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決戰

第三十九章 決戰

梅月嬌慢慢睜開眼,模糊的意識漸漸清晰。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床上,而房間里的佈置十分豪華而講究。這是什麼地方?自己怎會在這裏?

冥思苦想了一陣,終於回想起來。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收到了梅九齡的一封信,說她托他之事之已辦妥,約她在谷外梅花鎮「白梅」客棧相見。自從花濺淚死而復生之後,就與李夫人盡釋前嫌。她感到自己在冷香宮中越來越孤立,越來越無助,卻不甘心就此放手,也正想找人商量。何況她一直擔心與姜太公交易之事泄露,見梅九齡終於幫她要回了那紙卷,放下心來,便如約前往。未料剛一見面,還未及細談,一杯香茗落肚便昏睡過去。現在,她卻到了這裏。

「原來是九表哥在酒中下了葯!他一直對我心懷愛慕,我卻對他若即若離,他莫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企圖?」梅月嬌心中疑惑,忽然想到他早已投靠了淮安王,與冷香宮決裂,這裏莫不是淮安王府?一想到這裏,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試着運了一下功,還好,一切無恙。仔細聆聽,屋外夜色蒼茫,毫無動靜,正是脫身的大好機會。她躡手躡腳走到門邊,正要伸手開門,不料「呀」地一聲,有人推門而進。她一驚,渾身一顫。

月麗人微笑着,儀態萬方地走了進來:「梅姊姊,還住得慣么?這裏比之梅谷冷香宮你住的地方如何?」梅月嬌又驚得跳起,聲音已在微顫:「你,你……這裏是——」

月麗人笑道:「這裏是聚雄山莊,此處便是小妹的居室。」梅月嬌一跤跌回椅中,再也說不出話來。月麗人道:「小妹怕姊姊見疑不肯來,所以只好託了梅九公子幫我相請,委實失禮,還望姊姊包涵。其實,你我兩個都是苦命的女人。尤其是你,勢力孤危,為何不同小妹我攜手合作呢?」

梅月嬌頓時心如明鏡,月麗人是要她背叛冷香宮,投向聚雄會。她雖嫉恨花濺淚,一心要置她於死地。但若要她轉而投敵,卻是從來都沒想過之事,默然半晌,道:「如果我拒絕呢?」

月麗人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嫣然一笑:「那是不識時務的傻子才會做的事,姊姊這麼聰明,一定不會做傻事的。」梅月嬌道:「如果我願意做傻子呢?」

月麗人仍在微笑,話語卻已不再友好:「那就要看梅姐姐是否有同蕭雨飛一樣強的意志和花濺淚一樣好的運氣了!蕭雨飛逃出聚雄山莊后變成了什麼樣子你是親眼見過的。不過,你也明白,這世上象他那樣的硬骨頭又有幾個?他所忍受的一切痛苦與折磨,你也許連十分之一都受不了。」

悠悠一笑,又道:「其實你早就在和我們合作了。姜太公就是淮安王,也就是我的師叔,你在向他出賣消息時就已是冷香宮的叛徒,聚雄會的幫手了,此時再想保持氣節又有何用?我只消一封書信將你的所做所為告訴令尊,不須我們動手,令尊自會大義滅親!現在,你還有選擇的餘地么?我看,你還是不要做傻子的好。」

梅月嬌面無人色,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月麗人的話說中了她的要害,讓她不要說反抗,連掙扎、動彈的力量也沒有了。

月麗人道:「你若孤軍作戰,絕對沒有成功的可能,連性命也難保;你若同我們合作,一切就會變得很圓滿。這一點你還不清楚么?」

梅月嬌對她這威逼利誘的話,抵禦得已如嬰兒般軟弱無力:「可是……」

月麗人微笑道:「我知道你心中還有顧慮。首先,你擔心事成之後我們會出爾反爾,殺你滅口,獨享其成是不是?這你放心,我們的目的可不只是稱霸武林!事成之後,我們會一手將你扶上幻月宮主的寶座,而我們還要去爭奪天下,不會同你兩虎相爭。」

月麗人看着她的表情,已將她的心意摸得一清二楚,笑道:「我知道,梅姊姊是個孝順女兒。事成之後,我們一定不會傷害令尊,令堂與令兄,我們只會廢了他們的武功。不管怎麼說,我們月家與你們冷香宮的關係可非同一般。我們只想達成目的並不想多造殺孽。而你,當我們入侵梅谷時,你可奮起抵抗,杜絕令尊他們的懷疑之心。拿下梅谷后,我們可說你武功不高,對我們威脅不大,所以才讓你做幻月宮主以便控制。這樣令尊就更不會懷疑你了。你輕而易舉實現了你的願望,也為我們一統天下掃除了障礙,豈不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梅月嬌看着她,目中眼光閃爍不定。她雖對月麗人的話將信將疑,只是卻別無選擇。良久,又問道:「那你們準備怎麼處置他……他們?」

月麗人當然明白那個「他們」指的是哪兩個人,她眼中閃過一絲惡毒而冷酷的笑意,緩緩道:「他們的下場絕不會好!我要將他們一個千刀萬剮,棄屍天山;一個活活燒死,揚灰東海,讓他們縱然做了鬼也是天涯相隔,永不想見!」梅月嬌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再不敢說半個不字。月麗人將一瓶藥丸遞了過來:「梅姊姊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就服下這逍遙丸,我便立刻送姊姊回梅谷。」

樹林、草地、野花、小溪。這是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美得寧靜,美得和諧。

小溪旁有一幢小巧玲瓏的木樓,給這裏的景色更增添了一點詩意,一點生機。

小樓旁的草地被開闢了一大塊,種上了各種菜蔬。菜圃用枯竹籬圍了,草地上養著七、八隻肥肥的雞。

清晨,小樓門開了。柳葉兒抱着一個嬰孩走了出來。那嬰孩又白又胖,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別亮。兩隻白嫩的小手從襁褓中伸了出來,不安分地動着,沒牙的小嘴微張,流出一汪亮晶晶的口水。小樓外,柳輕絮提着裙角,裏面兜著一些米。她噘著豐滿柔和的嘴唇,喚著那些正在草地上找食的雞。

柳葉兒道:「姐姐,牧野大哥呢?」柳輕絮道:「他昨天打到兩隻山雞和一隻狐狸,今天天未亮就砍了一擔柴,帶上那狐皮進城賣去了。哦,那山雞我燉好了,你快去吃吧。」

一條人影忽然划空而來,落在柳輕絮面前:「輕絮,快,快走!咱們快離開這裏,晚了就來不及了!」柳輕絮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牧野郎心焦急地道:」我沒時間和你解釋了!聚雄會的人追殺來了,我們快離開這裏。「

柳輕絮頓時嚇了一跳,一年前的可怖往事又在腦海中浮現,遲疑了一下:「可這家……」牧野郎心急道:「這家保不住了!家毀了可以重建,先保性命要緊。現在逃已來不及了,只能先到地窖里躲一躲吧!」

柳輕絮道:「你瘋了?那地窖就在菜園下,萬一被發現了怎麼辦?」

牧野郎心道:「咱們挖這地窖,就是為防萬一。那裏面有柴米油鹽,可容我們在裏面住上十天半月。他們萬萬料不到咱們就在那菜園下,現在這看似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不容多說,抱着孩子,帶着柳輕絮,柳葉兒走到那菜園裏的一口枯井邊,跳了下去。

枯井很深,井下很暗。井底鋪了半人高的雜草。牧野郎心扒開雜草,井壁上露出一個僅容一人貓著腰鑽進去的洞口,三人鑽了進去,又用雜草將洞口遮住。

柳輕絮摸索了一陣,點亮了一盞油燈。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地窖。這地窖並不大,裏面放着一些柴米油鹽、腌肉臘腸,還有一張竹床,兩張竹椅。

牧野郎心道:「我今日剛把柴和狐皮賣了,出得城來,便在城效看見了幾個腰懸大刀的黑衣人。這幾人看上去武功都不弱,我便有些留心。我帶着竹笠,又拿着扁擔、繩索,一副樵夫打扮,他們沒有留意我,在一起小聲交談。我隱約聽到了『少主』和『牧野』這兩個詞,又見他們殺氣滕滕朝這個方向撲來,就情知不妙,先抄小路回來了。也不知他們又是怎麼找到我們的?此處已非久留之地,若我們僥倖逃過今日,也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柳輕絮道:「你我都無親無故,離了這裏,我們還能去那裏呢?」柳葉兒忽然道:「姐姐,我們可以去梅谷呀!花姐姐曾說過,若我們有事可去梅谷找她。」柳輕絮喜道:「不錯,只要到了梅谷,我們就再也不用懼那聚雄會了。郎心,你可常與蕭雨飛把酒夜話,切磋武功。我也可常與我義妹作伴,那豈不好得很么?」牧野郎心皺眉道:「我們怎可去連累她?」

柳輕絮道:「可是如今……我們已有了孩子——」孩子,還是比這更能打動一個父親的心么?牧野郎心默然,目光落到孩子自上,無奈地道:「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只怕要不了多久,戰火四起,梅谷也未必能倖免。我一直不願去梅谷,便是不想捲入中原武林是非,但如今看來,形勢逼人,已由不得我了。義妹於我夫婦二人有救命之恩,我也不能再抽身事外,也當助她一臂之力。」忽然,他似想起了什麼,失聲叫道:「哎呀,糟了!我的刀還在屋裏。」

柳輕絮臉色一變:「可你現在上去拿會很危險。我求求你,你不可上去!你若出了什麼差錯,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辦?」

牧野郎心道:「可這把刀是我牧野家族祖傳之物,我一定要與它同在!輕絮,你是最了解我的,只有你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柳輕絮流下淚來:「好,你去吧,我不攔你。你若出了意外,我也絕不偷生。」

牧野郎心見她說得鄭重,知她會說到做到,心中一軟,但隨即又硬了起來,咬牙道:「這把刀是我牧野家族的象徵,我從我爹手中接過這把刀時,曾鄭重發誓,刀在人刀,刀毀人亡!如果我失了它,有何面目去見牧野家族的列祖列宗?輕絮,你放心,我會活着回來,你和孩子也是我的生命!」

出了洞口,將洞口遮好,在井底靜靜聽了一陣,見並無動靜,心道:「莫非他們尚未到達,還是已走了?」貼在井壁,緩緩爬到井口,又仔細聽了一會兒,悄悄探出頭來向處張望,只見一切依舊,並無半個人影。這才躍出井來,小心翼翼地靠近木樓。只見那門已被人一腳踢破。顯然聚雄會的殺手已然來過。

他輕輕走進屋去。屋中一片狼藉,卻並無半個人影。他暗自警戒,放輕腳步慢慢上了樓。一眼見到那祖傳寶刀仍好好地掛在牆上,心頭一陣狂喜,一把取下。忽又想起了什麼,自語道:「他們既來過了,為何未將這刀也帶走?莫非這其中有詐?」

身後忽然有人輕笑道:「你猜對了!」牧野郎心猛地回頭。只見樓梯口立着一位風度翩翩的黑衣公子。他一手端著一杯酒,一手拿着一隻山雞腿,正吃得津津有味。

牧野郎心失聲道:「你就是那『月夜留香蜂?」月凌峰微笑道:「不錯。剛才我見你灶台上的山雞湯還是燙的,就知道你們還未走遠;再見到你這把刀,料定你一定會回來拿,所以就在此恭候。」

牧野郎心道:「你想怎樣?我無意插手你中原武林是非,你卻真要斬盡殺絕?」月凌峰道:「我非善意而來,你卻用這麼鮮美的燉山雞來招待我,我又怎好意思殺你?我只不過想請你們到我府上盤桓幾日。」

牧野郎心銳利的目光直盯着他,已捕捉到他眼中那絲笑意中暗含的狡詐,猛然醒悟:「你是想以我們為人質去要肋蕭雨飛他們?休想!」

「你的反應真快!」月凌峰笑道:「但你縱不願意也由不得你了!」忽一抬手,扔掉手中雞骨酒杯,撥出腰間佩劍,毒蛇吐信般刺了過去。他早知牧野郎心性情剛硬,寧折不彎,也不多言,立下殺手。

刀劍在空中相擊,「嗆」地一下,竟濺出了幾點火星。而他們緊張對峙的目光一碰,雖無聲音,卻也似有火星在迸濺。

埋伏在屋外的黑衣人聽見屋中已打起來,連忙撲向了那口枯井。一黑衣人道:「牧野郎心是從這裏面出來的,這下面必有密道、地室之類。」另一個紅光滿面的胖子大咧咧地道:「管他娘的,反正柳家那小妞不會武功,老子下去了再說。」

一個禿頂的黑衣人道:「劉老大,這下面這麼黑,什麼也瞧不清,你要小心了!」劉老大擺擺手道:「不用擔心,難道老子連兩個不會武功的小妞兒都打不過嗎?」說罷,一縱身跳了下去。

井底「撲」的一聲,是人落地的聲音。隨即傳來「啊」的一聲慘呼,凄厲而惶恐。呼聲剛發又驟然停止。彷彿劉老大一沾地,便有一隻無形的魔手將他一下子拉入了鬼門關。井底什麼聲音也沒有,靜得使人毛骨悚然。矮子叫道:「劉老大,劉老大……」

沒有迴音,卻似有一股隱約的血腥味從井底飄出。

禿子道:「不好,這下面一定有機關!劉老大八成是回不來了。」另一人道:「這下面太黑,咱們別再下去了,以免著了道兒。」禿子道:「不錯,她們在暗處,咱們在明處,下去硬拿只能白白送死。來,咱們用火攻,逼她們自己上來。」趴在井沿,俯身大喊:「喂,柳家姐妹,你們聽着!我數三聲你們還不上來,我們就用火攻了,燒不死也熏死你們……」重複說了一遍,開始計數:「一,二,三——」

井下傳來一個小女孩驚恐的聲音:「別,別放火……我們這就上來……你們放根繩子下來,我們上不去。」禿子道:「那好,你們等著!」放下一根又長又粗的繩子:「你們誰先上?」柳輕絮道:「我……是我……」聲音柔弱而惶恐。

幾個黑衣人頓時又生輕視之心,那禿子道:「抓緊繩子,我拉你上來。」有意顯示自己臂力,幾下就將柳輕絮拉了上來。柳輕絮面無人聲,目中滿是惶恐與驚懼,背上還背着一個孩子,渾身微顫,幾乎軟倒在地。眾黑衣人哪裏將她放放在眼裏?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只往她豐滿的身子瞧去。柳輕絮本能地低下頭去,後退了兩步。

這時,那禿子又將柳葉兒也拉了上來。柳葉兒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眾黑衣人自也不將她放在眼裏。命令二人不得亂動,等候處置。禿子掠到那木樓上,身法乾淨利落,大聲道:「啟稟少主,我們已得手了!」

樓中卻並無人應聲,只有那激烈而迅急的刀劍聲不斷傳來。矮子凝神聽了一陣,臉上露出佩服之色。忽然,「啪」地一下,小樓上的窗門被撞破了,月凌峰宛如一隻黑色蒼鷹般疾掠而出,輕盈如鶴般落在草地上。他的劍鋒上有一絲血痕!

緊接着,一隻黃鶴也飄然落地。牧野郎心的左臂上有一片血跡,但他手中那閃亮的刀刃上也有一抹血痕!月凌峰一襲黑衣,瞧不出傷在哪裏。他冷冷地瞧著牧野郎心,忽然笑了笑,道:「好刀法!」「嗆」地一聲還劍入鞘,右手捂在了左臂上,指縫中溢出一縷血絲。兩人竟同時傷了對方的左臂!

牧野郎心也緩緩還刀入鞘,捂住自己的傷處,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冰冷銳利的目光已落在柳輕絮身上,許久都沒有移開,連眼都未眨一下。柳輕絮尖叫道:「郎心,你受傷了?」

牧野郎心沒有回答,彷彿沒有聽見。他的目光雖盯着她,眼神卻是散的,又似根本未在看她。柳輕絮忽也冷靜下來,靜靜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再說話。

月凌峰微微一笑:「牧野兄,我看我們不必再打了吧?」牧野郎心仍是毫無表情,一動不動。月凌峰道:「現在,就請到小弟府上暫住吧!你也清楚,現在這情形已由不得你了。」

卻聽身後傳來「啊、啊」兩聲慘叫!他猛一回頭。只見那乘下的五個黑衣人中已倒下兩個!柳葉兒手中拿着一把帶血的短劍。她本來練過武功,又受過花濺淚指點,這一年來,在牧野郎心手下也學了幾招。她身旁那矮個黑衣人見她年幼,對她不曾存在戒心,她忽然偷襲,竟成功了。

另一個倒下的黑衣人咽喉上卻插著一隻袖箭,柳輕絮滿面驚恐,一連退了好幾步。適才情急之中,倒是柳葉兒臨危不亂,在她袖中安放了袖箭。她雖不會武功,但這袖箭卻是一種機簧裝置,不須用內力發出,只要觸動機簧,袖箭便會飛出。她平時閑着無事時,也曾在牧野郎心指點下練過幾次。

柳輕絮還從未殺過人,此時見自己竟一出手就殺了一個人,不由駭得魂飛魄散,臉無人色。剩下的三個黑衣人勃然大怒,揮刀便向兩人撲去,卻被月凌峰一聲「住手」喝住,硬生生剎住了身形。

月凌峰沉聲道:「牧野郎心,識時務者俊傑也!你也是做了爹的人了,難道還要如上次那般固執?」牧野郎心仍無言,也不動,滿頭冷汗紛落如雨。他低下頭來,看見了自己鼻尖上那粒閃亮的汗珠。

月凌峰冷冷道:「牧野郎心,不要再抱什麼幻想,快服了逍遙丸,隨我走吧!」

牧野郎心冷汗已濕了衣裳,頭似有千鈞之重,口也似被千斤銅閘封閉。他慢慢抬起頭來,看着自己的妻兒,艱難地道:「輕絮,他們是要以我們為人質去要脅義妹他們,我們……」他說到這裏,竟說不下去了,彷彿後面那句話字字千斤,無力說出口來。月凌峰靜靜地等著。魚已在網,他並不急。

牧野郎心一錯牙,忽然斂盡了痛苦、艱難之色,堅定有力地道:「我們一同死在這裏吧!」話音一落,他忽然一揚手,兩枚飛蝗石疾射而出,分打柳輕絮與柳葉兒的「死」穴!這是多麼無可奈何、多麼痛苦的決定?以死酬知己,這句話說來容易做來難。為了不連累朋友,他竟不惜毀掉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任何人都未料到牧野郎心會這麼做,月凌峰與那三個黑衣人都已愕然。而柳輕絮猛然睜大的雙眼中充滿了痛苦、驚懼與絕望,她簡直不敢相信丈夫會向自己下手。

噹噹「兩聲,飛蝗石被什麼東西擊落了,落在距柳氏姊妹一尺遠的草地上。一個手持摺扇,神情冷峻的中年文士不知何時奇迹般地出現在柳輕絮身側,而那三個黑衣人都已動彈不得。這中年文士悄無聲息地便將月凌峰手下三個武功非低的黑衣人制住,並救下了柳氏姊妹!

月凌峰臉色大變,他見識過此人的武功,非他能敵,額上已沁出冷汗。他心念電轉,忽然一縱身形,便想逃走,但眼前一花,那中年文士已擋在了他面前。月凌峰一咬牙,手腕一翻,拔出長劍猛地刺出。中年文士摺扇一收,輕輕格開,冷叱道:「住手,我並不想殺你。」

月凌峰退後兩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中年文士緩緩道:「按輩份說,就連你爹見了我也該叫一聲舅舅!」月凌峰漲紅了臉,喝道:「住口,你竟敢占我的便宜!

冷碧簫冷笑道:「我倒並不想占這個便宜,做你們的長輩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若非看在你祖母份上,我今天就殺了你!你回去轉告月幾圓,他竟不念親情,逼死花濺淚,我不會放過他!好了,你可以走了!」

月凌峰冷冷地盯着他:「你叫什麼名字?」冷碧簫淡淡道:「你回去問問你爹,就知道我是什麼人了。」月凌峰緩緩還劍入鞘,轉身就走。「慢!」冷碧簫道:「還有你的那幾條狗,也一併帶走。」

月凌峰止步,走到那三人身邊,伸出手來無聲無息地給那三人拍了一掌,然後轉身就走。那三人口中忽然狂噴出一股血箭,「撲」地倒地!月凌峰那三掌竟非在解他們的穴道,而是用陰柔掌力震碎了他們的心脈,殺人滅口。

冷碧簫、牧野郎心的臉色都變了。可嘆這三人助紂為虐,跟了月凌峰多年不敢有二心,此次卻被他殺了滅口,以免他今日之事被人知曉。冷碧簫大怒道:「月凌峰,你好狠的心腸!」

月凌峰神色未變,道:「我從十一歲起就學會了殺人。如今我二十一歲了,十年間,我手上也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血。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殺人對於我來說和踩死只螞蟻沒有什麼區別。」

冷碧簫厲聲叱道:「住口!可是他們……」「可是他們自從加入聚雄會,他們的性命,他們的一切便已出賣給聚雄會了!」月凌峰淡淡道:「何況,你也說了,他們不過是三隻狗而已。」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冷碧簫怒不可遏,手掌動了動,就想追上殺了他,卻念及他必竟是冷碧衫一手養大的孫兒,終又忍住。迴轉身,對牧野郎心道:「你們去收拾一下,我先護送你們去梅谷。」

牧野郎心道:「你為什麼要幫我?」冷碧簫不答,道:「讓我看看你的刀!」牧野郎心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遲疑了一下,將刀遞了過去。冷碧簫凝視着手中的刀,良久不語,只長長嘆息了一聲,眼中閃過感慨之意。牧野郎心道:「你是誰?你識得這把刀?」

冷碧簫將刀遞還於牧野郎心,道:「我是你牧野家族的一位故人。當年我東渡扶桑,向你牧野家的前輩學那忍術之時,不要說你還未曾出世。你爹爹也不過是個三尺孩童。回到中原這麼久,還能看到這把刀,看着牧野家族的後人,我很感慨。你寧可毀掉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也不願連累冷香宮,很好。你這個性和你爺爺,真是太像了!走吧,中原武林戰亂將起,你孤身一人拖家帶口,太過危險。」

經過十餘日的調養,月幾明的病已痊癒。幸虧月幾圓尚顧念兄弟情份,給月幾明服用的不過是尋常內力散。歐陽綠珠取出暗藏的解藥給他悄悄服下。此前在從冷香宮至蘇州的途中,葉秋煙早將聚雄山莊及所在深谷的地形給歐陽綠珠講解明白。這些日子來,她與月幾明反覆商討逃離聚雄山莊的路線。兩人約定,若不能一同逃出,歐陽綠珠就憑仗輕功先行離去,早日找到葉秋煙,替月幾明向她解說明白。只要她能原諒了他,他縱終生不能逃出這聚雄山莊,心中也了無遺憾。

夜半,無星無月,天黑如墨染。

兩人施展輕功,避開守衛之人,悄然躍出了庭院,慢慢往庄外摸去。不料眼看已快至庄門,迎面走來一對巡夜之人,為首者竟是月凌峰。他彎腰行了一禮,微笑道:「大伯,大娘,已三更了,還請回房早早安歇了吧!」

月幾明心念一轉,道:「我要去見你爹。」月凌峰道:「大伯要見爹爹,侄兒這就去請,何勞大伯你親自去呢?」月幾明大聲道:「何必這麼麻煩。」抬腳就往大門口走去,卻被月凌峰以身擋住:「爹有吩咐在先,大娘要走可以,大伯卻不得出庄門一步!」

月幾明怒道:『怎麼,你要同我動手?「月凌峰垂首道:」小侄不敢!不過大伯若要硬沖,小侄也只有斗膽冒犯你了。「

月幾明勃然大怒,右手揮出,化掌為刀直折月凌峰的左手。月凌峰閃電般地一縮手,手腕一翻,反扣月幾明的脈門。出手之迅急穩准猶勝月幾明。歐陽綠珠一見月凌峰出手,便知他武功之高已在月幾明之上,刷地一聲搶過一名巡夜弟子的佩劍,朝月凌峰肋下刺來。正是斷腸劍法的「寸心成灰」。劍勢凌厲,月凌峰赤手空拳不敢硬接,丟開月幾明后掠一步。月幾明立刻腳不沾地朝門外奔去。

一條黑影疾掠而來,不偏不倚落在他身前,正是月幾圓:「大哥,請留步!」月幾明也不多言,揮拳直擊月幾圓。數十年的兄弟之情已在這一拳中被擊得粉碎。月幾圓也不再說話,從容應招。

月幾明的武功乃是家傳武功,月幾圓早已瞭然於胸,他並沒有反擊,只是輕描淡寫地化解月幾明凌厲的攻勢,將月幾明一步步往庄內逼去。月幾明自知武功比弟弟相差甚遠,心中不由又急又怒。而月凌峰已拔劍將歐陽綠珠纏住,歐陽綠珠雖佔了上風,急切間卻抽不出身來助他。

月幾明轉瞬間已攻出三十招,都被月幾圓毫不費力的化解,正要再出招,月幾圓卻突然住手,道:「且慢!」月幾明收住攻勢,道:「你還有何話說?你今日要麼放我走,要麼就留下我的屍體!」

月幾圓嘆道:「大哥,我對你的武功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可我真正的武功你還從未見過。我若一出招,你必敗無疑。我已讓了你三十招,你若再出手,就請恕小弟無禮了!」

月幾明冷笑道:「你儘管出手,其實你早就該殺了我。」話音未落,他又已出手,一掌直切月幾圓的咽喉。月幾圓輕輕嘆息了一聲,反手一掌揮出!這一掌看似毫無新奇之處,但月幾明的攻勢已全被封死。他想發招,卻看不出這虛虛幻幻的一掌是怎樣發出,將擊向哪方,根本無從下手。

月幾明還沒反應過來,月幾圓那洶湧的掌力已海濤般襲來,胸中頓時猶如壓上了千斤巨石,但只一瞬,那股內力卻又如潮般退去。月幾圓道:「大哥,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再打了吧?」

月幾明知道他是手下留情,力道一觸及他的衣衫便已收了回去,他的武功之高遠非自己能望其項背,臉色發白髮青,額上冷汗涔涔。暗中一橫心,又要出手。忽然,夜空中傳來一聲清嘯,猶如九天鳳鳴,清幽曠遠,裊裊不絕,令人心曠神怡。一條白色人影遠遠地劃破夜空而來,揮劍直刺月幾圓。

這一劍之威是何等懾人,縱是月幾圓也難以硬接,而最叫他吃驚的卻是這人影竟是那般眼熟。她雖然面蒙輕紗,也掩不住她那絕世的風姿,她依然衣如雪,鬢如雲,目如秋色連波。

這意外的變故已令他呆住,臉色忽地慘變。他已忘了閃避,直到這一劍刺破了胸前肌膚,劇痛傳來,體內雄厚的內力本能地涌聚胸前,阻止那劍尖刺入,身子往後連退幾步,雖避開了殺身之禍,卻仍已受了傷,鮮血頓時湧出。

月幾明也呆住,竟忘了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馬上逃去,已移不動雙足。這就是叫他魂牽夢縈、痛苦歉疚了十八年的心上人啊!葉秋煙卻連瞟都未瞟他一眼,又是刷刷幾劍,將月幾圓迫得連連後退,口中叫道:「還不快走!」說罷毫不停留,足尖一點,又如雲雀般向庄外掠去。月幾明失聲呼道:「秋煙!」拔足追了出去。

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月幾圓獃獃地立在原地,痴望着葉秋煙的背影,三魂六魄全都已出竅,什麼感覺也沒有了,腦中茫然一片。他忽然清醒過來,欲撥足追去,但已晚了。低頭看着胸前鮮血湧出,方知自己已受了傷,卻仍不覺痛。

歐陽綠珠見月幾明與葉秋煙均已脫身,心中一寬,使出斷腸劍中的殺着「相思九轉腸」,迫退月凌峰,施出「冷香暗渡,花落無聲」的絕頂輕功往外奔去。眼見庄門已在眼前,忽然,夜空中一團黑影飄來,她就如一頭撞進了一片漫無邊際的濃霧,什麼也看不見,手腳隨之也不能動彈,只隱約聽得月幾圓恭敬地叫道:「師父——」隨即失去了知覺。

月幾明做夢也不會想道,葉秋煙竟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不顧一切地追了出來,拚命地追着,但她始終在他前面一箭之地。他終於筋疲力盡,停了下來。

葉秋煙也停了下來,卻一直沒有回頭。過了片刻,月幾明忽然想起歐陽綠珠怎麼沒有跟來,不由失聲叫道:「啊呀,綠珠呢?」回頭張望,果然不見歐陽綠珠的身影,心中一急,又轉身往回跑去。卻見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從身邊掠過,一個熟悉而又陌生,溫柔而又冷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你且到冷香宮蘇航分舵等我,我去接應師姐。」

只一轉眼,聲音與人影都已遠去。月幾明心頭一熱,知道葉秋煙雖不願見他,對他的關懷卻是表露無遺。想起自己武功與她和月幾圓、歐陽綠珠等人都相去甚遠,跟上去也只是徒增累贅,只得依她所言,自行前往冷香宮蘇航分舵等候。

一直等到第二日傍晚,才見分舵舵主謝成泰來告知消息:葉秋煙已從聚雄山莊返回。歐陽綠珠確已陷身聚雄山莊。而月幾圓寫有密信一封,要葉秋煙轉交宋問心。她已帶着信前往梅谷。

月幾明不由又驚又憂。驚的是月幾圓竟會食言,將歐陽綠珠留在了聚雄山莊;憂的是葉秋煙始終不肯見他,顯然心中對他仍是怨恨難消。

月黑風高,城西荒郊。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天色陰沉,無月無星。荒郊中沒人腰的雜草隨風起伏,彷彿無數只細長尖銳的魔爪在風中招搖,隨時準備攝人魂魄。

雜草叢中卻有一座小小的廟宇。這廟宇久已荒廢,雜草叢生,灰濛網封,陰森森的猶如閻羅殿。夜霧輕浮,猶如森森鬼氣在漂流。

夜半,廟宇中卻忽然有了燈光。燈光很亮,但在黑夜荒郊,冷風迷霧中,也染上了森森詭秘的妖異之氣。廟宇大殿前的空地已被打掃乾淨了,空地中間有一條小石徑,石徑盡頭是幾級台階,石階上便是大殿。

而就在小石徑兩邊各設下了幾桌酒菜,在石階上大殿門前的廊宇下也設置了一桌素席。是誰這麼好客?卻在這般時候這般地點?這莫不是一場鴻門宴?

右邊,坐着宋問心、李嘯天、蕭威海。左邊,坐着淮安王、月幾圓。就在二人之間坐着梅月嬌。她一動不動,也未言語,顯見已被點了穴道。廟宇外,卻是百餘名冷香宮弟子與百餘名聚雄會弟子各自站立一側,目光對視,卻都未發出半點聲響。

淮安王端起面前的夜光琥珀杯,淺嘗一口,微笑道:「這是買自西域的葡萄酒,三位且品嘗一下,比之你們梅谷的『梅子香』如何?」

宋問心等人淡淡一笑,舉杯一飲而盡。宋問心放下酒杯,道:「酒已喝過了,可以直奔主題了。月幾圓,我女兒呢?想不到堂堂聚雄會主竟是言而無信之人,說了綠珠要走便走,卻又將她扣為人質。」

月幾圓笑道:「前輩誤會了,我並沒有食言。留下令媛的並不是我。」宋問心道:「不是你是誰?聚雄會除了你,還有誰能留住她?」月幾圓笑道:「前輩此言差矣。我的武功雖比令媛略高一籌,但要想留下她卻也不易。至於要完好無損地留下她,我就更辦不到了。」

宋問心心念一轉,道:「留下綠珠的莫不是你師父?他的神功已經練成?」月幾圓點頭道:「正是!」宋問心微微變色,道:「你師父現在何處?莫不就在這廟中?」

「不錯!」大殿上有人平靜地道。聲音很怪,不大不小,語調也很平淡,卻叫人分不出這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這人的聲音竟帶着一種無法形容的妖異之氣,卻有說不清這聲音怪在那裏。

每個人都吃了一驚,同時側頭向大殿望去,只見台階上那桌素席后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一個老人!他也許久不見天日,皮膚特別的白,卻並不顯得蒼老、乾燥。穿着一件玄色的粗布衣衫,手持一柄銀絲拂塵,神態安詳,坐在那桌案后,鬚眉已現白,但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魅力。

台階不高,只有七步,他坐在台階上的普通的梨木桌案后,卻象是一個帝王國君坐在御階上俯視向他朝拜的臣民。他就算穿着這件粗布衣衫同戴皇冠、穿龍袍的皇帝坐在一起,自相形穢的也將是皇帝而非他。

他已不在年輕,但卻讓人的眼光一落在他身上便再也無法移開。沒有人會懷疑他年輕時是一個絕世的美男子。他的風神,他的魅力都是那麼獨特、那麼無可比擬。絕代的佳人可傾國傾城,絕代的男人也可顛倒眾生,他無疑就是這種男人!

他坐在上面,用平淡的目光掃視台階下的人。以宋問心、月幾圓等人的功力,竟不知道他是如何來的,何時來的!他神色平靜,目光淡然,但卻已令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壓抑。沒有人敢和他平起平坐,沒有人和他在一起不會感到被動與壓抑。他似乎天生就該主宰萬物,主宰世間一切生靈的命運。

宋問心道:「你就是那神秘人,月幾圓與淮安王的師父?也就是聚雄會的真正操縱者?」

他點了點頭:「是的,我就是!」此時一細聽,他的聲音深沉而略帶沙啞,語調平緩,聽來倒極舒服受用。他望着宋問心,微笑道:「綠珠現在聚雄山莊,一切安好,你不用擔心。現在,你若要換回梅月嬌,就用你自己來換。若要換回綠珠,就只有用蕭雨飛來換。」

宋問心臉色變了變。李嘯天道:「師父,萬萬不可!」宋問心似乎沒有聽見,目光盯在那神秘人臉上,默然半晌,慢慢點了點頭:「好,我留下。」

李嘯天臉色大變,急道:「師父,月嬌不過一後生晚輩,弟子寧可親手殺了這個孽障,也不能連累師父……」宋問心打斷了他:「嘯天,師父已決定了,不得多言!」蕭威海道:「師父,你不可因小失大,你若留下,後果不堪設想。」宋問心輕嘆一聲,道:「你們難道還不明白,我若不留下,我們只怕就都要留下了。」

李嘯天與蕭威海齊聲道:「弟子寧可與師父戰死在一起,又豈有獨自逃生之理?」宋問心冷下臉來,沉聲道:「住口!在這個時候,難道還要師父來教你們怎樣顧全大局嗎?」李嘯天、蕭威海神情一震,緩緩垂下頭去,道:「弟子遵命!」

宋問心會心地笑了:「對了,這才是我的好徒兒。」她的目光轉向那神秘人,道:「好,我已答應了你,你先放他們走。」她本還有些擔心那神秘人會將自己四人全部扣下,卻未料那神秘人微微一笑:「好!圓兒,放人!」對李嘯天等人道:「好了,你們可以出去了。我保證,從現在起一直到你們回梅谷以前,沒有人敢騷擾你們。」

月幾圓拍開梅月嬌的穴道,朝她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梅月嬌一頭撲進了李嘯天的懷中,哭道:「爹,這次可不能怨我,都是九表哥他害我——」李嘯天伸手摟住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而痛苦的神色,沒有言語。

蕭威海看着宋問心,宋問心用平靜的目光向他示意快離開這裏,以免那神秘人變卦。待三人帶着冷香宮弟子走遠,那神秘人吩咐道:「圓兒,你們也都先退下去吧!」月幾圓,淮安王齊道:「是!」領着聚雄會弟子一起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諾大個廟宇,空蕩蕩的只留下了宋問心與那神秘人。那神秘人在台階上遠遠地凝視着好,凝視了很久很久,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他終於慢慢走下台階,走到宋問心面前站定。宋問心心中詫異,眼見他走來,心中有的竟不是恐懼也不是驚慌,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她獃獃地站着,想後退兩步,腳卻移動不了分毫,想開口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心中只覺非常被動與壓抑。

那神秘人看了她許久,忽而輕嘆了一聲,道:「你不用擔心。我是絕對不會傷害你的。走,我帶你去聚雄山莊。」他伸出手來想拉她的手,很隨便、很自然,絲毫沒有冒犯與任何不良之意。彷彿一個大人要帶一個小孩去逛花燈。宋問心輕輕避開了,心中有的也不是驚懼與羞澀,而是一種奇怪而彆扭的感覺。

神秘人又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很無奈,意興很蕭索。他轉身慢慢地向門外走去,連頭都沒有回。宋問心卻只有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竟有些身不由已,這神秘人彷彿竟能控制她的心神,連她自己也奇怪自己怎麼會對他有一種難以描繪的奇怪感覺。

她沒有試着逃走,她知道那是枉然。這神秘人的武功之高,甚至已不在自己母親、當年冷香宮的創始人玉倩影之下。他最多一百招便可打敗自己!

那神秘人只低頭前行,似有滿腹心事。他走路的姿勢雖有些漫不經心的味道,卻很瀟灑自然,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獨特魅力,縱使少年男子也比不上。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走着。最受人尊敬的宋問心跟在最受人仇視的神秘人身後這樣走着,這是不是很奇特、很可笑?但若有人見了,卻只會感到壓抑、恐懼和驚疑。

他們之間顯然有着一種不比尋常的關係。會是什麼關係?無論是什麼關係,都只會令他們彼此都感到無奈與痛苦!

聚雄山莊很快便到了。那神秘人帶着宋問心走進山莊,來到一間地下室里。室中那白茫茫的煙霧早已散盡。室中陳設極其簡陋。只有一張硬板床,床上有一個小小的蒲團,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顯得很冷清,卻絕不寒傖。

宋問心忍不住問道:「你難道就住在這裏?」

神秘人點點頭:「是的,我就住在這裏。我住在這裏整整二十年了,直到那天為了留下綠珠我才走出這地室大門。這二十年來七千多個日夜,我都在這裏,既不知晝夜,也分不請季節,更未見過陽光。如今,我這比苦行僧還苦的生活總算結束了。」

宋問心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用這麼長的時間,吃了那麼多常人難以想像的苦,花了那麼大的代價去練那害人也終害己的魔功實在不值得!但我卻不得不佩服你的毅力與耐性。你雖令人恨,從某個方面來說也令人敬。」

神秘人笑笑:「多謝!我歷來都有個怪脾氣,不管什麼事,我只要下了決心要做就一定要做到,無論花多大的代價我也不在乎。」宋問心嘆道:「你這脾氣也本就令人恨也令人敬。」神秘人笑道:「我也歷來喜歡被人又恨有敬。」宋問心道:「你真是個令人難以琢磨的怪人。」

「不錯,我的確是個怪人,」神秘人點頭承認,但也只有我這種怪人才能成就大事。「宋問心也只得點頭承認:」是的,有些事必須象你這樣的怪人才能做到,但,「她忽然冷笑道:」有些事象你這種人永遠也做不到!就算你能稱霸武林並繼而奪得天下,但你能得民心嗎?你能讓天下人服你嗎?你的統治能長久嗎?你終將死無葬身之地!「

神秘人毫不動氣,待她說完,才道:「我到底能不能做到你說的,那都是以後的事情,我會證明給你看。不過我要告訴你,我馬上就要全面發動了,而我們首先要攻打的便是梅谷,並且會輕易地一舉成功。」

宋問心心中暗驚,臉上卻露出一絲鄙夷的笑意:「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自信,可見你定已準備停當。只是我想不通,你為何會有如此瘋狂的想法和舉動?你這一輩子的幸福與人間的天倫之樂都被葬送了,你已這麼老了,縱然實現了你自己的願望又有何益?」

神秘人眼中露出一絲深沉之意,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和理解都不相同。我的心思縱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不會理解。因為首先我們從小的經歷就完全不同,你根本沒有受過我小時候那麼多的痛苦、欺凌與滄桑!」

「我本出生在一個官宦之家,從一生下來就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家裏時常舉行通宵不寐的宴會,往來賓客無一不是朝廷要員與皇親國戚,只因我家歷代高官,且我大姐乃皇帝寵妃,家勢顯赫一時!可有一天,我家被一道聖旨就滿門抄斬了!原來,姐姐失寵了,有人聯名上書,告我家貪污受賄,排斥異已,私結朋黨,圖謀不軌。加之皇帝新歡的挑撥,於是龍顏大怒,御筆一揮,我家數百口人人頭落地,血流成河,家中大火十日不滅。昔日暮宴朝歡的雕樑畫棟被付之一炬,燃為焦土……」

「而我那時才九歲,因我自幼好武,家中聘了最著名的武師來教我習武,體質一向健壯。官兵搜府之時我正在廁中小解,驚慌失措中我跳進了溺池躲藏方才倖免於難。我本嬌生子,出於求生的本能,我意忍飢挨餓在那臭不可聞骯髒污穢的溺池中藏了兩天兩夜,那種絕望無助的滋味你不會想像得到。我想爹爹,想娘親,想乳母,想我的兄妹,然而我看到的是衝天的火光,聽到的是數百口人奔走號呼的凄厲之聲,那種情景有多恐怖、多慘烈你根本無法想像,所以你不會明白那在我心中造成了怎樣的震動與創傷。」

「我藏了兩天兩夜,在第三個晚上才壯著膽子爬了出來,從府中暗溝逃出,爬進荒郊里,躲在草叢中,吃野果,喝冰涼的河水。我病了,又吐又瀉,頭疼發燒。如在以前,我一生病,全家人都為我提心弔膽,看望之人日夜不息。此時,又有誰來照顧我?誰來保護我?」

「我病得快要死了,山上一個小道觀里生火打雜的老道士把我帶回道觀,扯了些草藥胡亂熬了些藥水給我喝,我居然活了過來。從此我在道觀里住下,吃那些道士們吃剩的剩飯剩菜,他們吃剩的東西很少,根本填不飽肚子,但我卻要干最臟最苦最累的活。為了活下去我都忍受了。」

「一天,那老道士進城回來,被嚇得魂不附體。原來城中貼滿告示在抓我,若有出首之人,賞銀千兩;若有藏匿者,滿門抄斬。老道士不敢聲張,將我趕了出來。我開始流浪,以乞討為生,露宿街頭。在大街小巷中聽了人們的議論,我才明白我家究竟出了什麼事,我所有的親人已全被斬首,我是唯一的倖存者。流浪的生活有多苦,你不會知道。尤其是我這樣曾錦衣玉食的孩子,更是苦不堪言。但為了活命,為了復仇我都忍下來了。」

「過了一個月,我到了金陵。我忽然想起金陵知府徐金福是我爹爹生前好友,他曾摸着我頭要認我做乾兒子,心中一喜,趕去投奔,誰知我連他府前的大門都進不去。看門的差人把我當叫化子打了出來,還放出狗來咬傷了我的腿。我疼痛難忍,忍不住放聲大哭,行人盡都止步圍觀。恰巧徐知府外訪歸來,派人訊問出了什麼事。當他聽說我自稱是吏部宋尚書的小兒子時,他嚇白了臉,假意喝斥我胡言亂語,驅散了行人,將我帶進府里。」

「經過梳洗換裝后,他終於認出了我,不由嚇得魂飛魄散。為了不遭連累,也為了巴結新受寵的皇妃一家,他竟不顧與我爹爹數十年的交情,將我綁進柴房,意欲押解進京,陞官發財。我那時經過兩個月的磨練,已學會了忍耐與沉着。我在晚上將手湊到灶火上燒斷了繩索,縱然燒傷了手、疼得眼淚直流,卻還是咬牙忍住了。我終於又一次死裏逃生。」

「於是我得出一個教訓,爹爹的那些朋友同我爹結交是為了巴結他,因為他有權勢,實際上根本靠不住。我便不再奢望有人相助,也不再去投奔那些勢利之人,繼續我的流浪生活。我雖自幼習武,但畢竟年幼,也沒有什麼打架的經驗,就常被人欺負,連一個比我小但流浪資歷比我老的小叫化也可任意欺侮我。我常被他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甚至被逼從他胯下爬過……」

「我流浪了一年,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磨難,卻也學會了忍耐、堅強、沉着。我不止一次地想,我為何會落到這般田地?皇帝為什麼能隨意殺人?我家為何顯赫一時卻一夕之間家破人亡?我終於明白了,還不是一個『權』字!皇帝他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力,所以可以隨意殺人;我家以前顯赫只因我爹有權,我家一夕敗落只因我爹沒有了『權』!因此,我發誓要抱復,要出人頭地!隨着年齡的增長,我的這個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心也一天比一天大。可以說,我活着就是為了實現我的心愿。」

「我十歲時,遇到了一個隱居山林的武林名士,他見我聰明伶俐,沉着冷靜,心中喜歡,便將我帶回山去,收我為徒。為了達到我自已訂下的目標,我瘋狂地練武,一心一意要成為一代武林高手。我師父不明究里,對我的吃苦耐勞大叫讚賞,將他所有的絕技傾囊相授。十年過去了,我提前學完了所有的武功。我再也不是十年前那瘦小贏弱、任人欺侮的小孩子了!」

「我沒有去找徐金福那些小人報仇,我根本不屑和他計較。我還曾捐給那道觀黃金百兩,不管怎麼說,他們必竟對我有恩。雖然那老道士救我是為了多個使喚的小工,可他畢竟救過我,所以我要報恩。我要實現我的願望,讓江山改姓、百姓易主!那樣,方能消我心頭之恨!現在你明白我為何要花這麼大的代價去爭霸了么?我雖已老了,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都要繼續努力!哪怕只能做一天皇帝我也滿足。其實,早在四十年前,若非你母親插手,我就已經成功。」

神秘人嘆了口氣,又道:「你也許會奇怪,那些好幾十年前的往事我怎麼會記得那麼清楚。其實,那些事我又何曾有一日忘懷過?那夜空中衝天的火光,數百口人奔走號呼的慘相在我心上烙下的印痕,那一年流浪生活中飽嘗的苦痛,又豈是幾十個春夏秋冬沖淡得了的?唉,你不會明白,不會明白……」

他說得很緩慢,也並不激動。但這種平淡只能證明一件事,那就是這些話他已在心中說過千百次了,而每說一次,他的決心便會加重一分。他心堅如鐵,絕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動、改變。

宋問心獃獃地聽着,竟有幾次差點落下淚來。她並不是個很容易被打動的人。她也不明白這神秘人那平淡、簡潔的講敘為何會如此感人落淚。是不是因為他講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他的心聲淚痕?所以無須任何誇張與修飾也可打動人心?宋問心忽而覺得這神秘人既令人恨又令人敬,還有點令人憐憫。她默然半響,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神秘人淡淡笑了笑:「我只不過是要你了解我。我的故事還從未講給任何人聽過,除了你母親和你。你和別人不同,你應該知道我的故事,應該了解我。」

宋問心怔了一怔,道:「你倒底是誰?你究竟想怎樣?你莫非要用我去要脅蕭雨飛?」

「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一個形象么?」神秘人嘆了口氣,伸手往牆上一按,牆上現出一個長方形小洞。他從洞中取出了一個小檀木盒。宋問心詫異地看着他,心中七上八下,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小盒打開了。盒子裏面有一副白綾。這白綾質量很好,雖已存放多年,卻色澤如新。白綾上畫着一副畫,是一副美人圖。這是一位足可傾城傾國,顛倒眾生的佳人。約模二十多歲。她巧笑嫣然,眼波如水。雖只是一副畫,卻已可令人看得目瞪口呆,看得心猿意馬,意醉神馳。只聽他嘆道:「你我雖是死敵,卻也是至親啊!」

宋問心的臉色一變:「你,你說什麼?這副畫是哪來的?你,你……你倒底是誰?」

神秘人初見此畫,神情也曾露出一絲激動。此時又平靜下來,道:「這副畫是我畫的,畫中人便是我的妻子。」

「什麼?」宋問心呆住,彷彿一隻無形的魔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迫於呼吸,發音困難。許久才艱澀地道:「你,你……你沒有死?」

「是的,我沒死。」神秘人道:「我想做的事還未完成,我又怎會死?我不會死,我宋如玉要稱霸武林,改姓江山,要流芳百世,名傳千古!」

宋問心臉色頓時慘變,不但聲音、連身子也在顫抖。

這神秘人原來竟是宋如玉,他竟沒有死。一切疑問都已解開,所有真相已大白。

宋如玉也似動了真情,柔聲道:「心兒,已經五十多年了,爹一直都在想你,真的!不管我是怎樣一個人,如今我老了,我都希望有一個人在我身邊,孩子,這個人就是你啊!爹一直都在想你……」

宋問心忽然冷靜下來,畢竟數十年清修,她的自控力也很強了。她冷笑道:「誰是你的心兒?你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

宋如玉的聲音中也夾着一絲激動與痛苦,「心兒,我知道你是不會原諒我的。可是,我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啊!你的血脈中流的是我的血,沒有我也就沒有你,不管我是什麼人,不管你認不認我,這都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啊!」

宋問心的身子一陣顫抖,痛苦的叫道:「不,這不是事實!」她緊閉上眼,淚已流下面頰。終於,她輕嘆一聲,又冷靜下來,睜開眼道:「不錯,無論如何,不管我認不認你,你都是我的生身父親!我的血脈中流的是你的血,沒有你就沒有我……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宋如玉眼中露出一絲喜色,歡悅地道,「心兒,這麼說你肯認我這個父親了?」宋問心不答,問道:「早在我出世前你不就喝絕情酒而死了么?你怎麼還活着?」

「這也許是天意,是上蒼在助我完成我的霸業!」宋如玉道:「當年我與你娘相處不過三年,就被她瞧破了我的企圖。有一晚,她與我在梅谷對月小酌,我在飲下一杯鮮紅色的美酒之後,她突然對我說那酒竟是毒中之王的絕情酒!她眼中含淚,卻是神情堅定,道『我一片真心待你,未料你竟只是想利用我。眼見你在歧路上越走越遠,我只有殺了你。我寧可你恨我,寧可孤獨一世,也不願眼睜睜瞧你害人害已』,我自知這毒酒已經喝下,再無法可想。反正都是死,還不如再賭一把,你娘精通天下毒物,說不定能再想出解除之法也未可知。便不動怒,只是深深地凝視着她,道『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我沉溺自己的血海深仇不可自拔,以致一步步走到今天,辜負了你一片心,我不怨你——』她未料我會如此,頗感意外。我繼續向她懺悔,終於將她完全打動。」

「此時毒已發作,她抱着我,見我即將死去,忍不住說,她研究毒物已久,一直在思索這毒中兩王、絕情酒與焚心斷腸散的解法,這二毒一個至陰至柔,一個至陽至剛,既然都無解藥,不知能否以毒克毒,讓二毒互相牽制,互為解藥。只是一直未曾嘗試。反正我已必死,不如聽天由命。她便又給我服下了焚心斷腸散。兩種劇毒在體內交鋒,真是苦不堪言,我當即痛得昏了過去。等我醒來已是三日之後。原來這一冒險竟真的成功。我大喜,自思你娘絕不會再為我所用,我雖愛她,但卻不願為她放棄自己奪取天下的宏偉大願。一旦身體恢復,便悄悄溜出了梅谷。」

「一見我失蹤,你娘便知大事不妙。她後悔莫及,自知這一放過我,後果不堪設想。本想追殺我,未料此時腹中竟已有了你。等她生下你,恢復了身子,我已暗中組建了聚雄會。她認為禍由她而起,決意要阻撓我。所以當天下武林門派在泰山絕頂挑選武林盟主,她才會一改淡泊心性,前往爭奪那盟主之位。後來,她順利地一舉奪魁,並在梅谷創立了冷香宮,我則躲在江湖之中,擴大聚雄會的勢力。兩股勢力雖一直未正面交鋒,卻是在暗中角力。沒想到我所中的兩種劇毒雖互相克制,卻時不時此消彼張,在體內發作一番,每次發作不僅痛苦至極,還會暫時失去武功。一直過了十多年,我才得知,若修習了佛門至寶『洗髓經』與『易筋經』,練成佛門無上神功,就可將兩種劇毒一一化解,排除體外。便決意到少林寺盜經。」

「那晚我來到少林藏經閣,順利地盜得了『洗髓經』,卻未找到『易筋經』。我修習『洗髓經』半年,感覺內功大有進益,且體內劇毒也化解了不少,只是不能根除,便想再上少林盜取『易筋經』。不料這次卻一點也不順利,我剛盜得經書,便被守經的智慧發現,他乃少林寺第一高手,我一時之間也奈何他不得,我二人一路激戰至嵩山後山,終於一掌將他擊為重傷。我正要殺他,你娘卻趕來了。我自知武功非她敵手,便以智慧為人質,要脅她道,如果她不放過我,便要殺了智慧,並將兩本佛門至寶毀掉。我兩人靜靜對峙片刻,她忽然長嘆一聲,道『我知道你性情偏執,要你放棄說什麼也不可能。只要你肯放過智慧,交還經書,並答應我四十年內不得為亂,我便可放過你,並且從此將這幻月宮主之位傳給問心,回我的蓬萊島去,四十年內也不再回中原一步,如何?』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想再和我相鬥,要與我各自退讓一步。待四十年後,我已是八十老翁,縱有什麼宏偉壯志也已消磨盡了。」

「我左思右想,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得依了她。但提出我體內餘毒未盡,經書只能將已閱過的『洗髓經』歸還,這『易筋經』我卻要帶走。她猶豫了一陣答應了。我便將洗髓經取出放在智慧身上,轉身離去。這一幕智慧都瞧在眼裏,才明白我與幻月宮主的特殊關係。所以這四十年來,他從不對任何人提起那晚之事。你娘是一諾九鼎之人,果然回宮后就將宮主之位傳給了你,卻以詐死之術,脫身回了蓬萊。中原無人知其來歷,只有我知道,她來自蓬萊仙島,是蓬萊島主的獨生掌珠。如今四十年期限已至。她與我竟都還健在。但她萬萬不會料到,我雖已八十高齡,卻雄心未死,壯志未滅。她想讓時間來改變的一切不僅沒有改變,形勢反而更不由她控制。」

宋問心默然半響,道:「所以她才知道絕情酒與焚心斷腸散能毒性相剋,便讓秋兒代飄兒去死,正好解除秋兒所中的焚心斷腸散是不是?而你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你知道秋兒是飲了絕情酒而死的消息后,便派月幾圓去殺飄兒,以免他與秋兒練成相思斷腸劍法,對不對?」

宋如玉道:「你只說錯了一點,我沒有派月幾圓去殺飄兒,我是叫他去把飄兒帶回來見我。雖然他是我之大敵,但畢竟是我的後人,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傷害他。」

宋如玉冷笑道:「那他上次落入聚雄山莊,為何會被折磨得九死一生?難道你那時不知道他是綠珠的孩子,我的親外孫,你的重外孫?」

宋如玉道:「那一段時間我練功正至緊要關頭,沒有時間去看他。我早已借口他與蓬萊蓬萊主有特殊關係,不能得罪蓬萊島主,吩咐月幾圓和淮安王不可傷他性命。何況這些年我不能出面行事,所有的具體事務都是月幾圓與淮安王在打理。他們會如此盡心,只因他們知道我年事已高且沒有親人子嗣,縱然得了天下,也遲早會傳給他們其中一位。若讓他們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尤其飄兒和我的特殊關係,飄兒就會有性命之憂。所以他們要逼迫於他,我不僅不能阻止,反而只有故意縱容,我料定月幾圓為了得到那些卷宗,不管怎麼折磨他,也必不敢把他弄死。何況飄兒性情太過倔犟,我也想讓他吃些苦頭,磨磨他的鋒棱戾氣。我本是一片苦心。」

宋問心道:「那你命月幾圓設計陷害他又是為何?」

宋如玉道:「這嫁禍之計不是我出的,是月幾圓。他很能幹,除了一些大事要向我稟報或請教外,會中的一切事務都是他在做主。他想挑起冷香宮與武林同道的不和。在我看來,此計一來這對飄兒沒有性命之礙。二來飄兒他是我宋家的獨根苗,我若得了天下,死後便要傳位於他。所以我必須要他歸服於我,他若在江湖上走投無路,惟一的出路就只能是歸服我……唉,沒想到這孩子軟硬不吃,真拿他沒辦法。不過,我已寫好了書信派人去送與他,告訴他一切真相,叫他看清形勢投靠我,以後,這天下便遲早是他的。」

宋問心冷笑道:「你在做夢!你這夢倒做得真荒唐!」

宋如玉並不動怒,道:「就算是夢,我也要把它變成現實。一件事管它多難,你若未盡全力去做又怎知它不可能成功?這夢就算是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絕不放棄,會努力到底。我這一輩子,最信奉的人生準則便是盡人事而後方可聽天命。」

宋問心嘆了口氣,黯然道:「看來,你已是中毒太深,無可救藥了。」

宋如玉卻淡淡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本就不必幻想說動我,我也不會奢望能打動你。但,我要你留在我身邊。我已老了,我要你留在我身邊陪我共渡晚年。心兒,五十多年了,爹一直很想你。現在,爹終於可以和你還有綠珠在一起了。」

宋問心無言。此時陡然知道這諸多塵封多年的往事,才知道一切禍根孽緣都與已有關,她能說什麼?默然半響,道:「綠珠現在何處,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宋如玉微笑道:「當然可以。只要你高興,你們母女倆可住在一起。來來來,今晚我要設宴為我們一家團聚慶賀!」

宋問心道:「此時你就不擔心月幾圓與淮安王知曉你的身份了?」宋如玉胸有成竹地道:「此時我神功已成,還怕他們?以前,我是擔心他們趁我練功之際,對你和綠珠母子不利。何況,他們的武功皆是我所授,我在關鍵處都有保留,若我一死,他們也將萬劫不復。」

當晚,聚雄山莊張燈結綵,火樹銀花。明月之下,花園之中安排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月幾圓與淮安王坐在下首相陪。此時才終於明白師父與冷香宮的特殊關係,二人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卻都是不動聲色,面含微笑,恭敬有加。

面對着滿桌山珍海味,宋問心與歐陽綠珠真是味同嚼蠟。宋如玉卻是心情甚好,開懷暢飲。一張久未見天日的蒼白的臉上漸起紅暈。凝視女兒半響,道:「你倒真有點你母親當年的樣子!唉,從你出生我就未給過你半分溫暖,我真是問心有愧。」

宋問心倒了滿滿一杯酒,雙手奉與他,什麼也沒說。宋如玉眼中閃過驚喜之色,嘆道:「想我這一生,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失去了太多的東西。沒想到今日還能暫想這片刻天倫之樂!」

宋問心緩緩低下頭去,低聲道:「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我的……父親!」宋如玉的眼似已濕了,道:「你終於肯認我這個父親了?」宋問心無言,只慢慢地點了點頭。宋如玉哈哈大笑起來,舉杯一飲而盡。歐陽綠珠也倒了一杯酒,無言地雙手奉於他。宋如玉毫不猶豫地接過便喝。

當酒干席殘,他不禁酩酊大醉,擺擺手對月幾圓與淮安王道:「你們下去,讓我們一家三口好好聚聚。」月幾圓與淮安王對視了一眼,眼中露出擔憂之意,卻只得恭敬地應了,轉身退下。

宋問心與歐陽綠珠一左一右攙扶著宋如玉在花園中漫步,他雖是醉眼朦朧,臉上卻神彩奕奕,笑道:「好,好,能有這片刻之樂,我此生也足矣——」

笑聲未停,宋問心卻突然一翻腕,扣住他的脈門,歐陽綠珠另一隻手已閃電般點了他身上的幾處穴道。宋如玉眼中醉意退去,露出一絲深邃的悲哀與痛苦之色。

宋問心目中已有淚,聲音也在微顫,「我,我……你原諒我!」宋如玉淡淡道:「你沒有錯,不需要我的原諒。你我雖是父女,卻已註定了要成為敵人!但,你卻做錯了,你實在低估了我。」他本已被點了穴道不能動彈,但他的手忽然動了動,竟抬手去拭女兒眼中流下的淚。

宋問心與歐陽綠珠俱嚇了一跳,失聲道:「你……」宋如玉緩緩道:「我已練成洗髓經與易筋經,周身的穴道經脈都已移位。何況,我早已料定你與綠珠肯認我,便是為了要殺我,早已有了準備。」

宋問心臉色慘變,突然一把推開女兒,反手撥出腰間長劍向自已胸膛刺下。宋如玉大驚失色,長袖一拂,捲住了她的長劍往自已面前一拉。宋問心順勢將劍往前一送,反而刺入了他的左胸。

宋問心鬆手撤劍,踉蹌後退,臉白如紙。凄然道:「我本不想殺你,只想廢了你的武功,讓你死了爭霸之心,解散了聚雄會,好接你去梅谷共享天倫之樂。但,我知道那絕無可能,所以只有殺了你。我寧可做個弒父的大逆不孝之人,也不願你成為千古罪人,遭千人唾、萬人罵!」

宋如玉臉色也大變,眼中一絲醉意也沒有了,凝視着女兒,什麼也沒說,只緩緩地將插在胸上的劍撥了出來——劍上沒有一絲血痕!他輕嘆一聲,道:「心兒,你說這番話的口氣就同你母親當年一模一樣。你又沒有錯,卻又錯了!我若是如此輕易就會被人殺死,又怎能有今日之霸業?你又低估了我。你本該知道的,一個月幾圓已令你頭疼,而我豈非比他更難對付?」

宋問心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幾乎已徹底絕望了。宋如玉一抬手,將長劍擲出,正好不偏不斜地插回她腰間的劍鞘里。他沉默了一下,黯然道:「你,帶着綠珠走吧!不過,」他緩緩地一字字道:「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你若再與我為敵,」他的眼中忽然射出冷如劍鋒、銳如芒刺的光來:「就休怨我不顧父女之情!還有綠珠與飄兒,也一樣!」

他迴轉身低頭前行,沒有回望,胸膛卻不停起伏,顯見心中也是激動不已。

就在這時,忽聽一聲長嘯,一條人影大鵬般飛掠而來,手中之劍化作一道長虹直刺宋如玉的背心。宋如玉毫不驚慌,衣袖反卷而出,已將來人長劍捲住。

來人一拉,紋絲不動,不由大驚,連忙鬆手撤劍,倒掠而去,直掠出四丈余遠方才停下。這人竟是傷心客!宋問心失聲叫道:「啊,歐陽!」

歐陽俊生道:「你沒事吧?」語聲中夾着掩飾不住的關切。宋問心知道他必是聽說自己陷身聚雄山莊,便立即不顧危險前來搭救。他雖三十年不肯原諒她,心中對她,卻仍是關懷依舊,不由百感交集,答不出話來:「我……」歐陽俊生見她無事,心下頓寬,目光隨即移向宋如玉,凝神以待。

宋如玉臉色冷峻,殺機已起。他必竟也是人,也有感情,他不想對自已的親生女兒下手,不到萬不得已他還狠不下這個心。但女兒卻要殺他!他心中本來正強抑怒火不發,此時一腔怨氣頓時發泄向歐陽俊生。

他忽然一抬手,手中之劍脫手飛出,快如閃電,迅如奔雷,帶着縱橫天地無堅不催的劍氣刺向了歐陽俊生。他的劍還未到,那一劍之氣勢已先聲奪人,那森冷的劍氣已奪人心魄!沒有人能接下他這神功練成后含憤而發的第一劍!幾十年的苦練、滿腔的怨氣,這一劍既出,便必有人倒下——無論這人是誰。

「啊」的一聲慘呼,已有人倒下。宋問心護在歐陽俊生身前,已被這一劍穿胸而過,鮮血如泉般湧出。血花飛濺,濺在她身上,也濺在歐陽俊生身上!宋如玉驚得踉蹌後退。

歐陽俊生臉色慘變,猛地扶住她,將她抱在懷中,呼道:「問心,問心……」歐陽綠珠撲在她身邊,嘶聲痛哭。宋問心臉白如紙,氣息已弱,她望了丈夫和女兒一眼,什麼也沒說,只將目光緩緩移向了宋如玉。宋如玉面如死灰,呆立無言。必竟,她是他的女兒,他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君也並非真的冷血,他也有情。只不過他也有欲,他把欲看得比情重。

宋問心嘴唇翕動了幾下,終於緩緩吐出一個字:「爹!」宋如玉身子一震,臉抽搐了幾下。「爹,我知道,我縱死也不能挽回你的心,也不能阻止你去完成你的霸業。我只求你一件事……當你和飄兒面對面之時,無論如何,你,你不要殺他……他是我們宋家唯一的獨根苗。你若殺了他,我們宋氏祖宗的在天之靈也不會放過你……爹,你答應我,你一定要答應我……」

宋如玉走過來,握住女兒的手,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我答應你!但你明白,我只能做到不傷他性命,至於別的傷害,我不能保證能完全避免。不過,我會儘力而為。」

宋問心凄然一笑:「我明白……我明白!」她迴轉目光,凝視着歐陽俊生:「歐陽,你肯原諒我了么?我……」歐陽俊生已說不出話來,只點了點頭,淚眼已模糊。

宋問心笑了,笑得很艱難:「歐陽……蕭雨飛是咱們的親外孫,你知道么?」歐陽俊生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忽地大聲道:「問心,其實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每年五月五日,我都去給你吹了笛的,你聽到了么?以後每年五月五,我也會去吹笛給你聽……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惟一的愛人!」

宋問心滿足地笑了,緩緩閉上了眼,呼吸已停。她一生只做錯了一件事,但卻已令她用一生的幸福作了代價。但她終於贏得了歐陽俊生的諒解,縱死也可暝目了。歐陽俊生忽然仰天長笑,笑聲中淚水滾滾流下:「問心,問心……我錯了,我也錯了!」他忽地起身,抱着她狂奔而去。

宋如玉沒有攔他。他明白,女兒生前不屬於自已,死後也不屬於自已。但他也滿足了,女兒死前必竟叫了他一聲——爹!歐陽綠珠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掩面奔去。宋如玉也沒有攔她,只喃喃道:「去吧,都去吧!不屬於我的,終究不是我的。」回首看着地上那灘碧血,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良久,臉上的痛苦之色漸漸凝固,化為寒冰,凝為鋼鐵。宋問心之死並沒有動搖他的意志,他的決心仍未有絲毫改變。

為了心中的**,他奮鬥了漫漫一生。犧牲越大,他要達成目的**反而更強烈。縱然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他也不會停手。無論如何,他不會因任何人放棄他的霸業。他做任何事歷來都要一直做到底——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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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瀟雨飛花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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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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