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倚危欄

第六十一章 倚危欄

87_87584徐階的供狀令廖通手下的官員見之色變。既知廖通大勢已去,眾人都不再猶豫,隨後舉證廖通貪墨的證據紛至沓來,人人唯恐落後,當然舉證之時也不會忘記痛陳自己是為廖通威逼利誘才會參與其中。至此廖通已陷入樹倒猢猻散的境地了。

「這些人的嘴臉也真夠看的,廖通得意時他們也沒少跟着撈好處,現下恨不得撇的一乾二淨。還是讀書人呢,簡直無恥下作。」阿升至今仍對文人有着深深的怨懟。

我笑着安慰他,「讀書人也是人,一樣免不了人心險惡人情反覆。白樂天的太行路說的明白,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所謂世間行路難,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間。」

「難道大人您也會如此么?我卻不信!可是我怎麼覺得您這樣說好像很不相信人心似的,您會不會也不信我呀?」他語帶焦慮的問道。

我含笑擺首,「不會。我一直都信阿升。只是如果有天我的處境很糟糕,人人皆厭棄,我希望那時阿升不必執著的陪伴我,而是能順應時勢保護好自己。這於我,不是人心反覆,而是我對你的囑託,我想看到你平安順遂的度過一生。」

他怔了一下,隨後有些不耐的說,「我都說過跟您一輩子了,您要是順,我自然也就順。您要是不好了,我怎麼也都好不起來,那時候還怕什麼,還不如伺候着您,咱們相依為命呢。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親人,我在心裏早就把您當成唯一的親人了。」

「既如此,你就叫我一聲哥哥,我便相信你說的。」我開心的逗着他。

他紅了臉,垂頭嚅囁不語。我走近他,像初次見到他時那般彎下腰看着他的臉,「我只有一個姐姐,自從她不在了,我也就沒有親人了。我幼年時一直希望母親再生一個弟弟能陪我一起玩,可惜這個願望沒能實現。我知道你和我境遇一樣,你若是不嫌棄我,我便託大一回,你若是嫌棄,那便當我沒說過吧。」

他立時瞪圓了眼睛,擺着手急道,「您說什麼那,我怎麼會嫌棄您?我只是,只是不好意思。您可是兩京大內十萬內宦的頭兒,國朝的內相!我怎麼能當您的弟弟…….」

我擺首淺笑,「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我只是一個想守住自己內心的普通人。阿升,別在意那些虛名,你只須記得我是周元承就好。」

我向他伸出手,他遲疑的觸了一下,在我鼓勵的目光注視下,他終於用力的握住我的手,誠摯的喚了一聲,「哥哥。」

這一聲哥哥,喚得我心口發甜,數日來胸中積鬱的悶氣一掃而空,寥寥人世,我終於也有了一個親人能讓我關愛,讓我疼惜。

「大人和阿升在做什麼?」白玉俏生生的立在門邊,手中捧著一沓奏本,「這是陛下發還的奏摺和今兒的邸報,請大人過目。」

她一面遞給我,一面輕笑低聲問道,「我怎麼恍惚間聽見阿升叫大人哥哥呢,許是我聽錯了?」

「沒聽錯,我才剛認了大人做哥哥!」阿升頗為得意的沖她揚了揚臉,「你要是願意的話也可以試試,說不定大人也准你這樣叫他呢。」

白玉極快速的蹙了一下眉,不悅的瞪了一眼阿升,沒有說話。

我先拿起邸報來看,如今的邸報是由通政司定期發佈刊行,記載陛下諭旨,詔書,臣僚奏議等內容的新聞文抄。

今日的邸報有一則任命官員的消息令我眼前一亮,擢升揚州學政沈繼為兩淮都轉運鹽使兼督察院鹽課御史。

陛下終於頒發了這道諭旨,只是我亦可以想見其中的艱難,如此重要的職位給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學政,她要面對的是滿朝文武的質疑,尤其是以秦太岳為首的首輔派系官員,這些人一定為陛下沒能指派自己的人而暗自不虞。

陛下發還的奏摺內容並無甚特別,硃批只寫道令我仔細清查廖通家產並將其押解回京交由三法司會審。

廖通之案已了解,那麼我也該回京復命了。

我待要合上奏摺,一行極細小的墨筆筆跡忽然躍入眼帘,那一行字的筆觸甚是孱弱無力,透出幾許無奈與蒼涼:朕有身孕了,元承,朕要你快些回來。

我凝視着那一行字,呆立良久,耳邊恍惚聽見白玉與阿升爭辯要他喊自己做姐姐,倆人僵持不下笑做一團。

這是喜事,無論於陛下還是於大魏朝,我應該感到高興。

我極力的想展露一絲喜悅的笑意,可牽起嘴角才發覺得自己面容僵硬,舌根傳來的陣陣澀意頃刻間漫溢我的思緒。

我最終無奈的放棄了這個笑容,平靜的展開一封空白的奏摺準備寫下我回程的日期和恭敬祝福她的話。

初夏時節,我踏上了歸京的路途。

沿路皆有地方官員在驛道上跪候我的車馬,希望藉此能見我一面,我無法一一阻止,也無法向上一次那樣對他們還禮以正己身,我一律不見不聽,我也知道,這種對朝廷官員置若罔聞的態度一定會在日後為我招來不小的麻煩。

可我已無暇顧及那麼多,無論是自己的名聲還是處境。我無法停步,只能一路前行下去。

「大人近來都悶悶的,是不願回京呢?還是另有什麼心事?」白玉沏了一盞今歲明前的龍井奉於我,這是和八百里加急的旨意一道送至我面前的賞賜之物。

我確實沒有之前那種歸心似箭的感覺。至於為何如此,我不願深究,大約是出於對自己內心潛在的答案滿懷鄙夷之故。

「沒有,我只是有些累而已。」我淡淡的笑答。

「您生了那場病之後,身子是有些弱了,回京得好好將養將養。可惜咱們這次不能到處逛逛,前頭就快到西安府了,六朝的古都,見證了漢唐盛世的,竟無緣一觀。」阿升在一旁嘆道。

我很想告訴阿升,西安府並不是適合遊覽的地方,那裏是秦國長公主的封地。自乾嘉三十八年她離京之後,我再沒有見過她,我想她此時也一定不願意再見到我吧。

然而我的猜測錯了。在西安府城郊的官道上,車隊停了下來,侍衛來報,長公主的鑾駕在前方等候,她要求見我,且只見我一個人。

長公主立於她的車輦旁,聽到我緩步走來的聲音,她轉過身來,伸手屏退了隨侍的人。

我對她拜倒行禮如儀,一別三載,我不知道她今日為何要見我,但在看到她面容的一刻,我竟生出許多羨慕之情,她端麗雍容如昔,意態閑適,眉宇間皆是享盡富貴又無憂思的從容,與之對比,我腦中很快浮現出陛下若蹙的眉尖和染了愁緒的雙眸。

如果當年陛下放棄皇位選擇就藩,也許亦能有這般輕鬆舒適的愜意日子吧,如果真的是那樣,我也會是她身邊盡心服侍的一個普通內侍官,一個名字前面沒有任何前綴的,周元承。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周元承,你現在真可謂風光無限了。」她輕舒廣袖令我起身,揚聲說道。

我垂目欠身回答,「臣只是完成陛下交辦的一樁差事,唯覺心安而已,並無登科后瀟灑自得的喜悅。」

她伸出兩隻手指,笑道,「兩樁!兩樁差事!你為她賑災平盜安撫民心,又為她肅貪反腐清剿朝廷大員,順帶還給國庫充實了一筆,她可真是該好好感激你呢。」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臣該做的而已。」我沉聲道。

她輕笑着,曼聲道,「你對她盡忠,她卻未必對你坦誠。廖通是乾嘉九年的進士,當年的春闈考官是時任禮部尚書的秦太岳,廖通是他一手提拔的學生,甘肅巡撫的位置也是他一力保舉的。你整肅秦太岳的人,可有想過這位兩朝的首輔今後會怎麼對付你么?」

我淺笑道,「朝廷肅貪是為整頓吏治,這與首輔一貫推行的政策並不衝突,何況他深明大義,必不會為此和臣做無謂的意氣之爭。」

「你不必跟我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是怎麼回事,你心裏清楚!」她冷笑道,」秦太岳定會把這筆賬記在你頭上。我說她沒對你坦誠相見這話沒錯,她的旨意是讓你督辦賑災,可沒有整肅地方官員這樁事,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周欽差大權在握說要查哪個官員就能查他個底掉兒,連封疆大吏都不在話下,地方官員對你不是聞風喪膽便是趨之若鶩,可誰知道你不過是奉了她的秘旨才敢這麼做的?她是借了你的手替她清理秦太岳的黨羽,剪除掉她不喜歡的人。可世人眼裏卻只看見了你深得她寵信,權傾朝野。這麼做不吝於將你置於炭火上炙烤!她又可曾想過你日後要面臨的處境?」

「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所謂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如果天下人對臣的行為不滿,那麼也應該由臣自己來負責。陛下本就無須為此多慮。」我垂目答道。

「好,好!」她擊掌嘆道,幽幽的笑着,「她身邊竟有你這樣死心塌地的臣子。她當日救你一命,你便拿命來還她是不是?」

我目視前方,頜首道,「孟子云,君臣之道,恩義為報。臣此生唯願以身報君恩。」

「竟是個痴人!」她掩面笑了許久,「我初時以為你不清楚自己被她利用,原來你心裏竟明白的很。」她慢慢的逼近,行至我面前緊緊的盯着我,一字一頓的說,「你不過只是個閹人,卻妄想行君子之道,盡人臣之義。真是可笑!」

我保持着緘默,迎向她的目光。她忽然面露詭異的笑容,瞪着我說道,「或許,你竟還存了什麼別的想法?不僅想做她的臣子,還想做的更多,成為她更親密的人,我說的對么?」

乍聽此話,令我心口一緊,藏於袖中的手不自覺的握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因為我不想否認。

誠如她所說,我和陛下如何相處成為何種關係,於我只能是想一想,我並不希望連想的權利都被剝奪,但我更清楚我所有的想---都不能也不被允許宣之於口。

我垂下眼不再看她,平靜的道,「是,臣很想一直站在陛下身後,做一枚棋子也好,一桿槍也好,一柄傷人的利劍也好。只要陛下需要,臣都願意去做。」

她再度用灼灼的目光瞪視着我,良久之後,發出一陣令人難堪的尖利笑聲,「那麼我祝你能事遂心愿!我也會等著看的,看你如何成為那出鞘的劍,傷人之時亦會重傷你自己!周元承,你終有一日會被她所棄,她不會護你一世!她最愛的始終是她的皇位,她的權力!你一定會成為那個被她犧牲掉的人!」

她說完許久未在開口,過了一會,她從容轉過身去揮了揮手,「你大可以把今日我的這番話告訴她,我不怕她的報復!」

我未加絲毫遲疑的答她,「臣不會。臣不希望看到陛下與您互生嫌隙。臣亦在此真心祝願,長公主殿下在秦地安樂如意,一世太平。」

我欠身退後,看着她登上車輦揚塵而去。此時忽有一滴水珠落在我臉上,繼而有蒙蒙的細雨隨清風飄灑到我身上,這是初夏的微雨。

我並未轉身離去,長久的立於雨中,感受着撲面的潤澤,希望藉助這陣清涼化開我心中的苦澀。

也許我早就明白,她詛咒般的期待遲早會應驗,那已是我此生逃不開的宿命。

阿升從遠處跑來,悄聲地問我是否無恙。我搖頭,吩咐他備馬,告訴他,我會在下個驛站處等候他們,這段路程不需要任何人跟隨。

「阿升,不要把我見長公主之事告訴陛下。算是,哥哥求你。」我對他懇切言道。他神情一窒,片刻之後,對我鄭重的點了點頭。

我躍馬揚鞭,朝茫茫前路奔去。微雨細弱卻綿密,打濕了官道上的黃土,馬蹄踏過處不再起一片煙塵。遠處青山如黛,其間點綴了灼灼盛放的桃花,雨外柳絲濕黃,花動一山春色。

道邊出現一彎溪流,我勒馬緩行至溪水深處,清幽小澗潺潺流水,偶有一兩聲黃鸝的翠鳴更添幽靜。溪邊有一株古藤,枝蔓靜謐的伸向半空,遮雲避雨。

我心中寥落,對前景一片茫然,我知道那些改變自己任君所用的話雖然發自肺腑,但實非我真心所願,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願此時能忘懷朝堂,忘懷一切的紛擾喧囂,隻身醉卧古藤陰下,一任自己不辨南北與東西。

過了許久,我深深的吸氣,告訴自己這只是我片刻的臆想,憧憬過後,我依然要做回她所希望和需要的那個周元承。

那是我對她的承諾,也是我心中要執著和堅守的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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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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