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下)

尾聲(下)

「我沒出國還有另一層原因.就是我這個倒霉的侄媳婦出事了.我說什麼也得留下來幫她一把啊.」聶瓊沖着房裏努了努嘴.「她平時還是對我挺不錯的.當然.我對她就更不錯了.也算是扯平了吧……這回他們被仇家殺得跑都跑不動.別人沖着他倆又是動刀又是開槍.子彈唰唰的.不提頭來見就誓不罷休.那晚還下着大雨.簡直比電影都給勁……對了.你猜怎麼着.就這麼折騰來折騰去.我那侄媳婦居然只受了點輕傷.她那個男人倒好.為了保她.直接被人家捅了三刀.嘖嘖.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要不是命大.今天還能躺在這兒.早進了殯儀館了……」

我心下暗嘆.接着聽聶瓊說下去.

就在魏先生和聶太太出事的當夜.徽野的前董事長梁忠文突然從深度昏迷中驚醒.醫務人員和看守他的警察都嚇了一大跳..那時他已處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所有體征都幾乎消失了.差不多可以宣判死亡.誰也沒有料到他會來一出死而復生.甚至口齒準確地說道.他的兒子會在某條路上出事.請警察速去援救.

警察們自動將梁忠文所說的人當成了通緝犯袁勁.病中的老人多半神志模糊.講出來的話或許只是幻想而已.但事關逮捕要犯和人命安全.警方還是不敢放過每個可能性.他們疾車破雨趕到梁忠文指定的地點時.只看到血水中一輛翻倒的摩托車.被甩出車外的一雙人.還有前方汽車車窗中不斷射擊的一簇火光.

槍聲.吼聲.爆炸聲.衝鋒聲.狂風暴雨聲……世間的善惡榮辱.只有在這樣的碰撞之下.才會擊出最深奧的火花.聶瓊說.當她聽到消息的那刻.突然打心眼裏原諒了那些警察.雖然他們合起伙來抓走了她的丈夫.可畢竟也干過點救人於危的事.她開始相信.他們或許真有光輝燦爛之處吧.

比起受到程度較輕的摔傷和炸傷的聶太太.魏先生被送醫時已然重傷休克.除了腹部利器捅傷導致的肝破裂.還有身體側面的多處子彈擦傷.由於被甩下摩托車時.他以身軀包覆聶太太作為她的緩衝.因此摔得也比她重得多.在手術台上失血近八千毫升.等同於全部的血液已經換過兩遍.病危通知書下了好幾次.卻沒有任何合法的親屬可以為他簽字.

聶太太不顧眾人的各異目光.平靜地自稱是他的妻子.提筆簽下自己的姓名.筆尖將紙張洞穿.

魏先生反覆進行了三次開腹手術.加上摔傷時的劇震.他一直沒有蘇醒.也沒有渡過危險期.

聶太太總是握住他的手.將臉靠在他近乎冷石般的面龐.溫存地對他說着一些旁人不懂的暗語.有時會笑.有時也撒嬌怨怪.就好像他還活生生地存在於她眼裏心裏.只是工作太累而睡過了頭不肯起床.可她非要來鬧醒他.讓他從此陪着她……

在這期間.警方開始調查徽野袁總的死因.他下顎中槍后被棄屍於海灘.明顯是與魏先生和聶太太有關的.

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外.聶太太向警方說明了那夜發生於海邊的一場驚斗.供稱袁勁是在混戰之中不慎自殺.警方立案后經過梳理.認可了即便是他殺.也屬於防衛過當的範疇.后來.又在魏先生當時佩戴的玉飾上檢測出了微量的火藥殘留.尤其那串紅線更甚.這也間接說明了聶太太的供詞或許是符合實際的.

剩下的問題就是犯案手槍的來源.私藏軍火並非小罪.何況槍柄上還刻着極為敏感的符號..變色龍.槍上的指紋由於遭遇大雨.大多已殘缺不清.推搪抵賴也並非不可.但聶太太還是垂目承認.那是她的手槍.是那批被截軍火的漏網之物.在聶家大宅里偶然被她拾到.她便將它留了下來.用作防身.

這把手槍在型態和性能上都明顯是為女人設計的.不會是袁勁這樣的男人所購買.極有可能是邱燦華遺失在家中而被聶太太拾獲而來的.加之聶太太當時確實處於人身威脅中.袁邱兩方都對她頗有敵意.她精神緊張之下.想用一件武器來保全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

有了這樣的推理.警察逐步接納了她的口供.

聶太太的婚姻終究還是救了她一遭.她的丈夫較之過去已是能夠在警察面前說上幾分話的人.他尚有位姓林的盟友曾為警方立過大功.最後.經過一番虛驚.聶太太並未被論處私藏槍支罪.只是受到了她姑姑大跳其腳的責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着替我遮掩.你這人怎麼那麼沒意思呀……」

「姑姑.我和他欠你太多了.」聶太太只得這一句.

魏先生在重症監護室里住了大半個月.數度除顫搶救.每夜都在過關.若不是身體底子好.潛意識中的求生之欲也非常濃烈.恐怕早已救不回來.

后來.由於醫院床位的分配.垂危之際的梁忠文也被轉送進了同一間監護室.兩人的病床挨得很近.連設備的滴答聲都漸漸疊合.似同出一脈.

梁忠文去世的前十分鐘.醫生曾探察到他一次短暫的意識恢復.大概是某種迴光返照.隨即.那邊的魏先生也有了一點醒轉的跡象.聶太太的手指被他微微收進掌內.他側頭對着梁忠文的床位.眼皮動了動卻睜不開.只是乾枯的上下唇輕輕交碰.吐出二字.

「爸爸……」

我並不知道.他這輩子從未這樣喚過誰.

十分鐘后.梁忠文安寧地過世了.也許是他在天有靈.次日魏先生便被轉移出了監護室.送到普通病房進行觀察.今天我和聶瓊來看他.他仍舊昏迷未醒.但醫生說最難的一座山已經翻過去了.

「我真嫉妒她呀.」聶瓊將手貼在窗上.笑道.「她總算還是守到了她要的人.」

聶瓊話音未落.只見病房的窗帘內撲扇進了一方微光.棲落在病人的眼睫上.那雙眼睛顫了一下.極緩地睜開了.

床邊的聶太太抬起臉.亦如剛剛醒來.從合葬的墓中起身.不敢向他看得太急.唯恐眼前的人不是真.她試着伸出手覆在他遲鈍漾起的淺笑上.那張臉憔悴卻溫暖.合著陽光清淺.

聶瓊驚喜地叫了一聲.扭開房門就沖了進去.我也緩步跟上前.房內的兩人卻渾然不覺我們的闖入.魏先生過於漆黑的眼睛彷彿有什麼柔光正在掙脫而出.正如最美的事物脫胎於最深的痛苦.

他長久地凝望聶太太.而她也望着他.襯著純白的底色.就似初生的嬰孩.才一出世就看見了對方.

他輕聲對她說.「我們是不是上輩子就見過.」

我默默想着.等他好些了的時候.我再來看他.我要告訴他.他最寶貝的那個小院子.在我手上仍是好好的.院角的海棠樹風雨不曾變改.今年又開了一場紅花.被惠玉摘下幾朵插在髮辮中.她笑一笑.美目盼兮.

那燦紅的花樹迎來送走了太多人.卻依舊笑春風.是這家中最恆久的一員.

不不.最恆久的該是我和惠玉的愛.

樹梢飄下一片青葉落在空了的碗碟中.惠玉歡喜地跑進屋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從未如此幸福.

我收拾了桌案和碗筷.從門邊執起掃帚清了清地面的花葉.卻發覺土地上還殘留着惠玉方才用麥稈寫出的字.

分別是我和她哥哥的名字.

我淡淡一笑.覺得眼睛有些熱熱的.

掩上門扉.等待風過.逐漸吹散那字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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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相憶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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