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輿情如水

68.輿情如水

四月初八佛誕日,正值仲春節氣,天青似水。寧王府門前清早便搭起了長長的彩棚,內臣侍女抬出長案,上設有粥食、果品、菜蔬並胡餅銀錢等物。陣勢甚是浩大,只不多時已經眾人奔走相告,傳遍北平府,不到半個時辰,人群便紛紛涌至府門前,爭相領取王府施捨之物。

起初人們只以為寧王府是藉著佛誕吉日做些大戶人家常做的善事,孰料這善事一做竟是持續了七日之久,如此大手筆自是人們從未見過的,以至於早前湧入此地的災民亦聞訊前來,一時間府門前便真的熙熙攘攘,門庭若市起來。

周元笙自是不會親臨,只在內院中聽着彩鴛等人稟報外頭情形。一眾侍女將盛況描述得極富聲色,聽得她亦笑道,「一個個並不曾出去過,倒說得像是親眼見過似的。」因又單指著彩鴛,道,「越發會說嘴了,趕明兒你再跟我說什麼,我可得掂量掂量有幾分真幾分假。」

說得眾人都跟着笑起來,有人便藉機為彩鴛抱不平道,「娘娘這話冤枉彩鴛姐姐了,姐姐雖未親臨,到底還是關心外頭一應事體,時不常的便出去打聽着,生怕出一點亂子。再者說,姐姐是何等尊貴體面人,從來都是娘娘身邊第一等得力的,如今外頭可是流民、乞丐、閑人混雜,娘娘哪裏捨得放姐姐出去應對操勞。」

彩鴛瞥了那人一眼,笑着擺手道,「我算哪門子的尊貴人,休要在娘娘跟前胡言。且別說我了,若不是宋長史和梁總管下死力攔著,娘娘這會子還要出去接濟那幫人呢。這事娘娘尚且做得,何況我等。」

周元笙搖首一笑道,「罷了,我那日也是一時好奇,過後想想終究有些不妥。幸而宋蘊山、梁謙還算明白人。」

彩鴛忙附和著點了點頭,又笑道,「可不是嘛,說起宋長史確是個極妥帖之人。娘娘別看他模樣生得文文弱弱的,做起事來竟是有條不紊,這些天要不是他處處料理,處處照看着,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呢。所以說人不可貌相,這話還真是有幾分道理的。」

周元笙見她說得眉花眼笑,不由打趣道,「你倒觀察得仔細,這宋蘊山只怕不知,他這幾日心神耳意皆在外頭,可有人卻把自己的心神耳意都放在了他身上。」

彩鴛乍聞這話,已是羞得滿臉紅霞,連耳根後頭都發起熱來,環顧左右見眾人皆抿嘴偷笑,更覺尷尬,只跺腳道,「娘娘這話好沒意思,我不過是替您看着些前頭的事罷了,要這麼說,趕明兒我也不操這個心了。」

眾人見她臊了,忙又含笑勸解兩句,將話題岔開。過了一刻,周元笙吩咐其餘人退下,只留下彩鴛一人,方輕笑着說道,「你臉皮也忒薄了些,我並沒說什麼。」安撫兩句,見彩鴛面色迴轉如常,又接着道,「他早前來時,你便留心過的,我豈能不知?若說起來,那人我雖不大了解,可每每見了也覺得頗有規矩,很是知禮。我這顆心也為你懸了有些年了,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妨跟我說句實話?對那宋蘊山究竟是什麼意思?」

彩鴛才剛白下去的臉色復又漲紅了幾分,半晌絞著帕子,嚅囁道,「我能有什麼意思,人家是正經出身,有功名在身又是朝廷命官。我是什麼人,心裏總還是有數的,豈能存那些個孟浪的想頭。」

周元笙閑閑一笑,看了她一眼,終是恨鐵不成鋼的嘆道,「你真是白跟我這些年,竟是一點不知道我的為人。我並不是看重身份地位,只是立意要給你尋一個可靠良善之人,日後能一心一計的待你才是正經。只要他心地好,性情好,旁的事情一概不論,自然有我應對。只是……」說着不免撇嘴笑了笑,復道,「我瞧他並不是個爽利人,溫溫吞吞的,還有幾分配不上你呢。」

彩鴛歪著頭想了想,似在回味宋蘊山其人,良久噗嗤笑了一聲道,「這話您又說着了,他自己也是這般覺得。他和我說過,起先剛來咱們府上的時候,還是個書生脾氣,做事一板一眼,連說話都是文縐縐的廢話連篇。惹得咱們王爺老大不耐煩,只嫌他啰嗦又刻板,說了他幾回,又刻意尋了幾起子事磨練了他一陣,方才慢慢地將他調理成現在這般模樣。他因此也知道了王爺確是有能耐有手段,心裏着實佩服得緊。」

周元笙含笑聽着,不知為何聽到旁人口中誇讚李錫琮的言語,心頭竟湧上幾分淡淡的喜悅,一時暢想片刻,方回過神來,點頭道,「看來我說得不錯,你往日裏是留心這個人的。我竟不知你們何時還搭上了話。」

彩鴛訕訕笑道,「不過日常碰見了,閑話兩句。他自然知道我是服侍您的,好歹也給些薄面罷了。」頓了頓,好似忽然想到什麼,眨眼笑道,「說起來,他倒是偶爾會問起您的事,有一回……」

還未說完,卻被進來回事之人打斷,只見一個內臣匆匆入來,欠身道,「稟王妃,任側妃才剛吩咐了東院的人,另在府門外搭了一處彩棚,也是一樣的舍粥面舍銀錢。宋長史著人去問,方知是側妃自己的意思,並那些施捨之物俱是她自己單獨置辦,並不走官中。宋長史覺得此事原也無礙,便命臣過來稟明王妃,請您再行定奪。」

原來這任雲雁生性要強,且做閨閣女子時尚且極愛出風頭的,如今見周元笙做了七日善事,坊間並府內之人皆是交口稱讚,自然不願她獨自專美於前,故而便想出了這個法子。只是這般行事,倒像是公然在自己府邸前和周元笙打起了擂台。

周元笙聽過只是一笑,知道外頭人並不會在意行善舉的是寧王哪位家眷,左不過都是一個府門之內的人罷了。因此隨口吩咐道,「既如此,便由側妃張羅去罷,告訴宋長史讓他多留心,別出什麼岔子也就是了。」

內臣不意王妃如此輕描淡寫地就將此事帶過,微微一愣,旋即便頷首稱是,躬身退了出去。這邊廂才剛說完此事,卻又見梁謙滿面憂容的進來,一面嘆氣一面道,「娘娘,適才有不少人跪在門外求府里收下他們,說是情願賣身進來伺候王爺王妃,做個粗使下人也使得,臣和宋長史好說歹說,勸走了一批。眼下還有一家子老小,正是從山東那邊一路逃難過來的,臣見他們着實可憐,且那老人家只求面見王妃,給您磕幾個響頭,臣不忍拂了他們的意,便先帶他們進來安置在外院。這會子請王妃旨,可願意見上一見。」

周元笙尚未言語,彩鴛已張口道,「您老人家怎麼也糊塗起來,王妃金尊玉貴的人,豈能隨意見那些流民?要是有人存了歹意,有心傷害王妃可如何是好,還不快打發了出去呢。」

梁謙卻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也自覺此事辦得唐突,便即訥訥點頭,正欲告退,卻聽周元笙問道,「你說是一家子,都有些什麼人?」

梁謙忙回道,「是一對老夫婦,帶着一個半大的孩子,臣打眼瞧著也不過才七八歲的樣子,瘦得像是根麻桿。還有一個小丫頭,大約是那男孩的姐姐,也不過才十四五歲。臣是見他們老的老,小的小,話說得極是誠懇,方才想起了這個昏招,是臣一時沒考量清楚,請娘娘責罰。」

周元笙沉吟片刻,點頭道,「那便見見罷,好生領着進來,別胡亂言語嚇唬人家就是。」

梁謙萬沒想到她會這般安排,連聲道是,一徑去了。不過須臾,便即帶了那四人前來,周元笙一見,果真是老的極老,小的尚小,衣衫雖不至襤褸,也儘是風塵,破舊不堪。那四人又驚又喜,卻是連眼也不敢抬,顫巍巍地跪在地下叩首道,「小人等拜見娘娘,娘娘萬福。」

周元笙見狀,亦不免惻然,忙命人扶起他們,賜座看茶。方才慢慢問及那幾人家鄉何處,一路北上所遇艱難險阻,目下又在何處安身。那老者一一回答,末了指著還未留頭的小兒,只稱他父母俱都不在了,自己年邁實在怕難以養活,家中只剩下這一根獨苗,若是日後有個好歹,恐將來九泉之下難見他的父母,因此懇請王妃慈悲,將那孩子收下,權且當個使喚小廝也罷,但求賞一處安身立命的所在。

周元笙連連頷首,卻柔聲勸慰道,「老人家的心意我明白的,只是一則府內並不缺人,二則不怕你們惱,雖是貧苦人家,好歹是清白出身,我看這個小哥兒生得一副機靈聰明的模樣,若是日後好生教養,未始不會有出息,何苦賣到這裏給人為奴為婢。」

她說着不禁看向那小男孩,見他雖面帶菜色,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卻頗為靈動,此刻怯生生地望着自己,似是對她的話一知半解,便更是不忍,沖着彩鴛遞了個眼色,接着道,「老人家若是不嫌棄,就請收下我的一點心意。依我說,也不必長途跋涉再回故里,不如就地安家,再用所余銀兩置辦一處營生,日後給小哥兒覓一位教習先生,讓他知道讀書上進,方是長久之道。」

那老者聽了,一時感動萬分,又見彩鴛捧出一隻錦盒,內中約莫有百兩銀子,更是驚得慌忙跪道,連連磕頭,直泣道,「王妃是活菩薩轉世,小人來生定當做牛做馬報答王妃恩情。」又命那孩子給周元笙叩頭。折騰了半日,才被人將將扶起。

周元笙又叮囑了幾句,問了幾句他家鄉閑話,便吩咐梁謙將人送出,卻不想那跟在一旁默默無話的少女忽然起身跪倒,聲音中帶着幾分嬌怯道,「請娘娘收下民女罷,民女誠心賣身入府,只求報答娘娘恩情。」

這話說得周元笙一怔,笑勸道,「不是才剛說了,你且和家人好生出去過活,你家中上有尊長,下有幼弟,正該你出力照看,那些報恩不報恩的話休要再提了。」

豈料那少女緩緩抬首,一雙秀麗的眼眸中滿是淚水,哀哀道,「娘娘不知,民女自家鄉出逃之時已是孤身一人,沿路幾經磨難險些喪命,幸而遇到老伯一家,尚肯收留、勻民女一口飯吃。如今老伯得娘娘救濟,民女如何還好意思再給他一家添麻煩。民女實在是走投無路,懇請娘娘開恩,民女此生願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典。」

她聲音清脆悅耳,帶着少許凄婉的哭腔,令聞者皆動容不已。周元笙望了望四下,又見彩鴛亦有些求懇的盯着自己,便即對梁謙吩咐道,「她千難萬險的來到此處,也是緣分,我今日就做主收下她罷。你且帶她下去,先安置了住處,歇息一日再行分派就是。」

這一番結果自是皆大歡喜,眾人各安其職,領命去了。周元笙被鬧得也有些乏了,見天色漸暗,便回上房沐浴更衣,稍事休息。

是夜乃是望月,仲春時節自有和煦暖風,周元笙著了家常豆蔻色褙子,踱步至庭中。舉目望向天際,但見一輪皓月如近在咫尺般,泛著溫潤明澈的清光,旁邊尚有三兩顆星斗疏疏落落的圍攏,散發出略帶怯意的幽幽微光。

她心中忽地一動,不知為何便想起了白天見到的那個小男孩,那一雙眼睛也是頗為清朗,頗為羞怯,像是今夜的星子,讓人陡然間生出無限愛憐。那原本也該是個極活潑的孩子罷,她這般念及,竟於不知不覺間煥發起了心中某種類似於母愛般的憐惜,只是她一時並未理清自己的情緒,恍惚間只想到了稚子無辜的面龐,想到了若是自己能有個孩子,該當怎生去憐愛疼惜才好。

正自遐思,餘光卻瞥見一縷白衫躍如眼角。能夠如此悄無聲息逼近又讓人無從察覺,這世間也許只有李錫琮一人。她轉頭望向來者,果然見李錫琮身着一領白衫,於清風朗月下緩緩行來,晚風拂過他的衣袂,好似掀起一道漣漪,遂讓人疑心他是踏浪而來,或是翩然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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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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