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車隊終於停下來了，柳以薇好像被驚醒一般愣了愣，感受左手輕微晃動，轉過頭對夏詩晴露出一個恍惚又安靜的笑容，示意自己沒問題不用擔心。

夏詩晴抬手撫摸一下她的長發，看到她並沒有想起什麼的意思，就陪着她一同坐在車裏。終究還是害怕的吧，無論懷抱着什麼樣的心情，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去祭拜母親，哪怕是夏詩晴也會覺得有些遲疑。

但她還是來了，而且最開始不也是下定決心，要好好的陪伴在柳以薇左右的嗎？卻因為情緒的感染，導致她也被這壓抑的氣氛浸透了么。

柳鴻博同樣沒有下車，他抬頭看着前方的道路，透過後視鏡可以清楚看到，身後這兩個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女孩。一個是他與妻子最珍愛的女兒，另一個則是他未來的女婿……呵，兩個女人的愛情，他竟然也同意了，真是夠瘋狂的，一點也不像他。

柳以薇遲遲不肯下車，她的眼中有一絲猶疑，夏詩晴安靜的坐在她身邊，感受着大小姐靠過來的身體，承接着她所有的重量。

終於還是下車了，在兩人頭頂撐開黑色的大傘，前面的柳鴻博一身西裝，拒絕了撐傘想要攙扶他的任昊，在薄如煙霧的細雨中，一步步如同朝聖一般，走向那座不知來過多少次的墓碑。任昊張張嘴，什麼話都沒說，他知道柳鴻博的堅持。作為一家之主他永遠都是這樣，用自己的強硬迎接外界的質疑，用自身築起一座城堡，保護著身邊的人，保護著心愛的女兒，努力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夏詩晴敬佩的看着這個男人，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呢？被身邊的人所敬佩，用狂熱的目光注視着，時而不正經的哈哈大笑，時而嚴肅的能止小兒夜啼，看向那座墓碑時那充滿柔情的目光，他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這一切的呢？

柳以薇的不理解，公司的巨大壓力，一切都壓在這個男人的肩上，可是他沒有抱怨，一切都默默地擔了下來。在家人面前露出來的，只會是那副老不正經的模樣，把一切都隱藏在他的心底。

「我……對不起他……」柳以薇悵然的開口，臉上一片哀傷。

明明是自己的不懂事，卻蠻不講理的對着這個男人發泄，把自己心中的哀傷化為利劍，一次次刺傷的這個男人。

卻不知道，這個人也會老，也會有一天需要別人的攙扶。

微微動了下身子，感受着夏詩晴傳遞過來的溫暖和鼓勵，柳以薇試探著對柳鴻博伸出了手，「那個……爸爸，我來扶著您吧。」

「啊……嗯……好、好啊……」臉上是不敢相信的驚喜，聲音還夾雜着一絲顫抖，柳鴻博努力睜大雙眼，想看清面前女兒的表情。可惜水霧太大，竟讓他花了眼，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另一側被夏詩晴扶住，一老兩小三個人，慢騰騰的朝着那座黑色的墓碑走去。

墓碑上的女人永遠都在微笑，她用溫暖的目光注視着走過來的人，似乎知道什麼似得，此刻她的笑容看起來更加燦爛。柳以薇顫抖的撫摸著墓碑上的照片，她的媽媽永遠停留在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里，冰涼的觸感讓她身子發抖，不知何時淚流滿面。夏詩晴摟着她，沉默的撫摸着她的腦袋。

柳鴻博安靜地站在後面，像一尊沉默的大山，保護著這一方天地的安寧。

墓碑上柯以涵的遺照，那雙如水的眼眸，注視着哭得不能自己的柳以薇，夏詩晴沉默地看着這個女人，這個她無緣相見的人，未來的丈母娘。看着她柔順的眼眸，彷彿能想像出未來柳以薇的模樣，雖然沒有大小姐那樣妖孽嫵媚，卻讓人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個骨子裏剛強的女人。

她可以儀態萬千的身穿禮服，與你在舞會上翩翩起舞，也可以大方得體的身穿便服，在廚房裏為你洗手做羹湯，那份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優雅和端莊，是現在的大小姐所沒有的。可是夏詩晴知道，她愛的是這個會哭會笑，喜歡撒嬌不開心時會皺起小眉毛的人，無論她變成什麼模樣，都是她所鍾愛的妻子。

給土地公公準備的供品放在墓石前，然後是給柯以涵準備的供品。柳鴻博把妻子生前愛吃的東西，一樣樣擺在墓石前，熟練的不知做過多少遍了。柳以薇靠在夏詩晴肩上，眼淚止不住的落下來。

柳鴻博一邊點香，一邊用略微嘶啞的嗓音說着這一年的變化。

「公司基本穩定下來了，你不用擔心了……」

「家裏一切都很好，你在那邊放寬心，半夜睡覺不要踢被子，沒人幫你蓋你會着涼的……」

三炷香穩穩噹噹的插在香爐里，被依次點燃，伴隨着緩緩上升的煙，還有身邊人的啜泣聲。

「夫人，庭院裏的玫瑰越來越茂盛了，當年您親手種下的那幾棵，如今長得可粗壯了……」

潘嬸點上一支香，目光慈愛又哀傷，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當年數一數二的美人，如今也開始變老了。

「夫人，很感激您當年收留我，如果不是您，也沒有現在的我……」

又一支。

「夫人夫人，家裏的梧桐又長高了哦……」

「夫人，我好想您…嗚嗚嗚…」

「柯阿姨，我現在已經找到工作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打架闖禍的壞小子了……」

「柯阿姨，今年夏天我會跟大生結婚，您放心，我們會好好過日子的……」

夏詩晴抬頭，白色的煙霧在天空中久久不肯散去，如同這群正在訴說自己如今狀況的人，圍繞着這座墓碑，跪在墓石前，用認真又緬懷的眼神注視着那個女人，一點點把自己的變化傾訴給她聽。

「詩晴。」

「啊，什麼？」手上被塞了一炷點燃的信香，夏詩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大小姐，如同不會思考的木偶人一般，不知道該做什麼。

「能請你，為媽媽上柱香嗎？」

那雙期待的眼神里，是自己的倒影。

「嗯。」

被引領着來到墓碑前，香爐里已經插滿了信香，它們密密麻麻的聚在一起，如同眾人那熾熱的心愿，雖然微小卻無法讓人忽視。

小心翼翼的避開其他信香，讓手中的香牢牢的插入香爐中，雙手合十，跪在那方小小的墊子上，開始報告自己的事情。

「……您的女兒每天都很努力，雖然性格嬌慣了些，卻依然用自己的方法，堅強的面對這個世界。她被很多人所期待和仰慕，卻不肯放任自己去依靠別人。面對危險，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埋藏在心底，對這個世界只會展露出光彩的一面。卻在背地裏，小心的吞咽着眼淚。而我，一個不知道有多幸運的女人，能夠來到這個世界上，有幸見到了她。她的倔強讓我心疼，她的委屈讓我憐惜，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讓我心動。」

身後是柳以薇低低的啜泣聲，忽然身上一沉，被人緊緊摟住身體，夏詩晴依然注視着那個微笑的婦人，竭盡全力的把內心展露出來，用最虔誠的姿勢，匍匐在地。

「所以，親愛的伯母，請放心的把以薇交給我吧，我會用自己的一生來保護她。柳伯伯所擔負起的一切，將由我來繼承。」

柳鴻博擠擠眼，忽然覺得他能瘋狂一次，大概是有原因的吧。彷彿又看到那個在大雨中跪在柯以涵家門口的青年，一遍遍的磕著頭，直到那個倔強的老頭子打開了門，親手把女兒交到他手上。

柳以薇擦擦眼淚，跪在夏詩晴身邊，添了一炷香。

大家默契的站在不遠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哪怕是夏詩晴也不例外。

「親愛的，我要跟你講一個故事。」

大小姐聲音悠然，透過她的聲音，人們彷彿又看到那個端莊女子回到了大家眼前，依然是那抹矜持的微笑，熟悉又溫暖。

如同一顆小太陽，照亮了這些迷茫的人的世界。

「我有一個慈祥溫暖的媽媽。記得小時候，媽媽總是喜歡和爸爸坐在一起，聊着我聽不懂的事情。我不甘心被排斥在外面，所以總會在一旁哭鬧，哪怕保姆來哄我也沒有效果。這時候，媽媽就會丟下爸爸，走過來把我抱在懷裏，用她那雙溫熱的手掌輕拍我後背，逗我開心。」

「那個時候，我是幸福快樂的。因為喜歡媽媽，所以總會纏在她的身邊，經常把爸爸氣到一邊。」

回憶著童年的記憶，柳以薇聲音柔軟，臉上的神情如同天真的孩子，記憶中的一幕幕場景，再次在她眼前一一呈現。

「後來，因為我的任性，媽媽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時候我好像一個崩潰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整天想着，如果不是我，如果那天我沒有拉着媽媽出去，如果我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媽媽一定會健康的在這個世界上，陪着爸爸，然後他們還可以有一個聽話乖巧的孩子，不像我，會無緣無故的發脾氣，會大吵大鬧整夜不肯安睡，她可以領着孩子去遊樂園，可以去海邊感受海浪，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沒有我。」

「這樣想着，我變得越來越孤僻，終於有一天再也不肯說話了。」

夏詩晴緊緊抓住柳以薇的手，心臟一陣一陣揪的發疼。

「後來爸爸找了心理醫生，可是我討厭那個封鎖我記憶的人。連帶着，我也開始討厭起了爸爸，我排斥着他的關心，哪怕他僅僅是關心我吃沒吃飯，我也拒絕跟他說話。再後來我長大了，循着媽媽的生活軌跡，我去了國外，去了媽媽所在的那所大學讀書。因為我長時間的不回家，爸爸也懶得回家，整天呆在公司里，家裏越來越冷清。我明知道這都是我的緣故，卻仍然拒絕回到這裏，因為我害怕面對那個懦弱的自己。」

「再後來，修完學分的我還是回來了，然後，我遇到了你。」

柳以薇轉頭看着夏詩晴，淚珠不斷從她眼中流出，然後摔到地上，很快就濕了一小片地面。

「當你對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覺得全世界都在對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