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彷彿一個巨大的木鐘撞在腦仁上,把頌銀撞得暈頭轉向。她很快明白過來,他這麼做是出於兩全,如果動了干戈,終要以一方的慘敗身死收場。他顧念彼此的情義,皇帝又對他有救命之恩,所以犧牲自己,保全雙方。如果皇帝毫無過錯,繼位並非篡權,只是出於一場誤會,即便讓位,性命也可以保全。反觀容實這一方呢,只許勝不許敗,敗了就是人頭落地,得下十八層地獄。

他跪地磕頭,視線仍舊在她身上盤旋,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不受控制,永遠圍着她打轉。他有時也覺得驕傲,他的愛雖然無聲無息,但可以為她豁出命去。他們都說愛她,可誰能像他這麼決絕?容實也許可以,因此皇帝落敗是必然。

她站在人群前,羅衣飄飄,輕裾隨風,少了些英氣,多了些柔軟。就是這樣的姑娘,當着男人的差事,心裏還保有女人的天真和善良,多難得!他輕輕嘆息,這輩子是高攀不上她了,下輩子吧,如果業障一直贖不完,希望能修得一個這樣的女兒,也是福分。

現在該做什麼,他心裏有數,不能再叫她傷心了。還有讓玉……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她終究是真心誠意追隨他的。這輩子他是個殘廢,不能給她什麼,至少保住佟佳氏,讓她活下去。少主登基,宮裏且要放一批人出去呢,也許她有機會,重新找個健全的人,好好過上正常的日子。

當初一同起草假詔書的人都知道,陸潤這回實在是太仗義了,沒想到一個太監能有這樣的胸襟。當初恨他私藏,現在卻感激他的鼎力相助。比起譚瑞,他的份量重得多,詔書何以到他手裏,也有足夠合情合理的緣由。他和先帝的關係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當然不是什麼好話,背地裏的猜測無非是龍陽分桃。所以他們猜着了,得到證實的時候「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絕對蓋過詔書的真假。

皇帝恨極了,狠狠一腳踢在他身上,「你……為什麼這麼做!」

他恍惚聽見肋骨斷裂的聲響,連呼吸都變得力不從心起來。輕喘了兩口,咬牙道:「奴才對不起皇上,我只願……頌銀安好。」

皇帝趔趄著退了一步,不由苦笑起來,「真是紅顏禍水,連你這個閹豎也難逃她的手掌心。」

他泥首道:「奴才也盼主子安好。」

還安好得起來嗎?他倒戈一擊,正中靶心,擊得他方寸大亂,毫無招架之力。

皇帝把佩劍抽出來,扔在他面前,「以死謝罪吧,只有這樣,你的話才能讓人信服。」

讓玉見狀驚聲尖叫起來,「陸潤……陸潤……」掙脫了頌銀的牽扯往前狂奔,被裙裾絆倒了,爬起來繼續前行,哭着喃喃,「求求你,別……」

他持劍站起來,望着讓玉,心頭湧起無限的悲涼。復看頌銀,看見她臉上的驚惶和不安,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將來等你老了,把你接到我府上去,不讓你再伺候人了」。就這一句,讓他惦記了那麼久,反覆品咂,永世難忘。

有的人活着,似乎就為了一個念想。六月里的風,拂過頰畔仍舊帶着暑氣。他閉上眼不再看,聽見容實氣急敗壞的嗓音,「事情還沒弄明白,死得那麼着急幹什麼?」

皇帝冷笑,「不叫他死?必是你們內外勾結……」

陸潤把劍架在了脖子上,既然站出來,就料到會是這個結局,私藏遺詔,哪裏能活!只是讓玉太傻,眾目睽睽下這樣失態,以後還怎麼做人。

她跌跌撞撞到了丹陛下,皇太后厲聲呵斥:「傷風敗俗的東西,早該賜你白綾自盡!」

她全然不顧,手腳並用向上爬,忽然如遭電擊,失聲慘叫,那凄厲的叫聲回蕩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旋轉擴大,令人駭然。

丹墀上硃紅色的身影倒下來,那柄劍脫手丟出去,滾到了底下的台階上。頌銀剋制不住嗚咽起來,「陸潤……」

述明簡直要被兩個閨女弄瘋了,一個忙着干大事,一個嫌丟人丟得不夠,非要爬到高處去現眼。他氣急敗壞跺腳,「把她給我拉下來!」

頌銀驚慌失措,她總覺得事情還有轉圜,沒想到一個疏忽就走到這一步了。提起裙角追過去,過去幹什麼,她不知道。應該去阻止讓玉靠近,可是更應該去看一看陸潤。

容實的動作比她快得多,兩個起落到了丹墀上,耳邊是再春聲嘶力竭的呼喊,他托起陸潤的上半身,撕下一片袍角用力壓住他頸上的傷口。然而壓不住,血依舊汩汩湧出,染紅了身下的漢白玉方磚。

那些勛貴們見有死傷,一時都怔住了,連同那些侍衛一起,變得茫然無措。頌銀去攙扶讓玉,她的手腳已經僵硬,再爬不動了。不敢向上看,只抓着頌銀的袖子顫聲追問:「二姐,陸潤怎麼了?他會沒事兒吧?」

殿前的場面被四位王爺控制住了,終於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可是陸潤呢?還能不能回得來?皇帝的身姿依舊從容,轉身緩步邁進了太和殿,陸潤是他丟棄的貓狗,背叛他,死了,罪有應得。

太醫從側路的台階上匆匆趕來,要施救必須先查看傷口,可是不能鬆手,一鬆手就是加速死亡。

陸潤往台階下看,戀戀不捨。手指無力地搭在容實的腕上,略掙了掙,斷斷續續說:「對頌……銀好,替我……照顧……讓玉……」

容實勉強忍住淚安撫他,「別說話,留着力氣續命。」

他閉上眼,慘淡地笑了笑,神智已經越來越不清了,但他還是感到高興,這回他終於沒有令她失望,其實他還是值得托賴的。

頌銀到了他面前,蹲下來輕聲叫他:「陸潤,你要撐住。」

他努力想掀起眼皮,但是無能為力。她的聲音像隔着一層厚重的水膜,隆隆的,模糊不清。還有讓玉的哭喊……他想讓她們別哭,叫人看見他們之間有私交,少不得質疑。然而說不出來了,力氣逐漸抽離,軀殼變得沉重……猛地一掙掙出去,墜入茫茫的黑夜裏。

他的手腳涼下來,人變得異常沉重,容實伸手試探他的鼻息,頓了半晌,對頌銀搖頭。

讓玉拿帕子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她也知道不該這樣,可是傷情過盛,控制不住。頌銀只得勸解她,「他這一輩子太苦了,或許去了才得超脫。」站起身扶她起來,低聲囑託她,「這麼多雙眼睛瞧著,別落人口舌。」

她垂手說:「怕什麼,讓人知道我和他的關係,以為遺詔是我從他那裏偷來的,不是更能證明遺詔是真的?」

她裹着淚的眼盯着她,把她盯得心虛。頌銀知道她怪她,如果沒有這出,陸潤不會死。都是因為他們的不安分,才讓她痛失陸潤。事到如今她也自責,可是讓玉在後宮,不知人間滋味,外頭的局面壞到什麼程度,她根本沒有切身的體會。

容實放下他,站了起來。陸潤的血浸透他的衣袍,染紅了很大一片。他看了她們一眼,「後事交給我來辦,一定厚葬他。」

人都死了,厚葬薄葬有什麼差別?讓玉木蹬蹬看着太監把他搬上門板抬走,失魂落魄追了一程,因為顛簸,他的手垂下來,她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死亡的恐怖氣息,心頭惶惶疾跳,怕得不敢上前了。

那些宗親和元老大臣們紛紛入太和殿,接下來還有一輪唇槍舌戰,少不得要驗一驗詔書的真假。其實有什麼可驗的呢,操刀的是容大學士,先帝自開蒙時起就在他門下,二十多年的相處,不論筆跡還是遣詞,都可以入木三分。至於加蓋的玉璽,也是精準按照上諭檔落款的印章仿造,沒有任何破綻,所以什麼都驗不出來,最後會蓋棺定論,大阿哥才是正當的繼位人選。

太和殿外的侍衛依舊在,不得命令就這樣焦灼著,誰也不退讓。頌銀站在月台上看了眼,命人護送讓玉回去休息,陸潤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她也覺得很愧對她。等到這場風波平息了,還是得想法子把她弄出宮去,再留下,大概真的會把她逼瘋吧!

她回身望殿內,人影重重。皇帝在髹金龍椅上坐着,沒有慌張,也沒有失望,彷彿眼前的一切都不和他相干似的。

皇太后依舊據理力爭,尖銳的嗓音像剪刀,把整個太和殿剪得支離破碎。郭主兒抱着大阿哥挨在一旁,細聲說:「哥兒餓了,老在我懷裏拱。」

這時候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哪兒敢把孩子交給別人餵奶!頌銀過去查看,大阿哥白生生的小臉,胖得可愛。她拿手指輕輕蹭了下,「再忍一忍,等這事兒過去了,好好作養他。」

郭主兒回頭望殿上,太后又是一聲厲喝,嚇得她猛一縮脖子,「你瞧太后那模樣……這麼厲害人兒,將來沒咱們的活路。」

頌銀嘲訕地笑了笑,「到時候輔政大臣自然會奏請她搬到園子裏頤養的,要是不願意,她身邊的人怎麼分派,全看內務府的安排。」

政治上什麼才是削減勢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架空。太后沒有了皇帝,基本就是沒牙的老虎,不足為懼了。當初先帝是太仁慈,仁慈過了頭,等同愚孝,才讓太后這麼隨心所欲。現在既然以先帝遺旨為大,新君登基就得做出規矩來。太皇太后可以尊養,但是不能放權,皇帝禪位后打發她去頤和園就完了。

她向殿裏看,看見容實在大紅抱柱旁站着,辯論自有上頭王爺,他不在軍機上,不便開口,但他是定盤的星。這次的事因他而起,他的存在鎮壓住場面足矣。一個侍衛大臣強出頭,叫人看了不好看,他知道什麼時候鋒芒畢露,什麼時候藏拙。

她心裏只覺安穩,再也沒有提心弔膽的感覺了。那個不甚可靠的人終於靠譜了一回,等這件大事過後,她終於可以嫁人了。只是可惜了陸潤……生平動蕩,沒有過過安逸的日子。他的生命彷彿從來都是為別人綻放,臨死挂念讓玉,視線久久盤桓。

述明走過來,這回不是佝僂著了,見大局將定,甚至有股子揚眉吐氣的得意感。他瞧了頌銀一眼,「陸潤的事兒還得你費費心,畢竟他和讓玉……」

頌銀道好,「我答應過他,等他老了要接到家裏來頤養的。我想請阿瑪一個示下,他無父無母,家鄉遠在萬里之外,早就沒什麼根了。回鄉去,怕逢年過節沒人祭奠他,瞧着他對讓玉一片情兒,讓他葬在咱們祖墳里吧!將來子孫們祭祖的時候捎帶他一份,他也不至於成孤魂野鬼。」

述明沉重點頭,「這麼個節義人兒……落在了紫禁城裏,可惜了。」

關於皇帝的去留問題,今晚上就必須有個決斷,不能承繼大統的人,沒有資格留在宮裏,得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頌銀沒有進殿再瞧,之前對他有恨有畏,到現在都淡了散了。

他即位后即着手改造豫親王府,變府為宮。現在那個豫厎宮成了最大的諷刺,不是潛龍邸,不是真龍出處,那是條假龍。所以帝王禮制的一切都得撤銷,黃琉璃瓦、和璽彩畫、增加的赤紅抱柱……不知他親眼看着那些因他而起的東西重新銷毀,會是個什麼感覺?定然生不如死吧?

她慢慢走出了太和殿,心裏放不下讓玉,得去看看她。

進竹香館,見她坐在樓上的花窗下,燈台沒有扣上罩子,就那麼臨窗放着,風吹過來,燭火像一塊疾速抖動的帛,發出噗噗的聲響。

她臉上尤有淚痕,獃滯地望了她一眼,重新調開了視線。

頌銀在她邊上坐下,卷著帕子給她擦拭,「我求了阿瑪,讓他葬進咱們家祖墳,他就不是浮萍了,也有家了。」

讓玉又狠狠哭起來,「這樣好,也算我們家的人。將來我不進妃園,我要和他合墓。」

她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在她手背上緊緊握了一把,「他會認下,是我始料未及,我們原想讓譚瑞出面的。」

讓玉的唇角往下沉,漠然道:「譚瑞不過是個不得寵的老太監,先帝在時就因為陸潤的緣故打過他的板子。雖然沒貶他,但是一個掌印,當着底下人挨打,很有面子么?陸潤是見你們頹勢了,不得不站出來。我知道他的心,容實也好,王爺們也好,甚至是大阿哥,死活都不和他相干,他唯一在乎的人是你。」

頌銀沒有想得太深,她和陸潤的確是不顯山露水的君子之交,說深未必太深,然而說淺,也絕對不淺。

她悵惘嘆息:「他是為了保全佟家,我知道。」

「不對,只為你一個。」讓玉急切更正,從懷裏掏出個小包兒放在她面前,「這是他今天入夜前送來的。」

頌銀解開帕子,裏面是一封去了捲軸的聖旨,背綉金絲行龍,明黃的緞子在燈火下亮得耀眼。她訝然,「他把遺詔留給你了?」

讓玉木著臉,啞聲道:「我只是代他轉交,他囑咐過,如果今夜大內有異變,把這個送給你。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都是為了你。」

頌銀有些難以置信,打開看,上有先帝親筆及璽印。語句不繁複,簡短地寫着著令大阿哥繼皇帝位,內閣元老輔佐幼主,為顧命大臣。

她垮下雙肩,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讓玉在燈前坐定,緩聲道:「我剛才看見他的屍首,不知為什麼有些怕,其實我和他從來不熟悉,我們有牽扯,也是因為你。他照應我,為我安排好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瞧我多可悲,就連同榻而眠的時候,他眼裏看見的也是你。你以為一個人為什麼那麼輕易就捐軀?若不是為大義,就是為大愛。他愛你,可你從來不自知,把他逼到這個份上,所以害死他的不是皇上,是你!」

頌銀愕然愣在那裏,一瞬間彷彿墜進地獄,業火焚燒她,轉眼把她燒成了灰燼。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世家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世家
上一章下一章

第79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