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和湯

合和湯

明漪還未開口先紅了眼圈,她就住在紀氏屋的后罩房裏,拉了明沅睡午覺,姐妹兩個挨着頭躺了,明沅自為了鄭家告官發愁,明漪卻是好容易開了這個口,挽住明沅的胳膊,把臉兒埋住:「我替太太跟三姐姐辦了件事。」

說是替紀氏辦的,一大半兒也是為着自個,明漪一直瞞着,開了這個口便收不住了,身邊無人替她拿主意,她又急又怕,雖咬牙辦了,到底是害怕的。

明沅平躺着,聽見她說話翻了個身,手拍了她的背:「辦了甚事?就哭成這樣子?」不說紀氏,就是明潼,長到這麼大,也從來沒有吩咐她跟明湘明洛辦事。

明漪還覺得委屈,原來淡下去了,當着姐姐的面又鼻酸起來,淚珠兒一顆顆落下來,濕了明沅的衣衫,明沅撫了她好一會兒,她這才捂了臉,嗡聲嗡氣的把事兒說了。

明沅聽見她竟有這個膽子跟紀氏一道作局,半晌才嘆了口氣,摸了一把烏溜溜的頭髮,輕拍拍她,委屈自然是委屈的,可要是不辦,難道真等著嫁過去當填房不成。

事兒都過去,明漪說出來是為着心裏好受些,她自小受的教養,偏做了這樣悖規矩的事,埋在心裏怎麼好受,越過去的久,想起來越覺得恥辱,連着見鄭衍時穿的那幾套衣裳也不肯再穿。

紀氏不僅補了衣裳還補了首飾,隱隱約約聽說要給她說親事,心裏頭再羞,也豎起耳朵聽着,喜姑姑還漏了兩句給她,說是再過些日子,東寺里的臘梅花開了,便帶着她去燒香賞梅。

紀氏沒想着瞞她,得她自家看得合眼了,再把親事定下來,明沅連連寬慰她,卻知這事兒絕不是這樣簡單,拿明漪作餌勾住鄭衍,總得叫他拿出什麼來,明漪只知道讓他簽了契,契約上寫的什麼卻不詳細,略略一想也知道怕是為着慧哥兒。

聽明漪說都在那時咳了血,明潼怕是當自個兒撐不過來,這才定下這計策,她嘆得口氣,想着慧哥兒懂事的模樣,拍拍明漪:「過去了便罷了,除了我跟姨娘,你再不許跟別人提,便是將來嫁了人,待你再好,也不能提。」

明漪似懂非懂,點頭應了,又趴到明沅耳邊:「三姐姐那兒,可是有事?」她是從慧哥兒嘴裏問出來的,幾個姨母裏頭,他跟明漪最親近,告訴她家裏在吵架,只得這一句,旁的再不肯說。

連着紀氏跟前他也一字不提,小小的人兒,倒明白得很,明沅心裏記掛着的明潼,叮囑明漪:「你也大了,這些事也該知道,三姐夫那個妾生的孩子怕是不好,鄭家賴上了三姐姐,說要報官,我放心不下,得去鄭家看一眼,太太身上不好,若有消息,你攔著些。」

明漪立時把那點委屈拋到腦後:「那怎麼好?姐姐快去看看,家裏有我,總能支應的。」勸了明沅早些去,叫她有了消息趕緊傳過來。

鄭家正鬧得不可開交,鄭夫人把鄭衍從行院裏挖出來,小廝把他架回家時,他嘴裏還說着醉話,鄭夫人又急又氣,便是要告官,也得他來首告。

鄭衍身上一件玉色袍子翻了金陵春醉,一片片開得似桃花色,眼睛下面浮着一圈青灰,大了舌頭:「這又怎的,我同那幾個宴還沒散呢。」

那幾個就是投了鄭衍所好的傍友,鄭夫人氣不打一處來,叫小廝給他灌了一壺苦茶,苦得鄭衍翻腸把吃進去的酒菜全吐了出來,綠糊糊也不知是個甚,吐完了人才清醒些,眼睛才睜開來,就聽說明潼指使了竹桃兒要害眕哥兒。

兩個兒子鄭衍都不疼愛,論起來還是小的這個他更喜歡些,慧哥兒已經知事了,鄭衍對他少有話說,難得問一問功課,聽見慧哥兒說起經書騎射來,便想起自家壯志未酬,還是這個奶娃兒好

些,成日裏只知吃睡。

說到毒害,他立時酒醒了一半,鄭夫人哭着扯他的袖子:「這麼個白虎星在,還過什麼日子,便是告到御前去,也是咱們有理,得虧得菩薩保佑,眕哥兒無事,可這事她再脫不得干係,今兒能害庶子,明兒就能害死你我,咱們這些家業還不全落到她手裏了。」

酒醉尚有三分醒,何況鄭衍如今清醒著,還談甚個家業,早就全攥在她手裏了,真要害他,莫不是因着他這一向對楊惜惜頗多寵愛的緣故。

鄭衍還記得明潼也曾跟他發過脾氣,扯了楊惜惜做的手帕在地下亂踩,那時不過為着一方手帕,這會兒她還生了兒子,心裏怨恨也是有的。

這念頭一起,心裏竟覺得受用起來,看着不把他當回事,心裏到底還是有他的,這番告上去,再由他出面把事給平下來,鄭家還肯要她,她可不得感恩戴德,便為着臉面,也不敢鬧出去。

鄭衍還在思量,鄭夫人卻忍不得了,她只想着趕緊把這兒媳婦給休了,便因着她是顏家人發落不

得,也總能合離,當着人厲聲道:「萬幸是哥兒沒事,若有事,叫她賠命。」

這話便是底下的丫頭婆子也還不信,鬧成這樣子,家裏還不是太太掌權,連佛堂的鑰匙還沒要回來,鄭夫人也不過嘴裏放些狠話,頭一個軟下來便是她。

小孩兒腸子淺,楊惜惜喂下去的葯本就不多,他又吐出一半來,解毒的湯藥一灌,這會兒吐乾淨了,吃了奶又睡過去了。

鄭衍看着孩子無事,越發不想鬧大,可樣子總得作,在明潼跟前又是拍桌又是罵人,仗了一身酒氣,還想上前打她,揚了手半晌沒落下來,叫明沅給喝住了。

她急趕着過來,外頭也無人攔她,一徑兒走到明潼卧房,還沒進門就先聽見鄭衍出口成章,眼見得他揮手上去了,急聲喝道:「住手!」

便她不喊,鄭衍也打不成明潼,明沅邁進門去:「竟不知還有不審案先定罪的,鄭侯爺好大氣派,竟不知道甚時候升了官兒,升到刑獄司去了。」

這下戳著鄭衍痛腳,他這官職還是聖人賞的,若不是看了明潼的顏面,除了侯爺這個頭銜,也剩不下什麼來。

鄭夫人的心腹早就不忿好差事全叫明潼的人得了去,跟着撩火,直說的鄭夫人頭上冒煙,聽說鄭衍動了手,反叫明沅搶白,又喜兒子有了決斷,又氣顏家欺人太甚,穿了大衣裳就要進宮:「反了天了,她是哪個排位上的人,跑到鄭家來撒野。」

鄭衍走這一遭就是要看明潼慌張害怕的,可她還是那付冷冰冰的模樣,掀開茶蓋兒撇一撇浮沫,鄭衍還等着她放低身段求人,可他罵了許久,她紋絲不動,聽見鄭夫人果然進宮去了,笑了一聲:「侯爺不去?」

鄭衍確是要去的,他心裏想的卻是明潼去御前哭求,他再替她求情,妻子安份順從了,再把楊惜惜提起來,兩邊他都離不得。叫明潼譏笑這一句,反身出去:「這回不休了你,我也不姓鄭。」

明沅等他走了,這才過去,明潼卻不看她,指了丫頭:「著人去三司告官。」便是告官也不一案兩告,非大案也動不得三司,這分明就是嚷嚷開去,宣揚的滿金陵城皆知了。

正是瞌睡遇上了枕頭,還想着怎麼把這事兒爆出來,用在最該用的地方,楊惜惜偏偏自個兒送上了門。

明沅一聽這話就知道明潼不想善了,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鄭家撕擼開來:「三姐姐想明白了?」

合離可不是一件易事,明潼才過了二十三歲,顏家已然出了一個遊歷四方畫畫的顏明芃,再有一個合離回家的,明潼不懼人言,紀氏心裏怎麼會不難受。

明潼沖她一笑,再沒有過的舒心:「想明白了。」乾耗著還是白活一世,哪知道明沅卻皺了眉頭,神色猶疑,明潼沖她挑挑眉毛:「有話便說,我最厭那些當講不當講的屁話。」

明沅吸一口氣兒:「三姐姐可想過,上頭允不允?」明蓁寫的女德書,方才刊印成冊,發放天下為楷模,女兒閨中讀書,少不了這一本,一個且還罷了,這另一個又怎麼說。

鄭夫人是穿了一品命婦的妝扮去的,進了宮只說求見皇帝,連皇后都繞了過去,明蓁聽見消息皺

了眉頭,聖人同她就在一處,下了早朝用完飯,好容易休息一會,揮手叫請,鄭夫人竟真箇直闖御前,把事說了。

一面說一面痛哭:「我鄭家自立朝來一向耿耿忠心,為着江山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娶了這個兒媳婦,竟要斷我鄭家的根……」

汪太監咳嗽得一聲,鄭夫人這才抬頭,見着明蓁也坐在一處,她倒越發哭訴起來,也曉得不提顏家,只說明潼。

她一番哭訴未完,外頭傳話的太監進來,汪太監聽了一耳朵,趕緊報給聖人,聖人也不看鄭夫人,半帶了笑意,拉了明蓁的手:「你妹妹,告狀告到三司去了。」

明蓁朝陽五鳳簪上明珠一晃,塗了丹蒄的手握住了丈夫的:「三妹妹年輕氣盛,這事兒調停便罷了,惹出口舌來,總歸面上不好看。」

這意思便是把事兒壓下去,聖人拍拍明蓁的手,不等他開口,鄭夫人先搶聲道:「還請聖人作主。」

明蓁細細擰了眉頭,實不願把事鬧大:「明潼雖是氣性大些,可我自個兒的妹妹,我自家知道,她萬不會起這樣的歹念,是非曲直自有論斷,當堂便哭,成何體統。」便是輕聲細語,也自帶一股威嚴。

這樣謀害人命的大事,幾句話就要了帳,鄭夫人怎麼能肯,她不肯,也有人不肯,傳話的小太監又進來一回,這回卻是明潼來了。

明蓁聽見回報,長眉一擰,還想勸她幾句,明潼進門跪倒在地:「婆母夫君疑我至此,還請聖裁,還我清白公道。」

堂上默得片刻,明蓁起身,衣裙紗紗作響,小太監扶了明潼起身,把她請到內室,明蓁看了她:「家裏不幹凈,肅清了便罷,當真合離不成?等會兒請了人來,再飲一碗合和湯,便罷了。」成婚的時候飲一碗,如今再飲一碗。

竟讓明沅說着了,明潼心頭嘆息,抬頭望她,明黃衣裙襯得一派雍容閑雅,同她上輩子最後見的那回,才像是同一個人,明潼徐徐吐出口濁氣來:「大姐姐開恩,非離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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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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