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上)

尾聲(上)

「惠玉.惠玉.吃飯啦……」

幾張木凳子被我拼在院中的海棠樹下充作桌案.我將惠玉的藤椅移到濃樹蔭里.枝葉的道道疏影投映在案上的白米飯和三碟紅綠小菜之間.

我去院門口的台階上牽起正用麥稈畫土的惠玉.如今她已經不再那麼怕我了.我進步到可以牽她的手了.心裏覺得特別高興.就好像回到多年前的澀戀.光是與她觸一觸指尖.就足以細品一整夜.

惠玉賢惠地執起大木勺.從飯盆中均勻地分出三碗飯.一碗是我的.一碗是她的.還有一碗給她哥哥.每天.她都會眼巴巴地問我一遍.「哥哥什麼時候回來.」而我總是笑着告訴她.「明天.明天就回來.」

同樣的.我也每天都會問她一遍.「惠玉.你想好了什麼時候嫁給我了嗎.」

而她總是回答.「等哥哥回來.嗯.等哥哥回來.」

我替惠玉夾菜.撥開她不喜歡的生薑.將盤子裏的青椒蛋花都挑給她.在我記憶中.她是很愛吃這個的.不知是否經年未改.她哥哥還沒離開時.都是由他來打理家裏的飲食.我在外面跑運輸養家.對惠玉總有照顧不周之處.但現在.這個家的一切都必須靠我了.

惠玉忽然輕輕地「呀」了一聲.把手指放到唇邊一舐.我忙去細瞧.原來是她指上的一處傷口不小心沾到了碗沿的青椒.可想而知是辣得疼了.

幸好那只是縫衣針刺出的一點小傷..前段日子我頭一迴向惠玉求婚.電視里正在放着古裝劇的成親橋段.玉樹臨風的新郎用烏黑的喜秤挑起新娘的紅蓋頭.揭出一張薔薇花般的艷容.惠玉的瞳孔里映着電視上的大團喜紅.流露出絲絲神往.她並沒有理睬我的求婚.卻在第二日去了附近的裁縫鋪子.給自己扯了匹紅布.用五色絲線在上面隨心而綉.她的針線活並不精熟.好幾次都扎到了手.但還是磕磕碰碰地綉出了一頂紅蓋頭.

我開始試着和她排演婚禮的場景.將蓋頭披覆在她頭頂.由我緩手挑開.有時她也會等不及自己掀起.每當嬌媚蓋頭下盪出她的一片柔笑.我都好像初遇她一般心動.

在這樣的重複搬演之下.我能察覺到惠玉漸漸淡化了對我的設防.甚至願意怯縮地將手放進我的掌中.如同我已不再是她為之瘋為之恨的一場痼疾.

惠玉越來越喜歡這頂紅蓋頭.每日每夜都捧在懷中不離身.但上蒼寓意深沉.人們終究要為愛着的事物付出些代價不可.

那一日.她哥哥帶着她去做精神複查.回程時經過大海.但聞獵獵之聲.紅蓋頭被大風吹跑了.打着捲兒落進了海中央.惠玉沒吭一聲就躍了下去.撲入了海浪里.追逐那抹紅雲而去.我知道.那是她這輩子最想要的一個夢.

惠玉早年生病之後.身體就差了.只在水中翻騰了一會兒.風浪沖來撞去.她眼看着就要往下沉.海水沒頸之時.她哥哥奮力游到她身邊.將她一把摟住.其實他年紀也大了.強撐著游過來.半刻也沒喘歇.急於求生的她不斷地抓着纏着抱着他.岸邊的目擊者說.這個中年男人先是愣了愣.然後閉上眼睛在海中回擁了她幾秒.

我不知道這幾秒.他是否等了一生.

過不多久.海浪就將體力透支的他淹沒了.幾位目擊者將兩人救上來送達醫院.她哥哥再也沒能醒過來.永遠留在了那個擁抱中.紅蓋頭也飄逝在了大海深處.我在外省的運輸車上緊趕慢趕.奔向病床上吊針的惠玉.

「哥哥把紅蓋頭帶走了.」我這麼對她解釋.

惠玉把臉頰墊在自己膝蓋上.「嗯.那我就等哥哥回來了再嫁你.」

我握緊她的手.「好.」

惠玉驚寒交迫.住了很多天的院.我也辭掉了運輸的活兒.終日對她不移視線.這天我在住院部等電梯的時候.碰見了以前做生意時的老相識.雖然我穿着皺縮的汗衫.一副家道中落的模樣.但還是試圖大方起來.向這位傲玉般的夫人打了個招呼.「聶瓊女士.」

聶瓊回過頭.孤冷麵頰躍出爽然微笑.「喲.這是.停……別提醒我.我一定能想起來……啊.姓曾.曾先生對吧.」

「聶女士好記性.」

「別揶揄我了.要不是最近一堆爛事.我還能早想起來幾秒.」聶瓊揶揄著自己.伸出手來與我相握.

「聶女士.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裏碰到你.因為我聽說你已經去國外了.」段老闆被執行注射死刑的事.各路報紙上都登載了.我原以為聶瓊在那之後會移居國外.殊不知她竟然留了下來.

「是啊.我本來也打算後半生都漂在地球另一邊的.可后來想想.我丈夫畢竟葬在這兒.我要是離得太遠了也不好吧.」聶瓊如漫談一般.好像那是別人的軼事.「我都快被我自己感動了呢.放着花花人生不過.留在這裏專職守寡.幾百年都難得出一個我這樣的.哦對了.別總說我了.曾先生最近怎麼樣.」

我扼要地述說了我和惠玉目前的生活.盡量做到不折自尊.又問.「聶女士怎麼來醫院了.是身體不適嗎.」

「哦.我不是來看病.是來看病人的……」聶瓊眼珠一翹.「說起來.這人和曾先生應該也有點淵源.」

聶瓊在前頭領路.我們穿過一條條飄動着白衣和消毒水香氣的走廊.駐步在一間普外科的病房外.透過牆上的玻璃窗.我望見房內簾幕半閉.瀝進一絲淡薄的陽光.床頭的設備正在間歇地亮着黃綠色的小燈.有個素衣女人伏在床畔.靜靠在病人的身旁.兩人都沒有動.好似風沙過盡的兩座墓碑一般.

我認出了床邊的女人.她是曾為我尋回惠玉的聶太太.雖然我知道.惠玉的住址是由整個尋人事務所查找而得.但若無聶太太相勸.惠玉或許不能回到我身邊.

而床上的病人.我看了幾分鐘之久.終於認出他就是我那間小院的上一任房東.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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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相憶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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