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七章 奈何橋頭百年思

96.第九十七章 奈何橋頭百年思

「別怪我沒有提醒你,被陵光神君看上的人,有幾個能有好下場?」

那又能如何呢?有些時候明明知道眼前是幽壑深淵,卻還是會奮不顧身的跳下去,哪怕粉身碎骨。

這座橋上經過的不儘是些痴人么?

蘇方沐已經在橋畔坐了兩天,她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周遭環境如何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她這裏都沒有任何分別。既然已經身死,自然要飲下孟婆湯,過了奈何橋重新投胎轉世。可是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坐在這裏發了很久的呆。

佝僂的老嫗又端了一隻湯碗走過來,和藹地對着她笑:「姑娘,且忘前塵吧。」那湯的香味十分誘人,但蘇方沐卻知道,這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喝。

老嫗見她如此執著便也不勉強,只得放了湯坐於她身邊,「若世人都如姑娘這般,豈不人人都不喝老身的湯了。但事實並非如此,姑娘可知原因?」

蘇方沐一聽好奇轉過頭來,「是何原因?」

老嫗笑了笑,臉上的褶皺擰在了一起,她指著湯棚邊的兩三團白影給蘇方沐看,「姑娘可有看見那邊的影子?」

蘇方沐順着她的手看去,點了點頭。

「那幾個都是痴的。誰不曾是活生生的人呢。」老嫗的語調中溢滿了惋惜。

「什麼?!」蘇方沐聞言再看,愈發心驚。那幾道白影莫說是人的鬼魂,若說是牲畜的鬼魂她都不信。它們早已不復任何形態,扭曲的無法用言語描述,一團團一條條的在地上怪異的拱爬,似乎在尋找着什麼永遠都沒法找到的事物,日日夜夜無有停歇。

蘇方沐的心頭湧上了一陣無法言喻的凄然,「它們是怎麼回事?」

「它們曾經也如同姑娘一般,不喝老身的湯哇。」老嫗慈祥的看向蘇方沐,接着道:「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他們幾個都是心有執念未解,日日坐於橋畔等著心尖上的人。唉,他們哪裏曉得,他們的心等得起,可魂力耗不起吶。」老嫗說道此處,悲憫之色溢於言表,「這地府的陰氣最喜以執念之人的魂力為食,雖然食的不快,可滴水尚能穿石,區區凡人的魂力又有幾載能耗?等他們等的人陽壽盡了來到此地,早已認不出他們了。」

「那他們難道也認不出自己心心念念在等的人了嗎?」

「哈哈哈。」老嫗笑着搖頭,「魂魄之力是維持意識的根源,他們魂力甚至不足以維持他們的形貌,又怎能維持住他們的意識?莫說是識得他們要等的人,就連他們自己恐怕都不識得自己了。」

言落,她復又端起湯碗,送至蘇方沐面前,「這世間執念最苦,姑娘,且忘前塵吧。」

蘇方沐一時間有些獃滯,她的視線牢牢鎖住面前那碗冒着熱氣的湯,遲遲沒有動作。

「姑娘?」老嫗見她不動,便將湯碗又往前送了送。

「晃噹啷」一聲,湯碗應聲而落,裏面的湯汁一滴不剩的全灑在了地上,頃刻間化作一縷青煙消散無形。

那老嫗躬身拾起湯碗連聲哀嘆著便走了,轉身時蘇方沐聽到她在說,「唉,又是一個。」

陰曹地府到處都散發着森冷的氣息,連拂面吹來的風寒的都能直接破入肌膚透進骨子裏一般。蘇方沐緩緩屈膝坐下將自己攏了起來。

這或許是我做下的最不理智的決定。

幾百年來每逢投胎之際,我都會將那湯汁毫不猶豫一飲而下,只為拋卻前塵再踏新途,哪怕路程是新的,但走法一如從前。

我一直覺得轉世之後便會成為另一個於前生毫不相干的人,情定三生說的好聽,實則毫無意義。屆時存在世上的不過是一個身具同一魂魄的陌生人罷了。

既如此,生生世世的追逐又是何必。

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冷清如我竟然也會和那些痴人一樣拒喝孟婆湯,渾渾噩噩的坐在奈何橋邊苦等。

長離,你或許不會知道。只那涸谷一夜你投過來的眼神,我便知道,我此生將伴你身側,直到你離開我的那一天。卻沒想到,說到底還是我先一步離你而去。

我三年病榻上的苦等,換做你夜夜苦寂,而今又輪到我在此處煎熬。從來不知道宿命為何,今日方才明了。等你,或許就是我的宿命。

我已經等了你一輩子,由生到死。那麼現在,再等上一等又有何妨?

賭上我的魂力,捨棄我的輪迴,我等着你來尋我。

一定要在我的意識還存在的時候,來尋我呀。

人間的歲月變更都會留下痕迹,例如春風桃李花開,秋雨梧桐葉落,冬雪萬戶銀裝。而在地府,似乎時間就是一個凝固的事物,沒有日出只有血色夜空,沒有露霜雨雪,只有刺骨寒風。在這裏,一切都是永恆,除了靈魂們日漸銷蝕的魂力。

「這位公子,且忘前塵吧。」湯棚那邊的老嫗笑着端了一碗湯勸著方才被鬼差帶來的一位錦衣公子。從那公子一身打扮和腰間懸掛的玉質配飾中可以看出,他生前定是一位養尊處優的王孫。

「不,我不喝。我要等到皇兄陽壽盡了回到這裏,問問他究竟為什麼!」錦衣公子怕是生前執念太重,到了這裏還妄想着要盡生前未盡之事。

老嫗見他如此,自是知道這湯不能強行喂他。便行到他身邊一如當年給其他人一樣將橋邊白影指於他看。那錦衣公子聽完老嫗的解釋嚇得面如土色,但還是要求先思考一下。

「唉?你怎麼臉色這麼差,在這裏呆多久了?」錦衣公子望向橋畔昏昏沉沉的杏衣女子,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

「你也是不喝那個湯的?你在這裏等了多少時間了?那個婆子說不喝湯待在這裏會損耗魂力,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大概損成你這樣要多久啊?」

「你年紀看上去很輕啊,和我差不多大吧。我叫景翰你叫什麼啊?對了,我是被我皇兄一杯毒酒害死的,你是怎麼死的?」

「你怎麼不說話啊?你是不能說了,還是不想說啊?難道你聽不見我說話?」

「地上這些是你弄得?」景翰看向那女子手邊的幾個泥團,渾似人間裝胭脂的罐子。「真有意思,你手可真巧啊。我殿裏就沒人會做這些。哎哎哎你終於有反應了?」

那杏衣女子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打量着他,看得他有些毛骨悚然。

「你這麼看着我幹嘛,我又不會搶你東西。」他似乎覺得有些無趣,轉了轉眼珠,存了些戲弄之意道:「不過,你這個樣子恐怕都不知道我在幹嘛了吧?!」說着他伸手就將地上的一個泥罐子抓起來拋到了半空。

「還給我!」那杏衣女子突然厲叫一聲,朝着景翰撲過去想要搶奪他手裏的泥罐子,卻不料景翰因為被她驚嚇到手一松力,泥罐子脫了桎梏摔落在地,碎成了泥渣。

「對對對不起啊!」景翰手足無措的站在一邊,看着面前方才還張牙舞爪想要打他的女子此時蹲在地上出神的看着那灘泥渣,愧疚頓生。更令他覺得難受的是,那女子明明雙眼已經無神卻仍舊令景翰覺得她快要哭出來似的。

「你別露出這樣的表情啊,我賠你一個吧!」景翰說着往身上摸去,半晌才反應過來,世間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除了一身死去時的裝束其他的什麼不屬於自己。

「額……對不起啊,我忘了我現在已經死了,身上那些送姑娘的玩意都沒了。要不我把這塊玉佩賠給你吧,說來也是奇怪這玩意怎麼就一直……哎?你說什麼?長什麼?」景翰說着連忙蹲下身,看着杏衣女子嘴唇一張一合,聲音遠不似方才洪亮。

「長……離……」

「長離?什麼長離?哦,我知道了。」景翰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樂趣一樣,蹲在她身邊道:「這個長離一定是你的夫君是吧?你就是在等他吧。和我一樣,我啊就是在等我的皇兄,我把他當最好的哥哥,可他卻……唉不提了不提了。等他下來我自己問他吧。」

「……除……夕……胭脂……碎了……」

明明承諾過的,要一年一盒的啊。

地府的歲月沒有盡頭,死去之人的靈魂來來往往,循環往複,血色黯淡的夜空因奈何橋上的浮燈才有了些許光色,除了偶然來訪的他界賓客,沒有誰會再去關注外界過了幾載春秋。

送了最後一個喝了湯的靈魂步上奈何橋再去人世經歷一遭悲歡離合,湯棚的老嫗重新打上一碗孟婆湯走到一個素衣的人影邊上,「且忘前塵吧。」

奈何橋邊除了她已經沒有其他白影存留,或魂力消盡灰飛煙滅,或依循本能飲下孟婆湯撿回了一條命。

「那個小景啊,算是個運氣差的。他前腳剛喝了孟婆湯去投胎,他那個什麼哥哥就來啦。」老嫗笑着搖搖頭,「你說說,這世間情也好,恨也好,到頭看來,就是這麼啼笑皆非。」

「且忘前塵吧。」

什麼且忘前塵……什麼啼笑皆非……

這些,與我何干。

推開老嫗的湯碗,素白的手指重新開始攏忘川河畔的泥土。

一年一盒,我說過的。

我……答應過誰?

我……又在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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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離(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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