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欲加之罪

第81章 欲加之罪

他會回來的。蕙娘心裏念叨著,不由地埋怨莫二不給她寄來隻言片語。埋怨著,就嫉恨起那位能叫莫三說出「受她束縛也甘之如飴」的女子。

待聽見一聲「老夫人、夫人們過來了」,嫻靜地站在門邊迎著,待莫、凌、柳三家的老夫人、夫人、姑奶奶們進來,眼睛掠過凌雅嫻,就落在沉靜斯文的凌雅峨身上。

興許是目光里的刺太鋒利,凌雅峨回頭,就向蕙娘看去,對着她,盈盈地低頭一笑。

一定是她了。蕙娘驚嘆著凌雅峨的從容雅靜,隨着新生出的一分妄自菲薄,越發地嫉妒起來。

「蕙娘?蕙娘?」

「母親?」蕙娘回過神來,忙低眉斂目走到一直呼喚她的莫寧氏身邊,眼睛一掃,見凌雅崢意味深長地看她,不由地一凜。

「蕙娘,這邊人多,別吵到七月了,叫人備下轎子,咱們向衍孝府那邊說話去。」莫寧氏因蕙娘魂不守舍微微蹙眉,大兒媳已經沒臉露面,若是二兒媳再弄出差錯來……

「是。」蕙娘忙應着,故作漫不經心地看了凌雅峨一眼,就向外令人準備下軟轎子。

凌古氏擦着眼角,憐惜地望着七月,哽咽著對凌雅崢說:「放心吧,雖是不足月生下來的,但我請段宰輔算過她的生辰八字,段宰輔說,是個上下二十年難得一遇的好八字。」

「叫祖母費心了。」凌雅崢自責地道。

凌古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賠什麼不是?正經該賠不是的人躲著呢。」

「親家……」莫老夫人訕訕地說。

凌古氏兩隻手交疊著擺在身前,像是要給莫老夫人、莫寧氏一個下馬威般,頗有兩分自得地說:「叫你們家老大、老大媳婦準備一下吧,過兩日,調任京外的文書就發下來了。」

不獨莫老夫人、莫寧氏,就連凌雅崢也怔住。

「祖母,這話從何說起?大哥才將衙門裏的事務理清楚,怎麼就要調任京外了?」凌雅崢疑惑地問,若是莫靜齋此時調到京外,先前在京城裏費的一番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莫老夫人訕訕地問:「親家,這是從哪裏傳來的話?我們怎麼還不知道?」

凌古氏冷笑道:「夫妻乃是一體,他內子做下那等喪盡天良的事,他也難辭其咎。皇上雖厚待你們莫家,但御史們一直上摺子,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

莫寧氏身子晃了一下,連忙去看凌雅崢。

凌雅崢自然聽出凌古氏的言外之意,是那御史受了她的唆使,眼前莫名地浮現出蕙娘得意的神色,忙兩隻手扶住凌古氏,對莫老夫人、柳老夫人等人道:「祖母、母親,許久不見祖母,怪想她的,叫我陪着祖母說幾句話吧。」

莫老夫人埋怨凌古氏自作主張,鐵青著臉,對柳老夫人訕笑着,就領着柳老夫人向外去。

凌雅崢瞧著浩浩蕩蕩出去的一群女人,心裏不住地發憷,握著凌古氏的手在搖籃邊的綉墩上坐下,瞅著凌古氏兀自得意的面孔,急忙問:「祖母,這事,你是跟誰商議著做下的?」

凌古氏笑道:「崢兒,他們當犯事的是他們自家表小姐,咱們就奈何不了他們?俗話說,擒賊先擒王,你大嫂子張狂,還不是仗了你大伯的勢?看絆倒了你大伯,她還敢不敢再這樣!」

「祖母!」凌雅崢嗔了一聲,雖知道凌古氏是好意,卻著惱她自作主張,忙問:「是誰給祖母出的主意?」

凌古氏笑嘻嘻地拉着凌雅崢的手,說道:「我就怕她們表姊妹兩個合起火來對付你,所以,打聽到你二嫂子的東西,還抵押在當鋪那,就替她贖了回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從今以後,你跟你二嫂子就是一夥的,你大嫂子再翻不出什麼浪了。」

凌雅崢滿心的怨懟就也煙消雲散,瞧著凌古氏滿眼慈愛,聽她自顧自地說着「等我買通了欽天監,給七月的生辰八字,潤色潤色,將來,誰的前程都比不得她大。」

凌雅崢反倒笑了起來,拉着凌古氏的手,給爭芳、鬥豔遞了眼色后,就道:「祖母,是誰引著祖母,將主意打到我二嫂子頭上的?我先前說過,祖母要有事,就去尋二嫂子、五嫂子商議。」

「……壞了你的事了?」凌古氏後知後覺地問。

凌雅崢嘆道:「祖母,大嫂子是冤枉的,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二嫂子。」方才蕙娘看凌雅峨的眼神,再錯不了了。

凌古氏彷彿挨了一記焦雷,怔怔地愣著,良久,才說:「是她?」

「那是誰引著祖母,想着替我拉攏了二嫂子的?」

「……是你大嫂子,我看你五嫂子不肯求了馬家給你做主,就當她是個沒心沒肺的。聽你大嫂子說得有道理,所以就……」凌古氏懊悔不已,卻嘴硬道:「虧得沒壞什麼事。」

「是祖母收買了言官?」

「啊。」凌古氏露出老態,微微地張著嘴,像是安慰自己般,又說:「虧得沒壞什麼事。」

「……若是那言官,收了祖母的銀子,又去辦其他事,祖母怎麼說得清?」凌雅崢本要避重就輕,免得嚇著凌古氏,但看她還是這般懵懂,就忍不住敲打她兩句。

凌古氏雲淡風輕道:「能有什麼事?放心,皇上不敢拿我怎麼着。」

「……祖母可是打着祖父的名頭,去指令那些言官辦事?」凌雅崢又問。

「啊。」凌古氏心虛地低聲應着。

「那些言官……」凌古氏話音一頓,嘆道:「罷了,祖母放心,我叫三兒去打聽打聽。」

「放心,沒壞什麼事。」凌古氏又重複了一回,半響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就拍着手笑道:「雖你大伯分府了,但我攔著姓穆的,不叫她跟着你大伯走。你沒瞧見她跟着我出門見人時的臉色……妾就是妾,還當她兒子出息了,就能跟着雞犬升天?」

「……」凌雅崢無言以對,瞧著凌古氏拍手笑,就隨着她說笑了兩句,待莫寧氏那邊來請,打發孟夏、楊柳隨着凌古氏過去。蹙著眉,就坐在搖籃邊,望着七月輕聲地哼著小曲。肩膀上落下一隻手,嚇得一哆嗦,回頭才瞧見凌雅峨不知幾時走了進來。

「六姐姐。」

「想什麼呢?」凌雅峨一笑,將一方蔥綠錦帕托在手上,叫凌雅崢瞧了裏面的金鎖片,就將金鎖片放在七月枕邊。

「多謝六姐姐,六姐姐不去衍孝府吃宴席?」

凌雅峨嘆了一聲,苦笑道:「宴席上少不得提起後繼香火的事,只你三姐姐兒女雙全的坐得住,馨兒受不住先家去了,我也抽空出來——雖膝下有兩個女孩子,但在旁人眼裏,我跟膝下空虛的馨兒,是一樣的。」嘆了一聲,又想自己一對女兒尚且活潑可愛,凌雅崢這七月瘦骨伶仃,比她還要難過,自己何苦對她訴苦?微微一點頭,就要離去。

「六姐姐,方才,我那二嫂子可跟你說了什麼話沒有?」凌雅崢忙問。

凌雅峨疑惑地站住腳,將蕙娘的古怪來回思量一番,「她並未跟我說話,只是,總莫名其妙地看我。」

「……可曾跟六姐姐提起二哥?」

凌雅峨慍怒道:「崢兒,你夫家二哥跟我有什麼相干?」怒過了,瞧見凌雅崢臉色平靜,就也止住怒氣,「她沒提,倒是你原本的姓鄔的丫頭,如今你公公的妾,陰陽怪氣地在我來時路上,提起過。」話音一頓,忙問:「這事跟我有什麼相干?」

「據說,」凌雅崢話音微微一頓,畢竟隔得久了,她疑心莫三或者自己記得不真切了,「我夫家二哥生性灑脫爛漫,是寧肯在青山綠水間終老,也不肯在仕途名利間鑽營的人。但他曾說過,若受六姐姐束縛,便也甘之如飴的話。」

凌雅峨忍不住一顫,古井無波的眸子裏折射出璀璨的春光,「當真?」問得太急切了,便強令自己在搖籃邊描畫着木芙蓉的綉墩上坐下,「當真?」

凌雅崢輕輕點頭。

凌雅峨待要笑,又覺不妥,待要黯然神傷,又覺愧對家中一對女兒,良久,似笑非笑地說:「崢兒,你的意思是當初……」

「大抵是了。」

凌雅峨閉上眼,藏起眼底氤氳的水霧,雖明知不可,卻忍不住想若是當初,她膽子大一些、莫二魯莽一些,他們興許……雖明知道是一段不曾開始也談不上結束的情愫,卻忍不住因那陰錯陽差之下的兩心相印心潮澎湃起來。

「六姐姐小心一些吧,萬一二嫂子嫉妒之下,對六姐姐做出什麼要不得的事來。譬如說,暗中去六姐夫那搬弄唇舌——畢竟,二哥可是舍下她,帶着紅顏知己遊山玩水去了。」

「不會。」凌雅峨篤定地說,一張先前因求子不成暗淡乾燥的臉,煥發出莫名的神韻,就連對着素日裏不親近的凌雅崢,話也多了起來,「我雖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我大哥,你二哥還有你二嫂子的父親,正在一起謀事。」

凌雅崢瞠目結舌,「六姐姐忘了我方才那句,二哥無心在仕途名利間鑽營的話?」

一陣秋風吹來,吹得窗棱上的青紗沙沙作響。

凌雅峨放下搖籃上懸著的帳子,手指微微有些僵硬,「不對,我跟大哥說話時,大哥提起……莫非,是有人打着他的幌子?」一聲親近的他,驚醒了自己,忙轉身又要向外去。

「六姐姐,這事事關重大!」凌雅崢攔住凌雅峨。

凌雅峨臉色微微發白地道:「你的意思我懂了,可……你叫我怎麼辦?」若是連鴻恩等算計的並非什麼大義之事,她這邊多嘴,定會壞了他的事。

「……我知道了。」凌雅崢讓開路來。

凌雅峨輕嘆一聲,方才那心潮澎湃的感覺,又似潮水般涌了回來,拜天地、入洞房、挑蓋頭時,也不曾這樣百感交集過,心下一狠,轉頭對着凌雅崢說:「我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但,你且小心着吧。為了選妃的事,連家對八妹夫心懷芥蒂還是小事,聽大哥說,是上面的人父子不睦,咱們下頭人,只能謹慎著走一步看一步。」

「多謝六姐姐。」凌雅崢將凌雅峨送出門外,坐在廊下怔怔地出了一會神,琢磨著上頭的父子,究竟是那一對父子,望見一隻奄奄一息的蝴蝶瑟縮著趴在木芙蓉葉上,就探著身子將那綠翅膀的蝴蝶捏起來,待要將它放進暖融融的房裏,又覺不如給它一個痛快,於是又將它放回那片枯黃的葉上。

天色暗下來時,莫三醉醺醺地被爭芳、鬥豔攙扶回來。

凌雅崢扶着他到床上躺着,打發了爭芳、鬥豔,就替他脫下鞋子。

莫三迷糊着眼睛,瞅著凌雅崢玲瓏的身段,笑嘻嘻地問:「今兒個有人誇七月沒有?」

「誇了。」凌雅崢敷衍道。

「我就知道,七月瞧著個頭小,但渾身上下都是靈氣。」莫三得意地說。

凌雅崢走到門邊架子上濕了帕子,拿着帕子給莫三擦臉,見他臉上雖被酒氣蒸紅,但一個明晃晃的巴掌印卻清晰得很,忙問:「這是怎麼了?」

莫三揉着臉,先說沒事,見凌雅崢盯着他不放,才啐了一聲道:「本打發人跟着二嫂子的人,去瞧瞧她究竟將大嫂子什麼把柄握在手中,誰知……」

「怎樣?」

「被人算計了,打發去的人竟拐進了先前鄔音生將鄔簫語許配的人家。」

「……父親一準說,你媳婦娘家算計得你大哥不得不離京,你也有樣學樣,巴不得人家鬧上門來討媳婦?巴不得莫家聲名掃地?」凌雅崢給莫三揉着太陽穴,見爭芳端來一碗酸筍醒酒湯,就接到手邊,輕輕地吹了,餵給莫三。

莫三喝了兩口,起身接了碗,一氣灌了下去,仰身倒下,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怎麼說?」

「有人彈劾姑父剛愎自用,懇請皇上撤了他。」

「哪個姑父?」

「小姑父。」莫三枕着手臂。

「……別那言官,就是我祖母收買的那位吧?」凌雅崢有些糊塗了,若是小姑父跟連鴻恩等同謀,豈會向自己身上潑髒水?

「只怕是了,恐怕,旁人以為是你們凌家要對付我們莫家,才會揣測著,附和那帖子——畢竟在朝為官,要的就是眼力勁。」莫三嘆道。

「若是皇上當真撤了,那就應了先前那『杯酒釋兵權』的話,只怕一時間,京城內外會人心不穩。」凌雅崢見莫三將手伸出來,就將手伸過去,交握住他的手。

莫三立時將臉面藏在凌雅崢身上,悶悶地一笑,忽地仰頭道:「你身上多了一股味道。」

「什麼味道?」凌雅崢緊張地問,唯恐是月子裏的髒東西留下的味道。

「不像是脂粉香,也不像是花香。」莫三又嗅了嗅,在凌雅崢耳畔道:「暖暖的,撩人心。」

「呸!」凌雅崢啐了一聲,見莫三向她肋下搔來,忙咯咯笑着躲開,忽地聽見七月像是笑了一聲,就捅了捅莫三叫他老實一些。洗漱之後,放下紗帳,二人耳語一番,又不知在誰的低聲細語中入睡。

約莫一月後,莫靜齋離京的文書終於下來,莫三就向衍孝府幫着莫靜齋準備出京一事。

凌雅崢也去探望婉玲。

婉玲見了凌雅崢,開口就問:「七月還好嗎?」

凌雅崢點了點頭,見婉玲房裏供奉著一尊觀音,擺下諸法器,就蹙眉道:「嫂子聽說了嗎?三兒昨兒個挨了父親一巴掌——因為查二嫂子究竟拿住大嫂子什麼把柄,偏查到了鄔簫語說過親的人家。父親以為三兒使壞。」

婉玲沉默了一會子,到底信不過凌雅崢,緊緊抿著嘴不言語。

「……既然大嫂子信不過我,那我只能祝大嫂子一路順風。」凌雅崢說道。

「……你怎麼會那麼熱心想幫我?還是,你也想那捏住我的把柄?」婉玲多疑地問。

凌雅崢坦誠地道:「二嫂子手段多多,就譬如忽然拉了我娘家祖母,叫祖母稀里糊塗買通言官彈劾大哥的事,實在叫人猝不及防。是以,我跟三兒,想知道,她手裏究竟藏着什麼事、什麼人。」見婉玲還不言語,就說:「嫂子也見過父親的新歡鄔簫語了吧?朱姨娘、權姨娘先前那般幫着二嫂子,終究成了二嫂子手裏的棄子。嫂子此時不幫着我跟三兒,待被二嫂子利用盡了,怕也會跟朱姨娘、權姨娘落個一樣的下場。」

「……跟你們說了,我的下場也是一樣。」

「難道大嫂子殺人放火了?」凌雅崢驚訝地說道。

「差不離。」婉玲握著佛珠,疑惑地看着凌雅崢,「你真不像是生產過的女子。」

凌雅崢從上向下掃了自己一眼。

婉玲洗了手,給慈眉善目的菩薩上了香,叮囑自己千萬要沉住氣。

「嫂子?」凌雅崢又呼喚了一聲,見婉玲只顧著念經不理會她,就雙手合十拜了一拜,旋即轉身出來,瞧見芳枝穿着一身粉紅衣裳站在院子裏摘海棠果,就走了過去。

「三少夫人要不要拿一些回去?不喜歡吃,擺着看也好。」芳枝從跐著的矮凳上跳下。

凌雅崢瞧著那樹上掛着海棠果煞是鮮艷,就隨手拿了一枚在手上,嗅了嗅,笑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既然停了葯,怎麼還爬上爬下?」

芳枝笑道:「雖停了葯,但少爺說,那葯的殘渣還在血脈里,只怕要過上三五月,才能從身子裏散去。於是……」瞧見婉玲就站在窗口,趕緊將臉上因被夫君寵愛露出的得意之色收斂去,打量著凌雅崢,笑道:「少夫人這麼快身形就回來了?我瞧着我娘她們,須得一二年,才能略削瘦一些。」

「你娘是要餵奶才會那樣。」爭芳笑着,得意地說:「我們少夫人的腰身,還跟先前差不離呢。且腰上撐出來的花紋,沒出月子,就淡下了。」

「腰上花紋?」斜地里,插來一句驚詫的話。

凌雅崢回頭,見是莫靜齋親自捧著一個小包袱過來了,忙羞赧地道:「大哥,爭芳胡言亂語了。」

「……是什麼樣的花紋?」素來明理的莫靜齋,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凌雅崢臉上漲紅,爭芳、芳枝也不知莫靜齋為何忽然問起這事,聽見一聲「少夫人」的驚叫,忙匆匆地向房裏去,瞧見婉玲不知何處翻起白眼,就忙着將她抬到床上掐人中、揉太陽穴。

婉玲幽幽地醒轉過來,畏縮著不敢看莫靜齋,膽怯之下,兩隻手緊緊地抱住凌雅崢的臂膀。

「嫂子?」凌雅崢喊了一聲。

莫靜齋蹙眉道:「弟妹先出去,芳枝,領着三少夫人出去。」

「是。」芳枝趕緊地應着。

凌雅崢心覺古怪,隨着芳枝出來,才覺察到方才自己手上那一枚海棠果不知掉哪裏去,向地上找著,一抬頭,就見莫靜齋喜怒不形於色地向外去,暗暗去聽,房裏又想起婉玲的念經聲。

「少夫人,咱們走吧?」爭芳小心地攙扶著凌雅崢,唯恐撞上莫老夫人又或者莫思賢。畢竟莫靜齋可是被凌古氏弄出的京城。

「走吧。」凌雅崢應着,也不叫爭芳攙扶,從廊下撿起海棠果,擦了擦,就攥著果實向外走,回了延春府,見莫三在換出門衣裳,就笑道:「你換衣裳做什麼?難道還要出門?別忘了,皇上在朝堂上罰了你閉門思過。」

莫三臉色凝重,先問:「大嫂子跟你說了嗎?」見凌雅崢搖頭,就道:「那就別再問了。」

「出什麼事了?難道,大嫂子當真殺人放火了?」凌雅崢玩笑道。

莫三嘆了一聲,說道:「大哥不許我說給你聽,只說,若你知道了,你大嫂子就要懸樑自盡了。晚上不必等我了,興許我明兒個早上才回來。」

「知道了。」凌雅崢瞧他神神秘秘的,先不提,後來忍不住問:「是替大嫂子剷除心腹大患?」見莫三點頭,就忙將他送出門來,晚間果然不見莫三回來,就先帶着七月歇下了。

一連兩日不見莫三回來,三日後忽然聽說凌韶吾來了,才叫人將他引來,就見凌韶吾穿着一身湖藍袍子,風塵僕僕地坐在凌雅崢對面,長吁短嘆地說:「三兒叫京畿衛抓去了。你家老爺生氣,不肯去贖人。」

凌雅崢頓時啞然,「……沒人知道他是延春侯嗎?」就算沒封侯時,人在雁州,也沒人敢去抓莫三。

「人家抓的就是他,本被皇上責令閉門思過,偏又半夜三更,在城中縱馬。」凌韶吾擠著眉頭抬頭看了一眼房梁。

「還是得罪人了?」凌雅崢問。

凌韶吾默不吭聲。

凌雅崢豈會不知因「選妃紅帖」的事,莫三狠狠地得罪了一群人,忙道:「哥哥放心,我公公那氣消了,自然就去將人接回來。」

凌韶吾哼笑一聲,說道:「本想着叫祖父幫忙去的,偏祖父又忙着去收拾大哥的爛攤子。」

「大哥怎麼了?」

「大哥他……他跟你夫家的二姑老爺私自通信,犯了私交外官那一條。這罪名可大可小。論理,是不該有人這樣膽大彈劾大哥的,偏有一群人吃了雄心豹子膽,連咱們凌家臉面也不肯給!」凌韶吾開了話頭,又忍不住說:「就連柳家那怪老實的本賢,也犯了事,被人彈劾說不敬父輩。秦家二公子好端端的做個賢王,偏被人造謠說曾醉后喟嘆馬家攫取了他們秦家江山,明為君王實際只能是竊賊。崢兒,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了?」

「……有人想翻天?」凌雅崢瞠目結舌,只覺這麼些人家都被抓了「把柄」,不是華國府一家能辦到的,但華國府再上邊的人,又有幾家?

「真是兵荒馬亂的日子沒過夠,這才太平兩天,就要生事!」凌韶吾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

凌雅崢忽地抓住凌韶吾的手臂,說道:「哥哥,你去尋了祖父、外祖父,叫他們跟莫家的祖父見面商議,告訴他們,各家子弟里,不安分的,要拱火叫三家跟皇上不對付,請他們小心着,將害群之馬挑出來。」

「這……」凌韶吾一怔之後,就應下了,「妹妹放心,三兒不會有事。」起身告辭前,不忘從懷裏掏出綴著瓔珞的長命鎖遞給凌雅崢,「滿月那一日,本要給,偏叫平安塞在柜子角了,沒尋到。」

凌雅崢伸手接了長命鎖,送了凌韶吾幾步,回到七月身邊,將長命鎖懸在七月面前,笑道:「你瞧,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瞧見七月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想起梨夢那雙恍若點漆的眸子,於是對爭芳說:「打發人去大理寺瞧瞧梨夢。」

「是。」爭芳應着,沒將京畿衛當一回事地探頭對七月笑說:「小小姐,前後一百年,咱們家總算破天荒,有個人坐大牢了。」

「呸!」凌雅崢啐了一聲,卻跟爭芳一樣並不十分掛心,偏等了一日,不見莫思賢、莫持修去接了莫三回來,按捺不住,叮囑了孟夏、楊柳照看着七月,就起身去衍孝府打聽,誰知並未尋到莫思賢、莫持修,反倒撞上了正跟鄔簫語在東花園裏閑話的蕙娘。

「三弟妹,還當大哥、大嫂一走,母親長留延春府,你就不肯來衍孝府了呢。」蕙娘似笑非笑地喊了一聲。

凌雅崢本要走,見蕙娘喊她,才勉為其難地站着,手扶著只掛着些許幾片樹葉的垂柳,就望着蕙娘笑。

「三弟妹還記得當初都有誰在紆國公府給皇後娘娘送嫁嗎?」蕙娘問。

凌雅崢笑道:「記不得了。」眼睛瞥向一身金玉綾羅的鄔簫語。

鄔簫語縮了縮頭。

「三弟妹不記得了?鄔姨娘記得清楚呢,她說那一日過去的女子雖多,但大多嫁了人,梳了婦人頭,還做了姑娘打扮的,就只馨兒、你。」蕙娘待笑不笑地說,瞅見鄔簫語膽怯地溜了,就嘲諷地一笑。

「嫂子這話什麼意思?」

蕙娘背靠着楊柳,瞅著那微微乾枯后發出微微金黃光澤的枝條,「你還裝傻?我卻不知,我哪裏比不得你。論起相夫教子來,你連莫家的骨血都保護不得,我卻能叫二哥前程似錦。」

凌雅崢敷衍地附和。

「知道為什麼我肯熬到三十嗎?」蕙娘忽地咬牙切齒。

「不知。」

「父親說過,外祖父是要做九五之尊的人,到時候二哥就是王子皇孫……」蕙娘眉頭忽然舒展開,「若是你六姐姐,我還甘拜下風。若是你,那就是二哥有眼不識金鑲玉了。」

凌雅崢先糊塗着,忽然明白蕙娘的意思,粲然一笑,「別拿着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二哥待我跟三兒那樣坦然,豈會是對我存了別樣心思的人?」

蕙娘輕蔑地一笑,「三兒是回不來了。」

凌雅崢心一墜,「二嫂子這話什麼意思?」

「據說,當初帶着那個梨夢私奔的錢謙,按捺不住后,拿着內務府的牌子,隻身進了大理寺去探望這個梨夢。被大理寺寺丞當場拿住,已經認定了,這梨夢,就是當初跟季吳太子苟且、叫季吳殤帝誅殺宮中數百官員的梨夢。」蕙娘話音一轉,甚是體貼地問:「大理寺狀告三弟窩藏前朝餘孽、私吞季吳國庫銀兩。三弟妹,你說,祖父、父親會大義滅親,還是忤逆君王?」

凌雅崢信心十足地說:「皇上定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皇上是有意如此,可這朝堂,由不得皇上一人做主。要知道,比皇上還大的,大有人在呢。」蕙娘不以為然地道。

凌雅崢將掃到肩頭的柳條拂開,忽地一笑,「我知道是誰在興風作了。」

蕙娘眼皮子一跳。

凌雅崢微微頷首后,轉身要走,見蕙娘抓着她的手臂不放,就笑道:「二嫂子這是做什麼?」

「我哪一句話說錯了?」蕙娘緊張地問,唯恐上頭人遷怒於她,頓時沒了方才的凌人氣勢。

「『外祖父是要做九五之尊的人』。」

蕙娘鬆了一口氣,笑道:「原來你在詐我,祖父如今並非那樣的野心了。」

凌雅崢微微一笑,扯下一根鵝黃的柳條,待要像齊滿那樣擰出一根笛子,就見那柳樹上的皮老一搓就碎了,握著柳條回來,瞧七月還在睡,煞有興緻地畫了一幅柳堤圖,正畫着柳間黃鸝,就聽爭芳來將大理寺狀告莫三的罪名說給她聽。

「小姐,這可怎麼辦?大理寺握在連家手上,不如去求求六小姐?」爭芳着急地給凌雅崢出著主意,終於沒了先前的氣定神閑。

凌雅崢輕輕地搖頭,「求了六小姐也沒用。」

「那求誰有用?還有,梨夢當真是梨夢?她一個女兒家身陷囹圄……」爭芳忍不住感慨起來。

凌雅崢擱下筆,對爭芳道:「給皇后遞摺子,我去見皇後娘娘。」

「對,還有皇後娘娘呢。」爭芳歡呼雀躍着,忙去打發齊清讓給宮裏送摺子,再回來時,又好似被人潑了一盆冷水般,喪聲喪氣地說:「小姐,齊清讓說,有人誹謗二少爺被罷官之後,心存不滿,跑到泰山歷代聖君封禪的地方,口放厥詞。」

「終於輪到二哥了。」

「少夫人怎不詫異?二少爺巴不得不做官的人,被人這樣誹謗。」爭芳打抱不平地道。

凌雅崢笑道:「若不是這樣誹謗,二哥怎需回京說明?」料想這就是蕙娘的手段了。為有精神進宮見秦舒,忙令自己止住諸般心緒,靜心之後,只管哄弄七月玩耍。

隔了一日,才收到宮裏傳來的信,大妝之後,凌雅崢將七月託付給莫寧氏,便坐着轎子向宮裏去,聽見轎子外有人輕輕敲了兩下,就撩起帘子,看是齊清讓。

齊清讓眼神晦澀地道:「昨兒個晚上,三家的老太爺相會,被人瞧了去。如今,京城裏無人不疑心『杯酒釋兵權』確有其事,所以三家才慌了神地商議對策。瞧著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事。」說完,又輕聲問:「是不是,咱們畫蛇添足,白給人送了把柄?」

「不會,咱們怎麼做,都有人閑話。」

是大義滅親,還是大逆不道?凌雅崢想起蕙娘的話,心知蕙娘是要逼着莫思賢、凌詠年、柳承恩這三個老而彌堅的老東西為子孫「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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償我平生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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