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17、

端妃帶着帝姬搬入紫宸宮居住的事情,不消半日便傳遍整個皇宮。。

按照皇家的規定,就算是皇后也不能長居於皇帝的寢宮之中,而是另居有一處區別於東西六宮之外的宮院,那便是位於紫宸宮正後方的鳳儀宮。

因而,若說此舉未曾引起宮中流言蜚語、議論紛紛,怕是只有不解事的伽羅才會相信。

近日來,太后的頭風症愈加嚴重,最糟的是就算施針也緩解不了多少疼痛,常常徹夜不能成眠,白日裏又精神不濟,只能整天卧床,唉聲嘆氣,甚而在初十這日便早早傳旨下去,免去一眾嬪妃十五那日的請安,好讓她清靜養病。

其餘人等不來也罷,但身為太后嫡親侄女的德妃卻固執地堅持親自侍葯。

「我都說叫你回去,怎地就是不聽話?」太後身靠軟枕半坐在鳳床上,見德妃端了葯碗過來,忍不住開口訓斥道。不過,她人在病中,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聽在旁人耳中自然也沒什麼效力。

「姑母,先把這葯喝了吧。」德妃坐在床畔,將葯碗舉至太后嘴前,勸說道,「賀醫正專門開了寧神安睡又不傷身的葯,您試試看,說不定便能安然成眠了。」。

太后擺擺手,「是葯三分毒,哪有不傷身的。」說着嘆了一口氣,「我這把老骨頭反正就是這樣了,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了,熬到那一日便是哪一日。倒是你,我不是說了么,叫你安心養胎,別來回折騰。」

「我哪兒折騰了,出門就有步輦坐,到您這兒門口才下來,商御醫還說孕婦得多活動,等天氣再暖些時要我每天去御花園走上至少兩刻鐘。」德妃見太后不肯喝葯,便將碗擺在床頭鼓凳上,「我把葯碗先放在這兒,您可得記着喝。」

太后不接她後半句的話茬,只一個勁兒念叨她:「鹿鳴宮的事兒你別管,也別跟着旁的人去胡亂攙和,皇帝想怎樣,端妃想怎樣,都隨他們去。你只要記着現在你肚子裏這個是誰也比不了、爭不過的就行了。早些年你們三個剛進宮時,今上就說過,誰先生下皇子就立誰為後,敬妃倒是拔了頭籌,可惜福薄命短,最先有孕卻只生了個姑娘,還把性命陪了進去。要不然我說叫你好好養著呢,」她指著德妃尚平坦的小腹道,「快兩個月了吧,眼下對於你來說,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沒它重要。」

人一生里缺少什麼,就會格外重視什麼,太后今世不可能有機會孕育親兒,便對子嗣之事特別看重。

德妃入宮四年多,除了近身宮女外,接觸最多的人就是太后,自然熟知她心思,順從應道:「姑母,您放心,我曉得的。」

對於巧茗近來得寵之事,德妃根本不曾介懷。。

不是她天生寬懷大度,只是她如今根本不能進幸,又不可能拘著皇上不許他寵幸旁人,身為後宮一員,若因此不快除了自討苦吃、自找沒趣,也得不著其他的結果。。

不用太后耳提面命,德妃也曉得自己至緊要的是守好了肚子裏的孩子,如果一舉得男,不只她母憑子貴,整個伍國公府都會因此更上一層樓。

她便將心能放多寬便放多寬,興緻勃勃地與太後分享起自己的孕事來,「……這孩子很懂事,前些日子我吐得辛苦,他大抵知道自己鬧得過了,最近收斂許多……」。

這邊廂心有着落,平靜如常,換做其他嬪妃就很難如此淡定。。

不過,那些個不管是眼饞嫉妒也好,希冀攀附結交也罷,終歸沒人敢到紫宸宮皇帝眼皮子底下折騰。

是以,巧茗這些日子來過得極是安穩無憂。

落水的事情,暫時沒什麼頭緒,就是伽羅這個當事人自己,說來說去也只得一句「有人推背」,但問起來可有看到是誰,便是「在後面看不見」。。

巧茗無奈,只是將伽羅抱在正殿裏親自帶着,除了睡覺的時候讓崔氏搭把手陪着,日常皆不許原來伺候的人近身,又安排了羅平羅安兩個人暗中盯着蓮心和蓮葉,兩人做過什麼、與什麼人接觸過,一一需要報來。

無緣無故,不可能有人想害一個小孩子,所以必有極強的目的性。一次不成,未必便肯放棄。

蓮心與蓮葉但凡當真與此事有關,就算暫時不會再有行動,也會因為巧茗那日起了疑心而有不安,少不得與主謀聯絡,商議對策。

可惜,她們兩人多日來安分守己,連紫宸宮的大門都沒邁出去過一步。。

巧茗自然一無所獲,甚至有些懷疑起自己的推論來。。

難道真的還有某個不知道的人曾在那日出現於御花園中?。

她很快想到一個人——前去取她留在大石下信箋之人。。

至於那人到底是誰,三月中旬的第二日已近前眼前,揭曉的時候就快到了。

十一這天晚上,巧茗惴惴不安地向韓震問起明日的安排。。

「你照常帶了食物過去,只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我派了四個侍衛在暗中保護你。屆時你在羅剎殿看到什麼就如實寫在紙箋上,按照那人要求的放置好。御花園裏也派了侍衛暗中看守,前來取信的人自然逃不掉。」

韓震一壁說,一壁輕撫她脊背,「別擔心,過了明日便再無事。」。

這一晚他出奇的體貼,多日來獨一次破例未曾索歡,只是擁著巧茗安眠。

巧茗睡得飽足,翌日起身,自是神清氣爽,原本忐忑的心情也平復了許多。

用過早膳,她便著流雲去小廚房做上兩菜一湯,準備去「會同鄉」。。

阿茸有幸第一次與巧茗同去,忍不住打趣道:「娘娘終於準備將我介紹給她了嗎?我盼著這一日盼得星星月亮都暗淡無光了。」語畢,想起什麼又問起,「你竟然還記得去哪裏找她?」

「是你告訴我的,她在羅剎殿。」

依照巧茗如今的身份,若獨個兒一人離開紫宸宮在宮中四處行走,當真是極奇怪的一樁事,為了不惹人注目,必得帶上至少一個隨侍的人通行。

她既選了阿茸,就算不打算告訴她全部真相,要去的地點卻是無論如何瞞不住的,便順口胡鄒起來。

「我?」阿茸右手提着食盒,用空出來的左手食指指著自己鼻尖,滿心疑惑,「我什麼時候說的?」

「明明就是你說的,不然我怎麼會知道?」巧茗咬死了不鬆口,「是你說我每旬第二日都去羅剎殿見同鄉,還次次都要你幫忙打掩護。」

阿茸還是維持着剛才的那個動作,斜眼覷著巧茗,「我……我不知道你去的是羅剎殿啊。」

巧茗蹙著眉回望她,特別認真地堅持道:「真的是你說的,才不過幾日便不記得了么?」然後,一臉擔憂地摸摸阿茸臉頰,「你怎麼了?別嚇唬我呀?難不成同時兼管庫房與賬冊實在太辛苦,把你累得記性出了問題?」

阿茸確實抱怨過關於庫房造冊的事情。

主要是今上不知中了什麼邪,巧茗每說一次她喜歡什麼,韓震便大手一揮,成箱成櫃地賞賜下來。

巧茗封妃到今日總共也不過七日,賞賜流水似的根本沒有斷過。。

如今鹿鳴宮的小庫房裏各種衣料、皮裘、各種精雕細琢的珠寶飾物、甚至根本未經雕琢的玉石南珠等等,早已堆積如山,眼看着連人都進不去了。。

昨個兒才商議好,反正工匠正在修建浴池,索性便將西配殿兩間耳房稍作改建,一併充做庫房備用。

賞賜越多,說明帝寵越盛,當然是好事。阿茸也為巧茗開心,但落實到她這個管賬的人身上,每一件事物都等登記造冊,直忙得她腰也彎了,手也僵著維持成握筆的姿勢,每晚都得自己按摩按摩才能緩過勁兒來。

所以,巧茗這麼一說,阿茸便也疑心起來,覺得自個兒真的腦筋不中用了,「哎呀,怎麼辦?我才十四!」她捉住巧茗手臂搖晃,「我不管啦,就算我腦子不好使了,幫你穿衣打扮總是沒問題的,你可不能因此便不要我。」

「好好好,」巧茗見她傻乎乎地信了自己,放鬆下來,「噗嗤」一聲笑,「放心吧,我絕不會對你始亂終棄。」

兩人說笑間,已遠遠看見了蕪菁宮的高牆。

蕪菁宮與其他宮院相隔甚遙,孤零零獨立在皇宮東北角,從前朝起便是用做冷宮,囚禁犯錯失寵又罪不至死的嬪妃。

羅剎殿便是蕪菁宮的西配殿。

阿茸這時才反應過來,一輪嘴問道:「你的同鄉住在冷宮裏?我原以為她只是和咱們一樣當差的,唉,也不對呀,沒聽說冷宮裏關着哪位娘娘,還是你們覺得這兒沒人方便說話?可是你們不害怕么?聽說前朝幾百年,這兒沒少死人,都是心有不甘的冤魂厲鬼……」。

「我也不記得了,」巧茗隨口糊弄道,「你在這兒等着我,我先進去瞧瞧,鬧明白了再來叫你。」

她將阿茸留在蕪菁門外,一個人拎着食盒,忐忑著邁步跨進全然未知的地界。

18、

從外面看,蕪菁宮與各處宮院並無什麼不同,一樣的朱紅宮牆,碧瓦飛檐。

只有真的踏進去,才能真的感受到所謂冷宮的荒涼。。

首先入眼的是禿了小半邊的漢白玉影壁,圓環狀的蝙蝠紋因而豁口,福字只餘一口田。

地上鋪着厚厚一層黃褐色的枯葉,不知經過幾多個秋才積攢而成,一腳踩上去便應聲粉碎。

青石板地磚四分五裂,無一塊完整,荒草從裂縫中鑽出,頑強地生長至足有成年人小腿那麼高,正隨着初春的清風散漫搖曳,好不自在。

一株龍爪槐半死不活地立在東南角,樹榦蒼老枯瘦,樹皮皴裂,光禿禿的枝椏扭曲前伸,倒是應了它的名字,可惜分毫沒有龍爪的威武,反倒像是陰司里流竄出來的厲鬼手爪,越看越覺得陰森恐怖。

阿茸探頭在門口向里張望,一隻烏鴉嘶啞著嗓子,「哇哇」地從她頭頂飛過,她仰頭去看,再低頭時正好對上龍爪槐張牙舞爪的影子,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抖。。

「我……」她本想說,我和你一起去,話到嘴邊,拐了個彎,變成,「我在這兒等你,有什麼事你大聲叫啊。」

巧茗扭頭「哦」了一聲表示答應。

然後,阿茸便縮到門口東側邊,捧著臉,跺着腳,靠牆而立。。

蕪菁宮只是一進院,繞過影壁,一切便毫無遮擋地展現在眼前。。

房屋皆是一派年久失修的模樣,牆面斑駁,水痕遍佈,屋頂的琉璃瓦也有些脫色,兼且雜草叢生。

蕪菁殿有扇門黃銅合頁脫落一半,歪歪斜斜掛在門框上,門窗上的糊紙沒有一處完整。

東側幽蘭殿更糟糕,兩扇菱花窗索性倒在檐廊地上,還有一扇窗不知是栓子壞了,還是忘記栓起,在風中不停一開一合,「吱呀——啪——」的聲音反覆不斷,與這滿院凄清倒是十分匹配。

至於羅剎殿,則是看起來維護得最好,卻也最不正常的。。

說它維護得好,是因為乍一看上去,門窗都還完好,沒有明顯的損壞。。

而說它最不正常,則是因為所有能出入的地方,不管是門還是窗,皆用木板封起。

巧茗慢悠悠地踱步過去,走近了才發現,那些木板外面還鑄了鐵條。。

她沿着檐廊繞着羅剎殿轉了一圈,又下了石階,在檐廊外面繞殿一周,愣是沒發現任何能夠出入的地方。

原來不止維護得最好,還密封得有如加了蓋的鐵桶……。

那她要把飯送到哪裏去?又到底要送給誰?

「我來了,你在嗎?」巧茗揚聲喊了一句。

她琢磨著,既然是每旬都來送飯一次,必然應有人在這兒等著吃,說不定現在藏身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既然她找不見,只能希望對方聽到叫聲自動現身。。

回應她的只有寒鴉悲啼。

不知道是當真沒有人在,還是對方不願現身。。

「唉,要不然我把食盒放在羅剎殿門前,你想吃了就自己來拿吧。」。

巧茗又喊一次,話語里滿是惡作劇的胡鬧。既然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難不成還與鬼影打商量么……

如果她無所依旁,正常來送飯,肯定不敢這般做。。

但她今日的目的是抓出威脅自己的鬼面人,按約定來羅剎殿不過個幌子,交足了戲,自然可以離開。

「吶,就放在這裏了啊。」

巧茗一壁說,一壁邁步上了石階,彎腰將食盒置於門邊。。

就是這樣一低頭的功夫,卻被她發現了一處異常——殿門下端貼地的地方有扇半尺(邊長約、)見方的地窗。

那窗直接開在門上,便是連露在外面的門栓也漆成與門同色的朱紅,巧茗適才走來走去,只顧著找人,視線平視,因而並未注意到。

難道她應當從這裏把飯菜送進去?

巧茗再看看那封死的門窗,難不成羅剎殿裏關了什麼緊要人物?。

因知道有侍衛暗中跟隨保護,她並無分毫懼怕,輕易便被好奇心驅使,蹲下身來,伸手拔下那細小的門拴,將窗扇向內推開。

地窗開得極低,巧茗抱着膝蓋,自欺欺人地向院中張望一番,便跪了下去,雙手趴在地上,頭壓得幾乎貼到地面,視線才能與之平齊。

殿內幽深昏暗,幾縷陽光透過門窗縫隙頑強地照進去,卻像進了無底洞般很快消失無蹤。

巧茗適應了幾息功夫,才勉強能將近處的事物看出個大概。。

地上似乎鋪着地毯,隱隱約約地好像還有坐榻,看來確實有人正在或曾經居住過。

她還注意到地上堆著許多半人高的東西,似乎有頭有手還有腳,因為看不清,便添了幾分詭異,巧茗禁不住有些頭皮發麻。

好半晌后,巧茗終於分辨出那是羅剎泥胎塑像,數了數,在她視線可及的範圍里至少有幾十個。

而泥胎周圍,還七零八落地散放着各種質地的羅剎面具,木雕,鐵鑄,甚至有的看起來像是烏金,皆是凶神惡煞,巨口獠牙,與那夜在尚食局膳房裏看到過的一模一樣……。

巧茗太過震驚,猛地抬起頭,抱膝坐在地上。。

許多想法在她腦中紛亂盤旋,有些她抓住了,有些卻一閃而過,快得根本來不及釐清便消失不見。

事情看似有了些眉目,但還是有什麼特別重要的始終缺了一角,無論如何也拼不齊全貌。

正疑惑間,院外突然響起阿茸響亮又飽含驚恐地尖叫,然而那聲響極短促,才起便戛然而止,彷如生生被掐斷一般。

數只烏鴉也被驚起,撲棱著翅膀,嘶啞著嗓音,「哇——哇——」叫着在院子裏打轉。

巧茗心中突突亂跳,說不清究竟是因為適才看到的東西,還是因為擔心阿茸。

她雙手發抖,掀開食盒蓋子,胡亂且迅速地將盛着飯菜的碗盤塞進地窗,然後便站起身來,完全不記得栓好門拴,更是連跪地時裙上沾染的灰土也顧不上拍去,便挽著食盒快步跑了出去。

19、

阿茸平日裏表現得有些個牙尖嘴利,也不畏權勢,連頂頭上司方司膳的親侄女都敢奚落得罪,那不過是她心裏有分寸,知道不會出大事而已。

但說到底,她只不是個將將十四歲的小姑娘,膽子也就比針尖兒大上那麼一丁點兒,對於那些個莫須有的事情,譬如鬼怪之類的,尤其懼怕。

現如今,阿茸正龜縮在牆邊,一壁嫌棄自己不夠講義氣,一壁又因為確實害怕而無論如何不敢進去。

她心緒不寧,連帶肢體上也沒有一刻安生,不停地在牆根兒底下踱過來又踱過去。

驀地,院子裏傳出巧茗的說話聲來。

那聲音雖然有些偏響亮,卻聽不出有什麼不妥。。

阿茸停下步子,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心中充滿矛盾。。

巧茗她應當是沒事的吧?

若是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應當是驚聲尖叫,而不是語氣平常地說話才對。

而且,她也不害怕,畢竟從前來過許多次……。

喔,不對,從前的事情巧茗都不記得了!

阿茸腳尖點着地,心裏糾結萬分。

這時候,院子裏又發出了聲響,她始終聽不清巧茗到底說得是什麼,但還是聽得出比剛才短了許多,結尾好像是一聲「啊」。

無緣無故的,怎麼會「啊啊」聲?

阿茸雙手成拳,握在胸前上下揮了幾揮,終於狠下心來,一咬牙,一跺腳,閉着眼睛便往院子裏面沖。

然後,一頭撞上了影壁……

疼得她哭都哭不出。

握拳的雙手高舉起來,一輕一重地捶著發矇的腦袋,阿茸撞得七葷八素的,連自己剛剛到底打算做什麼,又為什麼會撞到牆上都想不起來。

好半晌功夫,終於有個名字盤旋著飛回到她的腦袋裏——巧茗。。

對了,是巧茗,她要去看看巧茗有沒有事。

阿茸這會兒還有點暈乎乎的,身體半趴在影壁上借力,她才撐起手臂站直了,就見到影壁上龍爪槐鬼爪似的影子下面,不知何時多出三道鬼影,其中一道鬼影正像傳說中的殭屍般直挺挺地向前探出手臂……

阿茸驚駭地瞪大眼睛,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便覺肩頭被重重一拍……

「啊——」她尖叫出聲,然而才起了個頭兒,眼前便一黑,整個人軟綿綿地往地上滑倒——她硬生生地被嚇暈過去。

昏迷不過幾息間的事情,清醒過來時感覺到一雙堅實的手臂攬在腰間,映入眼中的是一張年輕俊美充滿英氣的臉龐,令她不由自主地漲紅面頰。

「醒了?你是誰?鬼鬼祟祟地到這裏來打算做什麼?」俊臉的主人神色嚴肅,冷冰冰地問道。

阿茸像被踩了尾巴一般從他懷中跳出來,張口反駁道:「你……你又是誰?你才鬼鬼祟祟呢!」

說話間看到對方身後還站着兩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她緊張地向後退,才一步便被影壁抵住,再無可退。

「羽林衛,顧燁。」他簡單地報上名號,跟着眉峰一挑看向阿茸。。

阿茸懂的,那意思是:該你說了。

她心裏面掂量著自己該如何說。

從前在尚食局的時候,巧茗偶爾出來走動一下,雖然不好張揚,但也不會有人追究。

可,如今巧茗身份不一樣。

皇宮有着里三層外三層的侍衛,但大多只能守在玄武門之北,紫宸門之南,能進這兩道門的唯有十二親軍里的羽林衛。

羽林衛乃是帝王頭一等的親信,官職品階或許不如前朝封侯拜相的大臣們,但論心腹程度,卻是無人能及,因而全是從勛貴家年輕有為的公子裏面選拔。。

但就是他們,也不可能走進後宮那道門。

相對的,皇帝的嬪妃們輕易也不能走出後宮那道門。。

平日裏東西六宮互相走動,乃至去慈寧宮和翊坤宮走動,都有規定的路線,就算繞遠路也罷,總之皆有辦法讓大家走在後宮之內,絕不與皇帝之外的任何男子接觸。。

喔,若遇頭疼腦熱,得請當值的御醫過來診症例外。。

這些全是齊嬤嬤教導過的,畢竟,她和流雲是巧茗的左膀右臂,嬪妃們需要知道的規矩,她們兩個只能比巧茗更熟才能在適當的時候規勸提醒,真正起到忠心為主的作用。。

今日巧茗偷溜出來會同鄉,已是逾越了——當然,阿茸並不知道她得過今上的許可。

然後,還遇到三個大男人……

若是一句話說得不妥當,惹得皇帝發怒,豈不是害了巧茗。。

阿茸憋了半天,只小小聲答了一句:「我,我是宮人。」。

站在顧燁後面的兩個侍衛「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顧燁沒有笑。

他年後剛進羽林衛當差,雖說只是個統領五十人的正七品總旗,但也是因了家中關係,自年幼時便得了太后、皇帝的欣賞,才能不似旁人那般從大頭兵開始。。

少年人總是心氣兒高,越是知道自己有特殊的門道兒,越是要表現得更好。加之年紀剛十六,正是眾侍衛中最小的,為了在屬下心中樹立威信,還要故意加多幾錢老成持重。

是以這會兒他明明心裏好笑得不行,卻還是使足了勁兒板着臉。。

「小宮人,我們都知道你是宮人,就算你不說,看你這身打扮,也知道你不是太監。」其中一個侍衛略輕佻地調笑道,之後與他的同伴一起,笑得更張揚了。。

顧燁也是忍功了得,即便綳得嘴角直抽搐,依舊能保持住嚴肅。

看在阿茸眼中,卻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表情猙獰,劍眉倒豎,大眼圓瞪,咬牙切齒……。

小時候跟着秀才阿爹讀過書,能識文斷字的長處,這會兒就變了害處,害怕不光是一種感覺,還能準確地,用許多文縐縐的辭彙形容出來,簡直快要趕上話本子裏良家小姑娘半路遇響馬的橋段。

尤其是,當看到顧燁白皙修長的右手用力握住腰間懸掛的綉春刀刀柄時,阿茸都快要哭了,早就聽說過羽林衛皆是武藝高強、身份特殊、格外陰沉狠毒之人,難不成自己一句話沒答好,便要給劈成兩半么……

巧茗從影壁後面跑出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情景——。

阿茸側靠影壁而立,嬌小的身軀畏縮著,雙手捧臉,瑟瑟發抖。。

在她對面,背對巧茗站着三個穿寶藍長身罩甲的侍衛,從領圍項帕的顏色能區別出前頭的是正七品總旗,後面跟着的兩個則是普通侍衛。

巧茗頭一個想法是:難道他們是陛下派來的人?。

不過一息間的功夫,她便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

她聽到了他們的鬨笑聲,再看看阿茸害怕的模樣——如果真是韓震派來的人,認真辦差還來不及,怎麼會欺負跟着她過來的宮女。

巧茗到底是跟今上通過氣兒的,沒做虧心事,底氣本就足得滿溢,再加上身為端妃,好歹也是一宮之主,最貼身的人兒哪裏容得旁人隨意欺侮。

底下人要忠心護主,才能得主子青眼重用。

反過來,能不能護得了底下人,也是衡量一個主子的關鍵,若連這點能耐和用心都沒有,也難以得到真心簇擁。

巧茗放緩了步子,暗地裏回憶著從前跟在母親蕭氏身邊時,她處理事務時都是用何種態度語氣,便依樣畫葫蘆,仿照着呈現出來,口中不徐不疾地問道:「三位大人是在此巡視路過么?為何正事不做,閑在此處為難我的宮人?」

那三人轉過來,他們都是世家子,見到巧茗服飾華麗,下巴微仰,神情傲然,端得是自幼見熟見慣的貴婦人神態,只是年紀未免太小,而且裙裾上滿是灰塵,直將那櫻粉色的月華錦幾乎染成土灰色,便是只剩下不倫不類四個字。

雖然心中難免輕視,但到底知道這等衣料不是普通人穿的了,冷宮裏沒住人從來不是秘密,大殷三朝來只出過一個帝姬,再加上她剛才說的話,身份只能是今上的嬪妃,便不敢像待阿茸那般,全都收起了嬉皮笑臉。

顧燁上前一步,抱拳行禮,朗聲道:「在下羽林衛顧燁,正如娘娘所言帶領下屬巡邏至此,見到此位姑娘獨自一人,在此處盤桓甚久,便想問一問究竟,此乃職責所在,並無欺凌之意,還望娘娘見諒。」

巧茗當然知道他是顧燁。

顧燁與巧茗二哥梁芾同屬羽林衛,交情甚篤,她十歲起便常在自己家中見到他。雖然二人後來定親乃是父母之命,並未私下相處過,但又怎會認不出。。

還記得那一日掙扎在冰冷刺骨的龍藏浦河水中,最後印在腦海中的景象便是他駕了烏篷船來,一臉焦急地跳下來試圖救她,可到底還是來得遲了……。

她陷在回憶里,根本沒有聽到顧燁接下來的問話。。

「娘娘?」顧燁疑惑地喊了一聲,心中也有些不耐,到底是哪一宮的人,宮人傻兮兮的,主子也有點古怪,然而嘴上依舊恭恭敬敬地,「敢問娘娘來此所為何事?」。

巧茗自是知道嬪妃不應私自來此,但隔牆有耳,為保萬全,她不可能在此時此地將真正的原因說出來,更不可能表明自己乃是得了今上允許。

正猶豫間,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跨過門檻,走進蕪菁門來,初春明媚的陽光照在他的罩甲上,映得那通身的銅釘熠熠生輝。

巧茗看清來人的樣貌,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幾乎剋制不住,便要奪眶而出。

20、

巧茗咬住下唇,幾次深深地呼吸才勉強控制好沒讓眼淚落下。。

如此一來,面上神色自是十二分的不自然。

幸好,現在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剛剛進來的那人身上,並無人發現她的異常。

「百戶。」顧燁等三人齊聲向上司行禮。

而那位百戶,只是輕輕地沖他們點了一下頭,便徑自走到巧茗跟前,先行了個大禮,然後畢恭畢敬,自報家門,「下官梁芾,見過端妃娘娘。」

他將端妃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巧茗不知其中關竅,顧燁與梁芾甚有默契,明白過來他這是故意給自己三人提醒。

後宮看似與前朝隔絕,其實質卻如唇齒相依般不可分割。。

若說這段時日來,後宮中最值得關注的事情,無非便是端妃的崛起了。。

從不入流的女官一躍封妃,撫養帝姬,接連進幸,甚至搬去紫宸宮居住,幾件事裏隨便哪一件都夠有心之人暗中琢磨許久。

顧燁等人自然也聽過這數日前還不存在,一轉眼卻響亮無比的名號,心中想得皆是一樣:還好剛才對她並未無禮。

然而,似乎也並不足夠有禮。

顧燁便帶頭重新向巧茗行了大禮。

巧茗此時絲毫不關心他們如何,只不錯眼地看着梁芾,這是她的二哥,她一母同胞的嫡親哥哥,她沒能見到最後一面,也以為永遠不會再見的親人。。

梁芾被她看得有些發毛,清清嗓子,開口道:「娘娘,陛下剛才回到紫宸宮裏不見娘娘,正在大發雷霆,派了宮人與侍衛到處尋找,」說道此處換了輕鬆些的口吻,「娘娘快些回去吧,不然大傢伙兒都要遭罪了。」

他說的不是真話。

巧茗今日的行動,不管是什麼時間去哪裏,還是帶了誰人一同去,皆是與韓震商量好的,他怎麼可能因為下朝後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裏而生氣。

她心思一轉,便想通了,梁芾便是韓震指派了來保護自己的侍衛之一,因而看到自己被顧燁等人無意中撞見,便出來幫忙解圍。

「好,如此多謝梁百戶了。」巧茗欣然應道。。

說完,向阿茸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然後,兩個人便一前一後的離開了。

梁芾一路跟在她們身後,落下三步遠的距離,既不太近,又不太遠。。

巧茗心中感慨萬千,卻想不出該如何與梁芾搭話,生怕自己一開口便剋制不住激動的情緒。

待到紫宸門前時,梁芾必須得止步了,巧茗便向他再道多一次謝。。

梁芾倒是比她自在得多,「娘娘不必如此客氣。再過些時日,娘娘便也是梁家的女兒了,就算沒有今上示意,照應自家妹妹也是應當的。」

說這話時,他面上是個爽朗的笑模樣,但提到妹妹兩字時,眼中卻有一閃而過的哀傷。

旁人不注意或許看不到,巧茗因對二哥太過熟悉,輕而易舉便捕捉到這前世從來沒有出現在他臉上過的表情。

想那時梁家一直順風順水,梁芾的仕途也是一帆風順,十六歲入羽林衛,十八歲也就是今年已升任正六品百戶。

少年郎沒有受過挫折,從來都是一副豁達開朗、朝氣蓬勃的陽光模樣。。

而今日他眼中那抹淡淡的哀傷,不用想也知道是因為自己驟然早逝的緣故。

巧茗心中微微嘆息,卻不能莽撞將實情相告。。

她還想打探父母的情況,但兩人初次相見,說是說一家人,其實自己如今對梁家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也不方便直接問起人家家中事宜,只能順着他的話答道:「梁大人說得對,以後我便稱呼你做梁二哥好了。」

又禮貌周全地請梁芾帶話問太師夫婦好,便帶着阿茸進門去了。。

「娘娘,為什麼梁二公子說你以後也是梁家的女兒?」阿茸好奇地打探道。

巧茗並不覺得這事有什麼可隱瞞的,便將自己與太師早逝的女兒同名,皇帝知道了便牽線搭橋建議太師大人認自己做義女的事情細細說了。

「皇上對娘娘可真好。」阿茸由衷讚歎道,「如此一來,除了德妃娘娘是太后的親侄女,其他的娘娘們出身再好,也比不得你了。」

巧茗答一句:「那自然是的,陛下的恩情我記着呢。」。

走上石階時,阿茸又悄聲附在她耳邊道:「可是,你是哪裏那麼得陛下疼愛呢?難道就因為飯菜做得合口?要是這般,可得再加把勁兒,不求做得更好,也得求做得更多,可得牢牢把陛下攏好了。」

話音才落,已經到了正殿門前,門口自是有人候着,巧茗因而沒說話,只衝她笑笑表示自己明白。

韓震倒是真的等在紫宸殿裏,見巧茗回來,便屏退了眾人,問起早上的事情可否順利。

巧茗一一如實相告,末了問出心中疑惑,「陛下,那羅剎殿裏是否曾關過什麼人?為何封得那般密不透風?我不曾見到任何人影,那鬼面人總不能是戲耍於我?阿茸也說,過去我每旬都去一次。會不會是最近關在裏面的人被送走了,而要我借送吃食打探消息的人並不知道?」

說這些話的時候,韓震坐在卧榻上,巧茗則坐在他腿上。。

這幾乎成為兩人近來談話時的固定姿勢。

巧茗起初有些害羞,這樣一抱便總是詞不達意,後來習慣了,便漸漸恢復了正常。

雖然一直不甚理解他為何這般纏她,但他是皇帝,她是嬪妃,就如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喜歡怎樣相處,自己便順從好了。

韓震寒著臉,微微眯起桃花眼,許久不曾答話。。

巧茗不得不疑心自己說錯了什麼,惹得他心中不快,然而細細回憶一番,自認並沒有什麼不該說的,便拽了拽他衣襟,輕聲問道:「陛下,可是我不該問起羅剎殿的事情?我只是見到了,便想到這些,並非有意打探什麼。」

「沒事,你被迫牽涉在其中,想儘快知道真相也是人之常情。」韓震手上使力,將她臻首壓在自己胸前,下巴抵着她頭頂,輕輕蹭了兩蹭,「現下這皇宮是在前朝的基礎上擴建的,或許是前朝遺留下來的也說不定。大殷開國時日尚短,據我所知是未曾有人被關入過冷宮的。你別擔心,不管是誰,想做些什麼,都有朕在,決不讓人禍亂禁宮,也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可是,羅剎殿門窗上釘的木板分明是半新舊的,數十或上百年前的東西。

巧茗還想再問,卻聽到門外腳步聲響,然後便是小女娃軟綿綿的喊聲:「娘回來了嗎?我要找娘。」

宮人內侍皆被韓震趕了出去,巧茗只得自己起身開門,伽羅一下子就撲在她腿上,蹦著小腳兒道:「娘,我們去花園,躲貓貓。」

「娘娘,」崔氏跟在後面,解釋道,「帝姬從早起便一直念叨這事來着。」

巧茗笑道:「是我昨晚應了她的。」

說着將伽羅抱到桌前,「先把點心吃了再去,好不好?那時陽光也比現在更好些。」

崔氏服侍伽羅加餐時,巧茗便按照昨個兒與韓震商議好的,在角花箋上寫了「安好,如常,無新」六個字,再用女封封了,如此一來,就算被不相干的人撿了去,也看不出端倪,只會被歸為宮女間傳遞的信箋而已。

近日天氣回暖很快,御花園裏枝葉抽出新芽,鮮花漸次盛開,滿滿一片春意盎然的氣象。

伽羅矇著眼站在櫻花樹下,崔氏在旁邊幫她數數,巧茗、阿茸、流雲再加琵琶、翠玉分頭躲藏。

韓震也在,他是帝王之尊,當然不會加入孩童的遊戲,只坐在八角亭里,由陳福侍奉著,賞花品茶。

巧茗尋着鬼面人說的「西南角假山往北數第三棵樹旁的大石」而去,趁著躲在石后的功夫,便將信箋塞進大石底下,一切順利無憂,分毫不會惹人懷疑。。

可是,回了紫宸宮,一直等到睡前,也未曾有人前來回報取信人的事情。

「別想了,他們會一直守着,寸步不離,若捉住可疑之人,自然會立刻稟報。」

她輾轉反側,睡在旁邊的韓震想不察覺都難,便將人摟進懷裏,柔聲開解。

即便有皇帝屈尊降貴,輕拍哄勸,巧茗依然睡得很不安穩,噩夢連連。。

或許受了白天意**見梁芾的影響,她甚至夢到前世梁家最混亂的那一日。

二哥早上出門時回過頭來沖她笑,「別跟着了,我答應你的事情從來不忘,從宮裏回來去荷香齋買新出爐破拿倫。」

「是西洋拿破崙蛋糕啦!」巧茗急得直跺腳,不無誇張地強調,「這是眼下京城裏最受歡迎的點心,說錯了你會被人笑話到抬不起頭的。」

爹爹和大哥已經騎在馬上,見此情景皆笑了起來。。

梁芾也上了馬,又偏過身來沖她揮手:「回去等著吧。」。

巧茗眼巴巴地等了一天,最後等來的卻是那道等同於毀天滅地的聖旨。。

身懷六甲的大嫂倒在地上□□,殷紅的血自她腿間汩汩不斷,將整片襦裙浸染。

母親呢,十三歲的巧茗想去尋母親,巧芙死死地將她按在房裏不許出去,然而她聽得到,院中有人尖著嗓兒嘲諷:「便是一品誥命又如何,最後只得草席裹屍……」。

巧茗猛地一抖便醒了過來。

「怎麼了,」韓震也被她鬧醒了,半夢半醒間聲音有些暗啞,「發惡夢了?」

也不待她回答,便將人緊緊抱住,「別怕,有我在。」。

巧茗想推開他,卻又不敢,心中暗自苦笑。

她兩世里遇見過的最大的噩夢,便是由他一手造成。。

恨么?

前世里家破人亡,怎麼可能不恨。

但今世,一切都還沒發生,與其一味憎恨,倒不如積極些想着如何去改變這件事。

21、

在皇宮的另一處地方,也有人和巧茗一樣不能成眠。

唯一不同的是,巧茗因心緒不寧睡不好,他們卻是任務在身不可睡。

御花園臨湖有一座水閣,梁芾帶着三個下屬已在此守了近十個時辰。

眼見紅日西落,明月東升,再挨過夜半的一場疾雨,直至繁星漸漸暗去,遙遠的天邊露出一線白,始終沒有等到前來那大石下拾撿信箋之人。

「頭兒,你去睡一會兒吧。」肖琪抻著懶腰走到窗邊,話說一半打了個哈欠,引得另外兩個同僚也跟着哈欠起來。

「就是,頭兒,我們都睡過了,你好歹眯一覺,這有我們呢,一有動靜立刻叫醒你。」那兩人附和著,他們輪流着每人在坐榻上睡了一個時辰,還哈欠連天的,梁芾整夜沒闔眼,想也知道又困又倦。

梁芾向外張望一番,園子裏靜悄悄地,雨過風停,便是連樹葉花瓣都紋絲不動,於是也未推辭,轉身往牆角的坐榻走過去。

誰想這廂兒靴子才脫了一半,便聽得肖琪「噓」了一聲:「有人來了。」

梁芾直接把腳往靴筒里一蹬,快步回到窗前。

只見八名青衣太監排成兩列,手中各執一把掃帚,最末兩人聯手抬着編筐,安靜有序地前行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

「這是直殿監的人,」楊百川大咧咧地摸摸後腦,「頭兒你接着睡吧。」

直殿監專司皇宮灑掃之事,每日清晨直各處打掃乃是例行公事,想來不會有什麼可疑之處。

「先看看再說。」梁芾一口回絕。

他們沿路走至御花園當中,將編筐往地上一擱,左打頭年紀稍長一些的太監趾高氣揚地尖聲道:「都按老規矩,去吧。」

各人便分頭四散開去。

之前唯一說過話的那個太監竟然毫不掩飾腳步匆匆,直接了當便沖着梁芾四人目標中的大石而去。

梁芾他們處於水閣三樓,站得高,自然看得遠,能將御花園內各種一覽無餘。水閣位置也偏西南,離目標中的大石並只不過幾十步遠,再加上練武之人目力自是強過常人,甚至毫不費力地便能看清那太監面上神情。

只見他大步揚長,來到大石邊便即駐足,側轉身子向周圍張望一番,便即將手中掃帚隨手一拋,眉開眼笑地蹲下去,探手在石下周邊摸索。

不一會兒他喜上眉梢地站了起來,手中抓着一物,可不正是一隻信封。

梁芾等四人立刻開弓箭一般躥出水閣,動作迅捷,有如風馳電掣。

那太監正低頭拆信,忽覺眼前光影一暗,訝然抬頭,才發現自己已被四名帶刀侍衛包圍起來。

*

紫宸殿裏,巧茗才梳妝完畢,便見到韓震沉着一張臉走進來。

她瞥一眼窗前月牙桌上立着的西洋座鐘,這才是剛下早朝的時候。

平日裏韓震里下了朝,還要在御書房裏單獨會見一些大臣,從沒有這般快便回來的。

「陛下,」巧茗起身迎過去,打量著韓震的神色,柔聲問道,「可是發生什麼事?」

韓震並未答話,揮揮手叫殿內的宮人全部退下,才將手中拿着的一捲紙卷遞在巧茗手裏,「你自己看吧。」

巧茗便坐在他的腿上,將紙卷展開。

原來,今晨卯時初刻,她二哥帶着人在御花園裏抓到了前來取信箋的人,那是直殿監負責灑掃的一名太監,姓喬名大石。

這紙卷上密密麻麻書寫的,便是喬大石以及其餘與他同時當值的太監們的口供。

依那喬大石所言,他之所以曉得石頭下面有信箋,乃是因為一年多前某一天清晨如常打掃時,某位太監從石下掃出信箋,信中所書內容不甚明朗,但信封中夾着幾錢碎銀。

當時眾人都不在意,可後來,每隔一段時日便能從石下撿拾到信箋,最關鍵的是每次信中都夾有碎銀,少時數錢,多時一兩、二兩皆有。

喬大石的親舅乃是直殿監秉筆太監,論地位僅在掌印之下,所以他向來都仗着舅父的威風在同僚中橫行霸道,便將清掃大石周圍的活計強硬攬下,那拾到的銀錢自然也就是他自己的。

灑掃太監是直殿監里品級最低,月銀最少的,每月僅得二兩銀,所以一月三次這般意外貼補的,算起來差不多能有三、四兩,反而比他自己的月俸還多,自然也值得心心念念惦記着。

關於每次信上寫了什麼,喬大石表示:「我怎麼知道,那些字認得我,可我不認得它們。」

還有每次拿了銀子后,信的歸處則是:「和當日掃出的雜物一起,丟在編筐里,自然有馬車帶去宮外處理掉。」

今日與他一同當值的,只有兩人是首次撿到信箋時便負責御花園灑掃的,他們的證詞與喬大石倒是一致,看上去沒有撒謊的跡象。

至於當初最先撿到信箋的那名太監,叫做安傑,但是三個月前,也就是過年期間,不小心衝撞了進攻赴宴的貴人,當時便被杖斃了。

羽林衛到底是不同凡響,卯時抓到人,現在還不到辰時,便以交上來這樣一卷內容詳細、條例清晰的筆錄來。

可惜,巧茗看得越明白,心裏便越糊塗。

那錢,應當是原身放進去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她進宮三年,一分紋銀也沒能攢下來的原因。

但是,這樣大費周折,又是送飯去羅剎殿,又是打探事情,再冒險寫在信箋上偷偷傳遞消息,總應當是有一定的把握將信送至正確的人手上,哪有次次叫那貪小便宜的太監留銀去信便算完事……

巧茗又掃視一遍那口供,看到喬大石說每次清掃出來的什物皆是裝在編筐內統一運出宮去,忽然心念一動,「陛下,難道主謀是宮外的人?」

「嗯,」韓震依然沉着臉,「我已經命梁芾將此事轉至拱衛司,一定要把這故弄玄虛的人抓出來。」

巧茗心中仍有不解,那便是羅剎殿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其實,原本她並未如何好奇,所有的心思不過是放在投靠了韓震,然後好把自己摘出去。

對於羅剎殿裏究竟有什麼,甚至那個威脅她的人到底想做些什麼,巧茗其實並不那麼在意。

可眼下看着,韓震卻是相當緊張,這便無法避免的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宮外的人,探究了宮裏的事情,目的是……

巧茗倏地瞪大眼,她想起她死前那個元月里京師鬧得轟轟烈烈的一樁事來。

瑞王韓霽意圖謀.反,但被王府長史告密,韓震按兵不動,在瑞王進宮參加宮宴時將人捉住,直接問斬。

可是,曾有個自稱知曉機密的,在教坊司飲醉了酒,拉着她和巧芙傾吐秘辛,說韓霽根本沒有反心,一切只是韓震猜忌親弟,早就將韓霽暗中囚禁在京,只待尋找時機將人除去。

因為自家之事,巧茗自是難免覺得所有被按上謀.反之罪的人,都是被韓震冤屈了的。

但她並未將這事當真,畢竟一個活生生的王爺,有封地有妻妾有子女,怎麼可能被囚在它處許多年,卻從來沒有半分消息傳出來呢。

不過,這件事她可一點兒也不想主動提起,不論那韓霽是否有謀反之心,也不論韓震是否早就在懷疑對方,她都不希望火頭兒是從自己這裏點起,反正最後的結果,那韓霽並未成功,分毫威脅不到韓震。

巧茗抬頭看一眼韓震,見他眉頭緊鎖,一副心事滿腔的模樣,便伸出手去撫他眉頭,「陛下別皺眉了,皺多了額頭要生紋路的。」

韓震捉住她手指,扯了扯嘴角,最終也沒能笑出來,只淡淡道:「鹿鳴宮那邊兒兩日前便修好了,我一直沒提,原是想留你在這兒多些日子,但今日情況有變,倒不如你先回去,且看對方會否再來找你。」

見巧茗驚愕地張著小嘴兒,又道:「別擔心,已經命梁芾帶了人喬裝守在你那兒,絕對傷不着你。朕每晚也會過去陪你,白天對方斷然也不敢胡來不是。」

這日下午,巧茗便乖乖地帶着伽羅搬了回去。

只是沒有想到,回到鹿鳴宮裏,屁股還沒坐熱乎,便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22、

紫檀提匣的四方蓋上,以金漆描繪著羲之換鵝圖,表面上看着倒是風雅,匣蓋掀起,露出內里,卻是金燦燦、黃澄澄、光閃閃的一盒船形金錠子,橫八豎八,整整齊齊碼放了六十四錠。

巧茗染了蔻丹的指尖輕點下頜,塗着櫻紅口脂的小小檀口微張,難掩驚訝的目光從金元寶上掃過,最後落在側旁玫瑰椅上坐着的柳美人,等她開口說明來意。

隨侍在坐榻旁的阿茸和流雲瞪大雙眸,看着那提匣幾乎錯不開眼。

她們雖說未見得有多少見識,但自從來到鹿鳴宮,好東西也是沒少見過,此刻膛目結舌只為這財大氣粗背後的目的。

不管是真單純,還是假天真,宮人們在宮中時日久了,對人心盤算多少會有些領悟。何況兩人都是識文斷字的,禮下於人比有所求這句話總是聽過,加之這柳美人仗着家世在宮中財大氣粗甚至有些驕橫霸道的行徑也早不是秘密,因而難免替巧茗擔心。

正巧琵琶奉茶進殿,便也覷着眼瞟上那金光閃耀的提匣一眼,然後抱着茶盤背轉身,吐了吐舌頭快步出去。

這些個反應落在柳美人眼中,則完全是另外一番解讀。

果然主子出身低微,沒見過世面,就連底下伺候的人也都上不得枱面,區區一盤金錠子就讓她們全體傻眼,那等會兒自己開口索求,還不得一呼百應,無往不利。

如今天候仍有些微涼,自是用不上團扇,柳美人只得以絹帕掩口,遮住嗤嗤竊笑。

饒是心中當人家土包子,再瞧不起也不能露出來,開口講話時仍做得一派熱情洋溢的姿態,「今日與姐姐初次見面,特地送上小小薄禮,聊表敬意,還望姐姐笑納。」

一錠金乃是十兩,一兩黃金換十兩銀,六十四錠金便是六千四百兩銀子。

十兩銀足夠普通莊戶人家一年的嚼用,若有六千四百兩,便可傳承十代也不愁溫飽。

而換在皇宮中,妃位月銀乃是三十兩,若不算賞賜等物,六千四百兩巧茗便是分文不動,也得攢上十七八個年頭。

明明是一筆巨款,偏生說是薄禮,柳美人既然敢這般說,巧茗便也敢這般應,「妹妹真是太客氣了,咱們同為陛下後宮,閑時走動走動便罷了,何需送禮這般見外呢。我這兒沒什麼準備,但也不能白拿了妹妹的禮物。」說着側向阿茸,「去將我那套赤金翡翠牡丹頭面拿來送給妹妹做回禮吧。」

阿茸應聲去了,不大會兒捧出來一個紫檀嵌螺鈿的首飾匣子遞在柳美人手裏。

這套頭面由九朵大小不一的牡丹花組成,花瓣分別用了鏤空金片與翡翠重重交錯層疊。金是足金,澄黃鋥亮,翡翠水頭足顏色正,清潤透徹,一眼看去便知是難得一見的珍品。花蕊則由南珠綴成,最大的直徑足有三分之二指節長短,最小的也有拇指指甲蓋般大小。

巧茗素來嫌棄這套金鑲玉的頭面富貴有餘,雅緻不足,得了賞賜后一直擱在私庫里,根本沒打算戴過,偏巧今個兒碰到柳美人這一號人物,被人家豪爽地砸了一頭一臉的金錠子,便促狹地想起用此物回禮。

當然,若論價格是絕對及不上柳美人那六千四百兩,但她也不過是想着黃金對黃金,兼且表明她這裏並非沒有珍寶,不那麼將金銀放在眼內而已。

柳美人心中倒也玲瓏,轉瞬便領會了巧茗的用意。本以為對方好收買,想不到卻用數千兩換回來一頓添堵。

這端妃是什麼出身宮中各人皆知,拿得出手的東西還不都是今上賞賜的。巧茗雖無此意,可放在柳美人身上,難免又多一條炫耀聖寵,存心刺激人的意圖。

「呦,姐姐這套頭面手工可真是精細,是御造坊的手藝吧?」柳美人可不是軟弱的性子,悶虧是決計不肯吃的,但到底今日來有所求,直強壓制着盡量不得罪人而已,「陛下對姐姐視若珍寶,便是賞賜都是這般罕物,真是叫妹妹我既羨且妒,又添幾分心傷自憐。」

巧茗手上捧著青瓷茶盞,杯蓋撥得叮咚作響,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猜測到柳美人真正的意圖。

只見那柳美人舉著絹帕在眼角印了幾印,做出一番拭淚的模樣,然後嘆息道:「姐姐恐怕也知道的,這一轉眼我進宮都三個月了,卻連陛下的面也沒見着過一次,有時候夜裏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就難免多思,憂心一輩子都是這般下去,成了那『入時十六今六十,零落年深殘此身』的上陽白髮人。」

「妹妹還是不要太多慮的好,若是夜不安寢,便請御醫問診,開些安神助眠的湯藥才好,免得拖得久了有損根本。」巧茗跟着做出一副關切的樣子,卻只撿那不要緊的話頭兒延伸。

「多謝姐姐關懷提點,」柳美人可不會那般輕易被她繞開話題,「可我哪裏是多慮呢,這後宮三千佳麗……千百年來還不都是面上榮耀,內里……唉,總之,樂天居士那詩都流傳了多少年了,如今倒是世易時移,做宮女的還能盼著二十五歲上出宮嫁人,可咱們封了位份的,這一輩子就只能交代在宮裏了。」

她說着又嘆一口氣,蹙眉道,「其實我也替姐姐擔心,如今陛下對姐姐好,可是花無百日紅,這後宮里又是不停有新人進來。我眼下是羨慕姐姐,但姐姐也別怪我直白,若論長遠,就算沒有聖寵,我也比姐姐強些。畢竟我有娘家,就像今日送給姐姐的,那都是娘家帶來的,雖則如今我在深宮裏,輕易再不得見父母,但到底是血濃於水,但凡有他們一日便不能可斷了對我支持。姐姐就不同了,陛下愛重時,自是賞賜流水一般源源不絕,可若是哪日聖寵不再,姐姐又去哪裏尋個可靠的人兒為你籌謀呢?」

依照目前的情況當面對巧茗講這些,往好了說是未雨綢繆,往壞了說就叫觸霉頭、烏鴉嘴,是十分晦氣惹人嫌的事情。

巧茗自是明白這話聽着不好聽,卻是真道理。只是,所謂娘家靠山,韓震已經為她謀划好了,倒也不需旁人在來替她憂心。

可來者是客,她總不能無端端便不耐煩趕人走,這宮裏面,就算不能多個朋友做助力,也不能輕易結仇多個阻力不是。

「真是難為妹妹為我想得周全……」

巧茗嘴上應着,話還沒說完,便被柳美人搶過話頭兒,「既然姐姐明白,那就最好不過了。我這人打小兒直來直去慣了,旁的許多姑娘家都受不了我這性子,說不上三五句便要撂白眼的。今個兒和姐姐第一次見面,相談還未深,但也聽得出來姐姐是曉事理的,斷不會枉費了我的心思。」

巧茗這會兒卻不答話了,只捧著茶盞細細品茶,反正柳美人肯定有一肚子話,就讓她慢慢說去好了。

果然聽得那柳美人繼續道:「我與姐姐投緣,說話也就不拐彎抹角。既然姐姐也認同我的擔憂,那麼我有個好辦法,可以同時免去我們兩人心中煩憂。」

她說到此處特地頓了一頓,等著巧茗將目光從茶水上挪到自個兒身上,才肯接着往下說:「有句話不是叫做孤掌難鳴么,嬪妃們大多各自為政,可若是我與姐姐兩人聯手,互補長短,互通有無,假以時日必然能勝過那些單打獨鬥的,姐姐覺得怎樣?」

巧茗滿面笑容,卻就是不肯說個好字。

她那笑也不是贊同柳美人所說而笑,乃是因為自己猜對了對方所圖。

所謂互補長短、互通有無,巧茗所長與所有不用問便知是帝寵正盛,而巧茗短缺的,則是家世出身,這些與柳美人目下的狀況正好完全相反。

那麼互補與互通,便是要巧茗將帝寵分給柳美人,而柳美人提供家世金銀給巧茗。

這手算盤打得本是極好,不愧是商人世家出生長大,但好巧不巧,柳美人能補給巧茗的,她如今並不需要。

別說韓震早給她安排好了,便是沒有,巧茗也不打算用這種方式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是要多傻,才願意將自己的男人往旁人身邊推?

從來沒聽過也沒見過,哪個女子會心甘情願做這等事的。

誠然,如今地位有別,若是韓震哪天起了興頭兒,去寵愛旁的嬪妃,巧茗是沒有資格去阻止與吃味的,但她也不會毫不設計挽回。

不是天生愛與人爭,而是身在其位,不得不為。

身為一名妃子,真正能仰仗的,只能是皇帝的寵愛,至於家世之類,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不然,怎地以柳家坐擁大殷二分之一財富的勢頭,也沒能讓柳美人成為韓震最寵愛的人兒呢,就連封號也不過是一個美人,連嬪位都沒能夠得上。

柳美人也不是個傻的,見巧茗笑得歡快,卻久不答話,便知這事發懸,因而試探道:「姐姐,你在笑什麼呢,有什麼有趣的事情,不如說與妹妹聽聽看?」

「我不過是在想,妹妹的辦法極妙。」巧茗說的是反話,柳美人是來示好的,所以她不想斷然拒絕,免得對方抹不開面子,惱羞成怒,結了仇。

「我就知道姐姐是個聰明人。」柳美人得意道,「那咱們便說定了,往後每個月我都會送姐姐一份大禮,姐姐也別忘了在陛下面前為我美言幾句。」

「禮物什麼的便算了,」巧茗仍舊避重就輕,虛應道,「實在太過破費。」

反正她根本不打算替柳美人說話,沒得白拿了她的銀錢,最後變成話柄兒。

柳美人轉轉眼珠,「姐姐幫我大忙,我怎麼能不感恩答謝,不過既然姐姐堅持,那便這般,如果陛下去了我那裏,我再送姐姐大禮。」

原來她也是精得很,見巧茗並非什麼實在人兒,也怕她拿了錢不做事,便乾脆擺明價錢交還帝寵。

眼見事情談完了,柳美人卻並不打算告辭,東拉西扯與巧茗閑談不止。

她是個能說會道的,話題不斷,妙語連珠,除了話題總是繞着自己打轉有點讓人不耐煩,其餘倒是不錯。

巧茗眼看着西洋鐘的分針轉過一個圈,差不多是時候上小廚房給韓震預備菜肴了,柳美人卻還是沒有打算離去的意思,她便委婉地提出送客。

誰知柳美人只裝聽不懂,硬是賴著不肯走。

巧茗尋思過來她背後的意思,心中大火,只是不好立時撕破臉,便勉強應酬著。

約莫拖拉了一刻鐘左右,忽聽得殿外有人唱道:「皇上駕到。」

之後簾櫳挑起,身穿紫色四團龍雲紋常服的韓震邁步走了進來。

一屋子的人忙跪下迎接聖駕,巧茗身份最高,自是迎去最前面,經過伏跪着的柳美人時,分明見到她嘴角上翹,眉梢帶喜,端得是一副心想事成,目的達到的得意神情。

26、

「哀家以為你見義勇為,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子,不但給你封了份位,還將帝姬交給你撫養,你……你竟然做下如此不知廉恥的事情……」太后撫著額角,痛心疾首地質問道。

「太后,」巧茗申辯道,「妾身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太後娘娘的事情。

「好,那你倒是給哀家說說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巧茗咬着唇只是不語。

「怎麼?哀家叫你說,你又不說了?」太后等了幾息功夫,不見巧茗開口,怒火徒然搞張了幾分。

柳美人用絹帕掩著嘴,陰陽怪氣地添油加醋道:「只怕端妃姐姐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吧,眨眨眼編出一籮筐謊話,還得說圓了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巧茗怒視她,柳美人卻只聳了聳肩膀,柳眉一挑,故意將目光撇了開去。

「哀家叫你說,你就老老實實地說,若不是你的錯,斷不會冤枉你。」太后氣得直拍桌,想了想又補充道,「別事後又說哀家不給你機會解釋!」

說完只覺得頭痛加重數分,手抖得幾乎扶不住額角。

德妃見狀,忙褪了繡鞋,爬上榻去,跪坐在太後身後幫她按摩。

巧茗不是不想說,而是事出突然,一時間確實想不出適合的說辭來。

她倒是想一五一十地照實說,可之前答應過韓震,鬼面人的事情只能他們兩個人知道,不能再告訴旁人。

眼下整個慈寧殿裏,太后、德妃、柳美人,再加上殿內殿外隨侍的宮人、嬤嬤與內侍,加起來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人。

她這樣一說,便等於將事情公開給整個皇宮,甚至是整個京師。

至於這內里,於她自己是問心無愧,可換到旁人眼中,一個在沐浴之時被男人闖進凈室的女子,當然失了貞潔,不乾不淨的。而且,輪到那心思齷齪之人,恐怕也不會相信那闖入之人只偷了主腰,卻什麼都沒有對她做。

太后從來最是看重規矩,又怎麼可能不將之當做一回事。

更何況,旁邊還坐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柳美人。

德妃見太后氣得着實不輕,巧茗偏又一直不肯開口解釋,有心從中調和解圍,故而道:「姑媽,我看那紅緞的質地實在普通,且光澤又亮得扎眼,嬪妃的月例里可沒有這種劣質的布料,再說端妃妹妹最近得了陛下不少賞賜,全都是難得一見的稀罕物,貼身衣物沒有理由如此粗劣。還有那綉在上面的名字,彷彿生怕人不知道這是端妃妹妹的東西似的。會不會是有心人見不得人好,故意而為之?」

她話音才落,柳美人便不樂意了,「德妃姐姐,您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認為是我陷害端妃姐姐么?」

德妃忍不住「嘖」了一聲,反駁道:「我可沒有那樣說,我們都知道這是你在御花園裏撿來的,若是當真有人想害端妃妹妹,也不會是你,而是那將它丟下的人。」

巧茗至此才算徹底明白了來龍去脈,她倒也是機靈,知道德妃在幫自己,便順着那話頭兒道:「太後娘娘,別說我根本沒有做過對不起陛下的事情,就算做了,又怎麼可能隨手將證據丟在御花園裏,難道生怕醜事沒人知道,又嫌自己命太長么?」

太后雖然身體抱恙,但腦子並不糊塗,侄女那番話本就有道理,再加上巧茗反問得恰到好處,心思已是動搖了起來。

她年輕時也掌管過宮務,知道宮中各人,從皇帝到嬪妃,甚至低至太監宮人,所有的衣物皆是出自尚服局之手,而六局二十四司所有經手的事物材料皆有記錄,便道:「這衣裳究竟是不是你的,叫尚服局的人來查一查就知道了。」

尚服局的典薄女官來得很快,聽了太后的詢問,又將紅緞子拿在手上看了又看。

太後到底還是為巧茗留了面子,在等候人來的時候,已命呂嬤嬤從主腰上乾淨的地方剪了一塊兒下來。

典薄女官不知因由,更想不通慈寧宮為何為這麼一塊布料大動干戈,但總而言之一切內情與自己無關,她只管照實回話,「回太后,這紅緞乃是宮中最次一等的布料,一般都是用在給初入宮、無品階的小宮人制衣時用,嬪位以上的娘娘,按月例發下的布匹里,是不能有上等雲錦以下的料子的。」

「那最近端妃娘娘那邊制的衣裳裏頭,可有用過這種布料?」柳美人最先開口追問,「有時候大傢伙兒做衣裳也並非全用月例里的料子,還有得的賞賜呢,說不定還有人喜歡自己掏錢從宮外買料子。」

「這……」典薄女官略有遲疑,抬頭看了一眼太后神情,見她微一點頭,示意自己答話,便翻開帶來的藍皮簿子,照着念到:「端妃娘娘從本月初四封了份位,至今十二日,一共做了五套外衫,三套內衫。外衫是春裝三套,冬裝兩套,用的料子分別是艾綠與天青雨絲錦各一、櫻粉與湖藍月華錦各一、月白妝花緞一匹、白狐裘兩件,內衫包括各式貼身衣物,選用的布料是上等松江棉布與粉、藍、綠三色雲錦。」

她念完后,將簿子一合,恭恭敬敬地雙手持了呈上,「此冊乃是專門用來記錄端妃娘娘制衣情況的,還請太後娘娘過目。」

呂嬤嬤上前接過,遞在太後手中。

太后便翻閱了一遍,果然與女官所說的並無任何差別。

她本覺得這事兒到此差不多就算明白了,但為保險起見,還是又問了一句:「那你們給各嬪妃裁衣時,可有縫上該人姓名的習慣?」

「回太后,各位娘娘要求的衣裳式樣,選用的布料,皆是不同的,並無混淆的可能,是以我們並沒有在娘娘們的衣衫上面標註名姓的習慣。」

太后「嗯」了一聲,眉頭漸漸舒展開來,頭疼也隨之減輕了一些。

可那女官卻又添了一句:「不過,因為底下人的衣裳都是統一樣式,所以不論內衣外衫皆會縫上名字以防下發時拿混了。這點不論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各宮主子跟前的姑姑嬤嬤、還是四局十二監、甚至御前的公公們,都是一樣的。」

她不過是想着在太後面前回話,必要盡善盡美,盡量如實相近,根本不知道這樣多說了一句話,瞬間將整個情勢倒轉。

宮人們的衣衫會綉上名字以免拿混,而那紅緞又確實是給小宮人們制衣用的,在座之人盡皆清楚巧茗封妃前是尚食局的小宮人,還沒來得及正式通過考核得到品階,真是沒有一樣不在說明那件主腰就是她的!

巧茗本也不曾指望自己能夠順利將冤屈洗脫乾淨,不過是僥倖一搏,心底真正寄望的還是早就知道真相的韓震事後能拉自己一把。

然而,現下這般的情況還是讓她感覺自己成了菜板上魚肉,被鈍刀一下一下割據着,備受煎熬卻總是不得解脫。

「很好,我明白了。」太后目下倒是不動聲色,又再追問道,「那你再好好看看,可認得出這布料是給小宮人做什麼衣裳用的?」

「是主腰。」典薄女官答得甚快,又怕眾人不信似的,細細解釋道,「外衫根據品階與任職之處採用的布料與顏色會有些許差別,但內衫卻不會。宮人數量有千餘,其中半數並無品階,她們的貼身衣物,一年按季下發四套,其中的主腰便是用此種紅緞裁製,再以同等質料的黑緞滾邊。這是尚服局用量最大的一種布料,奴婢是萬萬不會認錯的。」

德妃原是想幫巧茗一把,不想此事越追究越突顯出她有問題,心中不免有些懊惱,一句話也不曾說。

柳美人卻是得意的不行,尖尖的下巴都快翹到天上去,掐著嗓兒問道:「女官,你剛才不是說宮人的衣服上都縫著名字么,敢問這名字是隨便縫一縫就算,什麼人都能假冒,還是有講究的?」

典薄女官拿不準這位娘娘的身份與目的,但她身在尚服局,自是不可能當着主子們的面說出尚服局的活計是隨便做的這等話來,因而只道:「特別的講究倒是沒有,只是採用的青綠絲線乃是特殊染料染制的,不會脫色。畢竟縫上名字的目的是為了區別各人衣物,若是洗脫了色,那便無用了。」

「那這種絲線可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拿到手的么?」柳美人還記着德妃剛才的話,問來問去都是為了洗去自己冤枉巧茗的嫌疑。

「當然不是,那種染料是咱們尚服局的前輩專為綉名字自製的,市面上絕無僅有,又因配料難得,所以成品絲線管理得很嚴,綉娘當值時領了多少線,縫了多少件衣裳,交班時又退回多少線,都是記錄在案,不可能私藏,更不會外傳。」

柳美人聽了這話,便不再言語,面上笑容卻是毫不遮掩。

「行了,都問清楚了,你可以回去了。」太后簡直聽不下去,擺擺手,叫呂嬤嬤賞了五兩銀子給她。

待女官退下后,太后便寒著臉沖巧茗道:「端妃,我只問你,那男人是誰?這等穢亂宮闈的人,必定得處置了,你今日將他供出來,便算你有份功勞,我會對你從輕發落,若不然……」

「太后,妾身真的是冤枉的。」

適才向典薄女官問話時,巧茗本是坐在側旁的玫瑰椅上,這會兒不用太后吩咐,自覺跪在地上,「妾身一直規行矩步,從未逾距過,而且後宮中除了陛下,也沒有旁的男人。」邊說邊給太后磕了個頭,「希望太后明察,還我清白。」

太后見她言之鑿鑿,神情雖有些委頓,卻未有半分驚慌,並不像在說謊的樣子,倒也有些猶豫。

先帝去的早,是以那一代的宮妃間並沒有出現過什麼爭寵的事情。但沒親眼見過,不等於沒有聽說過。當年她要進宮前,家族中人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自是要傳授許多後宮之中爭鬥的訣竅,更不吝請來前朝後宮中任職過的嬤嬤宮女之類,講述那些勾心鬥角的實例。

端妃近來風頭正盛,若遇到居心不良的,栽贓嫁禍,也不是沒有可能。

柳美人察言觀色,便知道太後有些動搖,忙道:「這東西六宮裏雖然沒有旁的男人,但出了鳳儀門,便有羽林衛,從前你在尚食局裏,自是能在鳳儀門外四處走動的……端妃姐姐,太後向來寬宏大量,你還是老實說了吧,若是從前的事情……」

「你到底想暗示些什麼?」巧茗怒道,「若是懷疑我被冊封前便與人廝混,大可去敬事房查證檔案,便知初五那日,我首次侍寢時可有落紅,是否完璧。」

柳美人不怒反笑,「太後娘娘,您可別怪我說話難聽,因入了宮,便是要服侍陛下的,所以嬤嬤也教了我許多……」她略微低了低頭,顯出有些羞澀的模樣,可說出來的話仍舊清晰響亮,「這有時候也不是非要破了身才能做那事兒,還有許多旁的方法。至於做過這些的女子,表面上雖還是清清白白的,但內里荒唐,同樣是不貞的。在眉兒眼中,此等不貞不潔的假完璧,還更加虛偽可惡呢。」

太后攏在衣袖裏的手攥緊了拳頭,沉聲道:「端妃,我再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說還是不說?」

巧茗搖頭道:「太後娘娘,我沒有做過,沒的可說。」

「好。」太後點頭道,「既然你如此堅持,哀家便相信你,不過若要服眾,總是要經過一番考驗,如你能挨過五十杖仍不改口,此事便算揭過。」

後宮里的私刑,五杖十杖,只是皮肉傷,不傷筋不動骨,不過小懲大誡;若是犯了大錯,便是杖二十,姑娘家到底嬌嫩,挨了二十杖肯定早已皮開肉綻,不將養傷幾個月根本好不了;若是再挨多十杖,也就是杖三十,那就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如果不是根本不打算留下這個人,一般也不會罰得如此重。

至於杖五十……

看着呂嬤嬤領進來的五大三粗、壯碩不輸男人的幾個婆子,柳美人得意洋洋地掩嘴輕笑,德妃自從懷了身孕便存着為孩子積德的善念,不忍心再看,悄悄轉過身去。

巧茗也明白太后這般做法,壓根兒沒打算查出真相,而是立心要將自己打死了事,便不管不顧的掙紮起來,可那幾個婆子力氣太大,數雙鐵鉗似的手抓得緊緊的,她人單力薄,哪裏能是對手,硬是被她們架到條凳上趴着,連喘口氣兒的功夫都沒有,杖棍緊跟着重重落下。

只一杖便疼得巧茗以為自己馬上要死了,眼淚也剋制不住地淌了出來。

眼看着第二杖又要落下,忽聽殿外內侍唱道:「皇上駕到。」

那舉著杖棍的婆子聞聲手中一頓。

「接着打,天塌下來也不許停。」太后喝道。

那婆子立刻精神一抖,使足了力氣揮起杖棍,之後便見明黃色的身影一晃,她什麼都沒看清,只覺手腕劇痛,幾乎快要斷掉一般,身體跟着失了平衡,連人帶棍向後一跌,正正巧與坐在玫瑰椅上的柳美人撞在一處。

柳美人不防變故突起,愣是被連人帶椅撞倒在地上,婆子厚重的身軀大石一樣壓在她身上,那杖棍更是結結實實地在她額頭砸下。

「母后這是做什麼?端妃犯了什麼錯,要這般重罰?」韓震陰沉着面孔扶起巧茗,將人攬在胸前護著,開口便是語氣不善的責問。

太后自是不會怕他,平心靜氣地將事情講了一遍給他聽,然後又重申道:「端妃說她不曾犯錯,哀家便信她,杖責只是考驗,若她能堅持下來,那哀家便下令宮中眾人封口,以後誰也不許拿這事兒來說嘴。」

當然,那也得是端妃挨過這五十杖后還能活下來,否則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別。

「太後娘娘這是為了端妃姐姐着想,陛下還是不要阻攔的好。」柳美人在峨眉的攙扶之下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一壁揉着額頭青紫的腫包,一壁裝作深明大義般附和著太后。

女子的貞潔比生命還重要。

柳美人進宮前曾親眼看過一樁悲劇,柳府隔壁人家新進門的小媳婦去寺廟進香時被劫匪擄了去,回家后便被夫君休棄,然而娘家也不肯收留,生生將好端端的一個女子逼瘋了,整日裏披頭散髮的在那條街道上遊盪,口中念念有詞:「我是乾淨的,他們沒有碰過我。」

柳美人當時年紀還小,不甚懂得其中關竅,而母姐又全都守口如瓶,甚至連提起那女子都不許。直到她十三四歲的時候,才漸漸自己琢磨明白。

雖然難免覺得那小媳婦十分可憐,但也更讓她深刻領悟到這世間是怎樣要求女人的。

所以,柳美人完全相信,端妃究竟有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根本不是重點,反而只要構成她有可疑的表象,那麼這人從此便是萬劫不復,再無翻身之日,皇帝也定會厭棄,再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算盤打得再好,也有失誤的時候。

韓震便是那個不按牌理出牌,不能以常規揣度的人。

「母後為什麼不來問問朕?事情都沒搞明白,便這般大陣仗,嚇壞了朕的心尖尖兒可怎麼辦?」他不光嘴上說得肉麻,還低頭在巧茗額上親了親。

柳美人瞪大了眼,實在難以置信眼前這般光景,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

太後到底年紀大些,經歷過的風浪多,人總歸能穩重些,沒那麼容易被驚嚇住,就着他的話頭往下追問:「問皇上?難不成皇上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韓震笑答:「母后想要找的那個男人,便是朕。」

「陛下怎麼會將那主腰丟在御花園裏?」德妃見狀,忙幫腔追問,既然皇帝認了,便讓他說個清楚明白,到時候不管真假,反正也沒人敢質疑。

「有時候,總之在一個地方沒什麼意思,便想着去御花園試試,或許感覺會有不同呢。」韓震語焉不詳,臉上笑得分外曖昧。

這等驚世駭俗,甚至稱得上有些不知廉恥的話語,聽得殿內眾女子全漲紅了臉孔。

太后自是不打算與這挂名的兒子討論他的房中事,因而並不追問。

巧茗則是驚訝地抬起頭來,濕漉漉的杏眼滿含震驚的盯着韓震,他如她所願的趕來護她,還用這種貶低自己的做法保全她……

「陛下莫要包庇端妃姐姐,」柳美人眼見事態發展完全失控,慌不擇言道,「尚服局的女官已證實過,那件衣物乃是無品階的宮人才穿的,難不成端妃姐姐不愛柔軟華美的衣料,才會至今還穿着從前在尚食局時的劣質衣物么?」

「你是誰?有什麼資格質疑朕?」韓震牽了牽嘴角,冷冰冰地頂了一句,看向柳美人的眼中滿是鄙夷。

柳美人再驕橫也不敢直來直往地跟皇帝對着干,連忙放低了姿態,下跪請罪,「臣妾不敢,臣妾只是……」

韓震卻根本不聽她說話,冷哼一聲,便轉向太后:「母后,朕就是一時興起,想試試看臨幸尚食局女官是什麼滋味,才叫端妃穿上從前的衣裳。」

太后咳了幾聲掩飾尷尬,又拿起榻桌上的茶盞潤了潤嗓子,才道:「事情搞清楚了便好,今日委屈了端妃。呂嬤嬤,從我的私庫里取些燕窩來,給端妃壓壓驚。」復又轉向巧茗,搖著頭,不無埋怨道,「你這個傻孩子,既是皇上,你便直說就是,何須隱瞞呢?若是陛下來得慢些,你得吃多大的皮肉之苦。」

「母后,這種事她一個小女子,哪裏好意思宣諸於口。」韓震代巧茗答道。

「嗯,她臉皮薄,你呢,你就臉皮厚,什麼都好意思說是,什麼都好意思做,是吧?」太后畢竟是嫡母之尊,雖然不好深說,但總歸也要教訓上幾句,「雖則你年輕,也不能這般……到底是天子,行事也當顧忌些。」

韓震只笑不答話。

「端妃你也是,明知皇上胡鬧還由着他,竟然不知勸諫,還是該罰。」

「母后,」韓震一聽這話立刻反對道,「要罰就罰我好了。」

太后笑道:「你是皇帝,罰了你,皇家的臉面往哪兒擱?反正如今我找到你的軟肋了,你胡鬧,我便罰她,這次就得罰,端妃禁足一個月,不許踏出鹿鳴宮半步,再將《女戒》抄一百遍。」

韓震還想再說,巧茗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阻止了,轉身忍着痛向太後福道:「妾身會靜心反省自己的。」

太后讚許道:「我對你嚴格也是為了你好,還是為了伽羅,小孩子受的都是大人的言傳身教,父母其身不正,子女便有樣學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便是如此。」

「妾身明白的。」巧茗乖巧應着。

太后滿意了,便不再言語。

可是韓震不滿意,極其不滿意。

他拉着臉撇了一眼頂着包跪在地上的柳美人,「母后,今日之事本是誤會,但有人存心生事,唯恐天下不亂。身為女子不懂貞靜,犯口舌是非,身為後宮嬪妃不懂和睦,犯嫉妒,該當如何懲罰?」

太后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稍一掂量,便宣佈道:「罰柳美人禁足三個月,抄《女戒》五百遍,再罰兩個月月俸。」

誰都知柳美人家中錢最多,從來不需指望宮中發的月俸,太后不過是意思著,表示柳美人罰得比巧茗重,平息韓震的不滿而已。

不想韓震完全不吃這套,直接指了出來,「聽說柳美人出手闊綽,隨便送個見面禮都是幾千兩銀子,兩個月月俸不過幾十兩,對她不過九牛一毛,起不到教訓的作用。」他目光落在殿中的條凳上,「朕記得小時候犯了錯,皇祖母都會親自拿着戒尺打朕的手心,有時她狠不下心來,一邊落淚一邊打,只說她捨不得我吃苦,可不知痛便不長教訓。我看,柳美人也當受些皮肉之苦才是,打得重了朕也捨不得,便杖十五好了。」

皇帝發話,誰敢不從,之前的幾個婆子還在殿裏沒離開,當即便捉了柳美人上條凳,噼噼啪啪地杖責起來。

因為韓震在旁監工,行刑的婆子半點都不敢放水,全卯足了勁兒,掄圓了胳膊往下打,五杖下去便看到血漬暈濕了裙子,柳美人開始時還在哭叫,然而聲音很快弱了下去,不等十五杖打完便痛暈了過去。

韓震見目的已達到,不欲再多留,將巧茗打橫抱起,向外走去。

皇帝的步輦停在慈寧宮門外,韓震便這樣抱着巧茗穿過整個慈寧宮,然後將人放到了步輦上,等到了鹿鳴門,他又將她打橫抱下來,往裏面走。

「陛下,放我下來吧。」巧茗不大好意思,扭動掙扎着想要下地來。

「別鬧。」韓震直接制止道,「你傷著了,別亂動,當心碰到傷口。」

巧茗拗不過他,最後一路被他抱到了床上。

韓震親自褪了她的中褲查看傷勢,「腫了呢,還有淤血。」

巧茗反正看不到,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不過她這會兒已經不覺得疼了,想來傷勢不會太厲害,「陛下,叫阿茸進來幫我塗些葯吧。」

「為什麼要叫她?」韓震反問道。

巧茗一滯,不知道該怎麼答,想了想便改口道:「那不然叫流雲來也行。」又怕他還是不樂意,趕緊加上一句,「再不然齊嬤嬤也可以。」

她趴在床上,背朝韓震,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背上突然一重,韓震竟然趴下來將她死死壓在床上,他很小心的避開了她的傷處,熱乎乎的唇舌卻追逐着她的耳垂,「為什麼非得叫別人來摸你,你是我一個人的,只能讓我摸。」

巧茗臉兒紅得像個熟透了的石榴。

什麼跟什麼啊,只是上藥而已,瞧他說的,倒像是……

想起適才在慈寧宮裏他說的那些話,與眼下這般情況比起來,倒像是小巫見大巫了。

「記住了么?」韓震不依不饒,修長的手指四處遊走,彷彿為了加強她的記憶,又猶如撥弄琴弦一般,攪亂了巧茗的心神。

巧茗哪裏敢說個不字,只得連連點頭。

韓震似乎是滿意了,放開她下床去,走到門外吩咐陳福取藥膏來。

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陳福便回來了。

巧茗看着韓震從陳福手上接過一個錦匣,然後便走到床畔坐下,錦匣打開放在床頭,匣子裏的紅絲絨布上碼放着兩隻白瓷矮罐。

韓震伸手拿了左邊那罐出來,「要是等下弄疼你了,便說出來。」

巧茗「哦」了一聲算是答應下來。

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親自給她那不見天日的地方上藥,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過呢,既然他主動要求做,巧茗也不會拒絕。

雖然兩人做過許多次最親密的事情,目下這等情況,巧茗還是感到害羞,索性閉起眼來,看不到時比較容易自欺欺人。

藥膏塗在皮膚上很是清涼,原本微微脹痛的感覺因而好轉許多,韓震的手又極輕,打着圈兒按摩著,當真十分舒適。

只是,那葯塗得時間有些久,面積也明顯越來越大……

巧茗心無邪念,以為一定要這樣塗得滿滿當當藥效才好,可是,當那隻塗藥的手從左半圓轉到右半圓時,傻子也知道不對了!

「陛下,葯塗好了吧。」巧茗扯過錦被來裹在身上,一不小心碰到了才塗過葯的地方。

「都說讓你別鬧,看看這下還得重塗。」韓震一把扯開錦被,丟到地上,把巧茗翻烙餅似的翻回去,讓她趴好了,又重新開始上藥。

不知道是否是他手法與剛才不同,總之這一回巧茗一點也不覺得到舒服,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從皮膚傳導至心裏,那份難受勁兒讓她只想遠遠躲開他。

「陛下是不是該回去御書房那邊看摺子,辦正事了?」巧茗像個毛毛蟲一樣扭來扭去,偏偏怎樣都避不開韓震的魔掌,一着急,便忘了他介意的事情,「為了我,已經耽誤了陛下許多時間了,上藥這種小事還是讓阿茸代勞吧。」

韓震忽地停了手,巧茗還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了,誰知下一秒便被他拍了一掌,「都說只有我才能碰你,記不住便罰!」

無辜吃了一記手板炒肉,巧茗欲哭無淚,這樣的懲罰也太丟人了!

她伸手抄起被他丟在地上的錦被,不管不顧的往頭上一蒙,蹬著兩腿耍賴道:「我好累,我剛才被嚇壞了,心撲通撲通直跳,我要睡一會兒。」

「那就睡吧,」韓震倒是順着她,「我陪你一起睡。」說完往前一撲,連人帶被一起摟住便往床上躺倒……

*

皇宮是秘密最多的地方,卻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慈寧宮裏發生的事情,不需半日便傳遍了後宮。

雖則許多人根本不清楚其中內情,但端妃惹怒了太后,要被杖責,卻被今上及時阻攔就走,這幾個要點總是不會落下。

聽者心思各異,羨慕端妃受寵者有之,感慨今上雄風者亦有之。

後宮中的女子,一生中唯一能盼望的也就只有皇上一個人了,是以明知道他眼下只看重端妃一人,還是忍不住主動示好。

她們彷彿不約而同的打探了端妃最吸引皇帝喜愛的特點,然後——

韓震下朝回到御書房時,見到桌案上擺了一隻燉盅。

「陛下,這是梁修媛親手為陛下做的糖蒸酥酪,說是陛下下朝時若是餓了,正好填填肚子。」齊達章見到他疑惑的眼神,主動上前解釋道。

韓震沒去動它,坐下看了幾份奏摺,約莫過了兩刻鐘的功夫,抬頭想叫人傳候在書房外面的大臣,卻見齊達章端著托盤進來,「陛下,德妃娘娘給陛下送了蓮子芡實粥來,還說國事繁忙,請陛下多注意休息,別太過操勞。」

待他花了半個時辰分別會見了梁太師、戶部尚書與兵部左侍郎之後,才想着起來活動活動筋骨,便見齊達章又端了托盤進來。

「這回是誰?」韓震不耐煩地問道。

「回陛下,是柳美人差人送來的人蔘雞湯,她還留話說自己知道錯了,她現在非常慚愧,不但沒能幫助陛下分憂,還反給陛下惹了麻煩,當真十分抱歉,請陛下一定要原諒她。現下她身上有傷下不來地,不能親手給陛下燉湯補身,將來好了一定補上。」

韓震抽了抽嘴角,大手一揮,指向窗邊的月牙桌,「放那兒去。」

不單柳美人的人蔘雞湯去了窗邊,連帶之前的兩份也都一同發配邊疆。

可是,還沒等他翻開下一份奏摺,便聽到大殿上腳步再起。

這回他也懶得問了,頭都不抬,直接往窗邊指了指,那腳步聲便跟着拐了個彎兒,往窗邊去了。

「陛下,這是淑妃娘娘命人送來的,她說自己平日裏葯膳吃得多了,無師自通,所以親手給陛下做了涼粉草葛根湯,能緩解陛下伏案過久,造成的肩背酸痛。」

韓震將奏摺往桌上一扔,偏頭看看窗前那一排四個,高矮胖瘦不一,質地花色各異的燉盅,然後拍案而起,「擺駕鹿鳴宮!」

他不單自己過來,還連着整個御書房都搬了來。

鹿鳴宮後院的東配殿安排給了伽羅起居之用,韓震就佔了西配殿當書房,他還命人在他的書案旁給巧茗擺了一張書案,每日他批示奏摺之時,便要巧茗坐在那裏陪他。

巧茗倒是不愁無事可做的。

太后要她抄寫一百遍《女戒》,她算了算時日,安排好每日抄五遍,二十天時間便能完成,還比太后要求的提前十天。

不過,《女戒》篇幅其實甚短,便是慢慢的寫,五遍也用不了一個時辰,韓震每日批閱奏摺的時間卻鮮少低於三個時辰。

巧茗收了筆,將抄好的字帖疊好,便將手兒伸向了桌角處高高摞起的書冊。

自從那日被韓震從慈寧宮救回之後,巧茗便生出一些與從前完全不同的心思。

他為了她都快把自己說成荒|淫無道的昏君,要說不感動絕對是騙人的。

巧茗還不僅僅是感動,她還有些心動。

這些天,韓震不在的時候她總是不自覺地想起他,而且每次一想到他還會微笑。

之前,巧茗總是覺得,他是皇帝,她是嬪妃,那麼只要順着他心意討好,多少在他心中占些分量便好。

可是因為這分心動,那些許的心動便不能滿足她了。

既然韓震曾說過,有了她,旁的女人都不能入他的眼,那麼,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韓震也對自己十分動心呢?

兩個互相動心的男女應當做些什麼,巧茗完全沒有頭緒。

前世里,她入教坊司的時候年紀還小,在這方面完全沒開竅,進了教坊司之後,學的都是迎來送往的那一套,根本不適合眼下的狀況。

巧茗思來想去,終於想出來一個自以為極妙的主意。

那便是讓阿茸幫她搜羅來風月話本,看看那裏面的才子佳人都是如何花前月下、心心相映。

阿茸辦事倒是很利落,前天吩咐下去,今天一早便捧了十幾本來。

巧茗看著書名挑揀,決定先讀這本《絕世寵妃》。

同樣都是做寵妃,應當能學到不少東西。

結果,看了沒幾頁,便發現這書和她想的相去甚遠。

書中的女主角名為寧妃,入宮多年備受冷落,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在斗篷下穿了紗衣,帶着煲好的湯水去到御書房,送上補湯,也送上自己……

結果行至緊要處,遇有自己的祖父,當朝的宰相大人不顧阻攔,硬闖御書房。

慌忙間,寧妃被皇帝塞進書案之下……

書中描寫甚為火辣,巧茗看得臉紅心跳,一壁感嘆原來宮人內侍看得都是這等充滿激情的書籍,一壁又忍不住繼續往下看。

正看得投入,手中書冊忽然被人抽走。

她側頭一看,韓震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邊。

「還給我。」巧茗想着那書冊之中的內容,實在羞於讓他知道,伸手便去搶奪。

韓震個子高她一個頭,長臂上伸,巧茗踮起腳尖頻頻跳起也夠不到,韓震卻輕輕鬆鬆兜個圈背對她,將書冊拿到眼前,朗聲念道:「宰相大人年事已高,耳聾眼花,並未注意到皇上面色泛紅,然而不知何處忽地一聲巨響,桌案應聲而倒。『刺客!有刺客!』宰相大人慌忙上前護駕,卻見到了自己的乖孫女……」

「陛下,不要念了。」巧茗總是夠不到,心裏起急,在他背後捂著羞紅的臉兒嚷嚷道。

「好,我不念。」韓震從善如流,將書冊合起,交還給巧茗,「愛妃想要試試看么?」

聽了這話,巧茗直接捂住了眼睛,看也不敢看他,口中喃喃自語,「不,我不要,我只是隨便看看。」

「陛下奏摺批閱完了嗎?還是快點回到桌前做正經事吧。」她推着他往回走,「我去給陛下做些點心。」

本以為這樣便逃離了尷尬,誰知道韓震吃點心的時候非要坐在她的座位,將翻看那些話本當做消閑。

「每本都很有特色,」末了,韓震這般評價道,「如果巧茗也喜歡,我們倒是可以學上一學。」

沒想到他們的想法不謀而合呢!

巧茗笑着點頭答應。

直到她翻完了所有的話本,才明白過來,韓震想學的與她實在大相徑庭。

難不成他最喜歡的就是……那個?

巧茗有些氣餒,將整張臉埋進書冊里,在油墨散發的香氣中盤算著,難不成她要去找些圖冊來學?可那圖冊,她怎麼好意思去問旁人要呢!

禁足的日子過得平靜又溫馨,時間不經意的便從指間全部溜走。

四月十六,巧茗正式解了禁,當天下午便收到太師夫人遞來的帖子。

算一算,太師府里的自己七七已過,倒也是時候將韓震之前安排的事情辦起來。

巧茗便回了帖子,請蕭氏翌日進宮一敘。

韓震同她說過,兩人先見見面,增進一下感情,正式認乾親的時候,他準備大張旗鼓的辦一場宴會。

寫好的帖子交給跑腿的小太監送出去,巧茗撐著下巴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命流雲走一趟翠微宮傳話,「就說梁夫人明日進宮來,如果梁修媛方便的話,就過來大家一起聚聚。」

或許巧芙不是她後來至親的那個巧芙,但她還是決定對她好,就算回報那些年巧芙對她的照顧。

27、

巧芙收到口信時並未應實。

太師夫婦認端妃為義女的事情早已宣揚開來,她又怎會全不知曉。

若說心中分毫不怨,那絕對是在騙人。

當初她重生回來,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如何改變家族未來的厄運。

當然,這其中並非完全沒有私心,畢竟只有梁家不出事,她自己才能避開沒入教坊司的命運。家族與個人,是不能分割開來的。

巧芙花費了許多心思,才說服父親相信自己。又因家中沒有其他適齡的女兒,毅然決定進宮來,亦既是再一次與商洛甫錯過……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怨。

她怨的,是父親的態度。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不再讓商洛甫傳明確的話給自己?

關於這一點,她其實並不是那麼清楚,那種感覺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然後驟然發現事情早已發生了變化。

但,父親到底是為什麼改變了態度呢?

他不再相信自己?

另有計劃不願告訴自己?

還是因為有了端妃?

一個備受皇帝寵愛的義女,確實能比根本不入皇帝眼的親生女兒起更多的作用。

道理明白,卻不能不寒心。

不過,就算她賭氣,故意冷待端妃,不見嫡母,也不能把自己目前的情況變得更好。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道理她早就明白了。

*

因為惦記着第二日與母親見面的事,巧茗這晚睡得很不好,翻來覆去的不得安寧,吵得韓震也難以安寢。

最後還是他實在受不了了,下狠手把她折騰了好幾遍,生生將人累得昏睡過去。

只是,如此一來,巧茗又睡過了頭……

蕭氏到得很早,齊嬤嬤把她迎到次間里坐着,上了新貢的明前龍井和葛粉紅豆糕。

「我們娘娘聽說夫人最喜愛吃的是這種點心,特地親手做的。」

從哪裏聽說並不重要,這些喜好也不是秘密,只要有心,總是能打聽得到,關鍵的還是那份心意。

茶過三巡,巧茗方從寢間出來。

蕭氏是過來人,看着她眼中水潤的媚色,還有那虛浮的腳步,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看來端妃極受寵之說非虛,難怪今上會主動與夫君提議,要梁家認她做乾女兒,給這出身微薄的女子提供一個有實力可以依靠的娘家。

蕭氏與梁興成婚二十三年,生了二女一子,如今兩個女兒都不在了,多一個乾女兒當做補償這種事,對於她來說其實可有可無。

之所以願意應下此事,除了梁興所說的皇命難違,更多則是為了外孫女,伽羅養在端妃身旁,多些人情往來必然只有好沒有壞。

不過,看今上這般寵愛端妃,只怕她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孩子,幸好伽羅只是個女孩子,不會涉及皇位紛爭,不然將來要煩心的事情更多。

巧茗可不知蕭氏這番心思,眼下見到母親,看到她雖然裝扮一如自己記憶中那般雍容得體,面上卻有掩不住的憔悴,鬢髮邊也微染白霜。

可在巧茗的記憶中,蕭氏一直保養得宜,梁家出事時,她明明已經四十餘歲,卻是風韻不凡,看起來甚是年輕,不知情的還以為她不過三十齣頭呢。

如今這般,顯是為了自己早逝而過於傷懷造成的。

她本就心情激蕩,愧疚、欣喜,種種滋味一起湧上心間,眼淚差點兒便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但又不能在蕭氏面前太過失態,只能強自壓制着,攔住了欲向自己行禮的蕭氏。

「使不得,世間哪有做母親的反向女兒行禮的道理。」

「娘娘,這是宮裏的規矩。」蕭氏笑着提醒她。

巧茗反對道:「我不管什麼規矩,既然梁夫人今後是我的義母,在我心中和親生母親便沒什麼差別。」

既然她執意如此,蕭氏便也不再堅持。

兩人坐在榻上敘話,只是,一個是真陌生,一個是不得不扮得陌生,說來說去都是些閑話家常,直到伽羅起床了跑過來,膩著蕭氏說話,才真正有些一家人的感覺。

巧芙進屋的時候,伽羅正向外祖母告狀,「……爹爹在這裏設了書房,可是他不許我進去,他只讓娘進,兩個人關在裏面好久,我等的肚子都餓了他們還不出來,我想進去,爹爹還轟我出來……外婆,爹爹不喜歡伽羅了,他只喜歡娘……」

「這樣啊,書房是大人辦正經事的地方,小孩子當然不能進。」蕭氏撫著外孫女的頭頂,避重就輕道,「而且你爹爹喜歡你娘是好事,要是哪天伽羅的爹爹不喜歡你娘了,那才糟糕,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小傢伙嘟著嘴巴,低頭捏了幾遍手指,雖然不是太理解為什麼爹爹不喜歡娘了就糟糕,但喜歡比不喜歡好這個道理她還是能理順的,便大力的點了點頭,「嗯,當然是爹爹喜歡娘更好!」

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本正經地問蕭氏:「外婆,有了書房就是大人了嗎?」

見蕭氏點頭,立刻雀躍起來:「到秋天楓葉紅了的時候,伽羅就是大人了!」

蕭氏一頭霧水,巧茗連忙解釋道:「我和陛下商量過,打算明年開春正式給伽羅請傅母開蒙,因此決定提前半年先讓她習習字,以免到時候不能適應,便想着收拾間小書房給她用。」

「嗯,確實是時候了,娘娘想得很周到。」蕭氏贊同著,不免也有些感慨,「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伽羅都三歲了,馬上就要開始念書了,想當初她剛生下來,」她兩隻手在身前相對一比,「就這麼一點點大……」話沒說完,就紅了眼圈兒。

有道是母女連心,巧茗不用問,也明白母親是想起了大姐巧菀,或許也有幾分是因為自己……

眼下明知母親為了早逝的女兒傷心難過,卻不能告訴她小女兒就在身邊,當真不孝至極。

巧茗愧對母親,也跟着紅了眼圈兒。

這邊兩個人相對抹淚,那邊伽羅卻是不耐煩起來,小腦袋扭來扭去的,正好看到了站在屏風旁邊的巧芙。

「四姨來了,」她興奮地邁著小短腿啪嗒啪嗒跑了過去,「你又給我帶新衣服來了嗎?」

巧芙故意逗她,「喲,敢情兒你這麼歡迎我都是為了新衣服啊?是不是沒有新衣服,見了四姨就沒這麼高興了?」

伽羅對着手指,扭動着小圓身子,糾結不已。

今天大家說話怎麼都那麼難懂,四姨那次做的衣服好漂亮的,她喜歡,還想要,那跟見了四姨高興不高興有什麼關係?

「可是我喜歡四姨給我做的衣服啊!」伽羅嘟著嘴辯解道。

「可是今天沒有衣服啊,那四姨還是回去了。」巧芙說着轉身便要走。

伽羅年紀小,身為帝姬,打小所有人都捧著,又沒有同齡的小夥伴一起玩,所以半點不識逗,眼看着巧芙走過了屏風,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着急委屈得不行,一扭頭跑回巧茗身邊,抱着她腿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四姨和你鬧着玩呢。」巧茗把她抱到身上,掏出絹帕來給她抹眼淚,「你看,她都回來了。」

伽羅歪頭看看,巧芙果然站在自己背後偷笑呢。

小丫頭也有脾氣,「哼」了一聲就把頭埋在巧茗懷裏不肯出來了。

蕭氏看了倒是欣慰,小孩子委屈的時候找誰,那就是和誰最親,看來端妃待伽羅倒是不錯的。

三個大人伴一個娃娃,又聊了一陣天,趁著天氣晴好,到御花園走了一轉,眼看到了晌午,蕭氏便告辭出宮去了。

午後巧茗無事,想着伽羅心心念念想着新衣服,就和她一塊兒討論著,畫了幾套衣服樣子。

韓震傍晚回來時,看到桌上的圖紙,三件衣裳樣式基本一樣,但是大小尺寸卻不同。

他拿着圖紙看了又看,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是你今天畫的衣裳樣子?為什麼要畫三套差不多的?」

「陛下,這本來就是三件一套的,你看旁邊標註的尺寸,樣子雖然差不多,但是尺寸不同,而且因為穿的人體型不一樣,樣式上也有些許差異。」巧茗忍笑回答。

「那是哪三個人穿?」韓震會錯了意,充滿期待地追問。

巧茗掰着手指數給他聽,「我,伽羅,還有白白。」

「白白是誰?」因為失望,說話時聲音難免帶些怒氣。

巧茗並未察覺到這細微的變化,只管說着自己想說的,「白白是伽羅的那隻小兔子。」

「她什麼時候養了兔子?」韓震更是摸不到頭腦。

巧茗「噗嗤」一聲笑出來,「不是真的兔子,是她的那隻布偶,小兔子布偶,耳朵長長的那個。」見韓震一臉茫然的表情,忍不住抱怨道,「你這個做爹爹的未免太不關心自己的女兒,那可是她從一出生就有的。」

是巧菀姐姐親手縫製的呢。

巧茗在心裏補全了這句話,她還是有些自私,不願意在韓震面前提起旁的女人,便是自家的姐妹也不行。

韓震「哦」了一聲,那聲調向下,顯然是為了表明自己知道了,可看他的表情,巧茗便知道他根本沒想起來白白的模樣。

之前,巧茗就總是覺得韓震待伽羅有些冷淡。他很少主動同伽羅說話,幾乎沒有抱過她,還有許多小小的細節,當時分開看時只當他性子冷些,又或者是個嚴父不擅表達,可眼下一回想,種種事情串聯在一起,就顯得有些異常。

可到底異常在哪裏,巧茗又說不大出來。

天底下的人那麼多,每一對父女都有不同的相處方式,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總不能每個當爹的都像她的爹爹那般,打小兒就愛哄她逗她,她都七八歲了還讓把自己的脖子貢獻出來給她當馬騎。

28、

皇帝陛下是否給旁人當過馬騎暫時不可靠,但他絕對不願被巧茗冷落忽視,卻是絲毫無需懷疑的。

「為什麼沒有我的?」

當巧茗神遊天際時,韓震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巧茗眨眨眼,「陛下也想用我畫的衣裳樣子做新衣服嗎?那我明天便畫畫看,只是,我從前沒試過畫男人衣衫呢,萬一畫得不夠好看陛下可不許不穿。」

自從上次慈寧宮的事情之後,巧茗與韓震說話時便隨意了許多,這會兒嬌嗲起來也十分自然。

本以為,韓震定然會道一聲好。

可是,他反而沉了臉,悶聲悶氣道:「我也要和你們一樣的。」

兩人本各坐了一隻綉墩,說這話時,韓震突然往她身前一湊,幾乎將臉貼在她臉上。

巧茗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不爭氣地紅了臉頰,她小手捂著半邊臉,自欺欺人如此韓震就不會發現她的異樣。

「我也要和你們一樣的。」韓震見她不說話,復又強調了一次。

巧茗捧著臉低頭瞧瞧那張圖紙,再抬起頭來瞧瞧韓震,如此反覆了好幾次,才猶猶豫豫地說道:「這……是襦裙,好像不大適合陛下穿。」

韓震倒是不以為然,直接吩咐道:「這有何難,你們三個也不是完全一樣,不是也隨着人適當改了樣式么,到我這兒就改動多一點,但也能看出來跟你們的是一套就行了。」

「可是……」

巧茗才開口,韓震就挑眉看她,擺出一副強勢威脅、逼人就範的模樣來。

她要說的話難免就滯上了一滯。

但是,這種事決不能因為他的逼迫就妥協!

巧茗吞了吞口水,一鼓作氣道:「可是,顏色也不適合陛下的。」她把圖紙往他面前一推,「我們想着天再暖和一些的時候,一起穿了去御花園曬太陽。所以,為了應上春花盛開的景緻,選了顏色最嬌嫩的芙蓉粉色雪影紗做裙,齊胸裙,這是這身衣裳的主色,為了將這顏色襯得更明媚,上襦選的是本色雪影紗,也就是雪白色,還打算用在對襟兒處滾上與裙子同色的邊兒。」

不是她不肯想辦法改成他能穿的樣子,而是這種配色,不論改成什麼款式,堂堂皇帝陛下也不可能穿得出門嘛!

巧茗覺得自己的道理足足的,所以越說底氣越足,越說聲音越響亮,說完以後微微挑着下巴,覷著韓震,再添補上一句:「都是為了陛下好。」

結果人家根本不領情,「你們穿着一式三件的衣服,一起去御花園賞花曬太陽,那我呢?」

巧茗:「……」

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答了,她們三個女孩子,喔,不對,都被他給弄糊塗了,是她一個女人家,帶着伽羅一個小女娃,再加上個小兔子布偶,平日裏又什麼緊要事做,可不就是吃吃喝喝,再逛逛花園賞賞花,做些手工之類的打發時間,這些女兒家的事情,誰會把韓震這個管理著整個帝國,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算進去呢?

況且,就算他沒有那般忙碌,男人的世界也和女人的截然不同。

在勛貴世家中,難免有些個子弟不是那般出眾,得不到有前程的官職,甚至連閑職也領不上,但也不會窩在後宅里和女人們混在一處。他們可以隨意出門,偌大的京師內城能消遣的地方實在太多,茶樓酒肆,梨園教坊,店鋪林立,甚至還有暗門子的賭坊。出了城,可以玩的就更多,騎馬打獵,登山拜佛,甚至長途跋涉去到其它州縣。

這些事兒,巧茗就算沒見過,聽也聽得多了,唯獨就是沒聽過誰家的男人因為女人裁衣賞花時沒帶上自己而拉長臉鬧彆扭的。

前一刻還覺得韓震和伽羅的父女關係有些怪,但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巧茗便轉了看法:他現下這般模樣還真是像他女兒,像足了他女兒的小孩子脾氣。

韓震見她不答話,那心裏面的不滿又多幾分,「壓根兒就沒想過我是不是?」說着,右臂往她腿窩裏一勾,左臂在她腋下一提,輕輕鬆鬆將人打橫抱起。

話本子將這般姿勢形容為「公主抱」,是男女互動里極甜蜜的動作,也是每個風月故事中必備的殺手鐧。

巧茗不是第一次被韓震公主抱,上次打從慈寧宮回來的時候,一路上他就是這般抱着自己,那時候她雖然害羞,怕被旁人看了笑話,但因為他之前救護自己的行為,心中還是像喝了蜜一般沁着絲絲甜意。

可今天毫無防備地被偷襲,一時間竟是感覺天旋地轉、頭暈眼花,耳中聽得韓震惡狠狠地威脅道:「那我就好好給你加深一下印象。」

不知道是自己心邪,還是他本就故意如此,巧茗只覺那「加深」二字在語氣上明顯比旁的字句重上幾分。

她暈頭轉向地發現韓震正抱着自己往寢間走,晃蕩中,躍過他寬闊的肩膀,還可見到阿茸和流雲站一左一右站在次間門口,尷尬地低着頭,看也不敢看向他們。

「陛下,」巧茗推着他肩頭,「還沒用晚膳呢。」

饒是她不怎麼重視規矩,都覺得如此這般實在出格。

韓震道:「不怕,我會餵飽你。」

只是,兩人說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至於最後到底遵從了誰的意思,那自然是蠻力大的人勝出。

翻天覆地中,巧茗發着抖爬到床邊,將手中抓的圖稿用力往帳幔外拋去。

剛才一路上,她都沒捨得把這花了整個時辰功夫才搞定的東西丟下,現在為了保護它完好卻是不得不丟,不然準保會和床褥一般落得滿是褶皺、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悲慘下場。

迷迷糊糊中,好似聽得伽羅鬧着要進房間找她,「該用晚膳了,我叫娘起來用晚膳。」

跟着是流雲的聲音:「帝姬,娘娘吩咐過不許叫她,帝姬還是自己先用吧,我帶你回藕香閣去。」

「為什麼要回去?」伽羅一聽便不依,「我每天都是在這裏吃的!我吃的很安靜,不會吵到娘睡覺的。」

「帝姬最心疼娘娘我們都知道,可是,一頓飯下來,來來去去伺候的人那麼多,肯定會有雜音,還是會吵到的。」阿茸道。

「喔。」伽羅明顯低落地應了一聲。

外面腳步聲響了兩響便停下,伽羅微微有些疑惑的聲音傳進來,「阿茸姐姐,娘是病了嗎?我進去看看她好不好?」

都說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巧茗這會兒對這說法認同得不行,別看伽羅年紀小,可比韓震這個連飯都不讓她吃就欺負人欺負得徹底的傢伙體貼多了!

韓震發現她分心,立刻加大了幾分力道。

巧茗只覺得自己像是狂風暴雨里的一葉扁舟,不由自主地隨之起伏飄搖,整個世界除了狂肆的暴風和翻滾的巨浪再見不到旁的……

風停雨歇時,天早已黑透。

兩人都累得不想動,流雲和阿茸又不敢進來,所以沒人點燈,屋裏黑蒙蒙一片,只有皎皎月光透過窗格,灑下一地清輝。

韓震擁著巧茗,手指在她光滑的臉頰上滑動,像哄小孩子似的,半是威脅半是利誘道:「給我畫一件跟你們一套的衣裳,端午之後我就帶你去湯泉行宮避暑,不然的話,就把你留在這兒,三個月都見不到我。」

好像誰稀罕見他似的,巧茗在心中哼哼,可這話她不敢說出來,只能氣鼓鼓地扭轉身,拿脊背對着他。

才不跟不講道理的傢伙說話!

韓震倒似毫不介意她的反應,只熱情洋溢地貼上來,從後面抱住她。

巧茗一扭肩膀往床里蹭了蹭,離韓震遠遠的,他則再次貼過來。

如此她跑他追,三番幾次之後,巧茗小臉兒幾乎貼到了牆上,再沒處可躲。

韓震拽著被子把她翻過來,一雙桃花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毫不放鬆地追問道:「好不好?」

巧茗嘟著嘴,不情不願道:「好吧。」

她才不是向惡勢力屈服,她也不是不能跟他分開三個月,她只是想去避暑。

湯泉行宮她前世幾乎每年都去。

皇帝往行宮避暑,梁興身為太師勢必要隨御駕前往,巧茗作為家眷之一自是沒少沾光,她甚是懷念那裏的山中風光,鮮美的食物,還有熱氣騰騰的溫泉水。

既然韓震非要穿一身芙蓉粉的衣裳招搖過市,又不肯聽人勸阻,那她也不當那不討人喜歡的「諫妃」,只管隨他心意,讓他貽笑大方好了,犯不着讓這事兒影響自己去享受的好機會。

*

梁太師夫婦與端妃娘娘正式認乾親的儀式安排在四月二十八,韓震做主邀約了勛貴大臣與內外命婦們前來觀禮,甚是鄭重其事。

巧茗當眾給梁氏夫婦敬了茶,又收下兩人遞來的紅封,正式改口稱呼他們「父親、母親」。

之後的宴會按照規矩分了兩處,韓震帶着勛貴們在奉天殿,巧茗則與內外命婦們在鹿鳴宮。

皇帝親自給太師府與端妃牽線搭橋,盛寵加身,連纏綿病榻多時的太後娘娘今日格外賞臉,親自前來。

開席時,太后自是坐在首座。

巧茗與德妃一左一右,分坐在太后兩側。

德妃如今孕期已滿三月,這消息也正式在宮內宮外宣佈開去,只是在繁複的冠服之下,看不出是否顯懷,倒顯得與平常人無異。

巧茗左手邊擺了一張小桌,乃是專為伽羅準備。

蕭氏與巧芙坐在左手第一桌。

柳美人還在禁足不能前來,卻也派人送了賀禮。

淑妃稱病沒來,但其娘家永昭侯府的人卻都來了,侯夫人喬氏帶着小女兒顧恬坐在右側第一桌。

顧恬今年七歲,長得粉妝玉琢,一直抿著嘴笑得甜甜的,特別討人喜愛。

伽羅還是第一次見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小孩子,因而格外好奇,整個宴席期間,一直瞪圓了眼睛,好奇地打量顧恬。

被如此毫不掩飾的目光注視着,想不發現也難,不過顧恬在進宮前被自家娘親耳提面命了好幾日一定要聽話,不許亂說話更不許亂動亂跑,所以只能乖乖坐着,不時眯着眼睛向伽羅回以一笑。

巧茗見了,便低頭問她:「伽羅想不想去跟恬姐姐一起玩?」

伽羅立刻笑着點頭:「想。」

於是,巧茗挑了幾樣點心,用小碟子裝了,遞在伽羅手裏,「伽羅端著這個過去請恬姐姐一起吃,好不好?」

伽羅似乎不是太能理解如此做法與自己那小小心愿的關聯,不無疑惑地嘟起嘴來看着巧茗。

「伽羅還記得娘之前跟你說的分享嗎?」巧茗問道,見伽羅點了點頭,便繼續耐心解釋道,「你去和恬姐姐分享好吃的,就是向她釋放善意,如果她肯接受,就說明她接受了你的善意,並不排斥和你交朋友,你就可以趁機邀請她一起玩了,對不對?」

「那她會不會不接受呢?」伽羅聽懂了,立刻舉一反三,鼓著臉頰問出心中疑問。

人生中第一次主動結識朋友,難免會有膽怯,巧茗鼓勵她道:「你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她肯不肯接受,如果你過去問了,她有一半機會接受,也有一半機會不接受,對不對?可是如果你就坐在這兒不動,那等會兒宴席散了,她回家去了,你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是不是?」

伽羅低着頭琢磨了一陣,忽地揚起臉,毅然端起小碟子,在奶娘的護航下,啪嗒著小短腿跑下台階,來到顧氏母女那桌前,小手兒豪邁地沖着顧恬一戳:「恬姐姐,吃糕糕!」

她奶聲奶氣的聲音和動作一般豪邁,原本正在說話的太后和蕭氏停了下來,還有正吃着東西的德妃和巧芙,幾人一起扭頭往這邊看。

顧恬立刻警覺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小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在伽羅三歲的思想里,接受與喜歡是相同的意思,眼前這個**姐不肯吃自己的糕點,也就是不喜歡自己。她再小,也知道旁人不喜歡自己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情。

「糕糕好吃,甜的,娘給我做的。」伽羅皺着眉,水汪汪的桃花眼萬分誠懇地看着顧恬,執着地強調道,「我娘做的東西最好吃了!」

娘說了,如果她肯吃自己的東西,就是喜歡自己,所以一定要讓她知道這點心有多好吃,「我爹爹就只吃娘做的東西!」

可是,顧恬一點也不為所動,甚至搖頭還搖得更用力了。

伽羅急壞了,她說的都是實話,對方為什麼完全不相信呢?她乾脆把碟子往桌上一擱,抓起一塊牛乳蜜糖千層糕就往顧恬嘴邊送。

顧恬還捂著嘴呢,伽羅於是用空出來的那隻手去扒她的手,「你嘗嘗,嘗嘗就知道好吃了。」

顧恬到底大了她四歲,力氣自然也要大上許多,伽羅當然不可能如願,拉扯之間,糕點不小心脫了手,「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伽羅可憐兮兮的目光就定在摔得糊成一片的糕點殘骸之上,嘴角漸漸向下,終於「哇」地一聲,飆出淚來。

顧恬見帝姬哭了,疑心自己是不是闖了大禍,又慌又怕,也跟着一起哭了起來。

這一哭呢,自然顧不上捂嘴,於是乎,眾人便見到在那因為嚎啕大哭而張開的粉嫩小嘴裏,編貝一般玲瓏整齊的牙齒正當中,赫然缺少了兩顆。

原來是小姑娘愛漂亮,不願意被人看到自己沒了門牙,所以才固執地不肯吃伽羅給的點心。

大人們只覺這般童趣委實可愛,紛紛笑了起來。

喬氏解手回來,還沒入座,遠遠看到的就是這麼一番孩子哭,大人笑的奇怪情形。

顧恬臊極了,見到自家娘親回來,再也顧不得什麼規矩,站起來跑過去,抱住喬氏的腰繼續哭。

巧茗已經走下來把伽羅抱了起來,一壁用絲帕擦她哭時揉在臉上的糖粉,一壁輕聲哄著:「不哭不哭啊。」

首戰不利,伽羅扒著巧茗的肩膀訴說委屈,「姐姐不喜歡我。」

「不是的,恬姐姐是因為在換乳牙,所以不想張開嘴被人見到,不是因為不喜歡你。」

然而伽羅傷心至極,沒那麼容易被勸服,「糕糕都掉在地上了,娘給我做的,嗚……」

難不成最傷心的不是因為誤以為顧恬不想和她交朋友,而是為了那塊糕點?

巧茗憋著笑,往地上撇一眼,繼續好聲哄勸道:「不就是一塊牛乳蜜糖千層糕么,娘再給你做啊,想吃多少做多少。」

「嗯。」伽羅點頭,張開一隻手掌依次屈起手指,又張開另一隻手掌依次屈起手指,再怔怔地盯了兩隻手一會兒,才道,「要十塊,伽羅每次吃兩塊,一天吃三次,還剩四塊,兩塊給爹爹,兩塊給娘。」

前面是巧茗給她立的規矩,小孩子吃得多長得快,但又不能無節制的吃,所以每次吃點心的時候最多只許她吃兩塊。至於後面那一半,沒人教,是小孩子天然的孝心。

另一邊,喬氏也從顧恬那裏問清楚了來龍去脈,牽着人回來給伽羅賠罪。

「我不是想弄哭你的。」顧恬手掌攏在臉頰兩旁,悄悄沖着張大嘴,「看到了嗎?我掉了兩顆牙,很醜的,大家都看我,我就不好意思張嘴了。」

七歲的孩子說起話來條理自是十分清晰的,伽羅很容易就聽懂了,十分自然地問道:「姐姐為什麼掉了牙齒,是生病了么?」

「不是病,等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也會掉牙的。」顧恬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

伽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牙齒,又問:「姐姐疼么?」

顧恬搖頭:「不疼的,就是不好看,吃東西有點費勁兒,跟我奶奶一樣……」

小孩子們,哭鬧容易,歡笑更容易,幾句話的功夫兩個小傢伙就混熟了。

顧恬在家裏排行最小,今天終於有了個小妹妹,親愛得不行,拉着伽羅的手帶她玩,吃糕餅時伽羅鼻尖蹭了餅渣,顧恬還找出手絹來幫她擦掉,儼然一個體貼入微的好姐姐模樣。

女人們的宴席不吃酒,看看歌舞聊聊天,很快便散了。

蕭氏今天也算主人家,陪着巧茗一些送走了客人們,又留下陪她說了一陣話才告辭出宮。

巧茗站在院子裏看着宮人內侍們收拾打掃,那種好像做夢一般的不真實感又自心底升騰而起。

她有些不懂韓震到底在想什麼。

她不會天真到以為三年後韓震動梁家是一時興起。

韓震登基時還不到四歲,先帝指派的四個輔政大臣位高權重,向來是少年天子的心腹大患。

在梁家之前,天啟五年,司空謝志榮便成為最先遭殃之人。

那時巧茗還未出生,這些事還是後來在教坊司時聽人談起,那是太皇太后的手筆。皇帝年幼,不得不依賴輔政大臣,卻又殺一儆三,藉機敲打梁興等三人,莫以為天家只剩孤兒寡婦便猖狂不知收斂。

如是想來,或許從那時起就註定了梁家未來的悲劇。韓震是太皇太后親手教養撫育長大,言傳身教之下必然會深受影響,成年親政后,羽翼全豐時,將輔政大臣們一一斬除顯示早已既定的路線

那麼,眼下他唱的又是哪一出呢?

今日的事情,不光抬高了巧茗的出身,也等於也等於將梁家與天家的關係拉得更近。

如果他最後終歸是要對梁家下手,那又何必在此時多此一舉呢?

難不成這一世,他沒有這種打算?

如果是,又是什麼原因促成了如此改變?

29、

隔日,也就是四月三十,蕭氏再次遞貼入宮。

雖則盛寵加身,但外命婦這般頻密的與後宮來訪其實並不適合,何況再過三日既是初三,也就是蕭氏每月都會進宮探視伽羅的日子。

然而旁的人或者不知道,或者不記得,巧茗卻是清楚明白的,四月三十是伽羅的生日,同時也是長姐巧菀的死祭。

因為與生母的忌日衝撞,伽羅從出生至今一次生日也未曾慶賀過,就連抓周之禮也免去沒辦。身邊的乳母宮人就算知道這日子的,也沒人敢輕易提起。

在巧茗心中,巧菀的死雖然令人惋惜,但人去了便是去了,最重要的還是身邊活生生的人,雖然不便為伽羅張羅慶祝,但還是命小廚房下午加餐時做一碗長壽麵,再煮上幾個紅雞蛋,好歹是三歲生日的正日子,總要意思一下。

伽羅是個挑嘴的,薄薄澆了一層鹵的壽麵她不愛吃,紅雞蛋看着紅撲撲的人人喜愛,吃起來卻淡而無味,和一般的白煮蛋其實無甚區別,她一邊吧唧了一口,便嘟起小嘴耷拉下臉,抬頭四處瞧瞧,卻發現桌上並無其它吃食,更添幾分鬱悶,只望着巧茗滿眼希冀道:「可以換旁的么?」

這本來也就是個象徵,她既已各吃過一口,巧茗便也不再強迫,命人端了下去,換上伽羅愛吃的甜軟糕點。

蕭氏進來時,正好看到琵琶端着裝了壽麵與紅雞蛋的托盤走出去,便知道巧茗私下給伽羅過了生日,心裏面倒是有些感動。

她雖也覺得外孫女從來不能慶賀生辰是受了委屈,但人養在太後身邊,一切的事情都是太后做主,沒有她指手畫腳的餘地。

如今這端妃倒是有心。

蕭氏前兩次進宮來,看着伽羅和巧茗的互動,便知道平日兩人相處得極好,小孩子么,雖然都單純不經世事,卻最是心中清明,誰真心對她好,而誰她不好,全都知道,半點糊弄不來,是以也對巧茗生出些親近之意。

她給伽羅帶了個長命鎖當做禮物,純金的項圈當中一鎖,式作海棠四瓣,瓣梢鑲紅寶石各一粒,鎖下綴著一排金鈴鐺,走動時能聽到清脆的叮鈴之聲。

伽羅感覺十分新鮮,在屋子裏跑個不停,開心得嘴都合不攏。

巧茗見蕭氏眼下泛青,雖是用細膩的香粉遮掩著,仍能看出淡淡痕迹。

她二人如今到底與親生母女不能相同,不好直言相詢,只能先不著痕迹地向蕭氏說起自己的事情,「前日大抵太過熱鬧,夜裏興奮得睡不着,昨個兒皇上又說起去行宮避暑的事情,盼望得又睡不踏實,早起一看,眼底都青了,嚇得我。母親你看。」

說完對着窗扇的方向微微仰起臉,像小女兒撒嬌一樣拉着蕭氏看她面色。

「哪有,我看你好的很。」蕭氏順嘴便接了下去,「我昨晚也是睡得不踏實,一直做夢,夢到……」

她嘆了一口氣,沒有說下去,畢竟是去了多年的人了,也怕在巧茗面前提起觸人家的霉頭。

那畢竟是自己的親姐姐,巧茗自然不會介意,垂眸道:「可是夢到敬妃姐姐?」見蕭氏點了點頭,又道,「我知道的,今日是伽羅生辰,也同樣是敬妃姐姐的忌日,母親可是惦念著姐姐?」

蕭氏見她主動提起,便也沒了那麼多的顧忌,「可不是,夢到巧菀,還有那個和你同名的小妹妹。巧菀拉着她一直追着我,不停說話,可我就是聽不清她說的到底是什麼。醒過來以後,我這心裏頭就一直慌慌的沒有着落,便想着進宮來,若是方便,最好能去她從前住的地方……看看。」

若是能稍事祭奠則是更好,但這畢竟是皇宮,私下燒祭不合規矩,所以不能由著性子來,更不好給巧茗多添麻煩。

巧茗立刻道:「既是這樣,不如我陪母親一起去。」

巧菀住的甘棠宮一直空着,過去走走看看又不是什麼難事,若是連母親這點小小心愿都不能幫她完成,實在也太過不孝。

「我派人去稟了巧芙姐姐今日母親進宮的事情,她等會兒也要過來看您的,我們三個可以一起過去。」

認親時敘過年紀,巧芙生辰是天啟三年冬月初七,林巧茗么,據阿茸那時告訴自己的,則是天啟四年三月十六,所以兩人掉轉了稱呼,從以前依份位相稱,改做按年紀稱呼,巧芙為姐,巧茗為妹,不然,巧茗這邊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有道是說曹操,曹操到。

巧茗話音才落,便見到簾櫳一挑,巧芙笑盈盈地走進來,不過她看到蕭氏神色不大暢快,眼珠子一轉就想明白緣由,立時機靈地斂了笑意。

蕭氏是個合格的主母,這不過表現在不苛待甚至算計庶齣子女,面子上一碗水端平,物質上該有的絕不少了他們的,甚而在議親的時候能憑着良心給他們尋找良人,不挖坑給他們跳便是。

但若要她像對待親生兒女那般去對待庶齣子女,她自問是做不到,也沒有那個必要。

所以,蕭氏也從來沒指望人家能以自己的悲喜為第一要務,先時見巧芙笑着,倒也沒什麼不滿意,但見她立刻換了表情,也不過覺得她知趣而已。

三人吃過茶點,叫來崔氏陪伽羅玩耍,便一同前往甘棠宮。

甘棠宮乃西六宮之首,與鹿鳴宮隔着一整個鳳儀宮,若論距離,其實並不甚遠,但等閑是不可能取道從皇后寢宮前穿過的,所以必須得從後面繞路,這一繞,至少多上三盞茶的功夫。

好在天氣晴好,暑熱又還未來到,慢慢走着倒也不覺疲累。

只是沒有想到,有人比她們到得還要早。

跨進甘棠門,繞過琉璃影壁,便見到院西大樹下,七個人,三男四女,圍着鐵皮桶,手上拿着金銀衣紙,不時拉起鐵皮桶蓋,放入衣紙,又迅速將桶蓋合攏,以免煙氣高升,叫外面的人看出端倪。

巧茗眼尖,認出那四個女子正是巧菀留下來,也就是之前近身侍候伽羅的四個蓮,被她懷疑別有所圖的蓮心和蓮葉自然也在其中。至於那三個男人,年紀都約莫二十上下,看穿着是內侍,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想來多半也是舊日服侍巧菀之人。

正對院門方向的那名內侍瞥眼間見到有人進來,也不管來者究竟何人,立刻抄起身旁一盆水澆進鐵桶里,火苗「撲哧」一聲熄滅,只留下焦黑的衣紙殘骸。

待到蕭氏她們走得近了,那人便帶頭上前來請安。

「夏玉樓見過夫人,多年未見,夫人可還康健?」

蕭氏自是認得他的,和氣地回答道:「我很好。」偏頭向巧茗和巧芙介紹,「這是從前在你們大姐姐跟前的內侍總管,夏公公。」又向夏玉樓說明了巧茗與巧芙的身份,待夏玉樓見禮請安后,才詢問道,「你可好嗎?後來去了那一處當職?」

夏玉樓道:「回夫人,先是去了內官監,後來義父出事,便再轉去直殿監。」

蕭氏嘆氣道:「你義父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也無需太過掛懷,至於你自己,雖然直殿監聽起來名頭不響,卻也因此是個平安的地方,我現在是真正明白了,人呢,旁的再如何好都是虛的,還是平平安安最重要。」

巧茗從前經常跟着母親進宮,可惜那時年紀太小,對姐姐身邊的宮女倒是還能留些印象,可對這甘棠宮的內侍總管卻是半點記憶也無。

她好奇地打量夏玉樓,見他容貌甚是出色,雖說不如韓震那般雋美,但倒也不輸給梁芾和顧燁,或許因為還年輕,身板仍挺直,並沒有因為經常卑躬屈膝、點頭哈腰而留下直不起腰的感覺,至於氣度么,看着也不錯,不像有些太監臉上常年帶着獻媚之色,反倒是一本正經,甚是正直的模樣。

只是身上穿的乃是最普通的太監服飾,墨藍的袍子上半點補花也無,一看便知品階極低,腰牌上更是只刻着供職處與姓名,顯然沒有職銜,只是最底層的小太監。

而直殿監主司灑掃之事,其中最底層的小太監平日做的自是執起掃帚掃地的粗活。

他從前既是能在大姐姐處當上總管,想來是有幾分本事的,如今落到這般境地,倒也當真令人惋惜。

不知他義父是何人,又出了何事,竟連累他至此。

那夏玉樓經過些風浪,聽蕭氏如此說,當即點頭應是:「夫人說得極是,如今我過得簡簡單單,心中無甚掛礙,倒是極舒暢的。」

他地位雖低,但架不住梁家顯赫,稍有風吹草動,宮中人便能知聞,所以也是聽過梁家小女兒之事的,因而勸慰道:「五姑娘的事情……夫人還請節哀。」

不節哀又能如何呢?蕭氏並非想得開,只是明白道理,就算兩個女兒都去了,她還有丈夫與兒子,萬沒有不好好保重自己的道理,「你放心。」

她拍拍巧茗手背,「陛下給我找回來一個好女兒。只是昨晚夢到敬妃,所以今日帶着她們過來瞧瞧。倒是你們,怎麼這樣大膽,幸虧來的是我們,換做他人,你們可要受罰的。」

夏玉樓低低一笑,「每年今日都來的,只今次撞見了夫人,可見我們運氣極好。」又不無自嘲道,「再罰也不過是皮肉苦罷了,像我這般的,也沒有什麼降職一說。」

另外兩名太監也跟着附和他。

至於四個蓮,面上的顏色可就好看了。

她們是侍候帝姬的宮人,名義上自是歸伽羅管,但伽羅年幼,在她能夠主事前,巧茗就等於是她們多半個主子,能掌她們生死前程。

這番道理,原是不用人教也應會的。

蓮心那日一時想得岔了,出言不遜,自知得罪了巧茗,之後便與蓮葉一起被喝令不許接近帝姬。她不知道真正的緣由,只當巧茗不喜了自己,就差一個名正言順的罪名便能將自己發落掉,因而現下格外害怕。

蓮葉自然也怕,但她到底比蓮心大一歲,人成熟些,也就更鎮定,低眉順眼地向巧茗解釋道:「娘娘,我們幾個人,都是從前在敬妃娘娘身邊伺候的,敬妃娘娘她性情溫厚,待我們極好,所以,雖然她如今人不在了,我們還是希望能表示一些心意,希望娘娘不要見怪。」

巧茗微微一笑道:「懷念舊主,也是人之常情,說明你們並非見利忘義的涼薄之輩,我自是不會責怪。只不過,在宮裏面,還是小心些好,就像母親剛剛說的那般,今日萬幸,撞見你們的是我們,不然你們少不得要吃苦頭的。」

「娘娘既是如此說,顯然也明白我與蓮葉姐姐待敬妃娘娘與帝姬的心,」蓮心忙道,「請娘娘原諒我上次,讓我們回到帝姬身邊……」

「你別說了!」蓮葉小聲喝止道,「娘娘的安排自是有娘娘的道理,你現下這般說,倒顯得我們來祭祀敬妃娘娘別有所圖似的。」

巧茗派人盯了她們兩個一個多月,每日得到的回報都是兩人安安生生地待在鹿鳴宮裏,並未四處亂走見人,也沒見有任何書信往來,早就漸漸打消了她們與外人勾結的懷疑。

如果說是她們自己謀算伽羅,又確實如韓震所說的那般,伽羅出事,最先倒霉的便是她們自己,於情於理都說不大通。

只是出於謹慎,才未曾撤銷之前的命令。

如今得知她們每年都在巧菀忌日時冒險拜祭,顯然甚是忠心,連最後一點懷疑也打消了去,便開誠佈公地講了那日事由,「我當時也是擔心帝姬安全,正在火頭上,現下看來,卻是錯怪了你們,既是如此,從明日起便恢復如常好了。」

蓮葉與蓮心自是忙不迭跪地道謝。

站在院中敘話不免有些傻氣,眾人便移近屋內,可甘棠宮久無人居住,一應傢具器皿雖然都保持着原樣,卻全都覆著白布。

蓮心搶上前揭去坐榻上的,請巧茗等三人安坐,一轉身看到阿茸與流雲兩個,才想起自己逾越了。

需知在宮裏頭當職,不怕你不安分守己,就怕你不安分守已被人看出來,所以該端盤子的就不能倒茶,該伺候帝姬的就不能往娘娘身前湊,不然會惹得旁人對自己生出忌諱。

蓮心無心搶活干,搶出頭,她只是被巧茗冷了一陣,心裏不安樂,如今反省得有些過頭,從不服氣改成上趕着討好,才失了分寸。

人吃過一次虧,多少總會長些教訓,她這會兒便怕端妃才放過了自己,又惹得對方身邊的大宮女看自己不順眼,可當着主子們的面,又不好找她們解釋。

正發着愁,忽聽流雲道:「走了一路,夫人與兩位娘娘都渴了吧,我去看看能不能燒點水來,可好?」

得了應允后,轉向蓮心:「麻煩蓮心姐姐過來幫幫我吧。」

這一來便化解了蓮心的尷尬,表示她剛才不是搶著表現,而是在幫忙,蓮心感激不已,哪裏會說半個不字,立刻眉開眼笑地跟着流雲出去了。

夏玉樓帶着那兩名太監在樹下挖坑將衣紙灰燼深深埋起,之後才進到屋裏來。

因着蕭氏想念女兒,話題一直圍繞着甘棠宮從前的事情打轉,因而巧茗和巧芙都插不上嘴,也就只能靠着夏玉樓與三朵蓮陪她聊著。

直到傍晚,眾人才散了去。

蕭氏臨走前,拉着巧茗的手道:「若有機會,就扶持夏玉樓那個孩子一把,他知書識禮,人也聰明能幹,落得去掃地干粗活的下場確實可惜了,我看他嘴上雖然不明說,卻也是耿耿於懷的。」

巧茗便趁機問出先前的疑惑,「母親,他既是有能耐的,先前又在大姐姐

身旁做到總管這般高位,就算大姐姐不在了,十二監或者各宮裏,總有能看上他的,怎麼會……」

「還不都是因為他的義父,」蕭氏道,「他義父夏春山原是內官監的掌印,當時有人密告,說是在採辦器物時做手腳,多年下來,貪在自己口袋裏的錢財足有上百萬,經查實之後,便給斬了。夏玉樓倒是清白的,沒有參與其中,但因着這個關係,也無人願意再用他。」

她說到此處,心情比之前平復了許多,便多了幾分理智,改口道,「還是算了,你在宮裏也是如履薄冰的,還是不要攙和這些事的好,那直殿監的活計,就如我之前所說,雖沒什麼前程可言,但好歹踏實平安,世上不平的事那麼多,哪裏樁樁都管得了。」

巧茗便又心情激動地感激母親為自己着想起來,把夏玉樓的事情完全忘在了腦後。

*

翌日初一,是嬪妃們上慈寧宮給太后問安的大日子。

說起上來,巧茗封妃雖有兩月,卻陰差陽錯的,先是太後身體抱恙,后是她自己被禁足,此番才是第一次趕上這日子。

她特意起了大早,梳妝打扮妥當,便帶着阿茸一起前去。

大抵因為實在太早,到慈寧宮時太后還沒起來,偏殿裏只有德妃在等著。

兩人便在一處隨意聊些話題,說來說去三句不離伽羅與德妃肚子裏的孩子。

德妃因着孕吐,食慾不佳,臉色不好不算,還清減了一些,可肚子卻早早顯懷,圓突突地鼓出來,像在衣服里綁了個包袱。

她見巧茗一直打量自己的肚子,便拉了她手去摸。

「會動嗎?」巧茗依稀記得巧菀懷孕時自己也曾這般摸過,那時伽羅在肚子裏還會左踹一腳右踢一下的,十分有趣。

「才三個月,還不行,御醫說至少得四個月之後。」德妃笑得一臉安詳,她知道巧茗沒生過孩子,自然不會覺得她不懂這些有什麼奇怪。

這邊氣氛正融洽,忽聽得殿外有嘈雜聲起,德妃微微皺了眉,巧茗也是詫異有人敢在慈寧宮裏喧嘩,但見德妃並不管,也就跟着一起坐着不動。

可那嘈雜聲越來越響亮,已能聽出是尖著嗓兒的太監在叫罵,德妃再坐不住,叫凝香扶著自己出去看個究竟。

院子正當中,有個太監正揮舞著掃帚大聲喝罵另一個。

巧茗也跟了出來,罵人的那個她不認識,被罵的她卻認得,正正巧便是昨日在甘棠宮見過的夏玉樓。

那揮舞掃帚的太監其實便是無辜涉及了鬼面人之事的喬大石,因為那件事,他不能再去御花園灑掃,雖說慈寧宮顯然是個更好的地方,可他心心念念只想着每月多出來的銀錢,如今斷了財路,又被羽林衛好一頓教訓,滿心有氣沒地兒撒,幾乎天天給同僚找茬。

大家都因他是上司的外甥而忍讓著,也就令得他更是變本加厲。

巧茗不知其中緣由,見兩人明明衣飾相同,明顯是同一品級,並無誰高誰低,那夏玉樓卻只是一味低頭不語,由得對方臭罵,甚至還不時被踢打一下,心中自是有些替他難受,加之更覺得他處境可憐。

太後身邊的呂嬤嬤很快帶了兩名內侍趕到,支持將吵鬧不休的喬大石捂了嘴拉走。

夏玉樓轉身繼續掃地時,不經意見到巧茗與德妃站立在偏殿門前的石階上,便低着頭畢恭畢敬地上前行禮,之後又默默退下做事,就如一般太監見到嬪妃時無異,彷彿昨天根本不曾在甘棠宮中與梁家母女三人暢聊過似的。

太后也被這番吵鬧攪擾醒來,她身邊的人做事甚是麻利,不多時便收拾停當,走了出來。

巧芙與駱寶林也已到了,淑妃卻是常年的稱病不出,以至於巧茗至今都無緣與其相見。

眾人依次見禮,按序落座。

之後便是聽着太后念叨著天氣轉暖,自己的頭風之症好轉許多,夜裏睡得足了,精神也不錯,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

「不過,哀家還是怕累,不想長途跋涉,避暑之行,我就不去了,你們年紀輕,能去的話就好好玩一玩。」

啟程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十,但後宮中隨行的名單還沒定出來,不過大家心中其實都有數。

淑妃連給太后請安都不行,自然不可能遠行,德妃有孕在身,也不適合舟車勞頓,柳美人又在禁足中,所以能去的也就只有巧茗、巧芙與駱寶林。

太后也向德妃問起這件事,「隨行侍駕的名單定出來了嗎?早些讓大家準備準備才好。」

德妃答道:「我心中有數了,今日回去便寫好了呈給皇上過目。」

「你怎地最近辦起事來比從前拖沓許多?」太后不經意似的問道,也沒顧忌當着眾人是否不給德妃留面子的問題。

德妃倒是並未因此有什麼不快,只是一臉笑意地扶著肚子,「還不都是這個小傢伙給鬧的,吃什麼吐什麼,整個人暈乎乎地沒有精神,想好好的做點事情都難。」

太后略一沉思,道:「我看倒不如找個人幫幫你,月份越大隻怕越不方便,宮務卻是不能耽擱的。」

「這倒是的,」德妃難得有點不好意思,「之前太醫也建議過,說是不宜操勞,可是我覺得姑母與太皇太后當初將宮務交給我打理,是對我的看重,懷了身子又不是生病,哪有這樣便推掉的道理,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你這孩子,叫我說你什麼好。」太后埋怨道,「這有了身子可比生病還更需多注意,你可不能這樣胡鬧,我看啊,端妃是個聰慧能幹的,便叫她從今兒起跟着你好好學一學,等漸漸能上手了,就把宮務都交給她打理,如此你不光能安心養胎,等孩子生下來后也好專心照顧他。端妃,你覺得可好?」

話頭突然燒到自己身上,巧茗實在有些猝不及防,而且她又不知該當如何應答。

打理宮務、統管六宮,乃是行代皇后之責,本是無比榮耀之事,所以她也不難理解德妃即便精神不好,也沒主動提出來要將這個責任交給旁人。

如果太后換個時候如此厚愛自己,她一定立刻點頭答應。

但若是這會兒開始接管宮務,她的避暑之下只怕是要泡湯了。

30、

傍晚時分,紫宸宮迎來了一位出乎意料之外、細想又在情理之中的客人。

德妃不愧是國公府出身的姑娘,即便人在孕中小腹微凸,仍是不失儀態,一襲雪青色的長裙逶迤拖地,蓮步輕移,款款上前,屈膝一福,「陛下萬福金安。」

韓震本正在批閱奏摺,手中的硃砂筆還未放下,見她雖是站直了,一手卻一直撐在腰后,似乎站得十分艱難,不由皺起眉頭,吩咐陳福給德妃賜座。

「可是有事?」

他語氣不起不伏地問道。

若是近來陪伴他頗多的巧茗,一定不會多想,不過,德妃實在太久未曾與他相處,乍一聽這略顯冷淡的音調,下意識便覺得皇上不願見到自己,甚至於厭煩到連稍作掩飾都不願似的。

德妃確實是有正事的,雖不至於因此而感到惶恐不安,但心中難免有些感傷。

他是一國之君,天子至尊,同時也是自己的夫君。

可是,自己有多久未曾看到他了?

一個半月前在慈寧宮,他為端妃而來,兩人甚至連交談都沒有一句。

又有多久兩人未曾單獨相處過?

她清楚地記得,他最後一次到麟趾宮過夜,還是元月里的事情。

後來,他突然生了急病,嚴重得有個多月連紫宸宮都不曾出,還將早朝都取消了,朝中要事皆由太師梁興暫代主持。

德妃幾次前往探視皆被擋回,甚至在太皇太后離宮後生出許多看似胡思亂想的念頭。

她嘴上是說因月份小不敢過早公開,其實只是害怕有什麼暗中的陰謀,所以想方設法保護自己與未出世的孩子而已。

太后的頭風也是在那時候太過擔心而逐漸加重起來。

後來,他又忽然好起來,她們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太后便被今上半強迫着同意宮人出身的林氏為妃,還將帝姬交給她撫養。

那時候,他明明是說林氏出身低,不怕有外戚趁勢壯大,又說林氏無依無靠,只能安心好好照顧帝姬,以此立足。

但一轉眼,這些他自己說過的話,都被他自己親手打破了,親自為梁家與林氏牽線,給她尋找目前來說實權最大家族做靠山,甚至還獨寵她一人……

思緒萬千,不過是一息間的事情,德妃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將隨行嬪妃的名冊交給陳福呈給韓震。

「你身子不方便,只是呈交名冊可以由宮人代勞,又何必親自跑上一趟。」

韓震先是如此說。

然而當他翻開名冊后,原本就稍嫌嚴肅的臉龐更是拉長幾分。

「只有兩個人?」韓震問道,聲音如寒冰一般,任是誰都聽得出其中怒氣。

潔白如雪的紙張上,用工整的簪花小楷並排寫着「修媛梁氏」與「寶林駱氏」,除此之外便乾乾淨淨,再無其他。

德妃輕咬嘴唇,解釋道:「陛下,淑妃妹妹身子弱,經不得路上辛苦;柳美人禁足三月尚未滿期,所以不能隨行;臣妾身子月份尚淺,御醫認為舟車勞頓怕是會動了胎氣,建議臣妾最好不要離宮。」

「端妃呢?」

他果然問了。

她原就覺得旁的人去或不去,對皇上來說可能根本不重要,唯有端妃不同。

如今應驗了,她卻說不清自己心裏究竟是什麼滋味。

羨慕?自己有孕在身,再過上六七個月,或許就會生下今生的長子,明明應當是別的嬪妃都來羨慕自己。

可是,即便對外公開了自己懷孕的消息,皇上卻從來不曾到麟趾宮來探望自己,哪怕一次都沒有。只是按照慣例賞賜了一些補品與金銀,從數量上來說根本比不了端妃隨便某一日得的賞賜。

她到底也是個女人,雖然理智上明知道不能奢望帝王的情愛,但連最起碼的關心與面子都沒有,又怎能不心底酸澀。

平日只是聽聞便罷了,那日卻是親眼見到他對端妃的呵護,與自己備受冷落的情況相比,當真想不自憐都難。

德妃只是不明白,今上從前雖然也並不重欲,但每月總會勻出些日子輪番在後宮歇上一歇。

最早宮中只有她、淑妃與敬妃,每人三日,不多不少,公正公平。

敬妃去了,她與淑妃仍舊是每人三日,不偏不倚。

就算淑妃後來身子壞了,不能侍寢,他還是會去關雎宮,就算起居註上明明白白寫着只是同榻而卧,也未曾短過一日。

去年底新選了三位世家女進宮,因為元月里事情多,還未來得及臨幸誰他就病倒了。

而變化,也正是從他病癒后開始的。

那時他第一個臨幸的便是端妃。

這原本也算不得什麼稀罕事,雖然同是新封的份位,但妃位到底是如今後宮中最高的,最先進幸也是應該。

但,從那之後,皇上便獨寵端妃,幾乎夜夜同房,三個新人沒機會進幸不算,便是她與淑妃那裏,他也不曾前來過一次半次。

真是叫一眾後宮女子對那端妃又羨又妒。

「回陛下的話,臣妾近來身子不適,打理宮務時總是力不從心,許多事情拖延未決,長此以往,只怕影響甚大。太后她老人家知道這個情況后,便建議端妃妹妹接手此責任,端妃妹妹她也是答應了的。」

德妃照實直說,腦海里浮現地卻是端妃那不情不願,又不敢推拒的模樣。

還有,太后單獨對自己說的話,「就算不能雨露均沾,至少也要防備一些事情,她初次承寵時你肚子裏的這個才將將兩個月。我雖然自己沒生過,卻是見過的,說是說懷胎十月,但七星子並不少見,一個不好,說不定她就搶在你前頭了。必須將她留在宮裏,若無事便罷,若是……皇帝不在跟前三個月,有什麼事情發生他也救之不及。」

她當時聽了這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

太后見了,只道:「你覺得我心狠?可她身後還有梁興一派,如今伍國公府尚能與太師府平分秋色,如果她當真再進一步,那這個平衡勢必要被打破。當年我進宮是為了什麼?後來你進宮又是為了什麼?就算你不為自己,不為整個伍國公府,也得為你肚子裏的這個打算。」

天啟一朝,正臨盛世,開國時的烽煙已不再,百姓安居樂業,後宮也是平靜至極的,德妃雖明白這些道理,但入宮后並無與人爭奪過什麼的經驗,雙手乾乾淨淨,心中清清白白,驟然聽聞這些話,難免於心不忍,「姑媽,難道不能有別的辦法么?」

「你心軟,只能害了自己。」太后冷哼道,「遠的也不必說,只說太皇太后,先皇登基時不過六歲稚齡,你以為他憑什麼爭得過那些早已成年的皇子,還不是因為太皇太後手段了得。若是那時候她心慈手軟,稍有懈怠,孤兒寡母的,還不得被人吃的連渣滓都不剩。」

德妃搖了搖頭,把那些干擾自己的聲音全都甩出去,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陛下,我之所以親自前來見您,就是想和您商議關於端妃妹妹的事情。宮務繁雜,交接起來也不是一日半日便能完成的。所以,我想了兩種方式,一個是端妃妹妹此番不去行宮,留在皇宮裏,和我一起整理各項事情,順便學習,如此循序漸進,漸漸上手,將全部責權移交需時可能較長。另一種呢,是端妃妹妹先與隨行前往行宮,這宮裏嘛剩的人不多了,想來事情本身也不會太多,我應付起來也不會太過困難,出行前這些日子呢,我可以先教給她一些經驗,到了行宮那邊,陛下可以讓她先試着管一些事,一開始獨當一面雖然有些難,但也特別能鍛煉人,至於我呢,就在宮裏把各種事項好好整理一番,將來妹妹回來時,移交起來也迅捷些。」

她知道皇上會怎麼選擇,所以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只覺得心中卸下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袱,瞬間輕鬆許多。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太皇太後手上染了血,遭殃的便是英年早逝的先皇。

這樣的想法實在大不敬,她不敢說出來,但身為母親,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康健,長命百歲,否則爭搶到手的再多又有什麼意義!

「嗯,我看后一個方式好。」韓震倒是沒有立刻回答,稍作猶豫便說出了德妃意料中的答案,然後親自在紙張上方添了端妃林氏四個大字,「隨行的嬪妃就這樣定了,你派人去通傳吧,讓大家都準備起來。」

*

身在鹿鳴宮的巧茗並不知道這一切,她正一邊畫着圖樣,一邊琢磨如何能讓韓震帶她走。

韓震來得比德妃那邊的通知快,見她愁眉苦臉的坐在榻桌前,揮手示意阿茸不要出聲,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覷一眼她手下的圖樣,道:「怎麼想起來給朕畫衣裳樣子了?」

巧茗給他嚇了一跳,手一抖,一筆斜出過長,眼看這圖便毀了,臉上不由得又愁多幾分,撅嘴埋怨道:「陛下怎地這樣嚇唬人呢,本來只差一點便好了,這下又得重畫了,也不知道趕不趕得及在去行宮前做好。」

「做不好,也無妨。」韓震淡淡道,「我下午見過德妃,她說你要接管宮務,所以要留在宮裏陪她,不去行宮了。那麼之前說的,沒有這件衣服就不帶你去的話便算了。」

早上太后確實是這般建議的,巧茗本身是不願的,可是代執鳳印這種事,怎麼說都是榮耀,又不能表現出不情不願,否則豈不是讓人覺得不識抬舉。

她知道德妃下午會交上隨行嬪妃的名單,卻不好因此便直接去紫宸宮找他,一來不合規矩,二來也不能輕易去打擾他做正經事不是。

這半天裏,巧茗心中像百抓抓撓似的,總是坐不住,好幾次想去翠微宮找巧芙商量,她的心思活泛,鬼主意多,兩個人在教坊司時有多少麻煩都是巧芙眼珠子一骨碌就化解於無形的。

有一次,巧茗甚至都走到門口了,卻還是強迫自己折了回來。

這會兒不是前世,她與巧芙沒有那般親密,更算不得是姐妹,若是把這事兒跟巧芙一說,只怕她心裏偷着樂也不定,怎麼可能好好給自己出主意。

雖然感情使然,極不願意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巧茗心裏本就好些委屈,聽了韓震話,以為他根本也不在意自己去不去行宮的事情,因而更是低落,但還是按照之前想好的說道:「我還沒和陛下分開過呢,因此心裏萬分不舍,又擔心陛下吃得不合口味,又擔心陛下穿得不合心意。現下天氣熱了,提前準備了吃食,只怕會壞,所以我就想着,陛下那麼盼望穿這件衣裳,不管我去還是不去,都應當給陛下做出來。」

她從一旁拿過兩張畫好的圖來,遞給韓震,「我還畫了另外兩套衣裳樣子,是一式三件的,不過,都是陛下、伽羅和白白的,給你們到行宮后,遊玩時一起穿。」

「既是捨不得朕,為什麼還要答應那事?」韓震問道。

巧茗有些撓頭,總不能說當時答應下來是想回頭找你想辦法,哪知道你聽了也沒反對吧。

「我不是想着幫忙打理好後宮的事情,可以給陛下分憂么,旁的我也不會,也不適合做。」

她故意說得幽怨,因為低着頭,並沒發現韓震忍笑忍得嘴角些微抽搐。

他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趁機伸展了一下繃緊的面部肌肉,才道:「朕不是說過,給你特權,許你不賢良么。」

她自是記得,可這與同人分寵是兩回事吧?

此時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巧茗抬頭,眨巴著濕潤的杏眼看着他,因而見到那向兩邊扯開上翹的嘴角。

「你想幫朕分憂,這很好,和朕的想法不謀而合。」

把她留在皇宮裏,兩人分開三個月,就是這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么?

巧茗原本的三分委屈,這會兒變成了七分,眼圈紅了起來,原本裝腔作勢撅著的嘴,這會兒撅得更高了,嘴角伸展的弧度與韓震完全相反,向下耷拉着。

韓震身子向後躺下,頭枕着雙手,左腿翹到右腿上。

這般動作自是讓巧茗以為兩人間的談話已經結束,他準備休息一下。

然而耳中卻聽他說道:「隨行前往行宮的宮人內侍至少有一半,你不覺得底下人少了一半,上頭管事的卻多了一個,這樣安排極不合理么?」

唉,是不合理啊,可那是什麼意思?

「所以,朕打算帶一個能管事的人到行宮去。」

巧茗喜笑顏開,避開韓震在半空裏晃蕩著畫圈兒的尖翹翹的靴尖兒,撲到他懷裏,「陛下,我就知道你不會把我一個人留下的。」

「朕說是你了么?」韓震伸指點了點她鼻尖,「你會管事么?朕怎麼不知道?」

「以前不會,現在可以開始學的么,反正還有幾日才啟程呢,可以先跟德妃姐姐請教一番。」巧茗抱着他脖子,理直氣壯地,「反正陛下也沒旁的人選了。」

「這會兒高興了?」韓震「哼」一聲,「既然想跟朕一起去,為什麼還要答應太后。」

巧茗沒羞沒臊地蹭了蹭他的臉,撒嬌道:「我怕太後生氣,本來就等著陛下晚上過來幫我想辦法呢。」

韓震不再說話,只一翻身將她壓住……

阿茸捂著紅透的臉孔跑了出去,看來今晚的晚膳又要改成宵夜了!

她跑到院子當中,又折了回來,還是應當看好門,不然到了飯點兒帝姬又該往裏闖了,她聽個壁角不算什麼,小孩子看到不該看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

然而,屋內的情景與她以為的大不相同。

兩人擁吻了一陣后,韓震氣喘呼呼地抵著巧茗額頭,輕聲道:「我調個人過來幫你?」

巧茗早被他親得暈暈的,完全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只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漂亮面孔出神。

韓震捏着她滑嫩的臉蛋兒迫她回神,「給你添個總管太監好不好?真的管起事來還是有這麼一個人用着才方便,阿茸、流雲和齊嬤嬤都是女人,許多事女人還是不好出面。」

「哦,」巧茗乖乖地應道,然後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個人選來。

於是,巧茗便將昨日在甘棠宮裏撞見巧菀舊人懷念她的事情講了,當然避過燒祭之事不提,「陛下覺得如何呢?他從前是在敬妃姐姐跟前做總管的,敬妃姐姐在的時候打理過宮務,所以這些事兒那位夏公公想來是駕輕就熟的。我沒有經驗,挑個有經驗的才好幫得上手。」

「你才見過他幾次?就敢委以重任了?」韓震不假思索反對道。

巧茗這會兒才不會和他頂撞呢,只道:「我也不是非用他不可,只是聽說他原本是個有本事的,又親眼見了他現在處境艱難,覺得可惜,才有有此一說。既然陛下覺得不合適,那就算了。」

韓震卻改口道:「倒也不是說不行,我原本想着從紫宸宮撥個人給你,不過你既然心裏有人選,便兩個人一起調過來好了,先不定品階,只讓他們兩個幫你做事,你觀察著,時間長了才能看出來到底誰更適合些,到時候再提上去好了。」

他還就不信,他選出來的人能輸給她半道兒上撿來的傢伙。

「陛下最好了,什麼都幫我想得周全。」甜言蜜語不要銀子,巧茗毫不吝惜地潑灑道。

韓震再次俯下臉來……

守在門外的阿茸終於聽到了那令人又羞又臊的動靜,同時看到帝姬吧嗒著小腿兒從藕香閣那邊跑了過來,小傢伙身上金鈴清脆的「叮鈴」越來越近,和屋裏的聲響合在一起,緊張得她心肝兒都快擰成一團。

「阿茸阿茸,」伽羅甜甜地叫喚道,「你怎麼站在外面?是娘罰你了嗎?我幫你說情去。」

她很喜歡阿茸的,畢竟,據說在整個鹿鳴宮裏跟她年紀最接近的人就是阿茸了!

「不是,我沒受罰,」阿茸蹲下來,與帝姬平視着說話,「娘娘在睡覺,帝姬別吵她。」

「噢,娘怎麼老在快吃飯的時候睡覺呀?」伽羅不解道。

阿茸還沒答話,屋裏的動靜忽然大了起來,伽羅聽到了,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娘在喊什麼?她是不是不舒服?」

說着,直接繞過阿茸推門進屋去了!

阿茸蹲著,當然沒有她站着靈便,來不及擋,只能立刻站起來追,才抻直了腿兒,就聽到屋裏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幾乎是同時發出驚心動魄地尖叫……

*

初十那日,天剛蒙蒙亮,往行宮避暑的隊伍便從皇宮正門出發。

前行開道的是五百人的金吾衛方隊,之後是韓震乘坐的御駕馬車,後面緊跟着的馬車上坐的是巧茗和伽羅,阿茸和崔氏也在車上伺候,流雲因為娘親重病而沒能隨行,再往後是巧芙與駱美人的馬車,之後又是五百金吾衛殿後。

然後才是各位隨行勛貴與朝臣們的馬車,其中品階高的還帶着家眷。

又有一千羽林衛分佈左右,行保護之責。

再加上從昨夜開始便負責沿途清道戒嚴的,算起來動用到的侍衛人數超過萬人,其聲勢之浩大自是不需言說。

端午過後,天氣忽地一下子便熱了起來,不過皇家的馬車上下皆有夾層,夾層中鋪以冰塊,再用導管將冷氣引入車廂里,坐在車中的人,自然感受不到炎炎暑熱,反到猶如進了仙境一般涼爽舒適。

至於後面的朝臣們,使用的都是自家馬車,是否有如此奢華享受的功能便全看各人財力能否支持了,是以有人歡笑有人愁,不再一一贅述。

伽羅從未出過宮,自是看什麼都新鮮,一路上趴在窗口向外看,車簾搭在頭頂,隨着晃動撥亂了頭髮也不理,巧茗幾次要抱她坐下吃些東西,反倒惹得小傢伙發了一通脾氣。

為了哄好她,巧茗只好湊在窗口陪她一起看,耐心回答她各種疑問,講述著宮外本是稀鬆平常,伽羅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種種事物。

穿着盔甲的羽林衛騎着駿馬,前前後後的跑動巡視,不時從她們眼前晃過。

鮮亮的盔甲映着陽光,甚是威風,伽羅大感興趣,每每有人經過窗前,便招著小手向對方打招呼,人人都知道她是帝姬,雖在馬上不便行禮,但都會回以微笑,碰到性情活潑的,還能與伽羅對上幾句話。

伽羅人小,能說的話題不多,翻來覆去,總是離不開兩個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啊?」

「你幾歲了?」

有時候還會好心地問上一問:

「你熱嗎?要不要上馬車裏涼快一下?」

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小傢伙已經認識了幾十個羽林衛,倒也算收穫不小!

巧茗不打算拘着她,所以並不阻攔,每次她和侍衛聊得開心時,她便坐回來,一時避嫌,二是趁機避開驕陽直射。

這會兒她正藉機喝了一碗酸梅湯,聽着伽羅結束了談話,馬蹄聲聲遠去,便讓阿茸再倒上一碗,打算餵給小傢伙解解暑氣。

從阿茸手中接過瓷碗時,忽聽得伽羅興奮地叫道:「我見過你!我見過你!」又轉過頭來對着巧茗,「娘,我在咱們院子裏見過他!」

巧茗心中一驚,手上發抖,原本盛了九分滿的酸梅湯便灑了出來,染紅了地上鋪的雪白狐裘。

23、

巧茗更是不滿,但當着韓震,她也不好表示得太過明顯。

只微微垂著臻首,低眉斂目地正欲行禮,卻被韓震伸掌在她臂上一托給阻住了,「不是說過了么,沒旁人時不需這般行禮,自在一些便好。」

這裏的旁人,自然是指其他主子輩兒的人,鹿鳴宮與紫宸宮的宮人內侍全不算在裏面。

「陛下,」巧茗剛想提醒韓震柳美人在此,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已被他牽着手往次間走去。

「你們都下去吧。」韓震隨口吩咐道。

他與巧茗相處時向來不喜歡有人在旁伺候,阿茸與流雲早就習慣了,應聲起身便往外去。

柳美人卻是原地不動,她腆著臉拖時間,終於拖到了皇帝駕到,斷然是不肯就此老實離開。

隨她來的宮女峨眉見自家主子不動,當然也不好動,偏她今個兒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被天子威壓得有些個心肝膽兒顫,手腳不大聽使喚,腦子也不活動了,至於勸誡柳美人這等事更是萬萬做不到。

如此一來,韓震倒是注意到磐石一般巍然不動的兩人,「怎地還不出去?」他聲音本就偏冷,又因心中有些底下人不聽命令的惱火,更是添了幾分怒意。

說起上來,韓震並非故意對柳美人視而不見,他是真的沒有發現屋子裏多了外人。

雖說平日裏巧茗習慣讓近身伺候的只有阿茸與流雲兩個,但鹿鳴宮裏人多,說不上什麼時候便有人進進出出。譬如遇到端茶倒水的時候,便有琵琶與翠玉。有要緊事拿不定主意需要人商量請教時又有齊嬤嬤。伽羅年紀小未曾開蒙,自然不需讀書寫字,不睡覺的時候多半是在巧茗身旁膩歪,跟着她的至少也有一個乳母或是宮女。

所以,當韓震進屋時看到人多,直接便當做了這些人裏頭的隨便哪幾個。

不是他認不齊那些人的模樣,而是一堆的女人全低頭跪在地上,個個都拿頭頂對着他,怕是只有齊天大聖孫悟空的火眼金睛才能分辨得出,韓震他只不過是人間帝王而已,自然沒有那等通天的異能。

峨眉本就有些怕,再聽得皇上快要發火,便打着抖想去攙起自家主子,誰想人還沒碰到,柳美人已經自己站了起來。

柳美人也是會察言觀色的,當然聽得出韓震話里的怒氣,但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入宮三個月,連皇帝的頭髮絲兒都沒能見着一眼,再好的耐心也早磨得盡了,今個兒好容易一個大活人擺到眼前,怎麼可能不抓緊機會。

抱着孤注一擲的心態,柳美人不退反進,邁著小碎步來到韓震跟前,盈盈福身道:「臣妾關雎宮柳絲絲,見過陛下。」

她聲音甜膩得幾乎滴得出水來,說完朝韓震微微一笑,復又低眉斂目,作出一派羞澀之意。

韓震卻完全不解風情,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問了一句:「哦,你找端妃有事?」

柳美人生怕他下句話便順着說出「那你們聊」之類的,將自己推給巧茗,於是根本不給韓震說第二句的機會,搶著答道:「臣妾只是來看看端妃姐姐,與姐姐話話家常。」

她說着絞了絞手中絹帕,故意擺出小女兒姿態,「說起來,我與姐姐甚是投緣,剛……」

「既是如此,那你就走吧。」這回輪到韓震打斷她的話了,「閑話家常幾時都行,朕找端妃有急事。」

柳美人慾待再說些什麼吸引韓震注意力,剛張了嘴還沒說出來,他已經牽着巧茗走進次間去了,簾櫳挑起又垂下,便隔絕成兩個不相干的世界。

「陛下。」

柳美人一着急,驕縱的勁頭兒上來了,便不管不顧想往裏面沖,斜刺里有柄拂塵伸在她身前一擋,「美人,既是陛下發話,還請您先回去吧。」

柳美人就算沒見過這拿拂塵的太監,也認得出他身上服飾代表的地位——御前總管太監。

什麼人能得罪,而什麼人不能,她心裏也是有譜的,最後只能滿心不甘不願地離開。

她心裏有氣,便不大顧得上淑女儀態,大步流星,走得極快。

峨眉跟在後面小跑,努力去追,不時也喊一聲,「美人,等等我。」

柳美人回頭看,見她手上還拿着巧茗送的那套頭面,劈手便奪了過來,泄憤一般狠狠往牆邊丟去,「誰稀罕這破爛玩意!」

「美人,若是被人看到了告狀到端妃娘娘那裏,對您不利。」峨眉來不及阻止,只能一壁勸著主子,一壁蹲去牆根兒撿拾起來,幸好不論匣子內外,皆無半點損傷。

「好了不起么?」柳美人恨恨道,「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下賤坯子,還真當自己有寶呢!」

柳美人今日被韓震忽視得徹底,面子裏子全沒了,偏對方是自己必須討好的對象,有氣也沒有地方撒,便只能遷怒無辜的巧茗。

峨眉急得撲回來捂她的嘴,「快別說了,當心隔牆有耳,美人也看到陛下對端妃娘娘很重視……」

這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柳美人本就不是什麼好性子,又正在氣頭上,更是聽不進去這種話,摔開峨眉的手邊徑自往前走。

「美人,關雎宮不在那邊兒,」峨眉只得跟在後面提醒,「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心裏煩,不想回去對着那個藥罐子,」柳美人頭也不回,「去御花園散散心。」

峨眉愣在當地,抬頭瞥一眼天色,天都快黑了,還去御花園散心?烏漆麻黑的怕還來不及呢,哪裏能開心得起來?

可前面那個是主子,從來只有主子說了就算,沒有她這個小宮女說不的份,她只能吁一口氣,無奈地小跑起來跟上去。

*

與柳美人的暴躁煩悶截然不同,鹿鳴宮今晚一派祥和寧靜。

原本非巧茗烹飪的菜肴不吃的韓震,也破天荒地將就用了尚食局那邊送來的飯菜,沒鬧着要巧茗去小廚房現做。

直到用完飯,又哄睡了伽羅,韓震片刻不停地拉着巧茗往凈室同浴,她才恍然大悟他今日反常竟是因為惦記着這事兒。

雖然兩人早已做過最親密的事情,但姑娘家天生的害羞使得巧茗始終排斥與韓震共浴,往往事後累得手腳不能動,只能由得他抱去是沒有辦法抵抗不來,這會子吃飽喝足不多久,正是精力旺盛呢,自是不願的。

偏生韓震執著得很,她幾次掙扎想跑皆被攔了回來,最後他那張雋美的臉孔拉了下來,漂亮的桃花眼裏滿是失望,「你不喜歡么?」活脫脫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模樣。

巧茗心中一軟,她本就是喜歡的,享受誰不愛呢,於是撫着他臉頰柔聲哄道:「我很喜歡的,陛下。」

韓震一聽便笑了,將她打橫一抱,衣服也顧不上脫,直接丟進浴池裏……

浴池的用料與紫宸宮一般,皆是整塊翠玉原石雕成,只是尺寸小了一圈,只因受鹿鳴宮凈室大小所限,卻並不會影響舒適程度。

巧茗眯着眼浸在水中,身前緊貼著韓震堅實的胸膛,至於那不老實地四處遊走的雙手,她只好當做是在給自己推拿……

兩人已折騰過一回,眼下池子周圍濺了一圈水,巧茗也累得昏昏欲睡,直要在熟悉的懷抱中偷會周公去也。

然而她還有事想說,便強打精神,言簡意賅地將柳美人今日為何過來說了一遍,「……我看她那樣大手筆,便知道她一定十分着急的。大家都是後宮嬪妃,我自是同情她的處境,可是,陛下,那些金子我不想要,因為如果收下了,便得幫着她,雖說陛下的行為我左右不得,卻少不得要給她牽線搭橋。這種事我真的不願做,如果陛下想要陪別的姐妹,我自是不能干涉,但要我自己將陛下往旁人那裏送,我卻是做不出來的……」

巧茗臉頰輕輕蹭著韓震的皮膚,聲音不自覺放得更加柔軟,「就算陛下要笑話我,要數落我,說我小心眼、不賢良大度我也認了。陛下對我那麼好,什麼都替我想到了,我是一點兒也捨不得的。」

感覺到韓震手上動作漸漸慢了下來,巧茗也拿捏不準自己到底是說到他心裏了,還是惹惱了他,她這番話,不過是憑着『沒有男人願意被自己想要的女人推到旁人那裏去』這樣一個認知行事,但說到底沒有經驗,未免失誤還不自知,乾脆仰起臉察看韓震神色,不想正對上一張笑臉。

他的桃花眼極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還有卧蠶,巧茗不自覺便被吸引得楞了神。

「若是朕許你一個特權呢?」韓震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跟着腰上一酸,卻是被他掐了一把,被迫回魂,「許你小心眼,許你不賢良大度,許你……朕從今往後只要你,可好?」

「好,」巧茗訥訥地,「好得像做夢一樣……陛下,你再掐我一下吧。」

好得太過了,感覺便不真實。

她原本所求不過是撒撒嬌,讓韓震以為他在自己心中地位不同,不是因為是皇帝而是涉及感情,男人的虛榮心也十分厲害的,便是在教坊司里,那些客人也好爭風吃醋,甚而還有為某個紅牌多敬誰一杯酒而大打出手的,她不過是以此類推,揣摩行事,萬想不到結果大出意料。

韓震這會兒哪裏捨得掐她,只用手掌輕輕攏住她身上某處,認真道:「自從見了你,旁的人便再也不能入朕的眼。」

甜言蜜語人人都愛聽,巧茗嘴角不自覺地上翹,大著膽子問出心底一直以來的疑惑:「陛下第一次見我是在哪裏?」

韓震卻不答話,只笑着將她壓在池壁上。

24、

夜漸深沉。

紫檀雕花拔步床極盡奢華舒適之能事,依舊有人睡於之上難以安眠。

韓震左臂摟着已睡熟的巧茗,右手在她眉眼上輕輕描繪,桃花眼裏透出的眷戀與痴迷卻是在她清醒時不曾表露過的。

她說目下好得像做夢,他又何嘗不是有着同樣的想法。

高枕無憂,軟玉溫香,佳人在懷……

他也害怕閉上眼睛再睜開,便發現只是黃粱一夢,擁有的一切全都化為泡影。

而其中他最不願失去的,便是她了。

*

巧茗一覺睡得香甜深沉,最後是被人在臉頰上連連親吻才癢得醒過來。

朦朦朧朧地睜眼一看,騷擾自己的罪魁禍首竟然不是韓震,而是伽羅。

「娘,娘起床了。」伽羅今日似乎格外興奮,一大早便趴在床頭,連蹦帶跳的,搖晃着巧茗道,「四姨來看我們了。」

巧茗本來並未全醒,還懶懶洋洋、迷迷糊糊地賴著床,待反應過來伽羅口中所說的四姨究竟是何許人也時,她便像那西洋懷錶表蓋似的,猛地彈坐起來,又疑心自己聽錯了,向伽羅確認道:「你說誰?誰來看我們了?」

伽羅到底還是個小娃娃,見娘起床的動作有些奇怪,只當是在和自己戲耍,蹬著小腿往床上爬,頭腦里想得都是要玩遊戲,哪裏分得出心思回答巧茗的問話。

還是守在帳外的阿茸出聲答道:「是翠微宮的梁修媛。」因怕巧茗不明白,又補充道,「她是梁太師的第四女,與敬妃娘娘是親姐妹,所以帝姬稱呼她做四姨。」

巧茗腦子裏「轟」地一聲響,彷如正在做夢的感覺更加強烈,以至於她走出去的時候雙腳虛浮無力,好像踩在了軟綿綿的雲朵里似的。

明明是回到了五年前,人還是那些人,事情卻和她從前知道的大相徑庭。

莫名其妙多出來一個端妃不算,如今竟然連巧芙也入了宮?

算起上來,巧芙應該是及笄了,記憶里初夏時便當與太醫院提點商大人的長子,同樣也是在太醫院當值的御醫商洛甫定親。

因為葉姨娘不捨得女兒,便將成婚的日子定在三年後的秋天,也就是巧芙十八歲的時候,誰想離過門的日子只差不到兩個月時,便遇着了那場大難,不然巧芙倒是可以和另外兩位庶姐一般逃過一劫的。

巧茗滿心疑惑,只覺得其中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錯,甚而完全搞錯了人也說不定,但次間榻上坐着的,身穿湖藍點玉蘭紋對襟褙子的女子,小小心形面孔襯著一雙梁家標誌般的丹鳳眼,分明便是她熟悉得不能在再熟悉的那個巧芙。

「見過端妃姐姐。」巧芙見巧茗來到,起身福了一福。

論年紀,巧茗這具身體還未及笄,比巧芙小上數月。

可論身份,修媛乃是嬪位,比妃位低了一等,因而巧芙便選了依身份稱呼巧茗為姐姐。

「梁妹妹不必多禮。」巧茗心中思緒萬千,卻不能表露半分,只按照平常禮節虛扶了巧芙一把,引她回坐。

「真是對不住,我來的太早了,攪擾了姐姐清夢。」巧芙致歉道。

其實這不過是句客套話,一般來說同樣客氣的回答便是沒什麼,若遇到性子驕縱些的可能會炫耀一番昨晚的帝寵,總之一點也不難答話。

可巧芙等了半晌,卻只見對面的人兒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端妃姐姐?」她骨碌着眼珠子叫了一聲,「可是我臉上有什麼不妥?」

巧茗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道:「沒事的。」卻不知道究竟是回答的哪一個問題。

巧芙心思靈活,也不深究,只管往下延伸話題:「前些天就想過來拜見姐姐,還有看看伽羅,只是因為姐姐暫居在紫宸宮,我不能隨意前往,昨個兒聽說姐姐搬了回來,我今兒便趕忙過來,希望沒落在旁人後面。」

她說着眼神一瞟,同來的宮女雲雀便遞上來一個妝花緞面的小包袱。

巧芙抖落開,裏面是一套孩童衫裙,「初一那會兒在慈寧宮量了尺寸,給伽羅做了一身新衣裳,原想着十五再去請安的時候給她,沒想到不過短短半個月,事情就出了許多變化,所以我就直接送到姐姐這兒來了。」

伽羅一直湊在她倆身旁,巧芙便將衣服往她那邊遞,「伽羅要不要試試?如果哪裏不合適了,四姨馬上就能給你改。」

小傢伙立刻點頭如搗蒜。

巧茗把伽羅抱起放在榻上站好,與巧芙合力服侍她換衣服。

過程中兩人雖不說話,倒是配合得十分默契,彷彿相知多年、心意互通一般。

巧芙做的是一套春衫,襦裙上以五彩絲線綉著蝴蝶展翅,走動時那些蝴蝶好像真的紛紛飛舞似的,石榴紅亮鍛穿在小姑娘身上,更顯得嬌俏可愛。

伽羅喜愛的不得了,穿上身便不肯脫下,追着裙擺上的蝴蝶在屋子裏跑來跑去,自得其樂。

巧芙又與巧茗話了一陣家常,泰半時候都是巧芙一輪嘴說個不停,巧茗心事滿腔,便顯得格外沉默。

用過了上午的加餐點心,巧芙便話告辭,臨行前笑言:「父親送我進宮來,原本是為了有個可靠人兒照顧長姐的女兒。只是沒想到太後娘娘更屬意姐姐你,我本來還有些不大服氣,今日見過面,才明白太后自有太后的道理。」

換了旁的人,或許會信她的話。

但巧茗太知道巧芙,她是一等一的圓滑脾氣,往往嘴上說得越是好聽,心中所想就越南轅北轍。

而且,前世里,爹爹也從沒有動過『送另一個女兒進宮照顧長女所生的伽羅』這種念頭。

相反,兩年前,巧芙剛滿十三歲的時候,家裏頭就開始為她相看未來夫婿了。

如果巧芙沒有說謊,那麼又是什麼影響了父親的決定?

巧茗送走了巧芙,心中暗暗松下一口氣,幸虧她沒有像柳美人那樣提出什麼要求,可她又隱隱覺得,巧芙今日前來的目的,絕對不止是看看伽羅、和自己聊聊天這般簡單。

她其實不願意如此想巧芙,那畢竟是在教坊司與她共患難三年的親姐姐。

但巧茗也很清楚,現在的巧芙還不是後來的那個巧芙,別說那些事她還沒有經歷過,毫無記憶,就算她有,眼前的這個自己,也不是她願意疼惜保護的小妹妹,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

巧芙回到翠微宮時,商洛甫已等在正殿裏。

「呦,真是對不住了,我忘了今個兒是診脈的日子,讓御醫大人久等了。」

巧芙說着便在八仙桌另側坐了,伸出右手放在枱面上,雲雀立刻捧了錦帕來蓋在她手上,半尺見方的帕子將她手掌與前臂遮得嚴嚴實實。

商洛甫將兩指輕搭在她腕上,靜默一陣,循例問道:「娘娘近日頭疼得可還頻繁?夜裏睡得可安穩?是否還需要藥物助眠?」

巧芙一一回答了,又反問道:「商大人近日可有機會見過家父?」

商洛甫收回手指,輕聲道:「前日在望江樓恰巧碰到了,梁大人得知娘娘玉體欠安,特托我帶兩句話來,請娘娘保重自身,家中諸事皆好,無需挂念。」

巧芙聽了卻蹙起眉頭,眼中隱隱閃過怒意,但有人在旁,不容她隨意發作,便找了借口吩咐雲雀:「去寢間里將我準備好的紅封拿來。」將人打發開去。

「那你倒是問問他,當初商議好送我進宮來,打算做的事情,難道就這樣算了嗎?那我該當如何?難道便一輩子蹉跎在宮裏了?」

一連串的問題剛說完,便見簾櫳捲起,雲雀持了紅封走出來,「商大人,這是我們娘娘特意給您預備的,答謝您這些日子的照拂。」

商洛甫接了紅封,連聲道謝,又重新寫了方子給雲雀去御藥房抓藥,再殷殷叮囑諸般,端得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大夫模樣,彷彿適才被巧芙質問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然而,那紅封卻並非普通的紅封。

紅封內確有一張百兩銀票,但銀票內又另有一方四角折向內側、當中封以火漆的角花箋。

這方角花箋最後的歸處是皇城以東青龍大街太師府內院太師書房的桌案之上。

梁興挑破火漆,展開信箋,在藏頭詩中找出女兒特意傳遞給他的消息:他們計劃尋找的那個人,至今尚無頭緒。

25、

自從半年前,四女巧芙突然告訴自己不出三年梁家便要被皇帝斬草除根之事,梁興便開始秘密籌劃。

雖然對女兒所說的事情將信將疑,但該防備的卻不能不防。

只是萬萬想不到,按照計劃將四女兒送進宮中不到半月,他們打算尋找的那人竟然自己找上門來。

這件事,至今為止,除了嫡子梁芾,他還沒敢讓任何人知道,至於女兒,只能先委屈着她,反正那人答應過,待到適當時機,便會想辦法讓她出宮。

只是,那人究竟可信否,他心中也並非有十成的把握。

梁興放下角花箋,凝眸沉思,身後的雕花窗外,一抹殘陽如血,在翻滾的雲霞中漸漸西沉。

*

同樣的落日景緻,觀者卻有截然不同的心境。

柳美人連着兩日前來御花園散步,昨個兒是被氣壞了胡亂髮泄,今日則是生出了別樣心思。

她家世顯赫,又是嫡出,自幼金尊玉貴,從未受過半分委屈,是以對昨日的遭遇沒那麼容易放得下。

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沒想到被對方忽視得徹底,說實話,這比被皇帝兜頭兜面罵一頓還要令她難堪。

後者好歹還是牽動了情緒,前者卻是分毫沒放在心上,有或沒有這麼個人壓根兒沒有半分區別。

柳美人越想越感不忿。

論家世,那端妃根本沒有。

論姿色,她自問也不差。

再論……

她好歹也是皇帝親選入宮的,如果他對她這般不滿意,甚至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一眼,當初又為什麼從那麼多世家女中選出了自己呢?

有些事越想得多越容易鑽進牛角尖,柳美人現在便是如此。

在她眼中,端妃本無任何過人之處,如今這般得到皇帝重視,完全是撞了大運。

若不是半個多月前在御花園裏趕巧救了帝姬,哪裏能有端妃今日的一身榮華。

相比之下,她的運道確實不怎好,才進宮皇帝便生了重病,好容易病好起來,又被端妃那個狐媚子勾了去。

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就不信好運永遠不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當然,空等著,守株待兔,也不是她的性格,還是應當積極一點,努力尋找機會。

譬如眼下,柳美人在御花園駐守了一整個下午,便是打着『端妃在此起家,她也依樣畫葫蘆』的主意。

只可惜,直到紅日西斜,皎月初升,她一心期盼的奇遇也並未出現,最後還是在峨眉再三哄勸下不得不打道回府。

天色已黑,峨眉提着宮燈在前引路,一主一仆沿鵝卵石小徑行至御花園出口時,柳美人突然腳下一絆,毫無防備地撲跌在地,然而手下觸感滑軟,明顯不是石子,她蹙眉睜眼,見到自己臉前手邊噹噹正正鋪有一塊紅緞。

「美人,有沒有傷到哪裏?」峨眉慌忙將她扶起。

柳美人揮揮手表示沒事,就著宮燈的亮光,看清楚自個兒手裏抓的是件紅緞滾黑邊的主腰。

「哎呦,什麼玩意兒!」她尖叫起來,第一個反應便是要趕緊丟掉,然而就是這麼一瞬間的功夫,她注意到主腰一角青綠絲線繡的「巧茗」二字。

女人的貼身衣物向來被視為污穢之物,是不被允許晾曬在室外的,也就不存在風大被颳走流落至御花園的可能性。

因而,用腳趾想也知道這東西出現在此處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情。

喲,原來她心想事成,果然在御花園裏有奇遇,端妃的好日子馬上要到頭了。

剛才還像斗敗了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氣的柳美人立刻精神抖擻,昂首挺胸地出御花園右拐,往太后居住的慈寧宮去也。

有道是好事多磨,一波三折,迎接她的是慈寧宮緊閉的宮門。

峨眉握著銅環敲了又敲,又足足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終於等到門扉開啟,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從門縫裏探出頭來,「什麼事?」

「這位公公,我是關雎宮的峨眉,我家主子柳美人有要事求見太後娘娘,麻煩您通傳一聲。」

這方面峨眉被柳美人調.教得極好,一壁說一壁從袖中滑出一隻銀錠,塞在小太監手中。

小太監倒也不推辭,直接將銀錠放進袖袋,然後大大咧咧地回道:「你們來得太晚了,太後娘娘已經睡下了。」

「現在才酉時三刻,」柳美人難以置信,「誰會這麼早睡下?」她滿心以為那小太監拿喬,眼風一掃,峨眉便會意,又是一顆銀錠送上。

「美人,小的說的是實話。太後娘娘進來玉體欠安,連明日的宮妃請安都免了,想來你也知道。」小太監邊說邊將那銀錠子也塞進袖袋,「除非天塌下來了,不然您還是明天請早吧。」

說完,人向後退一步,宮門便即合起。

吃了好大一頓閉門羹,峨眉不安地看向自家主子,生怕她又爆發出難以抵擋的怒氣。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柳美人竟然翹著嘴角,一臉笑意不減。

多等一晚也不是多大事兒,反正這回她把握十足,「端妃,便讓你再笑一晚好了。」

翌日一大早,柳美人便再次前往慈寧宮。

太后正在德妃的服侍下喝葯,聽了通報直皺眉頭,「不是說了取消今日的請安,怎地還來?」

「聽說是有極重要的事情,所以特地前來求見。」呂嬤嬤向太后說明道,「其實柳美人昨晚上已經來過一次,但是當時娘娘您已經睡下了,所以便請了她回去。」

太後向來有些嫌棄柳美人性子咋咋呼呼,她現如今有病在身,需要靜養,最怕吵鬧,便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兒?」

呂嬤嬤有些為難道:「老奴問過了,柳美人不肯說,只說這事兒關係到後宮中女子的清白聲譽,一定得請太后定奪。」

「姑媽,不如我去看看。」德妃道。

「算了,她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這會兒認準了我,你去也沒用。」太后阻止道。

姑侄兩個其實一般心思,都覺得柳美人多半是來鬧事的。

可當那主腰在手中傳過,兩人便都變了臉色。

太后與德妃跟柳美人不同,她們是服侍過男人的,主腰上數團白斑,柳美人以為不過是污糟,她們卻知道那是男人的東西留下的痕迹。

「去,去把端妃帶過來。」太后昨兒睡得足,早起本來並未頭疼,這會兒卻被氣得犯了病。

巧茗才剛起身便被呂嬤嬤帶着人請到了慈寧宮。

說是請,行事上卻一點不客氣,幾個壯碩的嬤嬤幾乎是拖拽著將她帶離鹿鳴宮,還不許宮人隨侍。

進了慈寧殿,巧茗下跪行禮,半晌聽不到太后叫她起來的聲音,疑惑更深,然後頭上被硬物狠狠一撞,太后竟是連着裝主腰的匣子一起兜頭兜臉砸了過來,「瞧瞧你做的好事情!」

巧茗顧不得頭疼欲裂,連忙低頭查看到底是何事引得太后大發雷霆,待到看清楚是自己丟失的那件主腰,以及紅緞上的斑斑白漬,立刻明白過來,這是鬼面人對自己的懲罰。

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31、

皇帝御駕出行,按規矩提前一晚便要戒嚴,從皇宮正門承天門至京師內城東門朝陽門途徑的道路左右一里之內的所有道路皆不許行人通過,出了城,官道左右一里之內也是不許百姓踏足的。

而隨行的人員也按照身份地位排序,不可逾越。

能在隊伍中前後跑動的只有負責安全,嚴格巡查的羽林衛。

羽林衛是全須全尾的男人,不能入鳳儀門進後宮,可伽羅小小一個人兒,從來沒有出過後宮,她是在哪兒見過羽林衛的?

她說咱們的院子,那就是指的是鹿鳴宮。

可是鹿鳴宮裏怎麼可能出現侍衛……

巧茗整個人都不好了!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她被鬼面人的事情坑得有了陰影,對這種瓜田李下的事情簡直半點也不想再沾。

上次若不是阿茸看事情不對頭,抖了機靈跑去紫宸宮求助,等消息傳到韓震那邊兒,她只怕早給太后打死了!

柳美人受了十五杖,這都過了小兩個月了,據說下床時仍舊不大便利。

她若真受了五十杖,只怕已成了一灘肉泥!

誰知道下次在牽扯到這類事情里,又會挨什麼樣的刑罰!

就算韓震護她之心永遠不變,誰又能保證他每次都及時趕到呢……

阿茸也是知道厲害的,眼下和巧茗幾乎一般心思,兩人第一個反應皆是不管那污糟了的地毯,探頭欲向窗外看,把那侍衛究竟是誰看個清楚明白。

馬車走得還算穩當,但到底是在行進,人置身其中,因着慣性驅使,對身體把控自是不如在平地時。

那窗口又才不過將將一尺見方,實在小得可憐。

兩人齊齊往一處湊上去的後果,就是頭頂碰著了頭頂,「砰」地一聲后,是「哎呦」兩聲痛呼。

揉搓痛處的功夫,伽羅已經和那人聊得火熱。

「我認得你,你說你是神仙!」

「我也認得你,你是帝姬小伽羅。」

「那你再變個仙法兒給我看,好不好?就是飛上房頂,然後消失不見的那種!」

「現在不行啊,白天我得跟着你們的馬車,不能離開,晚上吧,」那聲音靠近了一些,故意壓得低低的,像在說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晚上我就在你住的院子外面等你,到時候飛給你看,就一次。」

若不是伽羅年紀實在小,根本不容人有想歪的機會,一個男子這樣對個姑娘說話,還真是非常見不得人的!

巧茗和阿茸對視一眼,她已經聽出來人是誰了。

伽羅還在和對方討價還價,「不行!要五次!」

「哈哈,」那人笑了起來,「你這個小傢伙怎麼這麼貪心?就兩次,不能再多了!」

「四次好不好?」

「兩次!再加一次牆上飛!」

「好!娘!娘!」伽羅伸手來拉巧茗,「晚上我們一起看神仙哥哥變仙法兒。」

不出意外的,巧茗見到了顧燁笑得開懷的臉孔。

顧燁見到巧茗,那抹笑容便化作了尷尬,低頭道:「羽林衛顧燁,見過娘娘。」

「顧大人真是好興緻。」巧茗不咸不淡地,上次欺負阿茸不算,這次竟然還要私會伽羅,這顧燁……怎麼好像也和她知道的不大一樣!

「娘娘請勿見怪,臣只是看着帝姬活潑可愛,想起家中幼妹……」所以才拋棄他身為總旗的威嚴,逗她說幾句話而已。

然而,他沒機會解釋完,巧茗打斷他,問道:「敢問顧大人,是在何時何處與帝姬相識?」

顧燁眼中閃過些許訝然,驅使著胯下馬兒再靠馬車近些,湊在窗口前,用只有他自己和窗前三人聽得到的聲音道:「娘娘別誤會,臣是之前由陛下欽點暗中保護鹿鳴宮的侍衛之一。那日娘娘被帶去太後宮中,鹿鳴宮裏亂成一團,帝姬身前無人照顧,在院子中玩耍,險些跌下假山,當時正是臣在當值,所以現身助帝姬平安落地。未免鹿鳴宮設了暗衛的事情走漏風聲,不得己才告訴帝姬我是神仙……」

巧茗想起之前確實是有這麼一出,那是韓震為了防著鬼面人再次闖進來傷害她才安排下的。後來出了主腰的事情,他們清楚這是鬼面人的報復,禁足的整個月里,都未見再有任何動靜,而在後宮安置侍衛,到底是非常不合適的,所以便將人撤走了。

「辛苦顧大人了。」巧茗誠心誠意說道。

伽羅掰着手指頭琢磨了一陣,對顧燁說的話似懂非懂,開口問道:「所以你不是神仙?你騙我了?」

她嘟著嘴,桃花眼裏滿滿的全是失望與憤怒,包着淚花控訴,「我還以為你住在天上,會認得我娘!」

這個娘,說得自然不是巧茗,而是她的生母巧菀。

「沒有沒有。」巧茗連忙抱起伽羅,哄道,「他沒有騙你,神仙都是從人變的,所以有些人眷戀人間,成仙了還要下凡來過凡人的生活。」

說這話的時候,她還氣呼呼地瞪了顧燁一眼,裝什麼神仙妖怪,糊弄什麼小孩子,差點把人弄哭了!

「那我娘為什麼不過凡人的生活,她不想念我嗎?」

這回巧茗也給問住了。

看吧,果然謊話不好說,說過一次就得用更多的謊言去圓,早晚要穿幫。

「這也不是她想下來就能下來的。」還是阿茸反應快,「天宮裏跟咱們皇宮裏一樣,規矩大的很。想要下凡有許多要求,得一一滿足,之後再向天帝遞交申請,若是天帝准了,才能成行,若是天帝不同意,還是不行。就跟咱們宮人也不是誰想調去哪出做事就能調的,得講規矩。」她學着巧茗的樣子,狠狠地瞪了顧燁兩眼。

連吃了三記白眼,顧燁揉着鼻子想致個歉,可那兩大一小三個女人都不再看他,便是滿腔腹稿,也無處傾吐。

「我爹爹也是皇帝,讓他寫信給天帝求個情,好不好?」小孩子最是容易異想天開,「神仙哥哥,你幫我把爹爹的信送到天上去,我讓娘賞你好吃的!」

嗯,小孩子不知銀錢的價值,在她眼中,便是奇珍異寶、綾羅綢緞堆滿倉,也比不得一桌噴香的飯菜。

「多謝帝姬,能為帝姬跑腿辦事,是小仙的榮幸!」顧燁連忙應承下來。

*

黃昏時分,御駕在驛站正門前停下。

湯泉行宮在京師東郊一百裏外,若是快馬一日便可到達,但御駕出行,求穩不求快,馬車只以常速行事,一日四個時辰,最多也就五六十里地,所以要耗時兩日,中間在驛站歇上一晚。

這驛站因為每年都要經此一用,所以特別擴建過,院落總共多達上百,倒是不愁住不下,當然,前提條件是負責安全保障的侍衛們需得徹夜值班,睡不得。

伽羅到底年紀小,精神頭兒不像大人那般足,新鮮勁兒過了之後,從近晌午的時候便開始點頭打蔫,用過簡單的午飯後,就一直睡着,連被抱下馬車都不知道。

等她睡醒了,天已全黑了。

小傢伙一心惦念著叫顧燁送信上天,磨著韓震給她寫了封信,韓震欺負她小不懂事,也是隨意應付,又見她根本不懂皇帝書信要蓋印,便也不提。

雖在途中,一切從簡,但皇帝還是一個人佔一個院落的,巧茗有幸得他相邀同住,伽羅自然也跟着來。

而顧燁所謂的「晚上在你們院子外面等你」,其實乃是因為他是負責保衛皇帝居住的侍衛之一,那自然是整晚都要待在院子外面的。

好在他大小是個總旗,不用站樁似的戳著不動,大多時候是帶着人走動巡視。

不過這可就苦了小伽羅,她一手攥著信,一手牽着巧茗,阿茸在前面打着宮燈,繞院子轉了一圈,才追上回到正門口教訓手下的顧燁。

初夏時節,入夜後暑熱散去,微涼的天氣甚是愜意,因在郊外,還能聽到蛙叫蟲鳴,大傢伙在馬車裏困了整日,這會兒都願意出來在院子裏舒展舒展筋骨。

喬氏便是如此帶着顧恬過來探望帝姬。

侍衛同僚,母親妹妹,還有娘娘帝姬和宮人,三波人匯在一處,顧燁難免有點拘謹,不像單獨哄伽羅的時候那麼放得開。

他環顧過周圍的情況,將喬氏還有巧茗等人引到對面無人的院子裏,才接過了信,施展輕功上了樹,在茂密的樹冠里躲了約莫兩柱香的時間,然後才哧溜下來,作勢撣撣手上塵土,上前蹲到伽羅跟前,「好啦,我把信交給天帝了。」

「那他看了嗎?」有時候,小孩子叫起真兒來簡直叫人莫可奈何。

「他案頭積壓着許多奏疏,怕時不會太快看。」說到一半,見伽羅又開始拉臉了,改口道,「不過他答應會慎重對待,帝姬需得耐心等待。」

喬氏聽巧茗大概說了這般情況,覺得這樣半哄辦騙的,實在不是什麼好辦法,憑白給了孩子希望,最後卻註定要落空,因而主動讓顧恬帶着伽羅去玩,好轉開她的注意力。

伽羅卻是記得顧燁還欠著自己三個仙法兒呢,秉持着巧茗教她的分享精神,便一手拉着顧恬,一手拉着顧燁,往堂屋那邊走。

顧恬比她大,多少明白哥哥能飛檐走壁的,不是因為神仙法術,而是練過武功,不過你若讓她說這兩者到底有什麼區別,她又覺得似乎也差不多,因而不曾同伽羅分辯。

甚至還湊在她耳邊嘀咕了一陣悄悄話。

等到顧燁第二次從房頂上「飛」下來,伽羅一把拉住他,十分急迫地往院牆走去,「走走,我們去穿牆!」

顧燁糾正道:「不是穿牆,是牆上飛。」

說白了就是翻牆而已!

但是穿牆是個什麼鬼?

伽羅道:「可是穿牆比較精彩,神仙法術,茅山傳承!」

剛才顧恬說得有些多,內容也比較複雜,伽羅聽是聽懂了,要複述出來還是有點難度,只能抓住幾個關鍵的辭彙,又怕顧燁不聽她的,強調道:「恬姐姐告訴我的!」

顧燁把眼瞪得像個銅鈴,暗地裏對着自家小妹比了比拳頭。

顧恬才不怕他呢,吐著舌頭,做個鬼臉,當回敬。

「帝姬,你聽我說,」顧燁停在院牆前三尺遠的地方,蹲低了身子道,「穿牆呢,不過就是這麼走過去,又再走回來,走路誰不會呀,有什麼好看的。牆上飛就不一樣了,你以前見過有人從牆上飛過去,又再飛回來么?你想看,我說的對不對?」

侍衛訓練的時候,一天翻越比院牆高的障礙物得不下百來回,所以翻牆有什麼難。

但叫他穿牆……

是要看他撞在牆壁上出糗么?

伽羅覺得有些道理,便乖乖地點了頭,「那你還是飛吧!」

顧恬在一旁捂嘴偷笑,她當然知道哥哥不可能穿牆而過,只是故意搗蛋而已,這會兒也不戳破他似是而非的假道理。

這邊三人其樂融融,那邊喬氏與巧茗也聊得甚是投機。

喬氏是生養過三個孩子的人,巧茗便請教做母親應當注意的事情,不同年紀不同事,男孩兒女孩兒又各有不同,說起來便是沒完沒了。

後來不知怎地,話趕着話,就說到了淑妃顧怡身上。

「怡姐兒打小兒身體就有些弱,說是出娘胎時不足月造成的,那時候我陪嫁的有個嬤嬤是宮裏放出來的,通醫理藥理,專精女子身子調養,我便想着讓嬤嬤給她做葯膳,好生調理,可她對我有猜忌,一直都是偷偷倒掉,還是好幾年後為了煒哥兒的事情爭執,她說漏了嘴,我才知道。」

喬氏是永昭候的繼室,世子顧煒和長女顧怡都是原配陳氏所生,喬氏進門時,顧怡六歲,而顧煒也五歲了,正是半解事的年紀,全然由著性子不問道理,防備繼母比防賊防仇人還徹底,這也導致了喬氏生的三個孩子與長兄長姐素來不睦。

這些事,巧茗都是知道的,前世里顧煒一直猜忌顧燁,認為他有心搶奪世子位,卻不曾想過外人對這個弟弟儘是褒獎,那是因為他確實優秀不凡。

而顧煒自己,雖在公務上一直無所建樹,憑白比弟弟年長數歲,在家中外聲名口碑皆不如對方,在家中他頂撞繼母,也因此不得父親歡心,也難怪會一味疑心,擔心不知何日父親一道奏疏,便免了自己的世子位。

正事上拼不過,又心裏放不下,就容易走上歪門邪道,他那時對巧茗諸多刁難,甚而起了霸佔之心,便是為了以此羞辱顧燁。

「……還好帝姬如今年紀小,看着也懂事,對你親,想來娘娘將來不會像我這般為難。」巧茗一時思緒飄遠,回神時正好聽到喬氏說了這句,「又萬幸是個女孩,就算將來娘娘誕下小皇子,也不怕有爭端而疏遠了。」

這倒是真的,巧茗只謙虛道:「還未曾想得那般遠,眼下只想着如何照顧好帝姬,不辜負太后的信任與囑託就好。」

喬氏聽音知意,明白自己說得有些多了,立刻道:「唉,瞧我,光顧著跟娘娘倒苦水了,可把娘娘悶着了吧。」然後轉換了話題,向巧茗介紹起湯泉行宮來。

這是個安全又豐滿的話題,一直說到該回去安置時才不過說了一半。

伽羅與顧恬依依不捨,話別時鬧明白了顧恬今晚不是向從前那樣需要出宮,而是和自己一樣住在這個大院子裏,便歪過頭來問巧茗:「娘,可以讓恬姐姐住在咱們院子裏嗎?」

「如果恬姐姐願意留下,娘自然不會反對。」

顧恬當然願意了,她是小姑娘,天生就喜歡和**妹一起玩,而且伽羅乖乖的,特別聽話,完全不會像兩個哥哥那樣老是捉弄她,簡直喜歡得不得了,都想直接抱回家去給自己當妹妹了!

於是,喬氏吩咐了顧恬的一個乳母過來照顧著,就把女兒留在皇帝院子裏過夜了。

第二天仍是早早出發,伽羅又邀請顧恬上了自己的馬車,還嫌棄巧茗在時顧恬不自在,建議巧茗接受韓震的邀請到御駕馬車上去。

其實昨天,除了出發時勢必要做做樣子,真的到了路上,韓震好幾次派陳福過來請巧茗過去。

可是自從上次伽羅無意撞見兩人親熱,便固執地認定那是爹爹在欺負娘。

為了保護巧茗,她總是十分警覺地不準韓震單獨與巧茗相處,聞言也要跟到韓震車上去。

韓震叫巧茗同乘是想溫存膩歪,多個小傢伙什麼也做不成,當然不願意,就不了了之了。

巧茗哭笑不得地看着格外開恩的小傢伙,人家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伽羅不過才三歲,就開始有了小夥伴不要娘么?

韓震倒是很滿意,二話不說直接拖走了吃女兒醋的巧茗。

*

湯泉行宮依山而建,高低錯落有致,體勢巍峨,給人以極目雲天,超塵脫凡的神聖之感。

車隊在午後進山,沿綠樹成蔭的大道一路駛進宮門前廣場處,便下車換了乘轎,依次往各自居所而去。

安排居所時,按照品階越高,居所位置越高的次序,皇帝自然是住在山頂那一處渺雲居。

渺雲居引了溫泉水入室內,巧茗舒舒服服地泡去一路疲憊,之後……

被同樣泡得精神抖擻的韓震按著好一頓挫磨。

那個曾經一心保衛她的伽羅,正和顧恬一起在偏殿裏泡她們的孩童小池,根本不知道她的親親娘親經過這一晚被欺負后,身體會發生某些神奇的變化。

*

經過一晚休養生息,第二天的安排卻完全出乎巧茗的意料。

前世里,她也隨着爹娘一同來了。

清楚記得到了行宮后,韓震立刻安排了一場狩獵,他喜歡熱鬧,所以隨駕前來的大臣們都被邀請參加。

當日的戰績也是極佳,獵狐獵兔者有之,獵鹿獵鷹者有之,最厲害的自然是韓震,他獵了一頭熊!

還特地賞了一隻熊掌給太師剛病癒不久的小女兒,也就是她梁巧茗補身。

所以那天晚上,她吃了大補的炙烤鹿肉與紅燒熊掌,滋味自是美妙不用說,但奈何小小人兒虛不受補,後果是洶湧噴薄了小半夜的鼻血,所以印象特別深刻,絕對不會記錯!

這天早上韓震雖然也說了要打獵,但卻是:「就我們兩個,我可以教你騎馬,我就坐在你後面,不用害怕摔下來。」

他這麼體貼,巧茗本來很是感動,但她剛剛起床,思緒十分散亂,不知怎地,話本里的男女主角下山時同騎一馬的情節便闖進了腦子裏,她立刻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不不,我不騎馬!」巧茗無力呻.吟。

「不騎馬怎麼打獵?」韓震問。

「你打,我看,反正我也不會拉弓射箭。」

「那可不行,一個人沒意思,我還讓人造了把省力些的弓,專給你準備的。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最後一句話轉了方向。

巧茗捂住臉,「熱的。」

韓震轉頭看看床邊兩個,還有屋子四角的冰盆,莫名其妙道:「用了這麼多冰,怎麼還熱?生病了?」

他低下頭來,貼了貼她的額頭,好像比他的還要涼些。

巧茗想裝病來着,結果韓震反應比她快,已轉身出去吩咐陳福請御醫過來診脈。

「娘娘身子十分康健,脈搏沉穩有力,不見一絲病象。」老御醫捻著鬍鬚,診過一次,又複查一次,最後堅定地說出結論。

裝病不成,巧茗便走了賢惠勸諫的路子,「陛下不叫上大臣們么?一來人多熱鬧好玩,二來也叫他們臉上有光,心生親近……」

「人多熱鬧好玩?」韓震從來與她不在一個思路上,這會兒抓的重點也偏,「你的意思是只和我去沒意思?所以你不願意?」

「當然不是了!」巧茗立刻答道,誰敢說是!

「那這一早上是在幹什麼?」韓震把她拉到腿上坐着,大有不問出個究竟不罷休的勢頭。

巧茗伏在他肩上,磕磕絆絆地說了個大概,最後強調:「反正我不做那種事!」

「哈哈哈哈哈哈!」韓震突然大笑起來,她自從這一世到了他身邊,還沒見他這般笑過,「我什麼時候說要那樣了?嗯?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捏了一把她的臉蛋兒,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不過,聽起來好像挺有意思的,待我找見寬大些的披風帶着,下山時將侍衛們趕得遠些,咱們也試上一試。」

巧茗欲哭無淚,什麼是作繭自縛,她算是知道了。

32、

韓震首先帶了巧茗去馬棚。

路上不斷向巧茗灌輸道:「你呢,得先選出一匹適合的馬來,並且好生照顧它,馬兒感受到后,才能和你親近,聽你驅使。」

巧茗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在騙人,要是按照這番道理,豈不是人人都要將馬兒拉回自己院子裏,像照顧孩兒一般精心照顧著,不然有起事上來馬兒肯定聽馬夫們的話更多些……

然而,她是着實盼望着快點騎上馬的,活了兩世,若說有什麼不涉及身家性命,只是她一個人喜好的小願望,騎馬絕對算是頭一個了。

蓋因蕭氏管她管得非常嚴格,騎馬這般粗魯,毫無淑女端莊儀態的事情,是絕對不會答應女兒做的。

是以即便巧茗再羨慕哥哥們策馬平治的英姿颯爽,也一直無緣與馬兒稍事親近。

此時韓震主動幫她圓夢,她便暫且信着他好了。

御馬監中隨便拉出來一匹都是萬里挑一的名駒,巧茗卻是完全不懂得的,她忍着刺鼻的臊臭味道,在馬棚里轉了一圈,最後相中了一匹紅彤彤的小馬駒兒。

「就是它吧!」她伸手一指,然後便捂著鼻子跑了出去。

牽馬的太監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把已經張開了嘴要說的「恭喜娘娘得了匹寶馬」給咽了回去。

待到馬兒被牽了出來,巧茗便學了韓震的模樣,摟着馬兒的脖子說上幾句話,又餵了它吃胡蘿蔔,才得了韓震的批准讓她上馬。

他花了一整日的時間陪她,教會了她騎馬,又親自獵了一頭鹿。

可之後,韓震便忙碌起來。

身為帝王,韓震身在行宮避暑,心卻不能真正放假。

雖不像在宮中時每天寅時便要起身準備上朝,一日又要花上至少四個時辰處理政務。

但每隔一日還是會有一次小規模的朝會,奏章也依舊馬不停蹄地從全國各處送到御案上等他批閱。

他有許多正事待辦,自是不可能全天候地陪同巧茗四處遊玩,所以,後來漸漸變成巧茗每日起身時都見不到他人,只有桌上擺着他親手寫的字條,內容不外他今日要做些什麼事,是否有時間,又是什麼時間能來陪她。

既然泰半時間他都在忙着,巧茗又不願困在屋內傻等,自然是要約了旁人外出遊玩。蕭氏與巧芙是最常與她同游之人,又因為伽羅與顧恬總是難解難分,喬氏自然也成了經常受邀的人選。

巧芙自己也並非毫無正事可做。

先前說的要她將打理宮務的事情學上手,進而在行宮時獨立處理一些事務,是真正在進行的。

夏玉樓與韓震選給她的陳芃也一早調了她身邊。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巧茗發現夏玉樓確實出色。

他表面看着有些悶不吭聲,其實頭腦反應很快,領悟力極好,時常她說了上句,他便能知道她完整的意思,交代事情的時候不費力。

而且做起事麻利乾脆,人情世故又打點得好,通常情況下,一件事情交代給他,便不需巧茗再花上任何心力,他自會打通一切關節,辦得妥妥帖帖。

陳芃呢,也很好,只是與夏玉樓相比較起來,差了一點點揣摩她心意,又差了一點點處理事務時的精明。

其實,這些本不是什麼大事,他與巧茗初相識,自是要多花些時間了解,才能更好的揣摩出她的心意,至於做事的經驗都是累積起來的,自也不能奢望一朝一夕便無所不能。

可,因為旁邊有個太出色的人對比著,這些原是在合理範圍內,根本算不上問題的問題,便顯得格外突出。

久而久之,巧茗自是更願意多使喚用着更順手的夏玉樓,也更能聽得進他的意見與建議。

像是這一日,夏玉樓在回稟事情后,提起與常駐行宮的內侍聊天時,無意得知有處小魚池溫泉格外特別,池中養著精心培育的妙兒魚,最長也不過半個指節長短,酷愛親啄入池之人的皮膚,甚而通過它們的親啄,能將原本粗糙的皮膚變得幼滑,既有美顏之效,又趣致非常。

巧茗便約了蕭氏與巧芙一同前去嘗試。

那小魚池位置頗有些偏僻,池子外圍還有一大片竹林,三人坐軟轎行了兩刻鐘,又下轎來,沿着小徑步行一盞茶的功夫,才到了竹林深處,見到那熱氣隱隱蒸騰的小魚池。

隨行的宮人在距池子三丈遠的地方拉起一圈特製帷幔,既隔絕了有人無意闖入見到不該見到的,又不影響巧茗等人泡溫泉時欣賞竹林風光。

能入得帳幔侍候的,也就只有母女三人近身的侍婢。

中途時有個嬤嬤入內送上點心湯飲,這是事先安排好的,原是走到池邊放下托盤便當離去,可她卻是反身一跪,悲悲切切地叫一聲:「夫人,老奴總算見到夫人了!」

這突來的變故讓本來正在說笑的三人俱是一愣。

唯一能被稱呼為夫人的蕭氏則是蹙著眉辨認對方的模樣,繼而不大確定地問:「孔嬤嬤,是你么?」

「是我,」孔嬤嬤涕淚縱橫,「老奴還以為今生沒有機會了……不能完成敬妃娘娘的囑託……」

巧茗聽她提到巧菀才認出來,她是從前巧菀身邊的嬤嬤,按理說巧菀過世三年,孔嬤嬤看上去卻比自己記憶中老上了十多歲,四十來歲的人已是滿頭白髮,額頭皺紋深如刀刻,想來若非常年心事重重,或生活極苦,是不會這般的。

孔嬤嬤很快控制住了情緒,抹去眼淚,對蕭氏道:「夫人可否單獨聽我說上幾句話?」

蕭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這兩位,一位是菀兒親生的妹妹,一位是我的義女,也是伽羅……我是說巧菀所出的帝姬的養母,所以任何事都不必瞞着她們。」

三人出了池子,在阿茸等人的服侍下擦乾了身子,將浸濕的中衣換過,才在石桌前坐下。

孔嬤嬤也被賜了座。

阿茸給四人倒了茶,便乖覺地領着雲雀與蕭氏的侍女阿純出了帳子。

「我之前聽聞,菀兒出事後,嬤嬤是被放出了宮去,原本我還惦念着你與菀兒主僕一場,不知你生活是否無憂,想着將你接到府中,但一直找不到你。」

泡了好一陣溫泉,自是有些口渴難當,蕭氏慢慢啜著茶,隨口問著,「嬤嬤可是這些年一直都在在行宮?」

孔嬤嬤嘆氣道:「夫人所聽聞的,大概是誤傳。我並不是在娘娘出事後才離宮的。」

又追問,「夫人是從何人口中聽到這則消息的?」

蕭氏卻不答她這一問,只道:「你且先說說看,你到底是在何時,又是因為何事離宮?這大概與你今日來找我的原因有關吧?」

「夫人猜得對。」孔嬤嬤點頭道,「此事說來話長,有一事,不知夫人如今是否已有機會知曉。當年敬妃娘娘難產並非偶然,而是因為藥物所致。」

蕭氏眉頭蹙得更緊:「可是太醫誤用了藥物?」

孔嬤嬤搖頭道:「並非太醫之誤,而是有人在娘娘的飲食中下藥。」

「你說什麼?」蕭氏驚得打翻了茶盅,失聲道,「是何人?為何……」

為何,卻是不用問的,巧茗與巧芙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俱是明白,下藥之人目的一定是巧菀肚子裏的孩子,這種事是後宮后宅里最常見的,梁家內宅尚算和睦,不曾出過此等醜事,但不妨礙她們曾經聽聞過不少旁人家中的傳聞。

「夫人,」孔嬤嬤這會兒倒是格外平靜,不疾不徐地敘述著,「自從娘娘懷孕后,一直在飲食上格外小心,不管是小廚房裏做的,尚食局那邊送來的,入口前都是要檢驗一番的,可是,在臨盆前約莫一個月的時候,還是被太醫診治出有些異常,說是娘娘服食了大量七花粉,極有可能造成難產,最嚴重可能會母子皆保不住。」

「既是格外注意過,又怎麼會吃了那種葯?」

「老奴至今都不知道那葯是怎樣被娘娘服下的。當時太醫言談中頗有責怪宮人不利,害得娘娘誤食藥物的意思,但聽了老奴講述,得知甘棠宮上下一直非常小心謹慎,便推測也許是有人暗中加害。據那位太醫所說,七花粉在月份淺的時候,若是一次吃得量大,會造成滑胎。可若是每天服食微量,不但不會引起任何問題,甚至短時間內也不可能診出,但日積月累,到了一定時候,便會對孕婦與胎兒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害。所以,只能是有心人在娘娘入口的東西里動了手腳?」

「為什麼菀兒不告訴我?宮中其他人呢?太皇太后和皇上可知道?診出這癥狀的太醫是誰?當時既然知道這些事,為什麼不着緊些,在生產的時候多加些人手幫忙?可有查出來是誰做的?」

蕭氏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女人生孩子是一腳踏進鬼門關,她雖然難過女兒早逝,卻也知生死之事只能聽天由命,但若是被害死的,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娘娘那時不欲聲張,便命老奴暗中查探,可沒有幾日功夫,那診出娘娘癥狀的李太醫便一命嗚呼了,娘娘聽聞了這個消息,提前發動起來,當時她怕自己去了之後,老奴也被如李太醫一般被後宮中人加害,便強挺著,硬是給老奴安插了罪名,將我發落到行宮中來,要我將來尋找機會告訴梁府中人,幫她查出真相。因為和帝姬出生,娘娘亡故的事情接連發生,所以知道的人並不多,但宮中調遣人事,必定有檔案可查,所以那傳了不實消息給夫人的,若是普通宮人便罷了,若是上位者,只怕是故意誤導,未必沒有可疑。」

巧茗聽到此處腦中「轟」地一聲響,那時她只有七歲,尚且非常年幼,但在生死大事上,人的心思天生便格外敏感。

她清楚地記得,後來她與母親進宮,是韓震親口告訴她們甘棠宮裏各人的去處,譬如大宮女留在帝姬身邊照顧,內侍們分派到各處未作一一說明,但孔嬤嬤是近身侍候的,又是當初太皇太后親自指派的教引嬤嬤,所以,韓震說得分明,因着年紀大了,身子不好,便放出宮去,頤養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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