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年代》第一章 （5）

街上人來人往，大卡車停在小巷裏卸貨，搬運工們微紅的汗水如蠟染般印在那些脹鼓鼓的麻包袋上。點貨的人站在五腳基那裏吆喝，三輪車夫露出滿口煙屎牙在吃力地蹬踏板。車子行得很慢，灰黑色車篷里有一隻富態的手在搖摺扇。

像平日一樣，高溫的空氣里隱約有一股煎烤動物屍體的味道。

老街背後有一間培華小學。下午三四點之間，要是班上沒課，學校的老師都會穿過一排店鋪中間的防火巷，出來吃一盤炒粉或一碗紅豆沙。杜麗安一直觀望着從學校那裏走出來的人。每看見有穿襯衫長褲的瘦高身影出現，她便緊張地轉過身去干點什麼，或趕緊打開那一本大書，假裝認真在檢閱書上的螞蟻大#小說隊。

等了好久，那個叫葉蓮生的高個子終於穿過傾斜的陰影，從小巷裏走出來。杜麗安內心一喜，心房裏養的鼠鹿禁不住噗噗噗亂跳，讓人六神無主。不知怎地，杜麗安最怕面對讀書人了，這些戴眼鏡的斯文人說話像播音箱裏的主持人，每一句話都文縐縐，加上臉上一副很誠懇的表情，叫人明明聽不明白卻仍覺得有紋有路。杜麗安平日接觸的人不少，她也算口齒伶俐，就連陳金海那種油腔滑調的人來吃豆腐，她也可以從容應付。可每次看見葉蓮生，她卻不知怎地總會舌頭打結，老半天想不出該說的話來。

你在筆記簿里抄下「葉蓮生」這名字。小說中，他祖籍廣東番禺，從石象鎮調到錫米埠培華小學才大半年。皮膚有點黑，卻有一口好牙齒。雖然是教書先生，可他沒近視眼，而且眼神真摯，看人時總像在看着孩子；兩道眉特別醒目，像兩把刀。難怪杜麗安會鍾情此人，你也對他有好感。葉蓮生，這名字怪好的。他的孿生哥哥後來才出場，叫葉望生，你也喜歡。

2

你把那大書抱在懷裏，帶回五月花。上樓時碰上正要出門的細叔，他一邊點煙一邊說有朋友死了，今晚要去守夜，應該會晚歸。你含混地應了一聲便側着身子從他身邊鑽過去，也沒聽真切去世的是誰。五月花三層樓全是煙味，每一間房都像盤繞着陰魂似的，充滿了不屬於人間的雜音和氣味。梯階像通了靈，腳還沒真踏上去就聽見木板的呻吟；每一扇門的關節都生鏽，推也好拉也好，都響。廁所的水龍頭總是旋不緊的，滴答滴答，彷彿時間無休止的舞步；空氣都濕淥淥，衣服要拿到天台上才能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