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九十八章 若為君故何懼哉

97.第九十八章 若為君故何懼哉

當陵光走到奈何橋畔的時候,她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蘇方沐。

原本只是及腰的秀髮早已長約七尺,烏黑油亮的光澤化作了如霜雪一樣冰冷的白色。她的一張臉已經開始變得透明,蒼白的皮膚上沒有一絲血色,陵光就這麼看着她的臉,海棠綻開一般溫暖的笑意彷彿還在昨天,今日便已觸目生寒。

胸腔中彷彿住進了一隻猛獸,它在四處奔竄,狂撕亂撞。

她顫了雙唇,開合半晌方能出聲。

「蘇方沐,我來了。」

蘇方沐感覺到身邊有人來,緩緩轉過眼珠,蒼白且薄的唇輕輕開啟,不會有人知道那雙唇曾經紅潤姣好宛若枝頭紅櫻。

「我在這……里等了很久……」

陵光緩緩走向蘇方沐,她想擁抱面前那個纖薄如紙的身影,但又怕此刻的蘇方沐連她的輕輕觸碰都承受不了,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是我的錯,蘇方沐。我接你回家好不好?」

蘇方沐微微將身子往前一側,素白的容顏添了一絲喜氣。

「你可有見過一個叫長離的孩子?」

「你說什麼?」

陵光似乎感覺自己的心被一拳頭擊中,痛呼都被堵在了喉頭,一絲也溢不出來。

那素白的唇還在不死心的開開合合,破碎的音調難連成句。「我在這裏等了很久……你可有見過一個叫長離的孩子?」

有鬼差剛送亡魂上了奈何橋,見狀過來接話。

「你不用理她,這鬼在這裏等了幾百年,早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玩意了。前幾天,孟婆神見她神智全無想要救她一命,給她灌了孟婆湯下去。哪成想這鬼什麼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那個什麼『長離』的。想拉她上奈何橋,九個鬼差都拉她不動。」那鬼差說着伸出手掌給陵光看,「還咬了哥幾個。後來還是孟婆神說,她執念太深,且聽天命罷了。咱們才放棄她。」

話音甫落,陵光閃電般揪住那鬼差的衣領,一把舉過頭頂,一雙鳳眸中盡顯狠戾之色。

「哎哎哎你做什麼!!放我下來!」

纖長手指一松一緊,牢牢扣住了那鬼差的喉嚨,緩緩施力。那鬼差的聲音越來越弱,周遭鬼差見此變故都圍攏過來。

陵光咬牙切齒,目露凶光。

「誰讓你們逼她的?」她環顧一圈,幾乎嘶吼出聲,「誰讓你們逼她的?!」

火羽廣袖的一角微不可察的被牽了牽,陵光利刃一般的鳳眸直刺過去,卻在下一刻冰消雪融。

蘇方沐眨着眼睛有些怯弱的牽着她的衣角,「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在這裏等了很久……你可有見過一個叫長離的孩子?」

手指再無力氣,不顧身後鬼差落地嗷嗷的痛呼,陵光一把摟住身前,她苦苦思了數百年的人兒,將頭埋在了她的脖頸中。

她聽到她還在溫柔卻顯木訥的問。

「……你可有見過一個叫長離的孩子?」

然後,她伸出另一隻手,拳頭展開,露出裏面的泥罐。

「這是我想送給她的……我很喜歡她。」

陵光再也受不住,一聲絕望到極致的鳳鳴響徹十八層地府,寡情寡慾的十殿閻羅都聽出了這嘶鳴中的凄厲悲慟。

我該想到的,我該想到的啊!我真是愚不可及!!

我害你在這裏熬了多久?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五百年?!

捨棄了輪迴,一日一日熬著魂力,感受着力量的流失,記憶的模糊。這種感覺有多絕望?

陵光此時無比想要闖入無常司中取回蘇方沐的記憶,但是她遲疑了,若是眼前的這個人還存着為人的記憶,定是不許她去做這種攪亂秩序的事情吧。

若是從前的陵光,此時怕是放火燒了十座閻羅大殿都有可能。

陰魔王的目的就是利用神的私心,讓神明也難以自持使之六界大亂,她和蘇方沐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也皆因此。

蘇方沐,你看,長離真的已經懂事。可是你怎麼就……

我知道你不許來生諾,卻沒料到你竟會因此念放棄輪迴,只為了等我。

是啊……

只要此生未盡,你就還是你!

蘇方沐被她擁的有些難受,面帶疑惑的看着眼前奇怪的一團光影,數百年地府陰氣的侵蝕使得她的視力早已破廢。

「你是誰啊?」

我是誰?你問我是誰嗎?蘇方沐。

陵光忽然笑了,蘇方沐雖然看不清她的笑容,卻覺得眼前的那番動影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光景。

那你可要聽好了。

「我是你玉簪為秤,揭過喜帕的結髮妻子。蘇方沐,我是長離。」

你或許已經不記得了,那時我扮作吟娥穿着喜服坐於喜榻,你不知是我,一柄長玉簪當做喜秤,挑開了我頭上的紅蓋頭。你們凡間的戲文里不都說,揭過紅蓋頭便是一生的良人么?那一刻,我雖不懂,卻也認定了你。

陵光笑着從衣襟中取出了一根被體溫捂的幾乎發燙的紅線,她抬起蘇方沐的手,將那截許了姻緣的紅線縛在了蒼白的手腕上。

金珠紅線映在皓白腕上,平白給那抹蒼涼添上了些許喜氣。

吶,蘇方沐你纏了我的紅線,就是和我相伴的人了。

陵光再度擁蘇方沐入懷中,她覺得此刻的地府再不復凄恍蒼涼,只因摯愛觸手可及。

陵光一把抱起迷迷糊糊的蘇方沐,卻被一支判官筆攔住了去路。

「神君請留步。吾乃秦廣王殿中首席判官,專司人間夭壽生死。神君所攜乃八百一十二年前安寧村蘇方沐之魂,今日是其轉生為陽人之日,還請神君莫讓吾為難。」

「怎麼讓你為難了?蘇方沐早已放棄了輪迴,她已經付出了代價,現在本尊要帶走她為何不可?」

鐵面的判官橫筆當胸,「依當年天帝旨意,只要百草仙子魂力未盡,便要屢世輪迴。」

「若是本尊今日非要帶走她呢?」

「那就勿怪地府無禮。」

言落,一眾陰兵土中而起,陵光放眼望去竟望不到盡頭。

陵光鳳眸一沉,將蘇方沐輕輕置在地上。

蘇方沐你總說我該懂事了,我聽你的,現在我已經懂事了。

可若是懂事的代價是失去你,我不介意再變成從前的陵光。

等你醒來后責我也好,打我也罷,只要你不離開我。

我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

蔽日火光乍起,陵光冷眼看着無窮無盡的陰兵,穩穩開弓。

「那本尊,」三簇火光旋開化作三支火羽長箭,箭尖雖熾入眼卻寒。

「奉、陪。」

長而垂地的衣袖再次被牽動,陵光目光投去,只見蘇方沐略顯迷茫的拉着她,眸色中透著些許怯弱。

陵光心中猛地一疼。

蘇方沐……你真是我劫。

隨即,她撤回蔽日,轉身對着秦廣王殿中的那名判官,拂擺屈膝,直挺挺跪了下來。

那判官根本沒有料到那傳聞中驕傲的不可一世的岐山神君,會這麼乾脆的向他下跪,心中一顫,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神君這是何意?」

陵光看了一眼蘇方沐,垂了眼眸道:「請轉告天帝,若是蘇方沐付出自己的輪迴還不夠的話,陵光願意舍掉自己的神籍。從此貶作凡人,以換二人相守。」

判官聞言,沉吟片刻,緩緩搖頭。

「不可。」

「那要如何?」

「神君莫要施難。」

此言甫落,一道倨傲清冷的聲音插入了他們的對話。

「施難?陵光那也叫施難的話,本尊此番豈不就成了降禍?」

陵光驚訝的看向來人,只覺得那青袍危冠的身影從來沒有這麼順眼過。

「孟章神君此言何意?」那判官倒是不卑不亢冷眼與之相對。

孟章冷笑,「本尊倒是要問問你是何意。」他昂首負袖,彷彿世間一切事物皆不能入他的眼底。「陵光只言要放棄神籍以換相守,你不恤其中苦意,反倒怪她施難,本尊且要問問,這是何意啊?」

「吾等何須體會他人苦意,地府無情尚能有序。」判官道。

「地府無情尚能有序?」孟章斜視,「你應該去問問,你們第五殿的閻羅天子為何從第一殿調至了第五殿。」

閻羅天子包,司掌叫喚大地獄。本居閻羅十殿中的第一殿,因時憐屈死之魂,屢屢放之還陽伸雪,方被調至了第五殿。雖受罪責,然其之功六界聞名。

這判官也不是不知,只是覺得若人人如此,地府將再無秩序。他正要出言反駁,卻被另一道聲音制住。

「命輪時轉,道法自生。所謂的秩序,有誰能夠真正說出一個所以然?」

陵光聞言瞬間臂上一暖,一道柔和的力量將她扶了起來。她抬眼看去,扶起她的那人未曾束髮,一頭青絲直垂地面。他儒雅含笑,似是人間端方如玉吟風弄月的公子。而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四靈之中最為陰冷的執明神君。

陵光與執明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連司命之神尚且如此言論,這判官自然再無話語可以反駁。

孟章噙了一抹諷意總結,「無情未必真豪傑。」

「轟隆」一聲雷動,似是有天庭來者,未顯身形倏然出聲,「若無上天旨意,百草罪魂不得離開地府。諸位身為四方神君,應當恪守職責,庇佑天下蒼生,豈能如此恣肆。」

陵光絕然道:「那好,本尊現在就上奏天庭,自請革去神籍。」

言落她起身便走,被一隻玄色袍袖攔在原地。她不解看去,只見執明展顏笑的溫潤,然後在下一瞬他的眉目倏然佈滿陰鷙之色。

他就用那樣的表情仰頭看向那道聲音來處,「吾等四人任命四方之時便已說過,缺一不可。倘若汝等還要這般緊迫,那吾等不介意效仿先祖,棄去神印為禍四方。」言落,他復又一笑,這一笑令在場之人身心俱寒。「汝等拿天下蒼生逼迫本尊,那本尊為何不能以天下蒼生逼汝等?」

我們只不過是四方神靈,而你們則是巍巍天庭。看看究竟是誰豁得出去!

那道聲音顯然起了些怒意,「天兵何在!拿下!」

話音甫落,地府金光驟閃,倏然間陵光他們的身邊便已圍了十萬天兵。

陵光見狀立刻將蘇方沐護在了懷中。

孟章怒極反笑,「汝等是不是以為本尊在岐山不敢全力應戰是懼了天庭?笑話。本尊只是為了不讓陵光受責罷了。汝等既已如此,那麼本尊又何必再多顧慮?!」

那十萬天兵開始步步緊逼,陵光執明孟章背部相抵,眉目森冷的握緊手中兵器。

陵光看了看執明又看了眼孟章,竟然笑了起來。

孟章翻了個白眼,恨不得拿定瀾劍的劍柄去砸她的腦袋,「你怎麼還笑?」

陵光看着他認真道:「多謝了。這些年,陵光欠你們太多。」

此言甫落,定瀾劍的劍柄還在半空,太舞長鞭的鞭柄已經招呼在了她的頭上。

執明無奈道:「你永遠都是我們的摯友。」

孟章哼了一聲,「就是,什麼欠不欠的。」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十萬天兵,略帶遺憾的搖頭,「此情此景真是難得,可惜了,監兵無緣與我們共賞啊。」

陵光認真道:「監兵是天庭的殺伐之神,此番亦有她的難處。」言落,只見十萬天兵得令齊齊向他們進攻而來。

陵光護緊了懷中的蘇方沐,又看了看與她並肩而立的兩位摯友,只覺縱然此刻身死,亦是無悔無憾。

正在這萬鈞一發之際,一把長/搶於白光中化出護在了他們身前。白色戰袍迎風而舞,箭袖上鮮血猶腥。此人一來,十萬天兵齊齊止住了腳步,面面相覷,皆是猶豫不決。

她緩緩轉過頭,眉目間殺伐之色盡顯,「誰敢阻我?」

只說了四個字,就能讓十萬天兵停止進攻。只因她是咸池洞府的監兵神君。

「都是和我剛下瀛洲戰場的浴血弟兄,這些年來與我不計其數的出生入死,甚至有一半弟兄的性命都是我所救。我從不願拿這種事來要挾你們,但今日,我卻要問問,你們是不是真的想要了我監兵的命!」

十萬天兵聞言皆默然。

是啊,上一刻還在一同浴血奮戰,同生同死。這一刻就要兵戎相對,彼此為敵。何等令人心寒,可是……天令難違,他們又能如何?

所有昔日之情此刻只能踏碎腳下,戰鬥一觸即發。

彷彿過了千年,又似只是一瞬。那道聲音再次響起,止了一片殺伐。

似乎是天帝改旨了?呵,那又與吾等何干。

四位神君相視一眼,心照不宣。天庭,終是不敢拿人間蒼生來孤柱豪賭。

岐山,流光殿

「送……給你。」

看着眼前素白手掌上托的泥罐子,陵光笑着接過。然後在蘇方沐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

「謝謝。我很喜歡。」

蘇方沐顯得很高興,又跑到了花圃,尋了泥巴來捏。陵光一路跟着她,蹲下身替她拭去薄薄汗珠。

「已經能流汗了,看來這幾日的仙氣有些效用。」陵光看着那個神情專註和著泥巴的人,欣慰笑道。然後她伸展身體躺在了花圃中,懶洋洋的看着蘇方沐,只覺得心中無限滿足。

陽光暖融融的照在岐山神殿的花圃中,她們一坐一卧,渾似她們邂逅時的那般。

蘇方沐的身體雖然還是素白,但是臉上已經開始慢慢恢復,也漸漸有了從前那個遠山輕嵐似的淺笑。

陵光只覺得,這個笑容,喜新厭舊的她永遠也看不膩。

為了這段姻緣,我跪在月老宮前,一步一磕頭,只想求與蘇方沐一世姻緣。

然而現在我想明白了,這段姻緣,我不再求,我自己來修。

這不是任性,不是我要攪亂人世姻緣,僅僅因為,我不想讓蘇方沐白白付出放棄輪迴那麼大的代價而已。

她一介凡人都能做到這種地步,我身為一方神君,怎能退卻?

蘇方沐,這一次,讓我來等你。

等你有一天,可以像從前在安寧村時一樣,開口喚我一聲——

長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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