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哀榮

第三章 哀榮

「乙酉年冬,帝遣平賊大將軍董峻、破虜大將軍海威率所部二十萬人,北擊邊陲。其初,峻以鐵勒久居草原行蹤無定,恐王師東西奔走欲求敵而不可得,徒耗時日,故以身赴險,結孤軍為餌,獨進紅灘。

不日,鐵勒果全族大集,舉數十萬之兵重重圍困。歷二旬,連日霜降王師疲頓,南北屏障皆失,存者不過萬餘。然峻整合殘部,熊羆之氣不失,雖退守中營方寸之地,鐵勒不得稍近。又數日,援軍齊至,振旗而下鼓骨坡,直逼中營,遂成內外夾擊之勢。

惜其時,鐵勒以輕甲步卒三千,匍匐涉險,破東西二牆而入。峻以北牆守軍未還,自率親衛五百,死守營中通道。兩軍於百步之內白刃相見,峻奮其威,耀其勇,手斬十數人。無奈變起倉促,鐵勒以眾擊寡,峻終身受八矢,力戰而亡。嗚呼!崩我國之柱石,縱梟敵首萬千,豈能彌償?」

幾顆豆大的淚珠打濕了狐直剛剛書就的史冊,鐵貞握著稿帛的雙手不停顫抖,兩日來再次為董峻的陣亡心痛悲哀。

「鐵公不必傷心過度,董峻戰死沙場,也算是將軍死得其所。再說,今上已進其爵,賜為柱國上將軍、武威公,子子孫孫永享萬戶之邑。」哽咽著喉嚨,柳江風睜著一雙血紅的雙眼,強打精神勸慰鐵貞。

鐵貞雙肩聳動,許久才平伏下來,他停下抽泣,指著史冊上那一段「峻奮其威,耀其勇,手斬十數人」道:「柳公請看,狐直這一段雖是大背其實略顯誇耀,但事情涉及董峻威儀,鐵貞以為倒也貼切。」

點點頭柳江風贊同道:「彰勵董峻之功,貴在取其節操,個人武勇不過點綴,不改也無妨,倒是鐵公要仔細看看下面如何?若是也覺得不差,柳某便要進呈宮中,皇上昨日便吩咐,狐直記書完畢立刻遞送御覽。」

「峻雖陣亡,海威已擊破南面敵軍進至中營,王師表裏相接,聲威大振。鐵勒連月苦戰,疲不能言,士卒馬匹皆已駑魯,雖欲遁走而不能。

當其時,天色已暮,海威燃草為燭,火光直達數里。吁利碣妄求敗中得勝,引兵許退欲重糾部眾。威合營中殘旅,拔軍進逼寸步不離,連追三里逼其就地決戰。吁利碣見計不可逞,遂遣奔古爾查領精騎數千反撲,以圖撼動王師。其人武勇強悍,斬將十一而入中軍,將士大嘩。

幸有平賊軍副將李邯章揚,舉哀兵之氣,挾忿忿之心,憑帶創勇士八百,力阻敵騎。鋒銳之勢既失,鐵勒突騎旋遭王師剿滅。奔古爾查僅余孤身一人,猶叫囂挑戰,威遣章揚擊之,不數合,斬其首級。

猛將陣折,鐵勒全族為之氣沮,雖垂死掙扎,至次日天明終為王師所破。吁利碣棄軍而走,僅率輕騎七千逃離戰場,威遣精銳追之,九戰九捷,先俘其右賢王胥祁,再俘宗室二十三人,三日後於黃草川擒殺吁利碣。

唏!三軍用命,將士奮勇,帝國百年之患,而今一戰蕩平。我皇幸甚!朝廷幸甚!百姓幸甚!」

臉上浮起一層苦笑,鐵貞沖着柳江風抖抖手中冊子:「狐直此人,當真是妙筆生花,其文通篇但見雄壯功勛,卻沒道出戰陣上半點血腥殘酷。連董峻都戰死了,此戰之慘烈豈能全無寸筆?唉,偏生他又拿緊了大處極力宣揚,正合今上的口味,怕是說他不得。」

柳江風仰首皺眉,沉默了半天方才斷然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天下士人,想來也該明白其中血淚。罷了,既是鐵公以為難以更改,我這就送進宮去。」

望着柳江風將那紙新鮮寫就的史稿小心翼翼的放進黃木匣子中,轉身就要離去。鐵貞追上幾步叮囑道:「柳公見了皇上,冒忘了早日定下董峻棺槨返京的日期,國之雄魂歸來,當昭告天下,以勵子民。」

「鐵公所言有理,江風定不敢忘。」

早春二月,京師北門外的空氣里還彌盪著輕微寒意,嫩嫩的草芽卻從板結的泥土中悄悄探出頭來,幾隻小鳥飛過河畔的垂楊,鵝黃與翠綠就在人們不經意間將一冬的枯容掃盡。城外寬闊的官道,幾日前不但打掃得乾乾淨淨,而且還重新墊了半尺高的黃土。修整一新的大路從城門開始一直延伸到數里開外,寬敞且又堂皇。

這一日正午,京師北門外已是冠蓋雲集,百官濟濟。長長的隊伍里代表品級的各色衣裳一應俱全,然而最醒目的,卻不是公侯將相所特有的紫紅,而是所有人額上系著的白布。更讓人詫異的,是他們無一例外都迎著寒風站在道旁,那些往日威風十足的官轎、節牌等等儀仗,此時卻只能靜靜的躺在角落。

終於,日頭緩緩的移到了正中,人群也在這一刻開始了騷動。

「來了,來了。」

幾個模糊的黑點隨着亂糟糟的聲音越來越近,慢慢變成了一大群人影,數十面黑色的旗幟從大地的深處跳出,桿頭都有幾縷白色綢帶凄婉的在風中飄拂。

旗下,章揚李邯等人全身素甲,騎着白馬行在數千名滿臉肅穆的戰士之前。整齊的腳步聲與馬蹄聲中,分明有一股冰冷的殺氣向四周擴散。唯一不受影響的,便是那輛被戰士們緊緊維護著在中心的八乘駕車。

輕嗖嗖的春風裏,人與馬,旗與車就這樣靜靜的帶着足以讓人窒息的氣勢走到了百官面前。遠隔百步之遙,嘈雜的聲音立刻消失無蹤。有些本來準備走個過場便回家歇息的官吏,如今彷彿被一種難言的力量壓住,自覺的低下了頭顱。

隊伍在五十步外停下了腳步,駕車發出一陣吱啞啞的響動后止住了去勢。打頭的幾個將領翻身下馬,極恭謹的打開車門,合力將一口沉重的楠木棺槨抬了下來。嘿呦呦的吶喊后,幾人分頭抗住四角,竟將它負在了肩上。

棺槨方現,一騎駿馬猛然從陣中奔出,直衝到百官身旁騎手方才勒馬人立。只見他手持董峻慣帶的鐵盔,粗獷的面孔不能剋制的搐動了幾下,好半天才仰首沖着城門大喊:「大將軍,你看看啊,咱們回京了!」

那漢子震動天宇的喊聲還未停歇,忽然就化作長長的嗚咽,馬背上原本傲拔的身軀勉強又支撐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彎腰抱住馬頭痛哭流涕。被他的哭聲一引,方才還威武莊嚴殺氣騰騰的軍陣瞬間便被嚎啕吞沒,就是那些負重前行強忍悲痛的將領臉上,也有大串的淚珠滑落。

此時柳江風領頭步出了百官隊列,直行到護棺眾將前面。但見他喉頭聳動,似有千言萬語在嗓中上下翻滾。獃獃的望了半天後,竟出人意料的伏地對着棺槨咚咚叩拜起來。眼見他這般舉動,鐵貞第一個跟從上去,不一刻呼啦啦的便有大半官吏隨之拜倒,剩下的卻紛紛把目光投向了錢浚之。心裏嘀咕了幾句,錢浚之雖然並不願意向個死人屈膝,卻也知道目下絕非標新立異的時候。刷的揚起袍角,他裝出一臉悲傷在原地硬生生的矗了下去。

隨着最後一個官吏倒伏在地,天空中募地傳來幾聲驚雷,打得眾人心頭巨震,就連錢浚之也不由將腰板又彎了幾分。

漫天飛舞的塵土裏,那棺槨緩緩的穿過百官隊列,在一片掩盡群芳的慘白中徐徐進入了京師北門。

「百官出迎,跪叩英魂,能得如此哀榮,想必董大將在天之靈也能含笑離去了。」目視着董峻棺槨隨着英烈閣大門的合攏而暫時安歇,章楊閉目嘆了口氣,把頭轉向了柳江風。

吩咐手下將李邯等人帶去兵部館舍歇息,再叮囑他們過幾日到自己府中小聚。柳江風示意侍衛們牽着馬匹退到幾十步外跟隨,自顧陪着章揚緩步而行。兩人沉浸在未盡的惋惜中,默默穿越了幾條街道,直到望見了贈給章揚的別舍,柳江風才忽然一揚眉毛,提了個怪問題:「佐雲,你可知海威何時回京?」

詫異的抬頭望他一眼,章揚道:「這倒委實不知,不過我們啟程時,聽說海大將正在分派人馬前往各族宣慰,看樣子不會很快回來。」

鼻子裏唔了唔,柳江風只皺皺眉頭,卻又沒了下文。章揚雖隱約覺得似乎有點蹊蹺,苦於猜不透根由,只能耐心等著柳江風再開口。

這一等便等到了門口,在院前停下腳步示意自己就送到這裏,柳江風卻又全然不再提及海威半個字:「這年來你奔波辛苦,又出生入死,如今得了空,且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他一邊告辭而去,一邊彷彿漫不經心的帶了句:「噢對了,此次出征,你陣斬勒閔、奔古爾查,武勛可謂第一,不可不賞。我已經稟明皇上,既然董峻去了,平賊將軍一職就由你接了吧。」

他說來輕巧,章揚卻大出意外。平賊軍中除了董峻,若要論起資歷,姜思道、李邯、吳平、畢典、方戈武等人都比自己要多得太多,雖說姜思道為着保護董峻,戰死在了紅灘,可排下去也該輪到李邯或者吳平,絕輪不到自己。

見他神態有些愕然,柳江風只輕輕的笑了笑,扔下一句話道:「你也莫要想得太多,這其中固然是有別的原因,但以你此次立下的功勛而言,簡拔你為平賊將軍倒也尋常。」

平賊將軍!平賊將軍!目送柳江風的背影離去,想着自己這個曾經的朝廷叛逆居然有朝一日冠上這等頭銜,章揚在自嘲之餘,才發現自己心中有一股興奮開始不安的躁動。不管其中究竟有何緣故,可畢竟從這裏開始,自己算是真正觸摸到了權力的節杖。或許,那條從思水河邊募然失去方向的道路,從此將露出了端倪?

院內,一聲輕盈婉轉的「先生」打斷了他的思緒,章揚轉頭望去,只見暗暗拂動的楊柳枝下,佳人身着一襲紫色華裳,婷婷玉立,一雙羞澀而熾熱的雙眼正忽閃著凝望自己。

那一瞬,他夾錯著百般滋味的心頭轟然便被如潮的狂喜所填滿。

「如嫣……」

屋外的廳堂里,劉猛單鋒等人還在就著美酒佳肴興高采烈的議論着什麼。而屋內,紅燭閃躍淡香微醺,佈滿了久別重逢的欣慰。如嫣斜靠在章揚的懷中,彷彿再也不肯鬆開雙手。手中隔着她薄薄的春衫,鼻里嗅着她髮際的幽香。章揚只覺得自己鐵硬了年余的心魄,此時都被那凝脂芬芳煉作了寸寸柔腸。粗濁的呼吸聲伴着連自己也覺得陌生的聲音,正低低迴旋。從勒支山到散關,從蟠龍峽到察爾扈草原,那一幕幕刀光劍影,一回回血肉悲歌,恍若畫卷在如嫣眼前徐徐展開。

募然,如嫣揚起脖子,一雙明眸中充滿疑惑,驚愕的問道:「你是說,那個什麼爾查早就知道要死在你手裏?」

「奔古爾查」重複了一遍名字后章揚苦笑道:「不是知道要死在我手裏,而是他早就準備死在我手裏。」

如嫣似是來了興趣,索性支起身子,越發不解的追問道:「你不是說此人是鐵勒第一勇士嗎?兩軍交戰又有誰會不求生但求死?」

「有!」章揚的心中一痛,已被如嫣的話勾起了往事辛酸。不光是奔古爾查,就連自己的師傅,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怕也是做好了等待死亡的準備吧。

深深地吸了口氣,章揚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如嫣,你要知道,對於一個英雄而言,光榮的死去遠比卑微的活着更為重要。」

燭花忽而一爆,帶得屋內光線猛烈的晃動,在如嫣那若有所悟的眼神里,章揚似乎又看見了紅灘上的驚心時刻……

無數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沙石席捲大地,吹得人們不得不眯起雙眼。章揚重重的喘著氣,頭上傷口流下的血跡緩緩劃過唇角,鹹鹹的濕濕的,而他卻不願伸手擦拭,只把手中長槍死死的指向奔古爾查。

四周北諒軍人馬密集,刀槍林立,如同無法逾越的高牆將他二人重重圍在了中央。腳下,是無數鐵勒騎兵與北諒戰士的屍首,暗紅的血液就像傍晚的彩霞,點綴著黃沙綠草。

奔古爾查座下的黑馬已經累得幾乎無力奔跑,鐵塔般的身軀上血跡斑斑,可是他的眼睛,依舊如惡狼一般兇狠。「來吧,北諒的勇士,看看你的鐵槍,能否沾上我的血肉!」

遏制不住內心的激蕩,章揚無視身後召喚自己回陣的鑼聲,目中精光猝然大放,催馬揚搶奔了出去。

幾乎與此同時,奔古爾查拔出腰間短刀,猛地刺進了馬股。黑馬一聲哀鳴四蹄刨地,頓如離弦之箭,馱着他騰空而起。

兩馬對沖,其勢如電,眼看着他二人都擺出畢其功於一役的架勢,就連旁邊觀戰的單鋒,也不禁驚啊出聲。在他看來,奔古爾查的隨從俱滅,此時就如孤魂野鬼一般再無憑恃,只消十餘弓手,便可擒殺此人,又何必去冒險呢?

他如何會想到,在章揚的眼中,這一刻的奔古爾查,活脫脫便是當初思水河邊的自己。那時,他不也是這樣向著命運挑戰,向著未知挑戰?

強者該有他享受尊嚴的資格!

鐵器在空中相會,爆出一聲鏗鏘的迴音后,旋即又分了開來。章揚兜轉馬頭雙腿奮力一夾,雙手平提槍身,募然吐氣又出。亮得有些刺目的槍尖忽然化作一條銀色光芒,順着馬勢帶出吞噬天地的冷厲直刺向奔古爾查。

「吼」的一聲暴喝,奔古爾查振臂展開破天刺,竟是不避不讓,也向著章揚的咽喉飛奔而去。

兩柄利器帶着暴烈的狂潮相向而行,兩雙眼睛如同耀於夜空的明星相互凝視。在那時間似乎停滯的瞬間,章揚望見自己的槍尖搶先椎入了奔古爾查的心窩。也望見,他的臉上,忽然綻放出滿足的笑容。

看着奔古爾查伸手握住槍桿,不讓自己的生命隨着槍尖的離去而迅速消逝。章揚定住槍身,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明知這一槍不能不擋,為何還要這麼做?」

「你……該明白,對於鐵勒第一勇士而言,死在英雄的手裏,那……才是他該有的結局。」掙扎著說完這句話,奔古爾查的胸脯開始劇烈的顫動,生命在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中慢慢離去。

「你,何嘗不是個英雄?」對着面前的敵人贈出最高評價,章揚肅面緩緩的拔出了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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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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