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赴難

第二章 赴難

奮威軍營外,海威目視着吳平等人拔隊出發,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波瀾。自從突破依輪河后,短短百餘里路,大小凡二十七戰,足足花了他們十餘日。等到今天再次遇上鐵勒攔阻時,整個軍隊都已陷入了體力和心理雙重極點的困境。

為將者,審時度勢乃是常識。當海威一發現戰士疲憊的苗頭,便立刻在強行前進火速救援和保存實力之間選擇了就地紮營。然而,他能控制奮威軍,卻無法壓住兩萬多平賊將士焦急的內心。

董峻危,平賊危。這個不容置疑的**頭經過十數年打磨,早已化成了平賊軍中每個人心裏的烙印。刀山也罷火海也罷,此時此刻,唯有前進前進再前進,直到看見董峻那雪白的面孔無畏的笑意,他們才能勒住馬韁停下自己匆匆的腳步。

海威明白,從吳平抱歉而堅決的拒絕了他的命令開始,只有生命的盡頭,才能阻擋這些人馬北去。可是董峻啊董峻,你究竟用了何種手段才讓部下如此視死如歸?

「百二戰士出北塞,

金鼓從來最崢嶸。

力挽明月如雕弓,

飛吞四野更無窮。「

忽然,一陣熟悉的歌聲從馬隊中飄來,在平賊軍人乾渴的喉嚨間顯得蒼涼而又雄渾。海威心頭猛然一跳,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當年與董峻的初見。

可還記得?攬月峰上,自己與董峻二人,揚鞭笑指草原,說過總有一天要把這片大地踩在自己的腳下。那時的海威不過是個小小校尉,而董峻更是一個剛剛投軍的書生。多少年過去了,這首兩人同寫的絕句幾乎已經被自己淡忘,然而在內心深處,真的已經忘卻了那股年少意氣嗎?

「力挽明月如雕弓,飛吞四野更無窮!」耳聽着那一遍又一遍的歌聲,海威方正威嚴的臉上短須輕輕震動。直到那長長的馬隊遠去了數里,森亮的鋼刀似叢林般閃耀於原野,震耳的鼓聲響徹了大地,奔騰的鐵流無畏的撲向了死亡。他,才終於發出了一聲吶喊!

「拔營!」

「大將軍,北牆已破,章揚將軍率隊退守壁壘!」

「報!大將軍,南牆已被鐵勒軍撞出七道缺口,李邯將軍說,最多還能守住三個時辰。」

中軍帳內,前來報信的小校走馬燈一般的往來。董峻安坐在椅中,臉上卻沒有絲毫緊張。「思道,你領中軍騎營,出南牆反擊,務必將寨南敵騎擊退,讓李邯可以得空修補寨牆。」

姜思道應了一聲,卻遲疑着沒有立刻離開,董峻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麼?你有疑問嗎?」

「回稟大人,若按照戰報來看,北面遠比南面來的緊急,中軍騎營已是最後一支可調人馬,似乎應該先擊退寨北敵軍,恢復防線才是。」跟隨了董峻這麼久,姜思道從來也沒有懷疑過他的命令,然而此刻孤軍危如累卵,他終於生平第一次發表了與董峻相反的意見。

搖頭嘆了口氣,董峻分解道:「若是按著兵書之道,你所言不差,但今日我軍困守險地,所為不過苦等援軍內外開花,逼迫吁利碣就地決戰。你想過沒有,援軍自南而來,若是看不見寨上旗幟,必定猶疑逡巡不敢決然前進。故而,南牆之得失,關乎我孤軍命運,更關乎此戰成敗,斷不容失!」他說到後來,話音一轉,嘴角邊拉出一道堅毅的弧線,極其肯定的又說了一句:「何況,我相信,章揚定能守住北面壁壘!」

大帳以北數百丈外,章揚正在敦促部下進入壁壘的各個角落。這道石壘雖然牢固卻並不太高,只有七八尺的模樣,完全是為了遏制鐵勒騎兵衝鋒而堆建。壘頂用輜重車搭成了射孔,以供弓弩手向前放箭,每隔三五步,在輜重車的兩邊開有缺口,一旦鐵勒人試圖下馬爬牆,手執長兵的步卒便可以據此攔擊。雖是簡陋了些,可用來對付不善攻城的鐵勒人,章揚還是很有信心再守上一段時間。

號角沉默了一段又再次響起,想必是攻破了北牆的鐵勒人已經整好隊伍準備向石壘衝擊。天空一直灰濛濛的,像是因為看見了這場用鮮血支撐的掙扎而心情惡劣。雲下,整齊的騎兵們越過死屍雜物,慢慢的向著壁壘靠近。如林的槍尖仿若一團鋪天蓋地的大網,從視線盡頭擴散開來。

一退再退,從北寨到中營北牆,又從北牆退到這道壁壘,此時章揚的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奮灼漸漸燃燒起來。身後已無退路,不是讓敵人在這裏停下腳步,便是讓自己的生命在此終結!他,究竟能否從這樣的死局中活下去?

鼓聲三短一長錚錚大作,密集的羽箭便自鐵勒陣中向著壁壘飛來,耳畔的噗噗聲接連不斷,俯身於壘上的戰士卻渾若充耳不聞。終於,已進入衝鋒的距離,鐵騎一聲齊齊的吶喊后同時催馬狂奔,目標直指石壘間用作人員往來的通道。

章揚不屑的笑了笑,搭建壁壘之時他便有今日之慮,那些通道並非筆直而是彎了數彎。貿然衝擊這裏,除了在兩邊壘上的集中攻擊下變成死屍,絕沒有另一個結果。要想攻破石壘,只有從頂上越過這一條路,但在此之前,鐵勒人怎麼也要先付出點代價才能明白。

殘敗不堪一片狼藉的北牆上,奔古爾查拂拭著滿是血跡的破天刺,目送鐵騎洶湧自缺口源源不斷向里奔去,心中按捺不住快意。遠處南牆上北諒軍的戰旗依然還在飄揚,而此處,卻已被自己踏在了腳下。從這裏向內眺望,董峻的大帳清晰可見,只等突破了那道壁壘,鐵勒百餘年來的第一榮耀必將歸屬與自己。

騎陣的最前方,是一群黃馬黃袍的騎手,那些正是左賢王的余部。勒閔之死,雖然與奔古爾查未能及時增發後備有些干係,但以本部出戰不許援助原是勒閔執意要求,這些左賢王的部下自然也就怪不得他。畢竟,殺死勒閔的罪魁禍首還是那個事後從容退入營寨的北諒敵將。按照鐵勒的風俗,賢王戰死,則所屬部下一律剝奪勇士的稱號,而失去的榮耀唯有在敵人身上才能贏回!

黃色的箭頭已經錐開了通道,人馬就如盤旋在高峽的洪流,忽然找到了出口,奔騰著嘶吼著向前衝擊。

「沖啊,沖啊,給我衝過去!」奔古爾查在目睹鐵騎沖入通道的瞬間,迅速亢奮起來。擦拭的雙手停止了移送,緊緊地捏住了破天刺。粗豪的臉上狂熱而猙獰,盡情的扯開嗓子大聲喊叫,全然忘了自己與前鋒之間的距離。

忽然,他面露愕然,不覺停止了喊聲。緊隨在左賢王余部之後的大隊人馬非但沒有奮力突破,反而降低了馬速,甚至有人在壘上密密的箭雨下意圖掉頭後退。

奔古爾查勃然大怒,一邊急令鼓手不得停下進軍鼓,一邊擰頭對着身邊武將喝道:「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石壘的數十個通道,如今已變作了無數墳場,武勇無比的黃袍騎兵衝進了缺口,才發現自己的正面永遠是堅不可破的石壁。順着那彎曲的道路行不了幾步,眼前又堆滿了人高的雜物。倉促之間,別說是想掉頭,就是下馬攀爬也成了痴心妄想。頭頂幽靈般的冒出無數弓弩手,而他們悲哀的發現,自己竟成了絕好的活靶。

「黃部驃騎五百餘人,盡數戰死,石壘還在北諒人的手裏。」那前去打探的武將十分機靈,一發現形勢不對立刻違背了耳邊猶在催促的進軍鼓,私自收勒人馬退出了弓箭射程,此刻轉了回來,又極快速的報出了傷亡的人數。

惡狠狠的望着他,奔古爾查目中噴火全然不顧他的表現,怒道:「為何違我軍令?」

那武將身軀一抖,有些驚恐道:「敵人早有準備,唯有步戰方能攻克石壘,所以我……」

「住嘴!」奔古爾查暴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戟指道:「來人,將這個違抗軍令的傢伙拖下去斬了!」

耳聽那武將在護衛的挾持下不住叫屈,另幾個將領向前幾步,低聲不忍道:「大人,他所言還有些道理,再說陣斬將領為不祥之兆,還請大人法外開恩。」奔古爾查豎眉待怒,卻見這些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跺了跺腳,他無奈恨聲道:「我哪裏不知道他說得沒錯,可你們抬頭看看,日頭已偏西,大汗給我的三日之期馬上就要到了,再拖延下去,我的腦袋也要沒了。如今正是拚命的時候,他做得再有道理,違我軍令就該殺!」

幾人駭然相望,明白奔古爾查當真是被軍令逼到了死角,當下再不多言,各自整隊按照奔古爾查的新命令準備下馬肉搏。

寨中大帳內,董峻提筆沾墨,猶在從容書寫。外面衝天的殺聲,在他耳際恍若無蹤。唯一能表明他置身戰場中央的,就只有身上那件簇新閃亮難得一試的大將軍服。

一個親衛滿臉喜色的飛奔進帳,脫口報道:「姜將軍馬到成功,南牆外的鐵勒騎兵已被擊退,李邯將軍正組織人手修補寨牆。」

董峻頭也不抬只鼻中輕輕的「唔」了一聲,直到書完了那幾個大字,方才揚眉道:「天色可是要黑了?」

親衛愣了愣,連忙答道:「再有一個時辰,天就黑了。」

放下管筆,董峻拿起書帛細細打量,似是漫不經心的隨口道:「好極,看來鐵勒要取我項上大好人頭,至少也得等到明天了。」

又一個人影猛地掀開帳簾沖了進來,偏偏來勢太快,竟然跌了一跤。然而來人等不及從地上爬起,已抬起一張滿是血污的面容,氣喘吁吁的嚷道:「大……大將軍。南牆……南牆放起了三枚……三枚號炮。」

募然一個急轉身,董峻全然不顧衣角掃翻了硯台,急聲道:「果真?」

來者此時已緩過氣來,重又細細說道:「回稟大將軍,我親眼所見,確實是代表援軍到達的三枚號炮。」

一縷淺淺喜色從董峻臉上掠過,卻稍顯即沒,他壓住心頭喜悅高聲命道:「再探,看看究竟是吳平來了還是海威到了。」

急驟的馬蹄聲在帳外嘎然而止,姜思道滿身是血下馬闖進了大帳,他攔住正要出去的親衛,興奮道:「不用探了,卑職在寨南仔細觀望,吳平和海大將的旗幟都在。」

「哦?」已恢復了平靜的董峻聳了聳眉,繼續追問道:「你看見海威的旗幟在哪裏?」

姜思道張張嘴,雖不明白董峻的用意,還是飛快的答道:「左面三裏外的鼓骨坡。」

董峻這才鼓掌大笑:「果然是海威來了,他用兵喜好不求險勝但求不敗,鼓骨坡乃方圓左近除了紅灘外的第一要地,大軍急至不求即刻解圍先攻此地,確是海威的路數。」

眼見得數十日來董峻第一次開懷大笑,姜思道的眼中悄悄盈起了幾點淚珠。千里轉戰,孤軍赴險,直到今天才證明這一切決定都沒有錯。五萬多平賊軍傷亡殆盡,卻也把吁利碣的十幾萬鐵勒輕騎拖得苦不堪言再難動彈。而今援軍雲集,一場決定性的勝利,眼看就要來了。

突然,一陣嘈雜的吶喊聲傳來,隱約竟是鐵勒人在寨中大呼小叫,那喊聲初時三三兩兩,慢慢的沸騰起來。帳內數人急忙隨着董峻奔出帳外,姜思道快步沖前,劈手攔住一個昏頭脹腦,還想衝進大帳報信的士卒迭聲問道:「可是北邊的石壘失守了。」

那士卒滿臉沮喪,搖頭道:「北邊倒還守的好好的,是鐵勒賊兵繞到東西兩邊,猛攻得手,守將已陣亡,是幾個校尉還在拚命阻擋,特命小的前來報信,請大將軍速速退往南牆。」

聞得這個消息,董峻不由跌腳嘆道:「倒是我疏忽了,只考慮兩側沼澤兇險,不但僅僅放了數百人把守,連石壘也沒砌。唉,卻忘了近幾日天氣寒冷,泥土多凍,沼澤之上怕是已能輕裝爬行了。」他雙拳緊捏狠狠碰撞,臉上說不出的遺憾懊惱。

姜思道早已急得滿頭大汗,再顧不得許多,連忙對着親衛吼道:「速去集合親軍,護送大人退到南牆。」

「慢!」

董峻斷然打斷了他的吩咐,仰首望了望北邊思慮片刻,雙目炯炯道:「北面守軍還沒有退下來,現在寨中只有我的數百親軍能夠出戰,若是我現在就退向南牆,北邊定然要被截斷退路。我,還走不得!」

「大人!」

「大將軍!」

眾人焦急的喊聲里,董峻堅定地搖了搖頭。四面八方的喊殺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直如山崩地裂般滾滾而來,嗖嗖的流矢不時從身邊飛過,在斷斷續續漸漸清晰的哀號中插入了地面。董峻拔出長劍,白臉上漾起一層鮮紅,他嘴角噙著笑意目視劍鋒輕聲道:「董某戎馬數十載,還從未動過刀兵,今日倒要看看這把劍,卻是利也不利?」

站在董峻的身旁,姜思道望着這個高山仰止讓他追隨了半生的人物,就在此刻,就在這九死一生的沙場,再次變得天神一般威嚴凜然。

「傳令,親軍全體集結,死死阻住敵人!」

東西兩牆被攻破的第一時間,章楊就已經發覺不妙,可是正面的鐵勒士卒源源不斷攻勢正猛,不容他就此撤退。等到親率死士發動反撲暫時擊退敵人後,在他想來,自己這一彪人馬,定是已被人徹底包圍。死亡對他來說並不可懼,要說遺憾也就是未能完成師傅的遺願。但,戰死在漫漫邊關,將熱血交還給生養他的百姓,兩位師傅所有兄弟還有魏老爺子,絕不會怪他!

然而世事就是這樣變化無常,當他抱着一死的決心帶領手下後撤,只想盡量倒在靠南的方向時,卻意外的發現,自己沒有被拋棄。通往南牆的必經之路上,數百名戰士正裹創血戰,紛亂的刀光劍影里,一條狹窄但代表着生的道路,依然還存在。

熱淚情不自禁的順着臉頰流淌,章揚的鐵盔已裂戰甲已破長刀已殘,但是力量彷彿再一次充盈了全身!數枝冷箭擦著額頭飛過,帶起簇簇血花,幾柄刀槍從兩側遞來,卻在他震碎蒼天的怒吼中化作粉礫。人擋殺人佛當殺佛,只要膽敢攔住去路,便要準備承受他無法抗拒的雷霆一擊。

兩側的鐵勒士兵雖然近在百步之內,絕無法逾越。好不容易衝進來的千餘名敵人,在兩邊勇士的衝擊下紛紛倒下。長槍斷了那就用短刀,短刀折了那就用拳腳,當垂死的傷兵用牙齒咬住敵人的咽喉時,章揚幾乎陷入了癲狂。

近了,董峻的大旗還在獵獵招展,隔着短短的距離,宛如就在他鼻子前面。熟悉的身軀山一般立於大地,甚至還揮舞著寒光四射的利劍。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董峻刺翻一個闖過親衛近身的敵兵,忽然轉過臉來,向著他欣慰的一笑容。

章揚的心卻猛地冰涼,冰涼而又徹骨,屈指可數但又彷彿總也無法數清的利箭在那一霎射向了董峻,顫動的桿翼猶如毒蛇的牙芯絲絲作響。章揚的嗓子口被一聲悲憤到極點的吶喊梗住,幾股澀澀的酸意在鼻中聳動,再無法遏制。

不可挽回的時間偷偷溜走,瘋狂且絕望的嘶喊終於爆發,佈滿缺口的鋼刀在空中車輪般飛轉,攪得零散的血肉如雨一樣傾瀉。劈裂骨骼的清脆鳴響接踵而起,斷去頭顱上睜大的雙眼驚訝的張望,不明白這一切為何發生。

那張白白的臉龐上,笑容猶在。董峻搖晃着挪動幾步,用力站直了身子,伸手撫了撫胸前的幾根箭尾,忽然拼盡餘力輕聲吟唱起來:

「天欲傾,國有殤,斷頭相見又何妨?」

里許外的南牆上歡聲雷動,震耳的軍鼓在驚天動地的衝殺聲里越奏越高。進攻的敵人已經成為被進攻者,倉皇而慌亂的唿哨此起彼落。但在章揚耳中,此時、此地、唯有那一個聲音在不停迴旋。永遠、永遠的迴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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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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