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睡起行吟到日斜

第六十二章 睡起行吟到日斜

87_87584六月間我已回到宮中。那日一早,我趁著陛下朝會的時間迅速的沐浴更衣,來到西暖閣準備向她復命。

暖閣的宮人告訴我,近來散朝後陛下都會與楚王相約在御苑太液池畔納涼,已至暑熱時節,她因有孕時常會感到體熱焦躁,煩悶異常。

我匆匆趕去御苑,在途中碰到了她的鑾駕。她並沒乘坐御輦,只是信步走着,一旁的秦啟南小心的扶着她,身後有宮人為他們輕搖著曲柄彩鳳金扇。

她穿着蘇綉月華錦衫,配了軟銀輕羅百合裙,也許是因為怕熱,她選的顏色都這般清素,襯的她愈發的飄逸裊娜,天然出塵。

秦啟南一襲玉色團領衫,腰間系玉帶,神情和悅的在她身畔低語,眼裏儘是不加掩飾的關心與愛意。

在我眼前的是這樣謫仙一般的一對壁人,有着繾綣如畫的風姿,他們亦是這世上至尊至貴的夫妻,此生都會這般並肩攜手,共享一世極樂長安。

我快步走上前,向他們俯身行拜禮。我的出現令他們的腳步停滯下來,她愉快的命我起身,在我站起來的一瞬向我伸出了手臂。

我向從前一樣習慣而輕緩的扶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腰間逗留,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芳汀告訴我她已有五個多月的身孕了。算算日子,那應該發生在我離開不久之後。

她含笑的詢問打斷了我的思緒,「隴地冬日酷寒,山窮水惡,難為你了。幸而朕瞧着你倒沒什麼風塵之色。」

我低首含笑,雲雁緋袍的袖口有淡淡的沉水香氣息,是我特意令阿升在我沐浴時匆匆熏染的,因為那是她喜歡的味道。

「今年京中熱的格外早,朕每天都熱的頭昏腦脹的,奏疏也看不下去,如今你可回來了,晚間依舊去西暖閣給朕讀奏疏。」她側過頭吩咐道。

她說完,我察覺到秦啟南的步子滯了一下,待我看向他時,他已經目視前方步履如常,對剛才的話恍若未聞。

我欠身答是,並未多言。行至乾清宮露台南沿,秦啟南着意的攙扶了她準備登上階陛。

我輕輕的放開她的手,欠身走向階陛銜接處的涵洞。

內廷中的規矩,侍奉皇帝的內侍不能登上露台和御路,只能在一旁特意開鑿的涵洞中出入,久而久之,宮中人給那個並不大的洞口取了個形象的名字,叫老鼠洞。也有人因此說內侍都是屬耗子的,鑽起洞來最是方便。

「元承回來。」我剛走了兩步,聽到她揚聲叫我。我迴轉身靜待她發話。

「過來,扶著朕。」她再度向我伸出手。

我不能任她懸着手臂,只好托起她的手,輕聲提醒她,「臣不能走露台,陛下有王爺扶著,臣先穿過涵洞,在露台的那一側等候您。」

「那麼麻煩,陪朕好好走一道都不成。打今兒起你都不許走那個洞,在乾清宮裏正正經經的走御路就是了。」她不耐的說道。

我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不由得蹙了眉想要告訴她這是祖宗的規矩,不能因我一個人而破壞。

她卻好像知道我要說什麼,笑着說道,「不必廢話,朕說的是口諭,你只管照做就好。」

我抬眼看着她,她正凝目含笑望着我,眼波似一泓春水,柔媚而溫暖,我下意識的頜首稱是,不再去想任何有關禮制與尊卑的話題。

「你還是瘦了些,那場病生的兇狠,又沒得空好好休養。」她的手輕輕的摩挲著,感受着我袖中略微清瘦了些的手臂。

「臣還年輕呢,一場風寒而已,不妨事的。」我笑着應她。

「可得感謝這場病呢,要不是元承病了,耽擱了些時日,也沒機會了解廖通貪墨的事。」秦啟南忽然說道,「元承確是年輕有為,病剛好就想到了法子查案,聽說你抓了廖通的管家誘他供出的證據?」

我應道是。他臉上現出矜持的笑意,「不該說你誘出證據,好像是逼供的吧?我聽說的時候着實吃了一驚,素日裏元承都是一副溫和的做派,沒想到竟也有這一面。只是嚴刑之下不免會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我在思忖如何回答他的問題,卻覺得臂上的手一緊,她徐徐說道,「元承很懂得事從權宜,若是不用刑罰如何震懾污吏?何況廖通手下的那些人沒用刑便全招認了,可見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秦啟南聞言淡淡的笑道,「所以元承此行令我刮目相看。倒是有幾分來俊臣,周興的意思。」

我無法接受他的「稱讚」,垂目不語。行至西暖閣殿前,陛下輕輕拍了我的手道,「你先下去歇著,等朕傳你再過來。」

我頜首遵命,躬身退後,目送她挽著秦啟南的手進入殿中。

傍晚我用了些晚飯後,依照她的吩咐去了西暖閣。御前接替秋蕊的女官婉芷迎了出來,沖我努嘴低聲笑道,「你可來了!才剛湃了一冰鑒的冰還說熱,還要再傳冰木樨露來飲,這剛用了晚膳再灌些涼東西恐傷了脾胃也不宜消化。我再勸不住的。」

我含笑沖她點頭,進了暖閣,果然看見一鼎青銅冰鑒中盛了滿滿的冰塊,猶自徐徐的冒着白煙。

我欠身向她行禮,她有些不耐煩的問道,「朕要碗木樨露怎麼也這麼慢吞吞的?你去催他們快些!」

我走到她身側一面替她整理案上略顯凌亂的奏疏,一面低頭笑道,「臣覺得閣中與殿外已是恍若兩個季節了,陛下還感到那麼熱么?」

「朕現在每每覺得身熱體躁,太醫說有孕的時候是會這樣的。可又偏值這樣的盛夏時節,更讓人心煩!懷孕真是有千般不好,朕再也不要懷孕了。」她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將面前的奏疏推開了些。

我自袖中拿出一隻香囊,將裏面的薄荷葉取了兩片放置在她的茶盞中,見那茶水尚裊裊生煙,便用羅扇輕輕扇了一會,待水中盈盈碧綠且不再有熱氣升起的時候,才將茶盞遞給了她。

「這涼茶倒有趣兒,朕看你剛才加了薄荷葉,這兩片小東西竟能讓人瞬間頭腦清醒,那股子涼意一直從舌尖傳到胃裏再散到整個身體,朕這會兒只覺得耳聰目明神清氣爽了。」她目光澄亮笑着看我,將一盞茶飲了大半。

見她不覺得煩躁了,我便拿起奏疏讀給她聽,一面用團扇替她扇風解暑。待到處理完今日的政務,已是月上中天的時辰了。

我將一沓沓的奏疏整理好,又將案上紛亂鋪陳的紙張歸置整齊,忽然一張小箋從中掉出,落在地下。我拾起來看時,卻是兩闕相和的長相思。

其中一闋道,折花枝,恨花枝,準擬花開人共梔,開時人去時。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

后一闋和道,水悠悠,路悠悠,隱隱遙山天盡頭,關河又阻修。古興州,古涼州,白草黃雲都是愁,勸君休倚樓。

此時我已意識到這是她與秦啟南唱和的詞,我對他二人的筆跡都很熟,自然也認得出上一闋是出自秦啟南之手,后一闋則是她所做。

我於是着意看了一眼她做的,在看到涼州兩個字時,心忽然快速的跳了幾下,涼州,那正是甘肅在漢代時的稱謂,她的詞中何以出現涼州這個地名。

也許是我想多了吧,我不禁自嘲的暗笑自己,將那小箋仍舊擺回她面前。

「秦啟南的詞,你該很熟了。朕從來沒問過你覺得他寫的如何?」她好整以暇地笑問。

我略一沉吟,實說道,「王爺胸中自有丘壑,只是並不適合作這類纏綿綺麗的小調。」

她揚起嘴角,有些不屑的說,「朕早就說過他的詞風情不足,靈氣不夠,遠不如他的文章。可惜他現在也做不了文章了,倒像不甘心似的總賣弄他的文采填些讓人牙倒的酸詞。」她挑眉看向我,笑着道,「那朕寫的那闋如何?」

「陛下有那麼多的愁么?臣覺得王爺也不喜登高憑欄,不知陛下這麼寫是真的有感而發,還是只為合韻?」我亦含笑問她。

她沉默了片刻,拿起茶盞抿了一小口,半垂着眼帘,幽幽的道,「朕是有感而發。只是那個時候,也並沒有想到他。朕這闋詞寫的本就不是他。」

適才已平復的紛繁心跳在這一瞬再度不期而至,我怔怔地看着她如玉的側顏,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和她談論這個話題。

「朕許久沒見你填過詞了,若是你,怎麼合朕的這一闋?」

我在心中無奈的嘆息,想了一會,終於還是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寫道,聽鶯聲,惜鶯聲,客里鳥聲最有情,家山何處青。問歸程,數歸程,行盡長亭又短亭,征衫脫未成。

我不自覺的仿了她的筆跡來寫,我一面寫着,她卻湊近身子來看,笑嘆道,「你終於說了實話了,給朕辦差原是那麼惆悵的事,歸程杳無期,前路無休憩。朕的元承真是辛苦了。」

我垂首含笑,「臣只是有感而發,在回京的路上見到的景物,聽到的鳥語,如此而已。臣沒有抱怨辛苦的意思,也並不覺得辛苦。」

她但笑不語,點了點頭,將我寫的那張紙折好夾在了她日常翻閱的春秋繁露中。

「臣這闋填的不好,不如王爺的那一首。其實王爺最後一句點睛之筆既生動又切題,眉間一故相思意。可見王爺是有真情實感的。」我腦中想到另一樁事,於是懇切說道,「王爺文采斐然,才名滿京華,只是吟風弄月太屈才了。陛下每常覺得眼睛不適需要有人讀奏疏之時,不如請王爺來,也許在這個過程里,王爺還能為您提供策略,分擔您更多的憂思。」

她瞟了我一眼,垂下眼睛,不悅的道,「你還嫌他們秦家的人野心不足么?朕不想給他這個機會!宮裏宮外難道都讓他們姓秦的說了算不成?」

我擺首,誠摯的勸她,「陛下可以限制王爺的權力,但是不能一味的不信任他。臣還是覺得,王爺雖然姓秦,但終究是皇家的女婿,你腹中殿下的父親。您連臣這個外人都肯信賴,更何況王爺是您的丈夫,是您最親近的人,您更該給他機會令他能施展才華,和您並肩進退,共同締造一個盛世。」

她仰頭笑起來,滿不在乎的說道,「你說的只不過是個理想罷了。你難道沒聽過,天下間至親至疏者為夫妻么?秦家已有個首輔了,自古皇權多亡於外戚,朕不得不防啊。」

片刻猶豫之後,我還是坦誠的應她,「除了外戚,還有宦官。陛下也別忘了歷古至今有多少朝代曾亡於宦官之手。」

「你就非得這麼謹慎么?」她側過頭瞪着我,眼中卻無一絲責備或不滿,「你想讓朕身邊無人可用?你不是對朕說過,想做個賢宦么?再者說,宦官專權是帝王昏聵才會發生的事,朕又不是昏君!朕也相信你並不想做個弄權的佞臣。」

雖然我不能完全肯定,她究竟是試探我,還是真的完全信任我,但聽她這樣說,我亦不能不感動。

「朕瞧著玄宗和高力士就挺好,朕與你君臣之間也可以效仿他們么。」她頓了一下,眉目間露出喜色,笑問我,「朕的賢宦,可想要朕給你些什麼賞賜么?」

她已經賞了我一處皇莊,晉了我的歲祿,除卻不能陞官她該賞的都賞了,我實在不知道還能要些什麼。

她見我茫然不語,嘆氣道,「你從來不會為自己向朕求取,這樣無所求,讓朕怎麼能不信你呢?可是朕也會拿你沒法子了,你真的什麼*都沒有?」

並不是我無所求,而是她給的已經很多了,若說榮華富貴,在世人眼中我何嘗不是已佔盡風流。而我的*,也不過就是此生都能陪在她身邊。

倘若她一直都願意這般相信我,那麼我們也許真的能以君臣的方式順遂相伴度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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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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