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五 爾何懷乎故宇

一百五十五 爾何懷乎故宇

衛昫煩躁地放下手中的奏摺,扶著額頭深深地嘆了口氣,沒好氣地招呼道:「李琨,將朕的湯藥端上來!李琨,李琨?!」叫了幾聲后還不見李琨的影子,衛昫心裏頓時升起了一股無名火,順手將書案上的筆墨扔到地上,高聲罵道:「狗奴才,你聾了不成?!」

看到天子發怒,殿中伺候的眾人都嚇得趕緊跪到了地上,生怕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正在殿內練字的錦時抬頭看了衛昫一眼,放下手中的毛筆,走到衛昫身邊小聲提醒:「李總管方才被你派去司計局查看和親的陪嫁了。」

衛昫看着因為自己發火而嚇得不輕的孩子,又想到孩子小小年紀便離了娘親,心裏頓時沒了火氣,只剩對兒子的愧疚。他蹲下身撫摸著錦時的小臉,柔聲安慰道:「對不起,爹爹方才嚇到你了吧?!」

錦時搖搖頭,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的衛昫道:「你是在為自己的妹妹煩惱對不對?!這種心情我明白的,就像當初娘突然說你是我爹一樣。雖然心裏很震驚,可事實就是事實,我們無法改變。雖然接受這個突然出現的家人需要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可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會真正地接受並愛護那個家人,畢竟血濃於水。」

聽了錦時的話后,衛昫心裏一震,他沒有想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竟能說出這番邏輯順暢的話來,而更令他動容的是,在錦時的話中他重新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錦時承認他的希望。

衛昫喜出望外地扶著錦時的肩膀,一臉期待地問:「那你呢,你也會承認我的對不對?!」

雖然很不情願,可看着衛昫那張寫滿了期待的臉,又想到自己從小對父母的期望,錦時實在是不忍心拒絕,只好別彆扭扭點了點頭:「哦。」

得到錦時肯定的回答后,衛昫笑得臉上都開了花,心中對身世的困惑也全都釋然了。他愛憐地摸摸錦時的頭,起身吩咐道:「來人啊,擺駕禧合宮。」說完又俯身將錦時抱在懷裏,微微一笑:「兒子,想不想去見見姑姑?」

寒闕天,禧合宮。

衛昫拿過案上的茶杯抿了口茶,眼神時不時地瞥過垂頭立在殿中的阮汐,對正陪着錦時挑書的沐修槿道:「槿兒,朕有事要同你講。」

沐修槿取下一卷《南華經》遞給錦時,溫柔地摸摸他的頭指著阮汐道:「錦時乖,父皇有事要跟大姑姑講,你先跟小姑姑出去玩好不好?!」

說來也怪,沐修槿對衛氏中的旁人雖是心狠手辣,可對身為仇人親子的錦時卻是關愛異常。除了當初與雲城夫人的誓言外,更重要的是她在錦時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時的影子:同樣的身居高位,同樣的缺少關愛,同樣的冷傲與孤獨。對所有的人或事都保持着一份冷靜的思考,與安全的距離。

所以當她第一眼見到錦時時,一顆心瞬間便軟了下來。雖說她對旁人冷血無情,可至少對於燕王,阮汐,檸兒和錦時四人,她一直都是真心以待。

錦時接過書,抬頭看了阮汐一眼,抬腳走到她面前:「你是我新姑姑嗎?」

聽了錦時的話后,阮汐下意識地看了座上的皇上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錦時仰頭沖她微微一笑,騰出一隻手拉住阮汐垂在身側的手:「姑姑陪錦時放風箏去吧?!」

衛昫等阮汐和錦時走出內殿後,輕輕嘆了口氣對沐修槿道:「槿兒,以你的聰慧,大概已經猜出朕的來意了吧。」

沐修槿坐到皇上下座,輕輕抿了口茶水:「正是因為猜到了,所以才好奇。當年之事,按說太後娘娘更為知情才是,皇上為何不去問她,反倒來問我了?!」

「若是母后想說,恐怕早就說了,又何必等到現在?!」衛昫閉上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沒關係的,朕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不管真相是什麼,朕都能承受。」

聽了皇上的話后,沐修槿知道自己對皇上與太后之間的離間已達到了想要的效果。她靜靜地望着一臉決然的皇上,心中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就著那個念頭,沐修槿掩口一笑緩聲道:「可若是真相會將已經已經結痂的傷口翻出來,露出附着蛆蟲的白骨呢?!即便是這樣,皇上還要知道嗎?」

「要知道。」

聽了衛昫斬釘截鐵的回答后,沐修槿低頭一笑,她就是吃准了衛昫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料定衛昫會如此回答,才會這麼說的。沐修槿放下手中的茶盞,一臉凝重道:「皇上,您已經知道了,十六年前……沒錯,就是您的生母——先皇梵音夫人去世那晚,夫人新生的公主被人偷偷帶出了宮。可您有沒有想過,當時在梵音夫人寢宮中除了先太皇太后,先帝,還有太醫、穩婆、醫女那麼多人。那個將公主偷出宮的人,怎麼就能從那麼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將本該被捧在手心的公主偷走?」

「你的意思是說……這件事是有人策劃的?!」聽了沐修槿的話后,衛昫心中頓時有了答案。能在宮中隻手遮天,甚至瞞過先皇的眼睛的人,除了那個人外,恐怕再無第二個人了。只是,他心中卻不想承認這個荒唐的念頭,一雙手也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沐修槿見衛昫正按着她設定的路線慢慢走下去,滿意地微微一笑,接着說道:「皇上大概也知道,汐兒是燕王殿下送進宮來的。可皇上有沒有想過,汐兒之前難道也是養在燕地嗎?若汐兒從前養在燕地,那為何故燕王未將滄海遺珠還給思女心切的先皇?而知曉汐兒身份的燕王,又為何不將這個妹妹直接帶給皇上,反倒是送到了我這裏呢?!」

衛昫眉頭緊皺:「你是說汐兒是後來才到阿昶府中的,而阿昶根本不知道汐兒真實身份?!」

沐修槿點點頭:「不瞞皇上,汐兒從前一直養在臣女的外祖家。而燕王殿下則是在黑齒族滅族之後,派人尋找固隴公主時偶然發現汐兒的。當時他只以為汐兒是我舅父的女兒,我的表妹,所以才送到了我這裏。」

「你的外祖?!」衛昫微微一怔,眾所周知沐修槿的母親是黑齒族長公主,她的外祖不就是……衛昫深吸一口氣,將心中的震驚稍稍壓下去:「怎麼會這樣?!」

「因為那裏是最安全的地方,而先皇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費盡心機尋找的女兒被人送到了異族,由外族人撫養長大。」沐修槿刻意頓了頓,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況且……黑齒族又與沐氏淵源頗深……所以,那裏是最好的選擇。」

「朕不明白,若是那個人真的那麼恨朕的母親,她當初為何沒有直接殺了汐兒,反倒是要大費周折地將她送到千里之外的異族?」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陳年舊月的事恐怕也就只有當事人明白了吧。」沐修槿扭過頭望着窗外璀璨的陽光,「可能是想東窗事發後有個籌碼,可能是一時心軟,也有可能是覺得禍不及兒女……具體的事,誰知道呢。我只知道先皇一生都在秘密尋找汐兒,直到他去世前也沒有放棄。不過可惜啊,事情到底沒能如他所願。直至駕崩,他都沒有再見過這個自己挂念一輩子的女兒。」沐修槿回過頭,沖衛昫嫣然一笑:「或許他後來對雲城夫人如此寵愛,也有這個原因在裏面吧。對一個女兒的虧欠,想從另一個女兒身上補償回來。」

「你說父皇一生都在尋找汐兒?!」衛昫眉頭緊鎖,直直地盯着沐修槿的眼睛。饒過滿室陽光,沐修槿突然發現衛昫眼中似是有淚光泛動。她點點頭,輕聲回答:「是,一生都在尋找,至死不休。」

聽了沐修槿的話后,衛昫只聽到「嗡」的一聲,接着便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彷彿突然回到了先皇去世那天,滿室昏暗的燭火,照耀着風燭殘年的老人。被疾病折磨得枯瘦如柴的一雙手緊緊拉着他,拼着最後一絲力氣也要囑咐兒子的話……

想到這兒,衛昫臉色越來越白,直至毫無血色。最後他滿臉頹然地跌坐到座上,囁嚅道:「原來是這個意思,朕竟不明白,原來父皇是這個意思……」

看着衛昫這少有的頹廢,沐修槿突然覺得衛昫該是有什麼秘密,而這秘密正是她所需要的。想到這兒,沐修槿緩步走到衛昫身邊,露出一副關切的神態柔聲問道:「皇上,究竟是怎麼了?」

衛昫抬起頭,用一雙淚光瀲灧的眼睛盯了沐修槿一會兒后,頗為艱難地開口道:「槿兒,是朕錯了。朕不該發兵黑齒族,朕對不起你!」

沐修槿一怔,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衛昫會突然向自己道歉。她為了復仇準備了這麼久,甚至搭上了那麼多無辜者的鮮血,眼見着就要成功時,這個她恨了許久的人突然道歉了!她接受不了,她也不能接受!沐修槿冷冷地看了衛昫一眼,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衛昫:「皇上糊塗了吧,臣女與黑齒族並沒有什麼關係,皇上為何要向臣女道歉?」

衛昫苦笑着抬起頭,一滴眼淚從他眼中滑落:「父皇臨終前拉着朕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西方黑齒,滄海遺珠』,我只以為他是要朕收復黑齒族,所以甚至不顧阿昶的心意,一登基就發兵黑齒族。如今想來,他當時一定是有了汐兒的消息,想讓朕接她回來。朕怎麼就這麼笨,朕險些害了朕親妹妹的性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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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弈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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