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21)

六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21)

綠衣只當自己失言,沒的在劉弗陵面前講「自己夫婿」四個字,羞躁難耐。立在她身前的兩個人卻都是臉色一白。劉病已是見到她說完這段話,竟然毫不猶豫的看向劉弗陵,心裏又是驚又是痛,她與他也不過幾個月未見,她竟和劉弗陵到了這個地步,這叫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夠接受。劉弗陵則是一喜一憂,喜的是她會想到兩人那樣長久的未來,憂的是自己絕無可能給她想像里那樣美好的未來。

一時之間三個人都靜下聲來,只聽到隔着不遠處那街市上高聲吆喝的買賣聲。

綠衣拿腳尖在地上蹭著,偷眼瞧了身旁人一眼,見劉弗陵木木的盯着自己腳底下一塊,也不知是在想什麼,神色並不如她想像中那般,反倒顯得愁緒難當。她皺了眉頭,唯恐自己那樣說了,叫他心上有負擔,以為自己是逼着他娶自己了,一股委屈騰起來,自己又覺得沒臉,就往邊上挪了去。肩膀靠到那堵牆上去,頗有點兒不願再見他的意思。

她這般小動作,哪裏瞞得住人?見着地上影子緩緩的往左移,劉弗陵回過神來,一隻手探過去,握了她露在外頭的右手。她不肯搭理,肚子裏悶着些氣,往上帶怨的瞧了他一眼。劉弗陵張了張嘴,想要寬慰她,竟發覺不知說什麼好。只好將掌心收攏了一些,不叫她逃了。

綠衣見着他既是探了手過來,總要說兩句什麼,卻見他欲言又止,可見他心裏是沒有想把她納到自己的未來里去。不禁更覺不堪、委屈,扭著身要躲開他。

兩個人兀自鬧着小彆扭,看在劉病已的眼裏簡直是一把戳向他眼窩子的刀似的。他渾不知道自己會對她這麼在意。也曾在腦海中設想過千次萬次再見到她的場景,更設想過她和旁人在一塊兒時的場景,卻都抵不上這一刻落入眼裏的事實這般扎人。他垂在身側的拳握得不能再緊。然而他又能做什麼呢?他竟是連一句可說的話都插不進去了。

忍將千痛萬痛都壓下來,他勉強牽着嘴角笑:「看到你們這樣,我心裏也是歡喜。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聽到你們的喜事。」

他嗓音放得輕,語調也放得慢。聽來渾似真心,實則只有他自己知道這裏面每一個字的艱難。

對面綠衣聽到他說話,心裏說不上有什麼不痛快,總有點兒唏噓。唏噓之後倒能敞開心來,她咬了咬唇角,斜橫了劉弗陵一眼,賭氣把手一抽,說道:「你不要誤會,他是他,我是我,沒有什麼『你們』。等看着你和許姐姐的禮成了,我就要回家去的。」

這原是這一趟劉弗陵將她帶出來的目的。他一直都在想,要怎麼樣才能夠開口,讓她心甘情願的離開長安。他總是在掙扎猶豫,且不說她的護衛阿穆達如今仍在京兆尹處押著,單單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他亦是難開口的。不料她卻兀自說出來了。雖是氣話,在劉弗陵看來,卻像是同他自己說來的一般。

他抬眼瞧了瞧她,她別開視線去,全沒有想到他心裏已百轉千回想了這麼多。只管半昂着頭負氣往劉病已那一側看,佯裝不瞧他,和劉病已說道:「今天是你和許姐姐的大好日子。你該在家裏等著去迎娶的,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可不要誤了吉時!」

劉病已藏着眼裏的不舍與痛苦看着她,嘴角仍舊勉強帶笑,說道:「時候還早。喜娘和我說缺了點東西,我不願拿些可替的將就,就自己往這兒跑一趟。橫豎花不了多少時間。不想這麼巧,就碰上你們了。」

他那點心思不能夠再放出來,他怎麼和她說,他是得了消息特意到這裏來尋她的呢?此時此刻,就算他想挽回,也已經晚了。更可況,這條路,他絕不可回頭。

綠衣點了點頭,心裏只裝着身旁那一位,有點兒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便不再回話,一時之間,兩人都不禁沉默下去。

太陽照在頂上,被兩旁屋脊打成了斜影,落在三人身上,一半陰一半陽。

「綠衣。」還是劉病已開口,他一向不是這麼沒有計算的人,什麼時候說一句話這樣小心翼翼過?這會兒卻在遲疑。

綠衣聽到他喚她,應了一聲,眼梢卻下意識去看劉弗陵。後者沒有什麼表情變化,他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得令她無端生惱。綠衣鬧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當着劉病已的面,她想直接問出口去卻又不得說。越想越覺得委屈,乾脆扭過身去,一門心思與劉病已說話。

就聽劉病已問:「我有些話想單獨問問你,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

「願意。」綠衣抬手一指,不再顧及劉弗陵,起身就往前頭一處石塊凸起的牆根腳下走過去。

她負着氣,任誰都看得出來。劉病已不着急過去,立在原處對劉弗陵道:「叨擾。」劉弗陵微微頜首,示意他過去。劉病已便兩手抱在一起,一躬身,往李綠衣的方向過去。

綠衣半側身靠在那凸出來的一塊圓石上,腳尖蹭着地面,劉病已到了跟前,她把眼睛朝他身後一瞧,嘴巴努了努。想要說話,又不肯先開口詢問的模樣。劉病已見着,全不知自己是什麼感受,今時今日,他在她面前已渾似半個陌生人。想當時當日,她垂首低笑,他替她理髮撥簪,心中感慨萬千,又是一陣掙扎如蜂尾密密紮起。

他的視線落在她梳理齊整的髮鬢上,微微扯唇露出笑來:「你近來可好?」

綠衣抬首朝他看了一眼,大約是見到他嘴角笑得勉強,也陡生出些尷尬來,她把抵在石塊上的那隻腳伸直,換了一隻踮起腳尖靠在上頭,點了點頭:「挺好的。」

劉病已「嗯」了一聲,竟尋不到話來說了。他看着她,單單望着她那垂目低看腳尖的模樣,那眉眼,那輪廓,單單這樣看着,也覺得滿足。可她總忍不住要往他身後看,還有什麼呢?她無非是在提心着留在那一處等她的另外一個人罷了。即便他站在她跟前,也已無關緊要,無足輕重了。他頓覺難堪,喉頭哽了一下。他抬手抵在唇間輕咳了一聲掩飾,以免叫她看出自己翻湧的情緒來。

「病已哥哥,你怎麼了?受涼了嗎?」她到底注意到,頗有些關心的問了一聲。只是這稀鬆平常的一聲,竟讓劉病已險些落下淚來。明知道她不過隨意一問,在他心裏眼裏卻有了不同的意味。劉病已自己也難以想像,自己竟到了這地步。

他艱難的一笑,搖頭:「無礙,嗓子有些干癢罷了。」

綠衣咬了咬唇,緊皺着眉說道:「你可得緊著自己身體,稍後還要當新郎官呢!」

他一時怔住,臉上的笑也凝住了。他仔仔細細望着她的面容,她面上只有擔心着急的模樣,除此以外別無其他。他理該覺得鬆口氣,理該覺得放心。可是那重重的失望失落,就像一重又一重的山,毫無道理的砸到他心上,直砸得他一個趔趄,往後退了一步。

「病已哥哥!」綠衣站直身,朝前抓住他的手臂,攙了他一把,急道,「可不要是什麼大病症!我看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你師傅在府上嗎?叫他看一看才好!」邊說邊要往前去喊立在後頭的劉弗陵,那樣子急切,落在劉病已眼裏,陡生出些許安慰。至少,他在她心裏也不是不值一名,毫無意義。然而,也只有如此了吧。只有如此了。

他攔住她,低道:「別嚷,讓我和你說會兒話。」邊道邊將一隻手反過去,抓住了綠衣的腕子,他心下一動,將她牽向前,往懷裏攬住。綠衣忙掙扎,按住他胸膛往前一推。劉病已本就未站定,這麼一來,他往後一仰,忙伸臂撐到牆上,勉強未跌過去。再去看對面的人,她卻一徑只看向側對着他們的劉弗陵,腳步匆匆,急走了過去。手掌心裏留下一大片空涼,寒意滲得他打了個激靈,嗓子眼那塊哽癢更加厲害。

劉病已望着她越來越遠的身影,只覺心尖上最溫暖的那一塊也越走越遠,越來越涼。是他親手剜去了那塊溫暖,他如今後悔了,他能不能再將她要回來。

李綠衣匆匆走到劉弗陵跟前,劉弗陵正在與金賞金建兄弟倆商量事情,她隱約聽到一句「必將她安全送至」,後半句因她到了跟前,並未說出來。金賞兄弟瞧見她,眼色不對,互相對看了一眼。綠衣卻望着劉弗陵,未將兩人眼中的異常看進去。

她往前一衝,兩隻手伸著就往劉弗陵懷裏蹭進去。全未將周遭的人瞧在眼裏。金賞兄弟頗有眼色,不待劉弗陵示意,兩人便垂首退到一旁,微側過身去。

劉弗陵往走過來的劉病已掃了一眼,低首將她輕輕攬著,嗓音也低下來:「好好的,怎麼了?」

他不問他們說了什麼,自然是為她着想。綠衣卻覺得委屈極了,他這樣放心,她和別的男子在他面前眉來眼去。他心裏有沒有她呢?越想越覺委屈,她箍着他的手一松,賭氣握拳在他胸前錘了一下。又唯恐叫他吃疼,扁著嘴抬眼朝他一瞥,抿緊了嘴皮低首站着不動。渾然一副鬧脾氣的小孩子模樣。叫人瞧了半是歡喜半是傷懷,他暗下里低低嘆了一聲,探手去握她纏在一塊兒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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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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