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陵周氏

1.金陵周氏

驚蟄已過,東風解凍。若在北地,此際仍是風已暖水猶寒,然都中金陵地處江南,早已是一派落梅翩翩、柳絲纏綿的春意盎然。

金陵城三山街,襄國公府內院裏,一眾人進進出出甚是忙碌。上房大丫頭茯苓半條腿跨進還硯齋,一壁回首對身後抬書案的小廝們叮囑道,「仔細些,別磕著碰著了,這東西可金貴,就是咱們府上也再找不出第二件來。」

身後之人唯唯稱是,還硯齋裏頭的人聽見動靜,忙迎了出來,三五個穿紅戴翠的丫頭堵住正房門口好奇張望,又見打頭的是茯苓,都趕着上前叫姐姐。

茯苓被一群鶯鶯燕燕聲圍住,不由笑道,「小姐們可都不用幹活了,藉著這功夫偷懶,仔細太太知道了可不依的。」說着朝正房內望去,因問道,「都收拾妥當了?」

還硯齋的大丫頭漱玉回道,「姐姐放心,一早就拾掇利索了,只等著太太來看過,還有哪處不妥,或要添置或要更換,咱們立時就按太太吩咐的辦。」忽見小廝們抬着書案跨進那窄窄的院門,便好奇道,「呦,這又是什麼稀罕物事?」

丫頭們亦循聲望去,定睛看時,見小廝手中之物不似尋常書案那般以佳木製成,卻是通體用琥珀鑲嵌,隨着由遠及近移動過來便在日光下發出溫潤的澄黃金光。眾人一時都瞧著新鮮,湊近了去看,不覺又發出陣陣驚呼,只見那琥珀書案的枱面竟是用一整塊剔透的琉璃做成,最奇的還是那琉璃下面盛了一汪碧水,正有一金一紅兩條錦鯉悠遊其間,好不暢意!

待小廝們將書案搬至房中安置好,眾人一時還圍着七嘴八舌個不休,漱玉笑問道,「這是太太專給大姑娘預備下的?可是難得,竟比二老爺屋裏的紫檀書案還好,不說多貴重,卻透著新奇有趣兒。」

茯苓笑道,「你們懂什麼,這原是暹羅國上貢之物,昔年是太爺得了皇上賞,一直也沒捨得太用,就擱在那庫房裏頭。前兒是老太太說起大姑娘學問好,文房上的一應物事馬虎不得,才想起它來,連忙叫太太開了庫房找出來。」

眾人又是一番嘖嘖稱奇,漱玉點頭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家大姑娘還沒回來,就已是珠玉玩器堆滿繡房了,可見老太太、老爺太太多疼她。」

茯苓道,「那是自然,大姑娘怎麼說也是二老爺嫡出的長女,這些年雖養在外祖母家,到底也還是姓周,一筆可寫不出兩個周字來——況且這裏頭還有一層意思呢。」

漱玉聽出她話裏有話,知道她欲顯擺自己是上房得臉之人——通曉萬事,心內雖不屑,面上卻含着幾分好奇道,「是什麼意思呢,好姐姐,也說給我們聽聽?」

茯苓果然面有得色道,「這也不是什麼難猜度的,你們想想,大姑娘的外祖家是什麼人,那是當今皇上的姑母,本朝最尊貴的壽陽公主。大姑娘如今長到十五,在公主府什麼好吃好玩的沒見過,咱們老太太便是不肯讓她瞧低了去,竟是和公主府比著來呢。就說剛才那書案,早前二老爺見了,原也道了一聲有趣,因是太爺的東西總要問過老太太一聲,誰知老太太卻沒應這茬。二老爺素來最得老太太寵,眼看着卻要被剛回來的閨女比下去了。」

見她擺出一幅無所不知的樣子,便有人問道,「姐姐隨太太見過大姑娘不曾?究竟是怎生模樣?聽人說她相貌隨了母親昭陽郡主,是個絕色的呢,不知比三姑娘如何?往常咱們說起來,三姑娘可也是京師數一數二的美人。」

茯苓輕哼一聲,淡淡笑道,「那昭陽郡主長什麼樣誰見過來?我只瞧見過咱們太太的姿容,那才是世人不及的。三姑娘小小年紀,才貌連皇後娘娘都親口誇讚過,想來這世上也沒幾人能比得過。」

漱玉腹中冷笑,這茯苓明明不知人家長什麼樣子,偏生避而不答,又誇讚起自己主子來,她頗有幾分瞧不上那拿喬的模樣,便笑道,「姐姐真真是太太屋裏最忠心的一個,事事都向著老爺太太,和三姑娘。才剛還為這琥珀書案替老爺打抱不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什麼時候被指派去外書房伺候了,老爺很該調了你去呢。」

茯苓聽她語帶譏諷,一雙清水眉登時倒蹙,笑着伸出手就要擰她的臉,口中只道,「爛了嘴的小蹄子,竟敢打趣起我來,看我不撕下幾塊肉來不算完。」

漱玉笑着擰身閃開,一壁向外跑去,兩個人你追我躲的鬧成一團,正嬉笑間忽然一抬頭,望見院中站着一個穿白綾道袍的清秀少年,兩人忙停住,收斂容色喚了一聲,三爺。來人正是襄國公府的三少爺,周仲莘。

茯苓見周仲莘來了,扭身先轉回了房中,漱玉無法,只得上前問道,「三爺來還硯齋,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

周仲莘搖首道,「我來給太太請安。」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上房的白芷姐姐說太太在還硯齋。」

漱玉含笑道,「太太今兒去了舅太太府上,還不曾回來,三爺要麼先回去罷。」周仲莘遲疑一刻,低聲道,「太太不在,可否請茯苓姐姐出來說幾句話,我有事請教。」

茯苓在屋內早聽見了,卻裝作不察依舊和丫頭們玩笑。半晌見漱玉進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你也好意思,一個小爺在外頭巴巴得說請教你,還不快去呢,好歹他也是主子。」

茯苓撇嘴道,「我知道他是主子,是他要找我,就等一時半刻的急什麼,左不過是為金姨娘那點子事,和我有什麼相干。」說着仍是不急不緩地出了房門。

周仲莘見茯苓一動不動地站在廊下,只得行至她面前,含笑道,「姐姐辛苦了,忙了這些日子。今日姐姐開庫房可曾取了姨娘的葯,若是不曾,麻煩姐姐再受累跑一趟,姨娘這會兒正等著用,再晚了就不好了。我這廂多謝姐姐。」一面說,一面對着茯苓深深一揖。

茯苓略略側身避過,道,「三爺這話差了,姨娘的葯我前兩日就已取出來交給翠羽。太太一再吩咐,家下人等求醫用藥最是第一等要緊事,再錯不得,我並不敢耽擱。三爺還是回去好生問問翠羽罷。」

周仲莘見她作態,無聲一嘆,知道自己在她面前討不得葯,可病人卻等不急,心下焦灼,待要再開口求懇,忽聽得外頭丫頭們報,太太來了。

茯苓一聽忙越過周仲莘,朝門口迎去,一時眾人都從房內出來,站在院子裏。只見幾個僕婦簇擁著一位身着青素綾襖,沙綠綢裙的年輕婦人進來,那婦人面容清麗溫婉,嘴角掛着一抹柔和的清淺笑容,讓人觀之便覺可親——正是襄國公府的二太太段氏。

段夫人行至近前才看見周仲莘,笑問道,「莘哥兒也在,今日下學倒早?」周仲莘先向母親恭敬問好,方欠身道,「兒子放了學便來給太太請安,太太今日去舅母家可還順遂?」段夫人含笑道,「都好,你舅母還問起你們姐妹。」

茯苓跟在段夫人身後,聽太太停住了話頭,見縫插針道,「太太去裏頭檢視檢視,我瞧著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大姑娘是明日從蘇州府啟程,水路不過四五天的功夫也就到了,太太若有什麼要添置的,也還來得及。」

段夫人笑着點點頭,不過去內間轉了一圈,略作了幾處指點,便又出得院中,卻見周仲莘仍是垂首侍立在廊下,站得極是規矩,當即和悅笑道,「莘哥兒今日怎麼了,可是學里犯了什麼錯,要我替你在老爺跟前遮掩?」

周仲莘面帶羞慚道,「兒子有愧,前日已得了老爺申飭,還未向太太請罪。」段夫人溫聲道,「莘哥兒言重了,老爺是為功課上的事說了你?」

周仲莘頜首道,「是,早前老爺問兒子史書,因問起隋二世而亡,誰為兆亂之首,兒子答是煬帝。老爺便批評兒子讀書不透徹,不求甚解。那隋書上原說了,是文皇后溺寵廢嫡,開昆弟之隙,始為亂亡之本,因此教導兒子長幼嫡庶絕不可亂。兒子猶是將老爺的話銘記在心。」

段夫人聽罷,莞爾道,「你是個有心的孩子。」周仲莘恭謹道,「兒子記下了,自不敢有違嫡庶之道,因此也向老爺懇請不必將兒子記在太太名下,這原是之前姨娘想左了,一時口不擇言的話,當不得真。兒子雖非太太親生,但心裏一向只有太太,您自是兒子的母親,也是兒子此生都會恭敬侍奉的長輩。」

段夫人輕嘆一聲道,「你這孩子,偏生這麼多想法,我倒沒在意這話。老爺如今年近不惑,只得你一個兒子,我自然也滿心疼你。」她笑得一笑,又關切道,「你姨娘的病可好些了?」

周仲莘愈發恭謹回道,「吃了幾幅葯,尚無起色,大夫說該用人蔘調養。兒子想着太太近日諸事繁雜,又要迎大姐姐回府,些微小事不足掛齒,便不敢來叨擾。」

段夫人搖首埋怨道,「怎麼不早說,金姨娘的身子要緊,且也沒什麼煩難的。」她轉顧茯苓,吩咐道,「去庫里給金姨娘取些人蔘,要上好的高麗參。」

周仲莘聞言,身子一松,卻也不敢舒緩的太過顯眼,忙對着段夫人深深一揖道,「兒子替姨娘多謝太太關懷。」

段夫人和悅一笑,站在夕陽地下,望着周仲莘和茯苓一前一後的離去。她柔婉的面龐籠罩在落日餘暉里,閃爍出幾分描金鏤畫般的光華,慈悲美麗的宛若一尊鍍金粉彩的菩薩肖像。

幾百裏外的姑蘇城裏,天色將晚時落了一場春雨,正是草色新綠,鶯初解語。那襄國公府里的大姑娘周元笙和表姐薛嵐用過晚飯,各佔了一邊軟榻,正自吃茶閑談。

薛嵐拈了一顆嘉應子含在嘴裏,甫一入口倒被酸得一激靈,蹙眉道,「這果子鹽落少了,卻還不夠甜。就如同我現下的鼻子一般,都是酸酸楚楚的。」

因晚間春寒尚有幾分料峭,周元笙便捧着手爐,一面用銀簪子撥弄了香灰,閑閑笑道,「你那是前兒的風寒還沒好利索。」

「好個沒心肝的丫頭,我不信你不懂我的話。」薛嵐笑嗔道,「眼見你明日就走了,原來卻也不惦記我,可嘆我操了這一世的心,為着你,竟是全白費了。」

周元笙本來心裏空落落的,被她一逗倒忘卻了那些煩惱,笑問道,「哦?你又為我操的什麼心?這般捨不得我,乾脆和我一道回金陵,那公府雖不如外祖母這裏,好歹也有地方安置親戚。」

薛嵐忽然狹促一笑道,「我才不去呢,這世間哪兒有好過姑蘇的地方,就算是京師我也不嚮往。何況,你也不必帶上我,我勸你這趟回去,那些衣裳頭面、書畫器具,一應都少帶些罷,過不了兩日可就又該回來了。」

周元笙不解道,「你怎麼知道?外祖母和舅母是不是告訴你什麼了,是不是過些日子就會派人上京去接我?」

薛嵐聞言,故意做出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笑着緘口不言。周元笙心下卻着緊此事,沉不住氣地催道,「是也不是?外祖母有沒有說過這話?」

薛嵐噗嗤一笑道,「這話還用祖母去說?咱們家誰最不希望你走,誰最盼着你回來,你只細想去罷。」

周元笙挑眉笑道,「怎麼,那個人不是你么?」薛嵐盯着她的臉看過一刻,笑嘆道,「果真是個沒良心的,和我都不肯說實話。可憐二哥哥對你那般好,我不信你不知道他的心意。」頓了一頓,忽然伸手點着周元笙的眉心,道,「所以我說,你早晚得回來,早晚得是這薛府的女主人。」

周元笙低眉一笑,輕聲道,「我不是不肯說實話,只是實話該是——全不由我們自己做主。舅母待我自是跟親女兒一般,我心裏當然歡喜能長長久久留在她身邊。可我到底是周家的女兒,總該回去侍奉祖母、父親。」

「這是正經道理,任誰都攔阻不得。」薛嵐點頭道,「可也未見得你就回不來啊?」

周元笙望著錶姐明艷的雙眸,搖了搖首道,「我這次回去還有旁的事要做。固安公主到了將笈之年,皇上要為她挑選侍讀,京師三品以上人家的女孩都可以參選,這是明話罷了,實則也不過就是那幾個人家,周家便是其中之一。」

薛嵐大略一想便即明白,點着頭道,「周家現是皇後母家,你父親也算得是國舅老爺,當然輪得上你家。」她忽然雙眸一亮,旋即深深皺眉道,「聽說太子妃薨逝一年,皇上皇后要再為太子選立正妃,這侍讀的名目,該不會就是給太子相看人選罷?」

周元笙點了點頭,笑容便有幾分意興闌珊。薛嵐追問道,「這話你如何得知的?」周元笙道,「是外祖母有天叫了我去,親口對我說的,又將這裏頭的一點利害關係講了兩句。」薛嵐忙問道,「那祖母什麼意思,可是要助你選上,還是……想要把你留在身邊?」

這話卻讓周元笙無從作答,她想着那日外祖母同她一番推心置腹,那略帶憂愁,欲言又止的神色,心裏一時也難辨其意,便即垂目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可不成,我還指望日後喚你一聲嫂嫂呢。」薛嵐惆悵道,「可惜二哥又去了揚州聽講學,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你竟不能辭他一辭。」

周元笙心內一嘆,想到明日啟程,那送別的人群中,竟不會有薛崢的身影,神色微微一黯,忙又拿起一顆鹽浸金桔放入了口中。

「不要緊的,二哥很快便會上金陵去。」薛嵐忽然拍手笑道,「今年春闈在即,二哥是應天府解元,此番得中進士當不費吹灰之力。既為天子門生,日後長駐京師,豈不還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周元笙聽她這般言語,心裏驀地一松泛,淡淡一笑,那笑意便帶了幾分嬌艷,幾許嫵媚,一面在心中想着,薛崢大約會去金陵看她,只是屆時他們再難像從前那般,在一處賭書潑茶,閑話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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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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