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塵埃落定

第四十章 塵埃落定

斷魂崖上,已多了一座新墳。

歐陽俊生一身素服,肅立在墳前。在他身後,冷香宮一眾弟子也一身素服,肅手而立。

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矗立。山風很急,吹得每個人衣裳亂舞。歐陽俊生與歐陽綠珠的歸來,解開了所有的疑團與迷霧,卻也帶來了驚天的噩耗。

歐陽俊生沉默良久,招手將月幾明,葉秋煙,蕭威海,歐陽綠珠四個晚輩叫至身前,緩緩道:「現在一切真相已經大白,當年之事都系誤會,幾番陰差陽錯,加之月幾圓從中作梗,才害苦了你們四人。現在月老夫人和問心都已死了,我再也不能讓當年的悲劇延續下去。月幾明,我現將愛徒秋煙許配給你,蕭威海,我另將女兒綠珠許配給你。你四人要拋下過去種種,從此相親相愛,讓已經死去的能夠心安,讓還活着的能夠盡享歡樂。咱們也不要再講什麼禮法,不須守孝三年,只待大事平定,便為你們舉行婚禮。死者長已矣,我們這些生者,只有活得更快樂,才是對她們最好的祭奠與懷念。」

四人齊聲應了,個個淚流滿面。幸福,曾經遙不可及,卻在十八年後的今天,歷盡曲折變故之後,奇迹般降臨。

李嘯天對花濺淚道:「秋兒,去給你親生的爹娘磕個頭吧!」花濺淚點點頭,走到月幾明與葉秋煙身邊跪下,恭恭敬敬地給二人磕了三個頭,認了爹娘。蕭雨飛也走到蕭威海與歐陽綠珠身邊跪下,磕頭認了親。

歐陽俊生眼含熱淚,卻露出欣慰的笑意,看着宋問心的墳,喃喃道:「問心,你都看見了么?我知道你走得太匆忙,還有諸多未了心愿,現在我都在你面前一一了結,你高興么?我錯了,我不該如此偏執。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能原諒別人,也是給自己機會啊,可惜我明白得太遲了,讓你我都白白苦渡了三十年青春!」

眾人都陷入了沉默。這大悲大喜,分分合合,人人心中都是感慨萬千。

忽然,一個弟子飛奔上崖來,手中拿着一封書信,道:「宮主,信!」李思卿接過信來一看,隨手遞與蕭雨飛。蕭雨飛拆開信看了起來,神色初時驚疑詫異,逐漸變得凝重。

花濺淚道:「是誰寫的?」蕭雨飛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道:「是……宋如玉!」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靜等着他說下文。「他說天下大變在即,叫我速去投奔他,他若得了天下,將來便要傳位於我,而我若不應允,他將於八月十五日晚三更在泰山之巔相侯!」歐陽俊生道:「那你們準備怎麼辦?」

蕭雨飛淡淡一笑,忽然將手中之信朝空中一拋,「唰」地一下拔出了斷腸劍在空中劃了幾劃,將那封信劃成碎片。花濺淚的劍同時出鞘,閃電般將那碎片一一串在了劍尖上……

夜已深了,薄薄的輕霧浮起在梅谷里。月光明朗,白步照人。明天就是出發的日子了。冷香小築樓上的窗紗上仍映着兩個人的身影。還有一月便是與宋如玉決鬥的日子了。這一戰的勝負關係着整個武林的存亡。敵我正是勢均力敵,勝負難料,他們臉上雖平靜,心中卻都懸著千斤巨石。

一團白影劃過夜空,披着月華射入窗來,落在桌案上。是一隻鴿子。花濺淚看過那鴿子帶來的密信,隨手遞與蕭雨飛,微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泰山之約不過是個誘餌。宋如玉的計劃不錯,他親自出面將你我與爹爹、師叔他們誘往泰山絕斗,而月幾圓趁著谷中空虛大舉進攻;同時淮安王也已奏請皇帝,以剿匪的名義出兵。如此三面進攻,叫我們應接不瑕,疲於奔命,真好計劃!只可惜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他們身邊埋伏着咱們三十六死士的頭一號死士,竟將秘密泄了出來。」

蕭雨飛道:「我們正可將計就計。當他們正得意洋洋、沾沾自喜時,也正是他們傾覆滅亡之時。」

花濺淚道:「不錯,塞翁得馬,焉知非禍?只是二姐她——咱們只能看着她在歧路上越走越遠,不僅不能勸阻,反而只能故作不知,縱容她的背叛也利用她的背叛——唉,爹爹這些日子以來,不知心中是何等悲痛。」

蕭雨飛道:「就算我們阻止了她行為上的背叛,也阻止不了她心的背叛。不過她這次背叛冷香宮,實際上也是我方一手安排的誘敵之計,到時可酌情減輕她的罪責,當罪不至死,你不用擔心。現在,我們什麼都不要再多想,而應集中心力面對這泰山決鬥。真不知我們能否取勝,我還從未這麼沒有把握過。」

花濺淚點點頭,低聲道:「這一戰我們要儘力而為,只許勝不許敗。若不幸敗了,咱們寧可死在一起也不能歸順於他……」

蕭雨飛笑道:「你放心,他所許諾的天下對我並沒有誘惑力。我只想和你相守一世,平淡過一生。只是若我們實在不能取勝,也須得設法與他同歸於盡,千萬不能留他在這世上為害。」

花濺淚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他竟能狠得下心來殺了師太,你……你們都是他的至親骨肉啊!唉,江山與骨肉,權利與親情,究竟孰輕孰重?謀劃一生辛苦一世,縱然最終得了天下,當真就比舉家團圓、妻賢子孝更快樂?當年祖師與他定下這四十年之約,就是要讓他自己醒悟。不料他已八十高齡,卻仍是如此執迷不悟。」

蕭雨飛眼中流露出一絲悲哀、蕭索之意,淡淡笑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從他組建聚雄會的第一天起,甚至他有這個想法的那一天起,就已註定了這個結局!」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正是這團圓之日卻是骨肉相殘之時。這一戰,究竟誰勝誰負?也許根本無法分出勝負,他們三人的血將流在一起,共同染紅那十六日清晨的紅日。無論是怎樣一種結局,那都將是極其慘烈的一幕。

八月十日。蕭雨飛、花濺淚早已在歐陽俊生、蕭威海、歐陽綠珠、月幾明與葉秋煙的陪同下去了泰山。谷中只留下了李夫人、李思卿與梅月嬌。

晚上,李夫人三人正在燈下議論泰山決鬥之事。梅月嬌始終未插一言,眉頭緊鎖,似有滿腹心事。李夫人道:「阿嬌,你怎麼了?不舒服么?」

梅月嬌勉強笑笑:「哦,沒什麼,今晚天氣好悶熱。」李夫人道:「那我叫可心去給你拿一盞冰鎮的酸梅湯來。」

「哦,不,」梅月嬌道:「不必了,我不想喝。」李夫人道:「你今晚到底怎麼了,怎麼有些心神不寧?」梅月嬌訥訥地道:「我……」忽然,門外有人叩門,一共叩了十下。一次一下,二次二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梅月嬌一陣驚慌與激動,渾身一顫。

李夫人卻沒有注意到,有些奇怪地道:「是誰,誰在敲門?」門外那人道:「梅姨,是我!」李夫人神情一怔:「九齡?」梅月嬌眼角的肌肉又跳了兩跳。梅九齡走進來,給李夫人鞠了一躬,微笑道:「梅姨,你好!」

李夫人冷笑道:「誰是你梅姨?你還有臉來見我。」梅九齡道:「梅姨此話何意,小侄魯鈍,竟聽不明白。」李夫人冷冷「哼」了一聲。梅月嬌心頭「撲撲」直跳,卻又甚是興奮,也不言語,只悄悄含笑看着他。

李思卿冷冷道:「梅九齡,從你認了淮安王為義父,助紂為虐,咱們就已是仇敵,你竟還敢來!」梅九齡道:「表兄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我此來只不過想給你引薦幾位貴客。」

「貴客?」李夫人道:「誰?」她臉色忽然一變:「你是怎麼進來的?你一進梅谷,就當被守衛之人發現,你怎麼這麼順利就來到了我的門前?難道——」話未說完,門開了。門外已走進三個人來。一個戴金冠、著紫袍,氣宇軒昂,乃是淮安王;一個著淺黃衣衫、風度翩翩,正是月幾圓。

李夫人、李思卿的臉色頓時大變。梅月嬌卻已不再緊張,心中只有激動與興奮,她知道,他們已經得手了。整個梅谷已在聚雄會的控制之下。李夫人、李思卿的手頓時握緊了劍柄。梅九齡叫道:「慢,梅姨,表兄,整個梅谷都已在我們控制之下。此時再動手,何異于晴蜓撼石柱,以卵擊石?」

李夫變色道:「九齡、你……當初你與朝中高官結交,我就知你有些貪戀榮華富貴,功名權勢。不料你竟會勾結聚雄會對付冷香宮!」

「勾結?」梅九齡笑道:「梅姨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難聽?人生在世圖個什麼?不就是享受嗎?榮華富貴,功名權勢有什麼不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也,而世間萬事都當順其自然,從其天意。江山代有才人出,聚雄會取代冷香宮領袖武林,也是天意。」

「住口!」李夫人怒道:「你,你助紂為虐,勾結惡人,你這個敗類,我看你以後有何面目去見梅家的列祖列宗。」

梅九齡大笑道:「列祖列宗?我這麼做倒正是為了梅家的列祖列宗!梅姨,你可知冷香宮與我梅花門本是世仇?當年玉倩影處死的幾個所謂的大魔頭中,有一個正是我梅花門的先祖?外公之所以會將你嫁給李嘯天,你以為只是為了成全你的心意么?不,那只是為了復仇。只不過外公看出你是真心對待李嘯天,就沒有將這段宿仇告訴你而是告訴給了我母親。只可惜外公他死得太早了,我要替他完成這遺願,這樣他九泉之下方可瞑目。」

李夫人大吃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麼?你胡說!」梅九齡道:「梅姨若不信,日後問問我母親不就明白了嗎?」李夫人臉色有些發白,顫聲道:「就算你說的不假,可你為報私仇,不惜勾結聚雄會與冷香宮為敵,只怕你外公在天之靈也不會答應。你母親知道這件事么?」

梅九齡笑道:「她當然知道而且並不反對我這麼做。」李夫人神情一震,搖頭嘆道:『唉,大姐你好糊塗!「梅九齡道:」念在我們本是至親的份上,義父已答應我,不會害你等性命,但卻要先廢掉你們的武功。「

李夫人氣得臉色發白,怒道:「你……」

李思卿卻忽然笑了笑,介面道:「淮安王,聚雄會主,果然是貴客!既已來了,有什麼大事也要待本宮略盡地主之誼后再說,且請二位品品我冷香宮特有的雪蕊蓮子香吧!」

「雪蕊蓮子香?」淮安王笑道:「聽說此茶風味絕佳,飲過之後就同陳年的女兒紅一般令人心曠神怡,宮主果然好客!」

李思卿站起身來,去牆角的松木櫃里取茶具。他知道在那櫃角旁有個機關,只要用力一按,月幾圓等人所坐之處的座位便會一下子翻入地下的陷阱。李思卿打開櫃門,左手取出一套晶瑩潔白的玉石杯,右手卻悄悄將那機關使勁一按。誰知屋中什麼動靜也沒有。李思卿回頭一看,只見月幾圓三人的座椅紋絲不動,臉上露出驚異之色。

梅月嬌低垂著頭,不敢看他。淮安王與月幾圓本一直冷眼旁觀,此時笑道:「宮主不必意外,你們宮中所有的機關已被令妹做了手腳了。」他搖搖頭,故意嘆了口氣道:「原來堂堂幻月中主也這般小氣,連一杯茶都捨不得真請我們喝。」

李思卿、李夫人臉色都大變,目光一齊射向了梅月嬌。梅月嬌就像是被惡狗咬了一口,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什麼,你說什麼?你,你胡說八道。」

淮安王道:「梅姑娘又何必否認?紙里包不住火。何況你對我們已沒有利用價值,也就怨不得我們過河拆橋了。」梅月嬌臉色發白,這才明白自已上了月麗人的當了,自已已被他們賣了,不由又驚又怒,顫聲道:「你,你們……」

淮安王道:「幻月宮主,你們現在明白我們為何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佔領梅谷了么?真感謝你養了個好女兒,使我們的計劃輕易地完成了一半。」

李夫人氣得渾身直顫,怒視梅月嬌:「阿嬌,你,你真的投靠了聚雄會?」梅月嬌驚惶失措,語無倫次地道:「不,不,我沒有。娘,你不要中、中了他們挑撥離間之計。」

「挑撥離間?」淮安王道:「梅姑娘的反應倒不慢。只是,你剛才在你母親和你大哥的茶中下『內力散』之事作何解釋呢?梅姑娘,事情已經做下了,又何必抵賴?」李夫人、李思卿動了動握劍的手,又倏地垂了下去,恨恨地望着梅月嬌。李夫人揚手一掌摑在她臉上,顫聲罵道:「你這個孽障,畜牲……難怪你剛才心神不寧,坐卧不安,原來你心中有鬼!」

李思卿顧不得氣憤,連忙摸出兩粒冷香丸,給李夫人與自已一人一粒咽下。梅九齡插口道:「表兄,你們袋中的冷香丸昨晚已被表妹全都調包了。」

「什麼?」李思卿伸手又取出一粒冷香丸來,瓣開仔細嗅了嗅,果然香味有異。他咬着牙,緩緩回頭凝視着妹妹,目光冰冷如刀。梅月嬌嚇得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冷汗如雨而下,語無倫次地道:「不,不……我沒有……」說得是那麼勉強。

淮安王微笑道:「梅姑娘,謝了!」梅月嬌忽然狂吼一聲,猶如一頭被逼得無路可逃的野獸,撥出一柄短劍撲了上去,一劍划向淮安王的咽喉。

淮安王一側身就從容避過,同時右手已握住了她的手腕,奪下了她手中之劍。他將那冰涼的劍尖比在梅月嬌的臉上緩緩移動了一下,一股冷氣已浸入她的肌膚,她立刻不能動彈,彷彿被凍僵了一般。

她的目光中充滿憤怒,絕望與恨意,直視梅九齡。梅九齡微垂著頭,絞弄着手指,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月幾圓笑道:「梅姑娘且莫動怒,你為我們立了大功,我是不會虧待你的。好了,現在我們只等中秋之夜泰山決戰結束后便可大舉進攻武林各大門派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哈哈,如今我們已是勝券在握。」

李夫人咬牙道:「你們雖拿下了梅谷,但冷香宮實力尚在!」淮安王悠然笑道:「雖然冷香宮的主力都在泰山,但拿下了這號稱武林聖地的梅谷,實在意義非凡。不妨實話對你說了,我在朝中深受皇兄信任,我已向皇兄奏明,申請出兵剿匪。而武林形勢又為我師兄所控制,這天下可說是垂手可得了。現在,我們只等泰山決戰結束。只要我師父殺了蕭雨飛他們,就萬事俱備了。」

李思卿道:「邪不勝正,你師父定然落敗。」月幾圓笑道:「那絕無可能。」李思卿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你師父輸了呢?」月幾圓微笑道:「他若輸了,還有我們師兄弟在。這乾坤已定,誰也無法更改。」他轉身對淮安王與梅九齡道:「梅谷已拿下了,你們馬上趕回淮安,發兵起事。我已在此去淮安沿途的各處驛站備下了日行千里的良駒,你們一定可趕在十五日前到達淮安。」

李思卿冷冷地看着他們,此時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複雜的、不易覺察的微笑。

難道淮安形勢已變?

殘了的月兒又已圓了。

但今正卻不是十五,是十四。淮安王又來到了那荷池之畔的「眠雨」亭。他本來心情很好,但不知怎麼一來到這荷池之畔,意興立刻變得很蕭索。

荷池中,晚荷已半殘。月光清明,照在荷塘上,使已半殘的晚荷看上去仍是風情萬種。微風拂過,殘荷起波。一朵素潔的白荷在風中柔弱的輕顫。他看了半晌,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

梅九齡低聲道:「父王何故嘆息?眼看我們將大功告成,你怎麼反而不高興?」淮安王不答,目光遙望着雨荷小築,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你可曾聽到了簫聲?」

梅九齡凝神聽了一會兒,奇怪地道:「沒有啊,只有風聲,哪有什麼簫聲?」淮安王默然良久,忽然振作了精神,笑道:「今夜如此月色,豈可辜負?來人,去取些酒來,本王要與九公子在這『眠雨』亭里對月小酌。」

梅九齡撫掌笑道:「男人活在這世上,有三樣事物不可錯過,那就是美酒、佳人與月色。今夜雖無佳人相陪,有這殘荷為伴也足夠了。」

「美酒、佳人、月色?」淮安王笑道:「說得好,說得妙!」走回「眠雨」亭,親手倒了兩杯酒,低落的興緻已高了起來:「來,干!」

兩人一同舉起了酒杯,正要飲下,忽見一人飛奔而來,正是那總管譚清,喘著氣道:「王爺,聖旨到!」

淮安王面露喜色,笑道:「哦,一定是本王要求領兵剿匪的奏章准了!九齡、譚清,快,快叫人擺好香案,待本王更衣,即刻接旨。」梅九齡道:「是,父王!」他的目光與譚清目光飛快地交碰了一下,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複雜而會心的笑意。

香案已擺好。淮安王換上了朝服,束好紫金冠,到大廳里接旨。他平時廣為結交宮裏有權勢的宦官,稍有頭臉的太監他大都認識。他一邊口稱「微臣恭迎聖諭」跪下,一邊看了一下此次來淮安頒旨的太監是誰。

一看之下,他不由愣了一下。這是一張生面孔,他以前在皇宮中從未見過。但卻又似曾相識。那太監朗聲宣道:「奉天承運,天子詔曰……」淮安王一聽這聲音也挺熟,腦中靈光一閃,猛然想起了這人是誰,不由臉色大變,失叫道:「白無跡,是你!」

他一驚,一下子站了起來,指著那太監:「你是白無跡!」那太監笑道:「淮安王,你的記性不錯。只可惜遲了一步,你已給我下過跪了。」微微一笑,一下子甩掉了外衣,露出了裏面的銀色衣衫。

淮安王大怒,差點兒就一掌揮出,但想起此時不能暴露自已會武功,連忙又忍了下來,冷笑道:「白無跡,你好大膽。竟敢冒充欽差來我淮安王府撒野!」白無跡道:「誰說我是冒充?你且瞧瞧我的隨從與太監與御前侍衛,可是假的?」

淮安王「哼」了一聲,往他身後望去,不由一怔。那幾個隨叢太監與護旨侍衛他都認得,如假包換。白無跡又道:「你再看看我這御筆親書的聖旨,可是偽造之物?」淮安王心中驚疑,連忙一把抓過白無跡手中的聖旨,首先便瞧那印璽。不錯,這正是皇帝專用的,象著着至高無上的皇權的傳國玉璽蓋的印。

淮安王不由大驚失色,再一看聖旨內容,不由臉色慘變,顫聲道:「不,不,這不可能!皇上遠在深宮,怎會突然降旨問罪?」

白無跡淡淡道:「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所密制的龍袍、皇冠、預造的百官花名冊和你與聚雄會勾結的罪證,我與監察御史已全部呈送御覽!如今,你的淮安王府已被五千精兵圍了個水泄不通。淮安王,你大勢已去。」

淮安王臉色發青,咬牙道:「你,你一介布衣,江湖流寇,皇上又怎會見你?」白無跡笑道:「京城皇宮雖然戒備森嚴,但又怎能困住我白無跡?何況當時隨我秘密進京的可是你的義子梅九齡!」

淮安王神情一震:「什麼,九齡?他帶你去見的皇上……我明白了,那些龍袍、皇冠等物也是他給你的?」白無跡道:「不錯!你的反應果然不慢,但知道得太遲了!」淮安王臉色一連數變,忽然一轉身,足尖一點,往王府後花園撲去。

白無跡長嘯一聲,影子般跟了上去。兩人的身影轉瞬不見,直把那些侍衛、太監驚得目瞪口呆。淮安王飛身撲到那荷池之畔,大叫道:「梅九齡,梅九齡,你給我滾出來……」

他本是一個極能沉得住氣的人,但此時他的方寸已亂。他驀地住口,放慢了腳步。「眠雨」亭內明珠高懸,亮如白晝。梅九齡神色平靜,坐在亭中相候。面前的石桌上還擺着那兩杯未來得及喝的「竹葉青」。

淮安王盯着他,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一步步緩緩走過去,緊盯着他的眼睛眨都未眨一下。如果目光是劍,他已被剁為肉醬;如果目光是火,他已被燃為灰燼。淮安王慢慢走進了「眠雨亭」,毫無表情地道:「你為什麼還不走?你不該留下來。」

梅九齡並不回答,卻起身端起了面前的一杯酒,微笑道:「不管怎麼說,你我必竟做了兩年父子,你一直都待我不薄!來,我敬你一杯吧!」

淮安王冷冷地瞧着他,冷冷地瞧了許久許久,這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冷冷地道:「梅九齡,本王謝了。」梅九齡淡淡道:「不必,這本是你的酒。」淮安王道:「是月幾圓叫你這麼做的是不是?我本以為,我與他師兄弟要自相殘殺也是在霸業建成之後,沒想到他如此性急。但他也太狂了,他以為憑他一人之力便可奪得天下么?」

梅九齡略微一怔,道:「我不懂你的意思。難道你認為我是月幾圓的人?」淮安王道:「你不必否認!你一直都在我們師兄弟間搖擺不定。我自認武功權謀都不輸月幾圓,身份地位更是遠高於他,你終將看清形勢,死心塌地地跟隨我,沒想到你竟將寶押在了他的身上!」

梅九齡搖搖頭,輕嘆道:「淮安王,你太自負也太莽斷了。以月幾圓的老謀深算,他縱要過河拆橋那也是過河之後的事。如今江山尚未倒手,他卻先鬧內訌,削弱自已的勢力,他可是這種傻到極點的人?」淮安王咬牙道:「你究竟是誰?」

梅九齡緩緩道:「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錯,當年玉倩影的確誅殺了我梅花門的祖師。你所掌握的那樁武林秘案都是真的。但你卻不知,我梅花門對此事一直心服口服,並未有半點怨言。後來接任的兩代掌門每次講起此事,都道是我祖師心懷不軌,作惡多端,該有死報,再三叮囑我們要恩怨分明、引以為誡,不可心生惡念。你藉著此事來拉攏我梅花門,我們正好將計就計,虛於委蛇。我雖為此付出了八年青春,並被人罵作貪圖權勢富貴之徒,但能扳倒你,也算值了!」

「此去梅谷之前,我將我平時搜集的你圖謀篡位的證據都交與了監察御史,與他一同秘呈皇上,並將你與聚雄會勾結,意欲造反之事全部說了出來。皇上龍顏大怒,已在前日下旨革掉你的爵位,削除你的兵權,並派白無跡來押解你進京!而十日晚在冷香宮,那不過是我與我姨父他們商量好了演的一齣戲而已。」

淮安王的臉色白得嚇人,慢慢點了點頭:「梅九齡,你做得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顯見心中已怒到極點,只是尚未爆發。

梅九齡笑了笑,道:「其實你也不必恨我,應恨你自已!你被封為淮安王,深受皇上寵信,你卻貪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做天子。結果終是害人害已,悔之晚矣!」

淮安王長長嘆了口氣,緩緩道:「想不到我與我師父、師兄數十年的苦心經營竟壞在了你的手裏!」

「不,你錯了!」梅九齡道:「其實你們並不是敗在我手裏,而是敗給了正義!你們從一開始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你們一直低估了你們的對手!所以五十年了,你們才會一敗再敗。輕敵本就是兵家之大忌。」

「首先,一個寵大的組織不管它組織得有多慎重、隱密,也不可能像天生地長一樣忽然出現,在它組建的過程中總會有蛛絲馬跡讓人發覺。你們自以為你們組織聚雄會之事做得天衣無縫,又怎知我姨父他們早已有所察覺?於是他們就派了三十六名死士潛入你們會中。你們不是一直處心積慮地要得到那三十六死士的名單么?蕭石是第二號,他死了;而排在那名單首位的就是我!」

「為了騙取你的信任,我一直故意將冷香宮的諸般機密都透露給你,就連白無跡帶我三表妹去蓬萊這樣的大事,我也透露給你。但你可知,你前腳剛走,我後腳就通知傷心客前來接應?你又要我騙出我二表妹,誘逼她作你們的內應,我也只有照辦,配合你們順利拿下梅谷。」

「其實,你們得到的只是一個空谷,我們早已在谷外埋伏了冷香宮所有的精銳和從各門派、各幫會調來的高手。如今你大勢已去,梅谷又將重被我們奪回;而且你師兄離開聚雄山莊,帶着會中精銳去攻打梅谷后,幻月宮主已調動丐幫和五大門派,在其他死士的配合下攻下了聚雄山莊,你們可說是秋後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天了!」

淮安王渾身都已在顫抖。驀地,他目中閃過一絲邪惡之意,冷笑道:「可你的表妹呢?她的報應將是什麼?你利用了她,將她一手推上了一條不歸路!」梅九齡默然,眼中流露出一絲無法掩飾的痛苦與悲哀。過了許久,才道:「不錯,我是利用了她。但我情非得已,雖問心有愧卻絕不後悔。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喜歡的是小時候活潑、刁鑽的她,不是現在自私、狠毒的她。她如果能從此悔改倒也罷了,若她再執迷不悟,她也將喝下自釀的苦酒。」

淮安王道:「你倒想得挺開!」梅九齡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淮安王道:「哼,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你以為我對你就那麼放心么?其實,我在冷香宮中還另外安排下了內線——」

梅九齡淡淡笑道:「不就是那唐玄機么?你與月幾圓設下陰謀,故意讓我三表妹救回一個假唐玄機,讓他在冷香宮中做卧底,這事早已被我三表妹識破。你們自以為對冷香宮和武林的動態已瞭若指掌,那知情形早已在暗中改變,那假唐玄機這一年來傳遞出的消息大多都是假消息!

淮安王神情可怖之極。他緊盯着梅九齡,瞳孔不停地收縮,那針尖般的冷芒似直欲刺入他心底。過了半響,他的表情才慢慢放鬆下來,道:「她,她怎能識破那所救的唐玄機是假的?這假唐玄機乃是唐玄機自幼失散的雙胞弟弟,外表完全一模一樣,根本未經易容,她不可能看出破綻!」

梅九齡道:「她能識破假唐玄機只因有三個原因。其一,你以唐玄機的性命逼唐逸以死來誘我三表妹前往淮安王府,唐逸不得已只有照辦,但他臨死前暗中塞給我三表妹一張紙條,說明了一切;其二,我三表妹在離開這淮安王府時,有人又暗中塞給她一張紙條,提醒她她救走的唐玄機可能有詐;其三,你太自負,所以太大意。你低估了我三表妹的智慧。」

淮安王呆了一呆,厲聲道:「那個在我王府暗中通風報信的人是誰?」梅九齡不答,自顧自繼續說道:「所以,現在你若仍不相信你們大勢已去,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淮安王冷笑道:「可真的唐玄機和其他被聚雄會攻破的武林門派的首腦還在我手裏。我要將他們全都殺了,讓冷香宮縱然勝了也威信掃地。」

梅九齡輕嘆道:「想不到已到了這個時候你仍然如此兇殘自負。在這之前,你又何曾想到過你會遭到如此慘敗?你以為他們真的還在你掌握之中么?」

淮安王心中一虛,臉色變了變,叫道:「譚清,譚清!」譚清不知從何處飛奔過來,恭聲道:「王爺,老奴在!」淮安王的眼中閃過一絲殘忍而惡毒的笑意,飛快地道:「譚清,快,你快去那密窒里,將唐玄機一干人全都殺了。」

誰知譚清根本就沒有動,道:「王爺,來不及了。」淮安王道:「為什麼?」譚清道:「他們剛才已被人放走了,此時正在五百精兵的保護下離開淮安。」淮安王怒喝道:「是誰放的?」譚清笑道:「王爺不妨猜猜看。」

淮安王神情一震,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面色發青,緩緩地一字字道:「我明白了,是你!其實我早該想到,那個暗中給花濺淚通風報信的人也是你。在這王府中,知道那密窒的除了我也只有你。那秘密我連梅九齡都未告訴,我是如此信任你,你,你卻背叛了我。」

「不,不是背叛,」譚清道:「這是你應得的報應。」淮安王沉聲道:「你究竟是誰?」譚清平靜地道:「你的王府總管,王爺!」

淮安王的目光針一般地刺在他臉上,咬着牙道:「不,我想起來了,你不是我的總管,你是二十年前被滿門抄斬的兵部尚書白孝乾的總管。當初,你與白家餘孽一同漏了網,五日後你至我府上來自首請罪,並獻上白氏孤兒贖罪求生。我見你是個賣主求榮、貪生怕死之輩,就不屑殺你,將你留在府中當差。沒想到你倒挺有才幹,做起事來無可挑剔,就升你做了總管。二十年來,你一直都對我忠心無二,所以逐漸贏得了我的信任,沒想到你……你……」

譚清淡淡道:「就算你是條雄偉的戰船,我只不過是條小小的蛀蟲,我一樣能叫你毀在我手中。」淮安王道:「你忍辱偷生二十年,為的就是為白孝乾復仇?」譚清道:「不錯。」

淮安王道:「那你當初又為何要將白孝乾唯一的一點血脈出賣給我?你難道就不怕他絕後么?」譚清的眼中露出一絲極其深遂的痛苦、悲哀,緩緩道:「你熟讀兵史,可還記得搜孤救孤的故事?」

淮安王神情慘變,失聲道:「什麼?難道,難道你二十年前獻給我的那個孩子是你自已的親骨肉?」譚清悲憤地看着他,帶着刻骨的仇恨:「正是!東周時期,奸臣屠岸夷陷害趙氏忠良,為保趙氏最後一點血脈趙武,趙氏門客程嬰將自已的兒子獻給屠岸夷,絕了他的戒心。自已忍辱負重隱居山野,將趙武撫養成人,最終報了血海深仇!想我譚清,難道還不如古人程嬰?」

淮安王默然半晌,長嘆一聲:「若論堅韌、忠義,你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一人!將自已的兒子獻給殺人不眨眼的仇人,並看着他被仇人一劍劈為兩半,而且還要奴顏卑膝、盡心儘力服侍這仇人二十年不露破綻,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到?唉,我栽在你這種人手裏也不算冤了。」

譚清道:「去年那個雨夜,你說你喜歡冒險刺激的那番話時,我還以為你已識破了我,心中很是惶恐。後來我才明白你那番話是針對花濺淚而言的。」

淮安王道:「那白孝乾的兒子現在在哪裏?」潭清道:「你早已見過並害過他了。」這時,眠雨亭頂忽然緩緩滑下一朵流雲,白無跡神情冷削地出現在淮安王面前。淮安王看着他,嘆道:「果然是你!你上次入府行刺我未遂后,我便在懷疑,卻一直不敢相信那是事實,現在我卻不得不信了。」

白無跡淡淡一笑:「你這人最大的缺點便是太過自負。上次你與傷心客決鬥之際,我故意刺傷譚清就是為了麻痹你,同時也給譚清一個理由,讓他不能助你對付傷心客。」

淮安王的目光移向譚清:「上次花濺淚入府後,你一直懷疑她,找她的碴子也是在故意給我看?」譚清點頭承認:「不錯。她雖不識我的身份,但我一見她,與當年從我手中帶走公子的葉秋煙十分相似,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

淮安王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感傷與悲涼之意,笑了笑,笑得艱難而苦澀:「可笑我自已一向那麼驕傲而自負,卻原來我身邊一個可信任的人都沒有。唉,譚清,假若有人對我像你對白家那麼忠誠,我雖敗也可無憾了!」

譚清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施薄報薄,施厚報厚。你對人若有我們老爺對人那麼厚道體貼,真誠無私,對你忠心的人又何愁沒有?」淮安王喃喃道:「不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報應不爽……」

白無跡道:「當初你殘殺我白氏一族三百二十七口人的性命時,你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淮安王沉默了一會兒,道:「好,你撥劍吧!」他轉身慢慢走出眠雨亭,走到荷花畔一處寬闊的草地上站定,轉身面對白無跡。白無跡並沒有急着撥劍,抱着手道:「淮安王,你我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卻並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可以先取了你的兵刃來。」

淮安王道:「謝了,不必。」一伸手脫下身上朝服,扔在一邊的柳樹上。從腰間解下了一根又長又細的烏金細絲,一頭系著一枚金光閃閃的魚鈎。他為什麼不用劍而要用這魚鈎?

淮安王輕甩著釣絲,道:「白無跡,你為何還不撥劍?」白無跡笑笑:「我也不用劍。你先請!」淮安王的眼中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他已感覺到白無跡的武功今非昔比,而自已此時無論哪方面都處於劣勢。他已決定一出手就出其不意地使出那太公四十九鈎中的第四十九鈎。

在黃山九龍瀑下,他曾對程傲然說過這樣兩段話「第四十九鈎我還從未發出過,只因那一鈎是個死者,又名『絕命鈎』,一旦發出,沒有人能避開。」「這太公四十九鈎的前四十八鈎與最後一鈎有很大差別。換句話說,前四十八鈎的威力珈在一起也及不上這最後一鈎的威力的一半!而這最後一鈎世上只有兩個人能避開,這兩個人已不是人,是神。」

他所說的那兩個人一個是宋如玉,一個是蓬萊島主玉倩影。那麼他這一鈎發出,白無跡能否避開?白無跡本該搶先出招,不給他這個機會的。只可惜,白無跡縱然意識到這一點也已遲了。淮安王已出手!

長長的鈎線一甩,金鈎已劃出。滿天都是那釣絲的影子,無數個影子已形成一張密集的網從四面八方向白無跡當頭罩落;滿天都是那金燦燦的釣鈎,無數個釣鈎形成一片燦爛的霞光向他灑落。

他根本已不能避,不能退,更無法去接。釣絲帶起的疾風令他窒息,金鈎破空的呼嘯尖銳聲刺得人耳膜發疼。

滿天鈎影中卻有另三道金碧輝煌的光芒一閃,穿透了絲網疾射而出。隨即,所有的光芒都瞬間而滅,所有的聲音都猛然停頓。

彷彿一陣狂風驟雨瞬間停歇。淮安王石像般立在草地上,臉上毫無表情,連眼珠子也如石刻的一般,不但一動不動,而且生氣全無。他的胸前要穴上赫然插著三枚長長的金針。白無跡如影隨形跟上前去,一掌拍出。淮安王身形飛起,撞在一株柳樹上,吐出一大口血來,喘息道:「這金針是上次在九龍瀑……我給你的?」

白無跡點點頭:「不錯,」他自豪而驕傲地笑道:「當時我就曾發誓,要賜還你的這三枚金針。」閃亮的金針針尖上沾有一滴黑色的血珠。

淮安王咬牙道:「你為何不給我一個痛快?」

白無跡沒有說話,撥出腰間佩劍一抬手扔了出去。「鐺」的一聲,青霜劍落在了眠雨亭中的石桌上。譚清看着眼前的劍,愕然道:「什麼?公子,我……」白無跡微笑着點點頭:「你比我更有權利向他討還血債。」

譚清的臉上露出驚訝、興奮之色,呆了一呆,終於緩緩提起了劍柄。他凝視着淮安王,手指輕顫著,輕撫那冰冷而鋒利的劍鋒,百感交集,心潮起伏。親手殺了淮安王,這在心前是怎樣一個想都不敢想的幻想?可如今幻想已成真。

二十年了,只要一閉上眼,那城樓上血淋淋的人頭高懸的慘狀和刀光一閃,血肉橫飛,親生兒子被淮安王一劍斬為兩段的情景就會在腦中清晰地出現。多少次冷汗直流,從惡夢中驚醒?多少次夜半無人處躺在床上血淚交流?譚清的眼中已有淚花閃現。他一咬牙,低沉地怒喝一聲,身形騰起,人與長劍化作一道長虹划空而去。

「啊」的一聲慘厲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呼,淮安王已被一劍穿胸而過,釘在了那柳樹上。譚清一用力,撥出了長劍,卻一動不動,未避未閃,任那一蓬鮮血噴灑在自已的衣衫上。厲聲狂笑道:「淮安王啊淮安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想不到你的血也會濺在我的衣衫上!二十年前,你一劍揮出,我兒子的血濺在了你的王袍上;二十年後,你這王子皇孫的血卻也濺在了我這布衣上,哈哈……」

淮安王渾身痙攣著,臉已扭曲變形。他一生殺人無數,此時終於也嘗到了劍刺胸膛的痛苦滋味。他拚命呀牙忍住劇痛,啞聲道:「譚……清!能死在你的手中……我也無憾……無怨了!」他最後低吼一聲,就如一頭猛獸臨死時那不甘倒威的低吼,倒了下去。縷縷鮮血流入了荷塘,在水中擴散。

忽聽有人凄厲地呼道:「三郎——」一個窈窕的身影疾掠而來,雖是半老徐娘,卻是風韻猶存,竟是五花娘童賽花。此時她滿面淚痕,抱着淮安王不停搖晃,連聲呼喚:「三郎,雖然我在你心中是可有可無,可我卻從來不曾後悔過。你說過,不管你有多少個女人,我是對你最真心的一個,就為你這句話,我這一輩子都已值了!你等等我!」一錯牙,一縷黑血流出嘴角,頭無力地靠在了淮安王胸前,雙手兀自緊緊抱着他。

淮安王混濁的眼睛睜開了一線,嘴角露出一出苦澀的笑意。他未料到,惟一忠於他的、最終甘願陪他共死的竟是這個他棄如敝履的女人。他的手慢慢移向她的手,握緊,漸漸不動。

譚清低頭凝視着手中的劍鋒。劍鋒上血珠已滴盡,唯留一抹血痕。他緩緩抬起頭凝望着白無跡,白無跡也正深深地凝望着他。他嘴辱顫抖了幾下,隨即目中泛起淚光,澀聲道:「公……子……」

白無跡心中一顫,猛地撲跪在他腳下,仰首大聲道:「不,我不是你的公子,我是你的兒子,你的兒子!」說到後來,已嗚咽不成聲。譚清老淚縱橫,撫摸著白無跡的頭,心中百感交集,再也說不出話來。

梅九齡走下亭子,見此情景,悄悄扭過頭去,以袖拭淚。此時,淮安王府中已是亂成一片,無數人號呼奔走,夾着官兵們的吆喝斥罵聲,慘不忍聞。一隊官兵在那幾個御前侍衛帶領下撲了過來。領頭一個一眼瞧見了柳樹下躺在血汩中的淮安王,嚇得面無人色,失聲道:「什麼?欽差大人,你,你竟敢把他殺了?萬歲說了淮安王要抓活的,送京去治罪,你,你違反了聖上的旨意……」

白無跡站起身來,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痕,泠漠地道:「王侍衛的意思是要拿我去面見你們的糊塗聖上是不是?」王侍衛臉色慘變:「你,你竟敢罵萬歲,這,這可是要滿門抄斬的啊!」白無跡冷冷一笑:「二十年前就已滿門抄斬過了,此時舊話重提豈不可笑?」王侍衛道:「你……」

白無跡看了看淮安王的屍身,淡淡道:「淮安王便是你們的『朝中第一高手』,他已死了!王侍衛若要抓我領幾個賞錢只管動手!」王侍衛臉色發白,眼角肌肉直跳:「你……」

白無跡淡淡掃了他一眼,回頭對譚清與梅九齡笑了笑,道:「咱們走吧!」

棲霞嶺,絕美的山;棲霞嶺的黃昏,絕美的黃昏。山嶺東面有一座巨大的土堆,那是一座巨大的墳,沒有壘石,沒有墓碑。西風殘照下,墳頭荒草瑟瑟起伏。

白無跡,譚清一身孝服跪在墳里,俱都沉默無語。梅九齡也一身素服肅立在一旁。燒過許多錠紙元寶,譚清點燃了那件染有淮安王的鮮血的衣衫。火焰滕滕燃燒,帶血的衣衫轉眼已化為一堆灰燼。

屍骨化灰,血衣化灰,仇恨也已化灰。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無跡緩緩站起身來,低聲對譚清道:「義父,咱們走吧!」譚清獃獃地盯着那堆灰燼,眼中含滿了深沉的蕭索,沉默了一下,道:「去哪裏?」白無跡道:「先去梅谷,再去蓬萊島!總之,孩兒從此要同你在一起,侍候你到老到死。」

譚清笑了笑,笑意又逐漸消失,滿臉倦意,嘆了口氣,道:「再讓我待一會兒吧!」白無跡垂首道:「是!」過了良久,譚清忽然道:「無跡,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白無跡道:「但憑義父吩咐,孩兒無不遵從。」譚清沉吟了一下,緩緩道:「你日後娶妻生子時,你若有兩個兒子,可否讓其中一個繼承我譚家的姓氏,續我煙火?」

白無跡道:「義父放心,這是自然。若生子,長子姓譚,次子才姓白。」譚清點點頭,輕嘆道:「唉,這下我就放心了。」這一句話說得好生蒼涼,讓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蕭然之意。

白無跡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連忙勉強一笑:「義父,咱們走吧!」譚清點點頭:「是該走了!」但身子卻一動不動,仍跪在墳前,神情寥落、寂寞與厭倦。

白無跡心中那不祥的預感更重,心頭罩上一層陰影,又催道:「義父……」譚清恍若未聞,凝視着那雜草叢生的荒冢,喃喃自語道:「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七……唉,老爺待人太好了,所以才有伸冤雪恨之日。當初官兵將至,府中三百三十人誰都不肯棄老爺而去,寧願與老爺共存亡,結果只有我帶着你和我那岩兒逃走了。其餘三百二十七人無一偷生,血都流在了一起,把這棲霞嶺都染成了紅色……真想念他們……他們都在等着我呢……」

白無跡聽得心中酸楚不已,到後來肌膚一冷,失聲道:「義父……」譚清卻又不再說話,默然良久,忽然拾起墳前那把染有淮安王的血的三尺青鋒回肘往頸上一劃。白無跡大驚,狂呼道:「啊……不可……」他伸手奪劍,卻已晚了!如血的夕陽下,劍芒一閃,一串血花零落風中。

西風殘照下,譚清倒了下去。一股熱血噴灑在墳頭。白無跡肝腸寸斷,抱起這可親可憐、可敬可佩的老人,連聲呼喚。嘶啞的呼喚聲如杜鵑啼血。疾烈的山風中,隱約傳來人蒼涼的悲歌:人心不足蛇吞象,紫袍嫌到又思黃。

屍骨草掩飢冤鬼,血肉橫飛飽劍芒。

鬼火熒熒魂宿草,悲風颯颯骨侵霜。

勸君莫羨封候事,一將功成萬命亡。

八月十五,夜色已臨。白無跡仍獃獃地跪在墳前。他已將譚清也葬入這座巨墳中。昨夜,他殺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今夜,他親手掩葬了他義薄雲天的恩人。如今,他該做何事,該去何方?

他神色平靜,眼中一滴淚也沒有,深沉的目光從墳頭緩緩移向那空中東升的圓月。睛空萬里,清輝遍灑,多美的月夜。梅九齡嘆了口氣,道:「唉,快三更了……」白無跡神情一震,猛然想起了那震驚天下、曠古絕今的泰山決戰。這裏的血戰已結束,那裏的血戰還未開始,也許這正是又一場悲劇拉開序幕的時候。

「他們誰會勝?宋如玉還是蕭雨飛他們?抑或是三人死在一起,讓血流在一處,共同染紅明晨的霞光?」兩人都沒有問出來,什麼也未說。不只因為問了也無用,還因為這裏的氣氛本已很壓抑,血腥味本已太濃,誰都不願再增加泰山一樣重的緊張壓迫之感。雖然都只是沉默,但兩顆心卻都已飛往了泰山絕頂。那震驚天下、曠古絕今的一戰將會有怎樣的結局?月華雖明,但重重心霧卻使得他們眼前一片昏暗。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泰山絕頂。天尚未黑,蕭雨飛一行卻已在山頂相聚。迅急的山風吹得人衣袂亂飛。誰都沒有說話,誰也沒有話說。人人都在等待,等待着這吉凶未卜的結果。

暮色降臨了,距三更還早,月已爬上山頂。蕭雨飛,花濺淚並肩而立,靜靜地等著。他們已決心去承擔這副千斤重擔,不成功便成仁。等待,本是最令人心煩之事,心煩便會意亂,心煩意亂,心浮氣燥乃是決鬥者之大忌。

好在他們不會心浮氣燥。幾經磨練,幾經生與死,血與情的磨練,他們已學會了等待,已煉就了鐵鑄一般的神經。事實上,他們在等的同時,他們等的人也同樣在等。等待,往往正如相思,是雙方面的事,只是看誰的耐性好而已。

終於,三更到了。一條人影劃破夜空而來,緩緩落在兩人的面前。

這人飛掠而來的速度極快,降落的速度卻極慢,慢得像是一片樹葉從樹上飄落下來,他的身子也輕如枯葉。宋如玉!他果然很守信用,三更一到,他的人便也到了。蕭雨飛,花濺淚靜靜地凝視着他。他給他們的第一個感覺便是:難怪當年玉倩影會愛上他。他的確是個別具魅力的男人。就是現在,他已不再年輕,卻隱約可見他當年那絕世的風采。

他也正凝視着蕭雨飛與花濺淚。他從他們身上看到了當年自已與玉倩影的影子。他輕輕嘆了口氣,道:「飄兒,我早就知道你不會站到我的身邊,而只會站到我的對面。」蕭雨飛淡淡笑了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自古正邪不相容。」

宋如玉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什麼是邪?什麼是正?我若能君臨天下,你們便是邪,而我卻才是正。將來史官的春秋筆下,你們這些自認為代表着正義的人,不過是一幫螳臂擋車、阻撓歷史潮流的江湖賊寇。」

蕭雨飛道:「也許你是對的。但要論對錯,還得等戰局結束,現在爭什麼對錯,分什麼正邪,都毫無意義。」

宋如玉道:「你有把握勝我么?」蕭雨飛道:「至少你是為一已之私慾而戰,而我們卻是為避免天下蒼生的一場浩劫而戰。我們在氣勢上先勝你三分。」

宋如玉撫掌笑道:「說得好!劍為本,氣為神。劍未出,氣勢上已先聲奪人。看來你們的確已懂得『劍』了!好,你們已有資格和我交手。」他輕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塵,緩緩道:「請!」

蕭雨飛默然半晌,上前幾步,忽然在他面前跪下,畢恭畢敬、一下一下地慢慢叩了三下頭。宋如玉任由他向自已叩首,輕輕嘆了口氣。

蕭雨飛緩緩起身走了回去,與花濺淚互相凝望了一眼,兩人心意已通,同時將手按上了那冰冷、沉重的劍柄,慢慢地,一寸寸地撥出了那號稱「天下第一利器」的相思斷腸劍。

清冷的月光下,雪亮泛著冰光的劍身猶如一泓秋水,寒光四溢。一股蕭殺凌厲的劍氣已籠罩天地,連那明亮的月華也黯淡了下去。劍剛出鞘,還未發出,那蕭殺的劍氣已先聲奪人,襲人意志與信心。宋如玉不敢怠慢,凝神以對,低頭凝視着手中的拂塵。他的目光雖在拂塵上,全部心神、全部精力卻已凝聚在一起,方圓數丈內的飛花落葉、蟲鳴蟻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雙方都在等候時機出招。這不僅是一場武功上的決鬥,還是一場耐性、定力的精神上的決鬥。

這一戰的關係極大,每個人都清楚,李嘯天等人也凝神以對,連大氣也不敢出。泰山之巔此時是那麼靜,靜得每個人都可聽到自已的呼吸聲與心跳聲。這實在是震驚天下、曠古絕今的一戰!

雙方都靜待着,連眼都不敢眨一下,因為哪怕只一個細小的動作也會給對手可乘之機,讓對方搶佔先機,以致全盤皆輸。

初秋天氣,天氣仍很炎熱。此時山頂深夜雖極涼爽,細小如糠末的蚊蟲卻成團成團的絞著飛,令人生厭。

但卻沒有一隻蚊蟲去騷擾蕭雨飛與花濺淚,只因花濺淚身上的清香令蚊蟲不敢靠近。一團野蚊在宋如玉頭頂亂飛,他卻不敢去拂,唯恐給對方以可乘之機。一隻花白的大草蚊落在了他的鼻尖上,開始貪婪地吮吸他的血。他仍一動不動。忽然,一隻小得幾乎看不清的小山蚊飛了過來,撞向他的眼睛,他忍不住眨了兩下眼睛。就在他眨眼之時,蕭雨飛、花濺淚的心意相通,已同時騰空而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向他直刺而去!又有誰能形容這兩劍的速度有多快?又有誰能形容這兩劍的氣勢有多霸道?天地之間,萬物皆止。

高手相爭,成敗往往只繫於一招之間。所有人的心都已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已停頓。宋如玉的拂塵也已撣出,沒有人知道他這一撣有多妙,正好是蕭雨飛那一招「相思九轉腸」的唯一破解之法,這一撣妙到毫巔。

然而那隻小山蚊在這一瞬間還在他眼瞼上未及弄出,他視野有些模糊。這一撣本是他練過萬千次、已經毫無破綻了的,此時這關健時分竟已有了偏差!

蕭雨飛劍峰一轉,斫向了他的拂柄。花濺淚轉守為攻,劍尖一劃,刺向了他的手腕脈門。宋如玉長嘯一聲,身形閃電般倒掠而出,蕭雨飛、花濺淚不敢有絲毫鬆懈,影子般附了上去。宋如玉的拂塵已被削斷,連那寬大的袍袖也被齊整的削掉。他雖未倒下,但氣焰已低,信心大減,而蕭雨飛二人的氣勢、勇氣更盛。

二人趁勝追擊,第二招又已發出。宋如玉已避無可避,那該死的山蚊又還在眼中,眼看必敗無疑。誰知就在這時,誰也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宋如玉還未倒下,花濺淚卻已倒下!連手中之劍也已脫手而飛,人如流星般墜落地上。

她的隱疾犯了!她的隱疾早不犯、晚不犯卻偏偏在此時發作了!為迎接這一戰,她已耗盡精力,那一招無與倫比的「相思九轉腸」發出之際,她脆弱的心臟已不堪負荷,幾乎崩裂。這莫非也是天意?難道上蒼真是石作心來鐵作腸?花濺淚一倒下,形勢立刻改觀。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宋如玉轉敗為勝,閃電般接過花濺淚脫手的相思劍,趁蕭雨飛分神之際猛地架在了他頸上。所有的人都已驚得呆住。

八月十五,梅谷。

已是三更過了,月幾圓卻仍是睡意全無。他實在是很興奮,很激動。

泰山決戰之事他並不是很擔心。他早就看出師父與冷香宮的關係不同一般,卻未料竟會是如此特殊。看這情形,即便師父獲勝,得了天下,將來受益的也是蕭雨飛而非他。到時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他一生操勞,也許不過是替人作嫁。所以,他希望能兩虎相爭,一死一傷。他卻穩做卞莊子。至於師弟淮安王,現在還有用他之處。等將來得了天下,他再與他翻臉不遲。他自信他的武功在他之上,他只擔心他那計「絕命鈎」。他早已將這「絕命鈎」研究了許久,終於想出了破解之法。

世上本沒有什麼真正的死招,任何招式都不可能沒有破綻之處,沒有破解之法。

這「絕命鈎」無可避也不可接,那麼就只有不接不避,以不變應萬變,用暗器取勝。而這暗器必須細小才能突破那釣絲劃出的網,那速度才能令淮安王猝不及防,一擊便中。他為自已想出了這麼個絕妙的法子而自豪、驕傲。現在他是躊躇滿志,春風得意之極。他隨意漫步到冷香小築,欣賞月光下那美得朦朧的五顏六色的花。有侍女送上一盞「雪蕊蓮子香」,他接過愜意地呷了一口。

夜空中,月光下,有一條人影夜鷹般掠了過來。落在月幾圓面前,卻腳一沾地便摔在了地上。來人卻是月凌峰。月幾圓大吃一驚,手中茶盞「啪」地落摔得粉碎:「峰兒!」他連忙扶起兒子,急切地道:「峰兒,你受傷了?」

月凌峰大口喘著氣,搖搖頭。月幾圓道:「這麼說你是累了?」月凌峰點點頭,仍不能言,只是大口喘氣,待喘息稍平,道:「爹,我們完……完了!」

月幾圓臉色一變:「你說什麼?完了?」月凌峰飛快地道:「師叔事情敗露,皇上下旨削了他的爵位,奪了他的兵權,而且他已被白無跡殺了;我們這一年來得到的密報全是假消息,武林形勢在這一年來發生了太多變化,我們都被蒙在鼓裏。如今冷香宮率領武林各幫派,在埋伏在會裏的三十六死士的接應下,已攻入了聚雄山莊,只有我逃了出來……」

月幾圓急道:「那你妹妹呢?」月凌峰道:「不知道,我們走散了!」月幾圓手一松,跌坐在欄桿上,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月凌峰道:「原來梅九齡就是冷香宮三十六死士中的第一死士,是他壞了師叔的大事。而那假唐玄機早已被花濺淚識破,我們中了他們的計了!」

月幾圓臉色慘白,血色全無,獃獃地坐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月凌峰道:「如今他們已調集了江湖上各門各派、各幫會的人手,馬上就要來奪回梅谷。爹,咱們大勢已去,你快想個辦法呀。」

月幾圓呆坐良久,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惡毒的凶光,站起聲來厲聲道:「不,鹿死誰手還不一不定期。我們要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只要你師祖勝了,殺了花濺淚,廢了蕭雨飛,咱們還有扭轉局勢的勝算。」

月凌峰低聲道:「可若師祖失敗了呢?」月幾圓大聲道:「不,那不可能!你師祖是不會敗的,絕不會敗的!」他冷笑道:「何況我們手裏還扣著梅如雪、李思聊、梅月嬌三個人質呢!」月凌峰道:「可是梅九齡既然是他們的姦細,那他必定與李夫人早已商量好了——」月幾圓神情一震,失聲道:「糟了!快,快趕去『摘星樓』!」

已經遲了。兩人趕到摘星樓,只見那幾個看守之人均已被點了穴道,而李夫人他們早已不見了。月幾圓的臉色頓時煞白。他本一向沉得住氣,但此時也已亂了方寸。現在,他們的希望已全部系在了宋如玉身上。那已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泰山絕頂,形勢突變。

蕭雨飛臉色慘變,已顧不得那架在頸上的冰冷的劍鋒,「撲」地跪倒在地,抱起花濺淚,連聲喚她。宋如玉瘋狂般仰天大笑:「哈哈哈,一隻蚊子壞了我的大事,上蒼卻又馬上給我成倍的補償……這真是天意啊!看來老天也不忍辜負我這一輩子的苦心哪!」

他大笑了一陣,驀地止住笑,狠狠地低頭看着蕭雨飛:「蕭雨飛,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我宋家唯一的獨根苗了,只要你肯認我這個曾祖,我不但馬上可以搶救你的心上人,從此傳給她『洗髓經』與『易筋經』,治好她的隱疾,將來還可傳位給你,讓你繼承我的王位,掌握天下人的生殺大權與一切命運。何去何從,你自已選擇。」

蕭雨飛緊咬嘴唇,已咬出血來。花濺淚吃力地睜開眼,斷續地道:「不,不要……雲飄,你不能……答應他!」蕭雨飛緊抱着她,低聲道:「我明白,你放心!」

宋如玉厲聲道:「住口!蕭雨飛,你要想清楚了!我雖不會殺你,但你若不答應我,我就會廢了你的武功,並將你帶回聚雄山莊,將你終生囚禁在那地牢裏,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終生不見天日。而且,她這一次隱疾發作不比以前,她武功越高,五臟負荷越重,現在她的心臟隨時都可能破裂!蓬萊島主手中只有一部洗髓經,易筋經還在我的手中,現在,只有我才能救她!」

蕭雨飛充耳不聞,只低頭凝視着懷中的人兒,此時又有什麼能讓他移開他的目光?宋如玉劍鋒輕輕一劃,已有鮮血自他頸上流下,順着劍鋒滴落在花濺淚雪白的衣裳上,呈現出一副凄艷的圖案。他卻仍一動不動,只是將懷中的人兒抱得更緊。此時又有什麼聲音能比得上他心愛的人的呼吸?

花濺淚的呼吸已很艱難,弱如遊絲。她凄然一笑:「雲飄,我對不起你,我又要離開你了!」

「可我能得到你全部的真心與真情,做為一個女子,我已很滿足。我惟一遺憾的便是……未能除掉這個禍害……我,我,我死不瞑目!」她的確不甘心,但她的眼睛卻一下子合上了,色如死灰。

蕭雨飛獃獃地沉默著,連呼吸聲也未發出,只有血絲自嘴角流出。這突然其來的變故與打擊已超過他所能承受的痛苦的極限,他的理智幾乎已完全崩潰!

他忽然大吼一聲,右手閃電般地一回腕,那清粼粼的斷腸劍已向自已頸上劃去!

本來,他有許多美好的希翼,待除害之後,他便要與她成親,在梅谷住下,幸福地生活。他甚至還在心中偷偷地打算將來一定要一個象他的她一樣聰慧的女兒……

可現在,他的一切的希翼,一切的美好的希翼都已成空。他也就對生命毫無留戀。忽然,一朵野花閃電般飛來,將他手中的斷腸劍擊落。宋如玉本來正得意狂笑,此時笑意忽然凝結在了臉上——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年過半百卻風韻猶存的玄衣道姑正向她走來——蓬萊島主!

她正緩緩向他走來。宋如玉忽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壓力,冷汗已涔涔而下。李嘯天等人撲地跪下:「祖師!」

蓬萊島主擺擺手,示意大家起身。目光卻一直凝注在宋如玉臉上,平靜地道:「四十年了,你還是如此執迷不悟么?」

宋如玉道:「四十年了,你還是要來阻止我么?我們本是一對神仙眷侶,卻為何要反目成仇?我要得天下,你卻用絕情酒來害我;我組建了聚雄會,你就奪了武林盟主之位、創立了冷香宮來對抗我;我盜得了經書,你卻又給我設下四十年的期限想困住我。你一生都在和我作對。你為什麼不反過來想想?當年你若肯助我,這天下早就是我們的了——」

蓬萊島主嘆道:「人生際遇,各有定數。這天子豈是人人當得?朝代更替,也是一朝氣數已盡,先自內亂了,外力才可趁虛而入,現今太平盛世,百姓安樂,你卻偏要挑起事端,以一已之私慾而至天下蒼生於不顧。我又豈能遂你之願?」

宋如玉冷笑道:「我如今神功已成,你卻已將一生內力修為大半渡於幾個後生晚輩,縱然你來了,我再也無須怕你。你若阻止我,休怪我不念舊情。」

蓬萊島主淡淡笑道:「若論武功,現在的我的確已不是你的對手。但你自以為你的神功真的練成了么?你聰明一世,就沒有想過當年嵩山之夜,我為何會任你盜了易筋經離去?你練那經上神功,為何會這般艱難,以致耗費了四十年之力?」

宋如玉臉色一臉數變:「你,你此話何意?」

蓬萊島主道:「當年少林寺洗髓經一失竊,我便知是你所為。早就和智慧商量過了,藏經閣中的重要經書我已全部換過。你第二次前往盜取的易筋經,是我字斟句酌更改過的偽本。雖有七八成內容是真,卻在關鍵處做了改動。所以你練起功來才會這般艱難。否則,要練這絕頂的佛門神功雖然不易,但以你的資質基礎,也不需四十年之久。你現在自覺七經八脈盡通,內息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卻不知之正是走火入魔的先兆!現在你每運功一次,你的病症便加重一分。你隨時都可能走火入魔,淪為廢人。我之所以給你四十年的期限,原是想讓你知難而退,能最終醒悟,放棄那荒唐之念。未料你竟這般執迷不悟。我一片苦心,盡皆白費。唉!」她一直不動聲色地緩緩道來,聲音平和,至此方幽幽一嘆。

宋如玉心神大亂,握劍的手已在顫抖。蕭雨飛悄悄拾起斷腸劍,頭一側讓過那架在頸上的青鋒,運起全身功力奮力一劍揮出!宋如玉手中的相思劍頓時脫手飛出。歐陽俊生閃電般躍出,將那劍搶在了手中。蕭雨飛抱着花濺淚就地一滾,脫離了宋如玉的控制。

宋如玉正想追上,蓬萊島主身形一閃,已擋在了他面前。他硬生生地止住腳步,夫妻二人四目相對,靜靜對峙。

月華如水。天地之間,一片靜謐。時光,正在倒流。數十年恩怨情仇,就在兩人的目光中無聲回放,無聲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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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瀟雨飛花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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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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