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陰陽兩相隔

第廿一章 陰陽兩相隔

鄭旺妖言案當時雖轟動朝野內外,卻因朱祐樘親自審理此案,終還是將此事壓了下去,而自那以後,朱祐樘便也如同從前那般,每日下朝後皆去往坤寧宮,不論是批閱奏本還是夜間歇息,皆在坤寧宮,只是他與張均枼夫妻二人,卻再也不同往日那般親密無間。

他們夫妻二人平日裏雖也有過交談,卻是鮮少言語,二人之間就像是隔了一道門,朱祐樘絞盡腦汁想要推開那道門,可當他找到了推開門的方法時,方才發現原來張均枼一直死死的抵在門后。

看來他們二人之間的那道門,朱祐樘這輩子,怕是永遠也推不開了。

時日匆匆,轉眼已至弘治十八年,如今已是五月,夏天將至,宮中已有些許悶熱,坤寧宮卻是清涼,就連乾清宮也比不得這裏舒適安逸。

今日正巧是五月的第一日,這日下了早朝,朱祐樘依舊是事先吩咐司禮監將所有奏本都送去坤寧宮,隨後不久便去往坤寧宮。

朱祐樘至此,一如既往的去了東暖閣,卻只見張均枼坐在妝台前,似乎是在搗葯,可他進屋聞見的分明是一股子花香,是以朱祐樘走至身側,垂眸望向那藥罐子中已被碾碎的花瓣,問道:「枼兒在做什麼?」

張均枼並未回首朝他看去,只是淡淡語道:「梅花鈿。」

聽聞張均枼回他,朱祐樘已是心滿意足,可張均枼語氣冰冷。也叫他這心裏頭,總覺得空落落的。

朱祐樘卻是擠出一笑,言道:「枼兒總愛搗鼓這些。」

張均枼未語。面色亦毫無波瀾,朱祐樘繼續站在她身側片刻,而後方才折回身,原本確是想出去批閱奏本,走至軟榻旁忽見矮几上擱著一本書,那書本正面朝上,可書面上卻沒有書名。朱祐樘見此不禁疑惑,於是走去拿起那書,翻開粗略的看一眼方知這是一本詩集。

這是張均枼親手抄錄的。

朱祐樘起先僅是大致看了一眼。見這字跡得知這是張均枼親手抄錄的,便也順勢坐在軟榻上。

見這詩集,朱祐樘自然有心觀摩,可見了第一首詩。他這心裏頭。便頗不是滋味兒。

第一首詩題作《一剪梅》,詩文道:「紅滿苔階綠滿枝,杜宇聲聲,杜宇聲悲!交歡未久又分離,彩鳳孤飛,彩鳳孤棲。

別後相思是幾時?後會難知,後會難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詞,一首情詩。

雨打梨花深閉門。孤負青春,虛負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這一句「後會難知,後會難期」,又一句「孤負青春,虛負青春」,竟叫朱祐樘以為,詩中所表,皆在思念亡人。

朱祐樘以為,張均枼念的是談一鳳,而非他,殊不知,張均枼念的是他,而非談一鳳。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朱祐樘呢喃,張均枼聽見這細微的聲音,手中動作驟停,卻只那一剎那,剎那之後,舉止依舊。

罷了,罷了,張均枼念著談一鳳又如何,不愛他又如何,這十幾年都這麼過去了,只是知與不知,當初他不知,如今一樣可裝作不知。

他設下陷阱,利用張均枼將談一鳳一步一步引入圈套中已是不對,更何況又叫談一鳳萬箭穿心而死,朱祐樘如今卻是知錯了,只是他身為帝王,又豈會有犯錯之時!

朱祐樘正想着,恍惚間陡然見一滴豆大的血珠落在這首頁詩集上,他望見這一滴血,心中自然頗是驚詫,可這一滴血,分明是自他鼻子裏滴下來的啊!

一滴,兩滴,三滴,直至第四滴,朱祐樘猛然回過神,他抬手輕觸人中,再收回手看時,已是沾了一手的血,朱祐樘望着手指上血色分明,心中自然一驚。

朱祐樘察覺人中上又一滴血即將滴下來,他急忙取來帕子,擋在鼻子下。

張均枼原本專心搗著寒冬時儲存的梅花瓣,餘光忽然見朱祐樘舉止慌張,於是微微側首看過去,一眼望見的是那詩集上豆大的幾滴血,她再朝朱祐樘看去,果真見他指縫間還有一絲血跡。

朱祐樘察覺張均枼正看着他,便也側首朝她看去,卻見她望着自己,面色蒼白,毫無表情。朱祐樘連忙合起那詩集,而後站起身出了門去。

張均枼望着他的身影,愈漸走遠,心底也頗是感傷,她有多久不曾認真望着朱祐樘的身影了。

朱祐樘片刻之後回了東暖閣之時,張均枼依舊坐在妝台前,面朝著那面銅鏡,微微垂首搗著梅花瓣,只是她黛眉微微皺着,似乎心神不寧,舉手投足間,亦沒有起初那般認真。

張均枼也知朱祐樘回來了,只是沒有側首看去,只聽聞朱祐樘笑道:「枼兒,你這詩集可有名字?」

聽聞此言,張均枼循聲側首朝他看過去,只見朱祐樘站在軟榻的矮几旁,手中拿着她手抄的詩集,面色雖發白,卻略帶笑意。

張均枼凝着他,幾乎是與他四目相望,她似乎想了許久,方才漠然道:「這是臣妾摘錄唐伯虎的詩,沒有名字。」

朱祐樘聽聞這是唐寅的詩集,心中雖有瞬間一愣,卻也是轉瞬間便如起初那般,他依舊笑了笑,只道:「原來這是唐寅的詩集。」

張均枼並未接話,只是淡淡一笑,而後便回首,垂眸繼續搗著梅花瓣,朱祐樘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想此時無聲勝有聲,他便也不再說什麼,眼下還有奏摺尚未批閱,他這便又轉身正想朝屋外走去。哪知他方才走了兩步,緊隨而來的是一陣前所未有的暈眩……

朱祐樘突然暈倒,這叫張均枼又陷入一陣恐慌。記得上次朱祐樘暈倒之時,還是十一年前,那時候,朱祐樘患的是天花,而這一回,朱祐樘患的是肺熱。

上一回,他患疾半個月已痊癒。而這一回,他已患疾七日,這病。卻是愈發嚴重,甚至每日吐血不止,太醫院太醫皆是醫術高超,無人可比。卻也束手無策。

張均枼每日皆祈盼著朱祐樘早日康復。可她這心裏頭不祥的預感,卻是愈發的強烈……

今日是五月初七,朱祐樘此回患疾的第七日。

這七日,張均枼每日都在乾清宮侍疾,張均枼親眼看着他口吐鮮血,也親眼看着他愈發虛弱,卻無能幫他,她曾無意聽到朱祐樘對張瑜說。他恐怕是大限將至了。

朱祐樘昨日確是與張瑜說過這句話,他也的確是大限將至了。

這日午後。朱厚照依舊與魏蓮生在文華殿視政,卻聽聞朱祐樘急召,他便急急忙忙去了乾清宮,至乾清宮外,又見滿朝文武皆跪在殿外候旨,見此情勢,他心中預感便是愈發強烈,他大概已猜出了此回朱祐樘急召所為何事。

朱厚照進了東暖閣,望見張均枼坐在床前,正給朱祐樘擦臉,他便輕喚道:「父皇,母后。」

張均枼首先側首看着他,朱祐樘隨後喚道:「照兒,你過來。」

朱厚照近前,朱祐樘也不再避諱什麼,直言道:「照兒,父皇怕是大限將至了,你是太子,是儲君,待父皇西去,你必定要繼承江山大統,到時務必任用賢臣。」

對於這個獨生子,朱祐樘也沒什麼需要特別囑咐的,畢竟朱厚照一向溫厚謙恭,只是尚且年幼,恐怕貪玩,是以朱祐樘唯一囑咐的,便是任用賢臣。

聞言朱厚照點頭應道:「是,兒臣一定任用賢臣。」

望見朱厚照低着頭,眼淚順着臉頰流下,朱祐樘並未說什麼,張均枼伸手去為他拭去眼淚,言道:「照兒,母后與你說過,男子漢大丈夫,不論遇到什麼事,都不可以流眼淚。」

聽言朱厚照卻是愈發忍不住,朱祐樘道:「照兒,待父皇去了,你定要聽你母后的話。」

朱厚照應道:「嗯。」

見朱厚照應了,朱祐樘便道:「你去喚幾位閣老來。」

朱厚照應了一聲,這便起身欲出去,朱祐樘又將他喚住,朱厚照回首,朱祐樘卻是頓了頓,方才道:「蓮生是個好孩子,你定要善待他。」

「是,兒臣明白。」

朱祐樘吩咐朱厚照喚幾位閣老來,張均枼自知避諱,是以待朱厚照出去,她便也起身走去屏風后。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隨後入內,朱祐樘道:「朕自繼承祖宗大統,至今已十八年,時年三十六,忽得此疾,殆不能興,是以傳召幾位先生。」

劉健急忙接話,言道:「陛下萬壽無疆,偶爾違和,暫須調攝,何以言此?」

朱祐樘長舒了一口氣,而後道:「朕自知大限,天命不可違,強求不得。」

彼時張瑜入內進葯,至此朱祐樘分明已瞧見他,卻並未接過這湯藥,似乎並無進葯的意思,於是張瑜提醒道:「陛下,再進此一服,便可無事。」

朱祐樘仍舊不理,只與劉健三人道:「朕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下事,先生每多費心,朕知道。」

話音落下,劉健三人皆未應答,朱祐樘又道:「朕蒙皇考厚恩,選張氏為妃,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十日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東宮,今已十五歲,尚未選婚,社稷事重,可命禮部舉天下大選。」

劉健三人齊聲應道:「是。」

朱祐樘隨後道:「授遺詔。」

朝中幾位閣老,朱祐樘自是極信任的,待遺詔書寫完畢,朱祐樘又與劉健三人道:「東宮聰明,但年幼好逸樂,先生當請你出來多讀些書,輔導他做個好人,也要做個好皇帝。」

劉健三人齊齊道:「臣等定當竭力輔佐太子。」

「嗯,」朱祐樘應了一聲,而後便揮揮手道:「幾位先生都下去吧,吩咐他們,都不必在外頭候着了,天熱。」

「是,」劉健三人一同出去,卻也不曾囑咐外頭文武百官退下,如今這情勢,朱祐樘是真的到大限了,這時候文武百官若是不在乾清宮外候着,那可就是欺君犯上。

待劉健三人走了,張均枼在屏風后拭了眼角的淚痕,方才走過來,站在床前,依舊面無表情的望着朱祐樘。

彼時朱祐樘亦是望着她,二人四目相望,心中皆是五味雜陳。

「枼兒,」朱祐樘輕喚一聲。

張均枼未應,只是望着他,朱祐樘繼而道:「你上來。」

聽喚張均枼至床榻上,坐在朱祐樘身側,朱祐樘執起她的手,蹙眉凝着她,良久方才問道:「枼兒,我要走了,你可會念我?」

張均枼亦是凝着他,並無言語,唯獨見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流下,朱祐樘走了,她自然會念他,可張均枼卻不明說,只道:「你當真忍心拋下我和照兒?」

朱祐樘並不急着接話,只是抽回手,伸過去捧著張均枼臉頰,豎起兩隻拇指拭去張均枼臉頰上的淚,而後露出微微一笑,他道:「枼兒哭起來,不大好看。」

張均枼亦是抬手,握住朱祐樘的手,言道:「你說你要陪我看菩提花開,如今花未開,你卻要走了,你竟是這樣許諾我的?」

朱祐樘依舊笑道:「我許諾你的,必定會做到。」

張均枼未語,朱祐樘繼而道:「枼兒,嫁給我,你後悔么?」

聽言張均枼頓了頓,久久方道:「後悔。」

朱祐樘笑了笑,只道:「枼兒,我有些冷,你抱抱我。」

張均枼如他所願,抬臂將他攬入懷中,朱祐樘緊緊依着她,起先二人皆未言語,許久過後,朱祐樘忽然道:「枼兒,菩提花開之日,我會回來,同你一起看。」

朱祐樘說罷,便緩緩合上雙眼,他倚在張均枼懷中,話音落下,張均枼只望見他的手沉沉的垂下,而後懷中人便再也沒了氣息。

張均枼驟然淚崩,朱祐樘這次,是真的走了。

她不後悔嫁給朱祐樘,她只想回到十八年前,她想與朱祐樘重頭開始,那時她定會好好珍惜他,不與他吵鬧,不與他爭執,每天與他一同起身,一同歇息,什麼也不做,就像這樣靜靜的看着他。

那樣多好。

朱祐樘說,菩提花開之日,他會回來,陪張均枼一起看花開。

可菩提哪裏會開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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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為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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