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雲胡不喜

2.雲胡不喜

次日一早,周元笙辭別外祖母、舅舅、舅母、諸位表兄弟表姐妹,預備離開公主府,一眾人少不得垂淚相送。

壽陽公主年逾花甲,竟是由丫頭們扶著一直送到垂花門處,兀自拉着周元笙的手,不舍道,「我統共只有你母親一個女孩,想着嫁在金陵,離得不遠尚可以時常見面,偏不想又和你父親生出嫌隙,離了周家,到底還是遠嫁了燕北那麼個苦寒的地方,我一把年紀怕是今生見不得她了。」說着已是老淚縱橫,半晌只摩挲着她的手,殷殷道,「你從三歲起被我接到這裏,半點委屈也不曾受過的,往後回了周家若是有人慢待了你,只管寫信也好,差人也好,務必告訴我,我立時就打發人接你回來。」

眾人在旁聽着亦不覺抹淚,壽陽公主的兒媳林氏只好上前勸道,「老祖宗快別這樣,若是哭壞了身子,豈不成了外甥女的罪過,她就是在路上也不得安心。」

周元笙強忍心中難過,勸慰道,「外祖母的話,我都記下了。我雖則回那邊府上住一段時日,得了空還是能來蘇州看您,您要是想我了,也給我捎個信,我快馬加鞭也要趕回來的。」

壽陽公主嘆了兩嘆,復又叮囑了幾句,方緩緩放手,依依立在抄手游廊上,望着周元笙的背影漸行漸遠。

那林氏一直相送到府門處,周元笙登車前,又回身對林氏拜倒,道,「阿笙多謝舅母這些年照拂,舅母待我有如親女,此番恩情阿笙銘記在心。還望舅母多保重身體,切勿以阿笙為念。」

林氏好容易止住的淚再度洶湧奔逸而出,一把拉起她,哽咽道,「好孩子,最是可人疼的,舅母惦記着你,記得捎信回來才是。」

又敘了半日話,周元笙自覺再耽擱不得,只得再三告辭,臨上車時,回首望了一眼自小生長居住的府邸,卻也只望得見延綿的斗角與飛檐,內中的人與事,俱都被遮掩在那層層重門之後了。

馬車緩緩前行,周元笙以肘支頭,半靠在車內發怔。彩鴛是自小服侍她的親信之人,見她若有所思,便問道,「姑娘想什麼呢?」

周元笙回過神,一時並未言語,過得一會,似頗有興緻的笑道,「你猜猜看。」

彩鴛側頭想了想,道,「我猜姑娘是想公主,想太太?又或者是想那邊的老太太,太太脾氣如何,姐妹們好不好相處?」

周元笙聞言,淡淡一笑,良久方搖首道,「我在想母親。」

彩鴛一愣,不由嘆道,「原來姑娘是想郡主了。自上次郡主隨建威將軍回家省親,這中間也隔了四五年光景了。說起來,那邊塞怎麼總是不休戰,郡主便也不得歸家,來瞧瞧姑娘。」

周元笙凝眉不語,半日方幽幽問了一句,「她們都說我的樣子長得想母親,你瞧著像么?」

彩鴛不意她忽然有此一問,仔細盯着她瞧了片刻,點頭道,「比從前更像了,姑娘這幾年下來是越長越像郡主,聽公主府里的老嬤嬤們說起來,郡主當日可有國朝第一美人的稱譽呢。」

周元笙輕挑娥眉,頜首緩緩道,「是了,早前我的樣子大約還不十分像母親,所以她並不想常常見到我。」

彩鴛忖度着她話里的意思,面有不忍道,「姑娘怎能這樣想,您是郡主的親生女兒,就算她和那邊府上的老爺不好,也怨怪不到您頭上。」她終是有些好奇,亦有些不解,便輕聲輕語地問道,「可是……郡主到底因何與老爺分開的,姑娘可清楚個中原委?」

周元笙想了想,搖頭道,「那時候我不過才三歲,哪裏能記得。只知道,母親是欽封的郡主,父親雖未襲爵,卻是永平二十九年的探花郎,他二人原是京師人人稱羨的一對。可不知為何,竟已和離做了了局。聽說還是母親提出來的,那時節當真是轟動朝野之事,在此之前國朝還未曾有過勛戚和離的先例。」她頓了頓,復又苦笑道,「哪知這還不算完,母親再度嫁與建威將軍,才更是讓人瞠目結舌。」

彩鴛聽得心內唏噓,一時也無言以對。周元笙接着道,「所以這些年,我雖養在外祖母膝下,得了她老人家垂憐,又遇到舅舅舅母肯疼我一場,已是萬幸。不然,我與那失恃失怙之人,又有和分別。」

彩鴛忙擺首道,「姑娘千萬別這麼想,如今襄國公府不是已迎您回去了么?您可是在擔心——久未謀面的親人待您不如公主那般疼愛有加?」

周元笙懶懶一笑,道,「這又什麼好擔心的,本就未在一處,自然也沒有感情,不過是面上大家都過得去罷了。」

彩鴛不防她說出這話來,登時一怔,只當她心裏還有些怨恨母親,忙柔聲勸道,「姑娘這話差了,若是那邊老太太,老爺不想姑娘,又何苦巴巴的打發人來接姑娘回去。公主一向最疼您,若不是他們求得狠了,再不會放人的。興許這趟回去,姑娘便能知曉祖母、父親是如何愛重您了。」

周元笙靜靜聽着,忽然抬眼盯着彩鴛,笑問道,「我記得你是七歲那年跟了我的,原不是舅舅家的家生孩子,卻是因淮河水患被家裏人賣到府上。前二年你家中哥哥嫂子曾來贖過你,那時你一口回絕,恨不得將他們罵出門去,過後再也不曾搭理過他們,卻又是為何?」

彩鴛輕嗤一聲,恨恨道,「他們哪裏是真心贖我,竟是要將我賣與一個土財主當小老婆,那贖金還是先拿了那鄉下財主的,也不知怎生誆來的,倒好意思。」

周元笙轉着手中的鎏金銀香球,見內里一星炭火翻轉騰挪,卻是怎樣也逃離不了那鏤空的樊籠,不由淡然一笑道,「所以嘛,若非還有用得着的地方,誰又會無端端地想起一個早就被遺棄之人?」

彩鴛初時尚未解其意,等到恍然明白過來,竟是心底隱隱有些泛涼,只搖頭嘆道,「姑娘怎能拿我和您比,就算再不親厚,您也是周家的女兒,總不好日後倒從外祖家出嫁罷?別人瞧著也不像啊!再者說,一個是您嫡嫡親的祖母,一個是您生身父親,他們豈有算計您的道理。」

周元笙笑得一笑,伸出手點着彩鴛額頭道,「傻丫頭,天底下的道理皆差不離,不拘什麼身份,不平事也不過是為着那幾樁。旁人未必全是算計我,也許是瞧着我還有些用處而已。這是后話了,咱們且走着瞧罷。」

說話間,車已行至碼頭。周元笙扶了彩鴛、彩鸞的手下得車來,映入眼的便是開闊的運河水面和河上往來的各色船隻,前頭僕婦一路引著,將她帶至一艘三層畫舫之上。公主府派來護送之人至此也完成了任務,站在岸上駐足觀望,眼見船工起航,那畫舫漸漸離岸,向著都中金陵的方向緩緩駛去。

僕婦將周元笙引至舫中一側廂房內,自去預備茶點之物,彩鴛服侍周元笙盥洗凈面,因問午飯可有想用之物。

周元笙道,「清淡些罷,你去告訴他們不必預備葷菜,行船期間我也沒什麼胃口。」

彩鴛答應着,自去后廚吩咐她的話。周元笙歪在綉床之上,只覺得微微有些眩暈,索性閉起雙目假寐一陣。

過得一會,房內傳來一陣衣衫摩挲發出的窸窸窣窣輕響,卻不聞腳步聲,跟着便有一道白檀幽香由遠及近地飄散過來,那味道極是熟悉。周元笙驀地睜開眼,但見面前正立着一個長身俊朗的少年,眉目如畫,意態高華,嘴角銜笑望向自己,卻不是那薛家二郎薛崢是誰!

周元笙吃了一驚,禁不住低低輕呼了一道,片刻又穩住心神,只是似笑非笑,慢悠悠地道,「你怎麼來了?難道你此刻不是該在揚州聽講學么?」

薛崢見她不過一息之間氣色便恢復從容,不禁笑道,「本來應該,後來得知你今日上京,便先行趕回來送送你,長路漫漫,一個閨閣千金孤身行舟,如何能讓人放心得下。」

周元笙垂目一笑,當即作色嗔道,「你膽子愈發大了,舅母可知道你在這裏?」

薛崢挑眉,擺首道,「不知,為何要告訴旁人?除非,你去向母親告狀。」

周元笙輕聲道,「那卻也說不準,端看我高興不高興了,又或者,看你拿什麼來堵我的嘴。」

薛崢不覺莞爾,半晌方搖頭嘆道,「我好心相送,又站了這半日,陪着小心,陪着笑臉,你卻連坐都不賜我一個。可知你見了我,是不高興的了。」

周元笙黛眉微蹙,輕笑道,「我才離了親人,離了故園,朔江而上,前路茫茫,自然沒什麼可高興的。」

薛崢點頭道,「那我亦可算作一個故人,或是一個親人,於這蒼茫煙水間,遇見久別重逢的故人,難道不該欣喜么?」說着,便趨前兩步,在那床邊坐了,卻是只坐了將將一隅,且離周元笙頗有一段距離。

周元笙笑了笑,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自去那熏籠中添了幾顆沉水香,才緩步走到房中,在椅子上坐了。遙遙地望着薛崢,她已有月余未見得他,此刻看他著一身青色直裰,愈發襯得面白似玉,雙眉如墨,一對俊俏的眸子含着溫潤的笑意,卻又在揚起的嘴角處流淌著頑皮,當真是惹盡風流的一副模樣。

周元笙的心倏然一跳,下意識地透過窗欞望向外頭,岑岑碧水在腳下翻湧起乳白色的浪花,頭頂是與那碧水脈脈相對的,同樣青如春山一般的天際,這是亭亭春日裏的好風光,卻沒有那古老詩句中描繪的風雨如晦,那麼她於此刻得見心中所念的故人,是否也該道一句,雲胡不喜?

「你膽子太大了。」周元笙緩緩笑起來,那語氣明明該是含着嗔意的,目光中卻無一絲慍色,「我已過了十五歲了。」她忽然一字一頓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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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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