只對自己說:既然你都沒打算生活在這裏,又何必去費這個事。

其實你是拒絕不了這樣的問候,她只能這樣在心裏自省。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甚至比徒步走在荒野中更寂寞。尤其她生活得沒有方向,更加重了孤獨感。

他們保持着這個每天例行的問候。

她不能不想到:這似乎成了兩個人之間耐心的比拼。路飛當然一直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而他從來沒多少耐心。這樣拉鋸下去,她還真不知道她會在哪一天突然就拒絕在繼續下去了。

辛辰將一個LOGO設計完成稿給廣告公司發過去,大大的伸個懶腰,出去倒水喝。聽到白虹問辛開宇對將要到來的「十一」假期有什麼打算,她這才驚覺,再怎麼愛父親,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跟他們綁在一起過一個悠長假日。

辛開宇說:「要不我們開車去西雙版納那邊玩幾天吧?我找老吳安排好住宿。」

白虹剛剛說好,辛辰笑道:「你和白阿姨去吧。我報名參加了徒步,大概的離開大半個月。」

辛開宇知道她的愛好,也不以為意,只囑咐她注意安全,和家裏保持聯繫。

回到卧室,辛辰跟貼報名,隨後幾天將打包先寄過來的戶外用具整理出來,再去購置所需要的其他裝備。這個超長的行程包括高溫乾熱的山谷、熱帶雨林氣候的獨龍江,還有高海拔的雪地,要帶的東西着實不少。雖然有些路段會找背夫和馬夫,但自己負重的時間很長,必須儘可能精簡。有個網名叫桃桃的上海女孩先於她報名,馬上站內短訊聯繫她。兩人網上一拍即合,決定混帳,對方帶帳篷,她帶地席,其他物品也儘可能做到共享,避免重複攜帶。

九月三十日,辛辰從昆明趕到蘭坪,與約定同行的五男一女會合,一同乘車去中排,雇傭了網上前來介紹的傈憟族嚮導,然後租車到了怒奪村,當晚在村委會借宿住下。路非電話打來時,辛辰剛剛在村民好心拿來的新草席上鋪好睡袋。

「小辰,現在在家嗎?」

「我現在在中排怒奪村。準備徒步一段時間。途中有些路段是沒有手機信號的。如果打不通電話,不必擔心。」

手機里是一陣沉默。辛辰昨天與路非通話時,根本沒有提及出行的打算。她幾乎在存心等着他發作,然而路非只是說:「注意安全。我還是會每天打電話給你。至少到了有信號的地方,就給我發一個短訊,好嗎?」

這個要求她沒理由拒絕,「好的,再見。」

召集人老張來自北京,是走慣江湖的典型老驢,談吐風趣,思維嚴謹,此時正仔細與應徵背夫的村民交談著。幾個同行驢友來自全國各地,做着不同的行業。有兩個年輕男士才開始戶外運動,經驗稍差,高談闊論,激動溢於言表。其他人都算是老驢,到過不少地方,表現得很淡定。辛辰與同行女孩桃桃隨意閑談了幾句,這女孩子倒是跟她一樣並不多話,讓她鬆了口氣。

辛開宇的電話打了過來,「辰子,你沒告訴路非你要出門嗎?」辛辰一怔。辛開宇接着說,「我散步回來,在樓下碰到他了。他還提着行李,應該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

「他也沒告訴我他要過來,好不好?」

辛開宇笑了,「有個漂亮女兒,爸爸就是有面子。沒關係,他去找酒店住下了。你還是給他打個電話,安慰一下他。」

辛辰撲哧一笑,「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是啊,男人很吃這一套的。」

玩笑歸玩笑,辛辰並不打算給路非打電話。如果他不提,她決定忽略過去。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刻薄,可是欲拒還迎更不是她的風格。

第二天正式開始徒步穿越行程。從怒奪村到老窩村要翻越三個山頭,凈提高海拔一年米,並沒太大難度,只要體力跟得上便沒大問題。

接下來風景固然優美,但路段就開始變得艱險、泥濘。沿途既有成熟的核桃、盛開的艷麗野花,也有深不見底的峽谷、險峻的水渠道,群山層疊,看上去有峭拔詭異的美感。每天徒步時間都接近十小時,幸好沒遇到大家都擔心的暴風雪。他們一行人花了近四天時間,穿越了福貢碧羅雪山到達丙中洛后,手機才重新有了信號。辛辰馬上受到了路非發的短訊。

辛辰先給辛開字打電話報平安,然後打通路非得電話,告訴他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

「你把這次具體的形成高速我。我至少有個心理準備,哪些路段會聯繫不到你。」路非得語氣第一次透出了嚴厲的焦灼。

辛辰遲疑一下,「我待會兒發短訊告訴你網址,你自己上去看吧。但不要受驚,時間和距離是長了一點兒,這段路線艱苦,不過並不危險。」

「沿途風景美嗎?」

辛辰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用美來形容太簡單了。其實有些路段很乏味。好多山區農業開發過度,原始景觀已經被破壞了。怒江江水黃的比長江還厲害。丙中洛這個地方也不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沒有多少少數民族人文色彩了。但過了老窩埡口以後,地形險要,植被豐富,景色很壯麗。」

「我一直想弄清楚驅使你上路的原因,小辰。去過那麼多地方,你找到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裏了嗎?或者只是期待見識所有沒見過的風景?」

辛辰沉默,過一會兒才回答:「路非,我現在坐的位置,根據攻略介紹,如果到了東至那一天,可以看到兩次日落。太陽先落入了西南角的貢當神山背後,大概隔了半個小時以後,會有一次從貢當神山背後出現,天邊現出晚霞,再隔半小時后才落入高黎貢山的背後。想像一下確實很神奇。」

「你覺得這神奇就是艱苦行程的報酬嗎?」

「不,其實現在哪裏還有人類沒到過的地方。網上把一切都介紹得很消息了,道路會通向哪裏。美景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出現,在哪裏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我如果有幸趕上冬至那一天過來,也不過是看着時間,等待太陽在多少分鐘后再次出現,然後再次落下。美則美亦,卻一切都沒有懸念。」她的聲音輕柔,帶着點兒慵懶,慢悠悠地說,「看不到那個景象,我並不遺憾。走在路上就是這樣,有時可能會因為各種原因錯過你一心期待的東西,可是錯過了也不值得可惜:有時期待越多失望會越大,可是總還有別的風景等在前面。所以要我說我喜歡的是什麼,我真的說不好。我只知道我享受在路上的感覺,不用去想究竟會停在什麼地方。這就足夠了。」

路非一向敏銳,當然不能不留意到她話中的隱含的意思,「我沒參加國徒步,小辰。不過我想,如果我有一個目標,那麼我所有的形成必然都是向著那個目標。我期待的那個人並不是風景,不會留在原處等我意識到錯過再折回頭去,可是在指導自己的期待以後,別的人就再不可能是我的風景了。」

辛辰握着手機,凝視遠山。她的四周是一片黃昏的晦暗,日落以後,晚霞漸漸消失。不遠處有同行的驢友在抽煙聊天,幾個煙頭隨着他們手的動作閃動着暗紅的微光。與她混賬的女孩桃桃正埋頭不停收發短訊,屏幕幽光襯得她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怒。不問可知,那些短訊與她討論的不止是風景。

「你以前批評過我的作文寫得差勁,思維發散,總是欠缺立意和點題,」她輕聲笑,「看來我現在還這樣,好不容易打個比方,借物諷人,一樣美說服力。好吧,我們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好了。」

路非打開辛辰隨後發來的網址,找到那個召集帖,看着那個由帶着少數民族色彩的陌生地名串起的路線,長久出神。

九月三十日那天,他讓秘書訂好機票,結束工作后就趕往昆明,並不是想給辛辰一個驚喜,事實上,他想辛辰大概不大會歡迎他的造訪,不管有沒有事先打招呼。他只是在儘力把他們之間脆弱的聯繫加強一點兒,可是辛辰顯然並不打算給他任何機會。第二天昆明這個旅遊城市湧入大批遊客,而他只能逆流返回。

接下來,辛辰與他的電話聯絡也在斷斷續續。他每天打她的手機,聽到的多半是「對不起,對方手機不再服務區,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查看網上公佈的行程,他推測,她應該走到了號稱「最後的處*女地」的獨龍江。而她打過來,有時用手機,又是用客棧的固定電話,報出一個陌生的地名,多半聲音疲憊,打着哈欠,三言兩語,說完便掛斷。這一天夜裏,她卻帶着點兒熏染酒意,四周是高聲談笑,還有個男人吃着嗓子唱BOBDYLAN的「BlowingintheWind」,聲音嘶啞可豪氣不減。

「你想像不到,沿途居然什麼酒都有賣的。啤酒、白酒、葡萄酒、威士忌、桃子酒、玉米酒、穀子酒,呃----」辛辰發出個近似嘔吐的怪聲,「還有蜂蛹酒。好噁心!再怎麼大補,我也不要喝。」

他笑道:「不管什麼酒,都不要喝過量。」

她頓時起了疑心,「是不是那天我喝醉了以後行為很過分?」

他想起那柔軟的嘴唇、靈巧的舌頭、緊緊繞住他的脖子的手臂、在他懷抱中微微顫慄的身體,血液頓時發熱,心跳加快,暗啞下來,「總之,等你回來后,在我身邊,喝多少都沒關係。」

他黑色睡衣敞開領口處那個吻痕不期然浮上了她的腦海,再聯想到回家后洗澡時在自己身上看到同樣的痕迹,她面孔一下漲紅了。

她一直迴避去想這件事,可是此時酒意上涌,疲乏的身體有飄蕩感,哪裏還控制得住心神。

那晚的情景突然清晰的重現在他眼前:她主動探身上去,索取着他的吻;他壓着她,伴着讓她窒息的重量而來的是她低而滿足的呻吟……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出於自己酒後的臆想,還是潛伏的記憶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翻湧而來。她抬手捂住眼睛,匆匆掛斷了電話。

路非在網上搜索打印出來的線路圖上再做一個記號。她已經走出了獨龍江,到達了孔當。按照計劃,下一步是穿行麻必洛。那是一片約十二公里的無人區,溯溪而行,基本上沒有路跡可行<網羅電子書>,屬於熱帶雨林地貌,多蛇,多螞蟥。然後下一步到達西藏境內的牛棚,開始梅里雪山的南線外轉。這個季節,那邊已經開始有了風雪。

他的工作比他想像的更為忙碌,一方面要將投資公司的運作帶上正規,一方面要不停藉助各方面介紹來的力圖爭取投資的客戶。他第一步做的是把市場部只能進行細分,設立專人對所有意向項目進行系統的投資收益與風險控制研究。公司以前在這方面基本是空白,他不得不將大量時間花費在上面。

然而再繁重的工作也無法舒解他的擔憂。他搜集的沿途資料越來越詳細,那條漫長的路線在他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當辛辰從阿丙村打回電話時,他鬆了口氣,「九月下旬是轉山的旺季,現在應該沒有多少人。那邊有藏式廊屋,可以不用再外面露營了。還有歌舞廳,如果不是太累,可以去放鬆一下。」

辛辰一怔,「笑了,」呀,你的功課比我做得齊全。」

這是那天帶着酒意打電話后,他們頭一次聯繫。

辛辰先給父親打了電話。辛開宇告訴她:「你大伯已經發火了,說我不該放任你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不算危險啊,就是時間長了點兒。我馬上給大伯打電話。」

她打辛開明的手機,果然大伯聲音嚴厲,「你一個女孩子,哪怕出國玩一下我都能理解。為什麼一定要去那些地方?」

辛辰笑道:「大伯,別生氣啊。跟我一塊兒走的還有個女孩,是上海外企的白領,很安全的。」

「你那不負責任的爸爸,根本說不清你的去向。要不是碰到路非跟我解釋,我還真不知道你瘋到哪兒去了。」

辛辰只好撒嬌,「大伯,真的沒事的。你看這裏又有電話,又有小賣部,可以買到可口可樂,對了,還有舞廳。不是與世隔絕的地方。」

「總之,你儘快從西藏回到雲南境內來,不要在雪山那兒多停留。趕上暴風雪不是好玩的事。」

辛辰答應不返。

「好好把腳泡一下。方便的話,把鞋子、帳篷烤乾。」路非輕聲叮囑著,「最好自己做飯吃。」

辛辰笑出了聲,「難道你也看到了那個傳說?」

阿丙存世轉山必經地,據說以前此地有下蠱的風俗。虔誠的藏族轉經人中流傳著這麼一句話:餓死不吃阿丙飯。

「別的我都不怕,我只怕有人下蠱,你留在那裏再不肯回來。」路非同樣笑着說,「可是不要緊。你不回來,我會過去找你的。」

「如果我中的那種蠱讓我前事渾忘了呢?」

路非顯然並不欣賞這個玩笑,簡單地說:「那我到你面前再重新介紹自己好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如同蛋殼被敲擊了一下,出現一個裂紋。她不知道緊接着這個裂紋會不會擴大引出更多裂隙,她的決心會不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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