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太后的手段呈雷霆萬鈞之勢,登上太和殿前的丹墀,揚手一拂,廣袖在夜風裏獵獵招展,「把這些逆賊給哀家抓起來!」

皇帝為什麼沒有動兵?因為不能背負剷除同胞的罪名。健在的四個兄弟,四個參與進去,在加上一位大阿哥,要是端了,一端就是一窩。他不好下手,得等皇太後來,皇太後下了懿旨,一來顯得他寬仁,二來不顯得處心積慮。畢竟今天出席的不單隻有大臣,還有宗室和外邦使節,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呢。這件事過後,內閣的人就可以一網打盡了,簡直天助我也。

容實他們那邊呢,等的也是太后,她不來,燕綏頭上的帽子就是摘了,她也有法子讓他繼續從政,甚至成為攝政王。所以要堵她的嘴,讓她無話可說。只有把他們母子一氣兒拿下,日後才掀不起浪花來。

太后一聲令下,果真有用。駐守太和殿一周的警蹕開始蠢蠢欲動,人牆緩慢聚攏,形成一個巨大的圓,明火執仗公然鎮壓起來。容實凜凜站着,抬指一揮,由各個宮門上湧進大批的藍翎侍衛,一個個穿着甲胄,壓刀而立。皇太后銳聲大喝:「容實,你敢造反!」

他向上拱了拱手,「回老佛爺的話,奴才是率眾護駕,您怎麼冤枉人呢!」

是不是護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藍翎侍衛把皇帝親軍都圈成籠中鳥了,只要御前侍衛有異動,這些藍翎侍衛就敢抽刀相向。藍翎衛是紫禁城侍衛里品階最低的,一等侍衛正三品,二等侍衛正四品,三等侍衛正五品,藍翎衛僅居六品,全由武進士充任,實打實的練家子。一般越不受重視的人,越有凝聚力,那些一二三等侍衛眼高於頂,反倒是藍翎衛人多,易調度,所以成了容實的膀臂。

一瞬間太和殿前劍拔弩張,兩方勢力較著勁,眼看到了一觸即發的當口。五爺邁前一步,一手抱着大阿哥,一手豪邁划拉,「都別動,有話說話,不許打架。皇太后說有逆賊,這裏哪兒有逆賊?這是我們家務事,兄弟間說話不成么?還要動干戈?叫幾位哥子說,咱們進宮來,身上帶沒帶一樣兵器?咱們連腰帶都束玉的,就是怕有人拿這頂大帽子扣咱們,藉機把孝宗皇帝的兒子們一網打盡。老佛爺給咱們定罪,得有個依據,皇上還得聽諫言呢,到您這兒,您是一言堂,您比皇上還霸道。」他說着嘿嘿一笑,「要不您上軍機處外的鐵牌上瞧瞧去,後宮嬪妃妄圖干政者殺無赦。於家,咱們都是您的兒子,您不能下死手;於國,您是女流,在慈寧宮安享天年就完了,這裏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五爺雖不上道,但說話滴水不漏,把皇太后堵得啞口無言。

皇帝則不然,痛心疾首道:「朕忍了這半天,眾臣工及宗親都瞧見了。今兒是朕大婚後宴請賓客的喜日子,鬧了這一出,朕臉上沒有半點光彩可言。由古到今,哪位帝王受過這等羞辱?你們抱着剛滿六個月的孩子來鬧事,上對不起天地,下對不起百姓。難道要讓這江山交給襁褓里的嬰孩嗎?眾兄弟安的是什麼心,大家瞧得真周。」他緩緩抬手向上一拱,「朕即位,前有先帝聖意,后奉太后慈命,皇位來得正大光明。朕本不該和你們多費唇舌的,通通拿起來,交刑部都察院會審就是了。可朕慈悲,不願見手足相殘,瞧在皇考病前叮囑兄弟和睦的份上,也不予計較了,幾位哥子就此罷手吧!」

他冠冕堂皇說得漂亮,什麼叫不予計較?當下不計較,擎等著秋後算賬。當皇帝的都有一副錦心繡口,黑的能說成白的。頌銀擔心幾位王爺萌生退意,悄悄拽著郭主兒潛到了容實身旁。伸手拽拽他的衣袖,他低頭沖她淺笑,「放心。」

郭主兒看着五爺手裏的大阿哥,急得淚如雨下,輕聲囁嚅著:「我的哥兒……我想抱回來……」

頌銀勉強勸慰住她,「快了,要不了多久,已經到了這份上,再等一會子。」

丹陛上的皇帝龍袍金冠,不動如山。他早就看見她了,她又回到容實身邊了,他臉上有失望,也有憤怒。早該想到的,只怪自己心急,由得太后處置大阿哥。太后是好意,怕大阿哥留下成為隱患,將來江山必須回歸正統,他的兒子沒有繼位的權力,於是她聽信了頌銀的調唆,果真把大阿哥過繼出去了。這麼看來,一切早就有預謀,那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是徹底反他了。枉他一片真情待她,女人的心只要不在你身上,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原來她說的是真的,她的心裏住進了一個人,無可取代。那個人終究不是他。

一旁的陸潤澀然看她,越過重重的人牆,仔仔細細審視她。她今天說的話都是有隱喻的,他隱約察覺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並沒有同皇帝說。因為上回先帝駕崩時,他曾經愧對她,現在她做任何決定,他都不想阻撓了。

長久以來看着她的痛苦,自己心裏也難受。她一次次被逼得走投無路,她原不該過這樣的日子。帝王之愛是利刃,容實的愛是涓涓細流,頌銀太過剛強,她更適合後者。他的愛情,到現在也沒有對她訴說過,他怕說出口,會玷污了她。他知道什麼對她最好,自己做不到,希望有人代他完成。可是眼下局勢緊迫,四王興師問罪,容實傭兵入禁廷,都是極重的罪,不成功便成仁。他站在這裏,靜靜斟酌,料想他們應當還有殺手鐧沒使出來,如果不是有備而來,何以同皇帝攤牌?

果然的,簡親王蹙起了眉頭抱怨:「都是男人大丈夫,兜什麼圈子!該亮相亮相,時候不早了,辦完了事兒,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說完見皇太后要張嘴,他搶先一步制止,「您別說話,咱們敬您,叫您一聲皇額娘,可您那心偏得,都長到耳朵眼兒里去了。別說我大逆不道啊,我就是這脾氣,有話藏不住。你們都瞧見當初的先帝爺了,老佛爺幾時拿他當兒子看待?橫豎我是不明白,自己親生的能這麼狠,都說天家無情,就打這上頭來。真有幾個做到這份上?世上少有吧,偏巧在咱們家了。」他痛痛快快發泄了一番,掃掃袍角道,「好了,我說完了,干正事兒吧!」轉頭叫老五,「遺詔呢,別藏着了,該拿就拿,真打算拖到三更啊?」

所有人皆嘩然,提到遺詔,頓時就蹦出了無數的遐想,一時交頭接耳,驚奇難抑。

五爺把大阿哥交給邊上的太監,郭主兒見了,迫不及待奔過去,把孩子抱在了懷裏。大阿哥對母親的味道還沒忘,感覺到了,大睜着眼睛打量她,似哭似笑地哼哼了兩聲,低頭直往她懷裏鑽。五爺瞧了他們母子一眼,示意人來保護,自己接過一卷明黃色的捲軸,打開嘰哩咕嚕用滿文誦讀起來。

一般的詔書都得以滿漢兩種文字書寫,漢文是方塊字,一撇一捺有時候能夠篡改。滿文糾結屈曲,內容上是個佐證,亦無法修改。只是滿人入關多年,早就已經漢化了,念滿文,很多人都聽不懂,呆怔著兩眼一臉木訥。

恭親王掃視了眾人一眼,換成漢語,一字一句朗聲宣讀:「朕以涼德,纘承統續,必以敬天法祖為首務,十餘年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然朕福淺,而立之年未得良嗣,乃朕之罪也。朕痼疾愈深,恐難為繼,今貴人郭絡羅氏育有一子,實為朕之皇長子。著令立皇長子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即皇帝位。爾王大臣佐理政務,輔弼嗣皇帝郅隆之制,佈告中外,咸使聞之。」

階下親王洋洋洒洒百餘字,讀得正氣凜然,丹陛上的人不動聲色,眼風卻如刀片,早將陸潤千刀萬剮了。

當初知道他手上有遺詔,可是百般相逼,他只稱沒有,可見早就有防他的心了。他曾經想過要把他滅口的,但又忌憚這封遺詔的下落,唯恐落進內閣的手裏。他對他也不算薄,掣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憐恤他在先帝那裏受到的屈辱。抬舉他,升他的官,可為什麼最後還是落得這樣結局?他的良心呢?

他看着台階下神色各異的臣工宗親,忽然有些暈眩,軍機處的人自然是不能坐看事情發生的,一人跳出來大聲疾呼:「自先帝駕崩至今,半年過去了,既然有遺詔,為什麼等到現在?可見遺詔是偽造的,諸王意圖謀反,論罪當誅!」

又是一陣喧嘩,宗室里的老成親王高聲道:「遺詔非同小可,當時為什麼不拿出來?是誰藏匿的,總要有個說法。」

可陸潤知道,那封遺詔並不是先帝留下的,分明是他們私造。他向頌銀那裏望去,讓玉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偎在頌銀身旁凄然看着他。這麼多人,如果復辟不成功,都是死路一條。他感覺到皇帝的視線,刀鋒一樣凌遲他。他緩緩嘆了口氣,人堆里走出個太監來,鷹隼一樣的眼睛緊盯着他,是譚瑞。

他心頭一條,他居然還活着!那麼他的出現意味着什麼?

他幾乎很快便聯想到了後面將要發生的一切,譚瑞會承認遺詔在自己手上,之所以沒有公佈,是因為遭到追殺。至於追殺他的是誰,可以是他陸潤,也可以是皇帝。這是條烏梢,咬一口會致人死命。

皇帝怒極反笑,「果真有備而來,連遺詔都籌劃好了。誰能證明這詔書是真的?」

譚瑞上前拱手,「奴才能。奴才是先帝時期六宮都太監,司禮監掌印,先帝對奴才信任有加……」

皇帝很快掃視陸潤一眼,譚瑞的出現又使事情有了轉機。他是極聰明的人,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扭轉的機會,牽唇哂笑道:「譚瑞,朕記得當初念你年邁,准你回鄉養老。怎麼?老家的日子過得不及紫禁城舒坦,還是不服你的掌印之位被人取而代之,便與人合謀擬假詔書,妄圖顛覆朝綱?」

太后尖聲呵斥:「真真反了天了,把個告老還鄉的太監請來做人證,諸位王爺真是用心良苦。如果先前還在談家務事,眼下可不是家務事了。御前侍衛一千四百餘人,都是死的么?鵬程,還不把這狗奴才拿下!」

侍衛統領領命抽刀,容實上前一掌橫劈,把鵬程震開了五六步遠。

他回身一笑,「老佛爺何必着急呢,事情到了這份上,孰是孰非總要有個論斷。您把人證殺了,難免有滅口之嫌,皇上說准譚瑞回家養老,可我瞧見的不是這麼回事。那晚上有人追殺他,是我從刀口把他救下來的,至於他為什麼遭到追殺,明眼人都能瞧出來。」

太后輕蔑地掃視他,又一瞥頌銀,哼笑道:「你與皇帝積怨深,你的話作不得准。既然能夠偽造詔書,再找個假人證很難么?」回身示意皇帝,「你是九五至尊,能容忍到這時,足見你的氣度心胸。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燕甯等人出言不遜,圖謀不軌,論理當處死。今天是什麼日子,容得他們這樣放肆!皇帝,拿出你的鐵腕來,別叫人看扁了。」

真要用武力鎮壓,少不得一場混戰。只要開了頭,諸王謀反不是也是,將來史書上就會出現四王之亂,個個都要遺臭萬年。

容實比了個手勢,藍翎侍衛向御前侍衛拔刀相向,高貴的黃馬褂與低等的鈷色形成兩股勢力,近得幾乎抵膝。他回身看皇帝,高聲道:「我等來,不是為了掀起戰亂,只為尊先帝遺命,為皇嗣討個說法罷了。」

皇帝咬牙切齒一笑,「不為掀起戰亂,這些藍翎衛是怎麼回事?」

容實咧了咧嘴,「要是不帶幾個人,您還許咱們張嘴說話嗎?」

皇帝倨傲地調開視線,還未及下令,見太和殿前三座宮門重重闔了起來。述明佝僂著脊背踱到跟前,見皇帝怒目而視,一臉無辜,「外頭的人進不來,裏頭的人也出不去,奴才這是在幫主子吶。」

所以他們策劃得好,皇帝點頭,「都反了!將這些逆賊給朕拿下,反抗者格殺勿論!」

眼見戰火一觸即發時,聽見一人高呼且慢。

頌銀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一個譚瑞分明不夠份量,皇帝三言兩語就把這招化解了。可是陸潤站出來,在一片輝煌的燈火中朱衣玉帶,恍若神明。他向她遙遙一望,「事到如今了,請小佟總管出來說話。先帝駕崩時,燕禧堂里只有我和小佟總管兩個人,當天的情形,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

他這一開口,滿座皆驚,一時將視線全聚集在了頌銀身上。頌銀不知道他的打算,也因為上次緊要關頭,他的一個小動作扭轉了整個局面,對他終究有些疑慮。她上前一步,頷首道:「不錯,聖躬崩逝時我在。那時郭主兒剛誕下阿哥,我去養心殿報喜,眼見先帝從滿心歡喜到鬱鬱而終,束手無策。彼時才將亥時,聖駕升遐的消息卻到天亮才公佈……」

「一切都是我所為。」他忽然截斷了她的話,面對眾人,臉上有種繁華落盡后的凄涼。緩緩長出一口氣,無情無緒道,「先帝確有遺詔,私藏詔書是我之罪。當時是我強行將小佟總管扣留在養心殿,扣了三個時辰。為什麼這麼做……」他悵然眺望養心殿方向,「因為我恨他,但凡他的心愿,我必不讓他達成。其實裏頭的原因,諸位大人及宗室都知道,說出來有辱聖譽罷了。小佟大人曾追問我遺詔下落,我沒有告訴她,她也因為口說無憑,對大阿哥繼位的事莫可奈何。我之罪,亦由我一人承擔,與他人無尤。陸潤卑如螻蟻,卻因一己私慾弄得朝綱動蕩,萬死難辭其咎。這事壓在我心頭半年,前兩天發現遺詔忽然不見了,我就知道會有今天。是天數,終究逃不脫,現在因我一個人的緣故,拖累了這麼多人,實在罪孽深重。我不求全屍,只求速死……」他轉身對皇帝叩拜下去,「請萬歲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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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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