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他這一推,反倒令自己腳下不穩,正當他搖搖晃晃欲墜之際,一道挾帶着細碎女子聲音的怪風襲來,順勢將他卷落了不見底的深崖。

「庫爾——」星霄本欲跳下,卻被一旁的村人急忙攔下。見救人無望,星霄絕望地跌坐在地,掩面痛哭了起來。「都是孽,都是孽啊!」

另一頭,村人全圍着星庫爾墜崖的位置,對着那陣怪風議論紛紛的同時,那從山下平治而來的鄂多海和薩遙青趕到了供屋前。

「嬤嬤和初音姑娘呢?」鄂多海從已變回人形的薩遙青背後落地,心慌地問向那始終開不了門的仲孫焚雁。

從山巔那頭不分晝夜地趕路,薩遙青駝着她奔跑過險峻的山稜,越過無數覆雪高原,他們是先回到了崁兒村,在找不到人之後,便馬上朝山上的供屋奔來。

「在裏頭,該死的羔子!這鎖究竟是用來鎖人還是鎖妖的?!」焚雁單掌運勁又一擊,但那比半顆人頭還大、用了極堅硬材質製成的鎖,雖出現了數處凹痕,仍不見斷裂。

「讓我來。」

讓焚雁和鄂多海退到一邊,並叫屋內的初音稍避,薩遙青退後幾步,隨即聚氣於肩,以常人不及的妖力往門板上撞去,下一刻,就見那厚沉的木門應聲斷成三段。

「初音!」

「我沒事,快看看嬤嬤,她……」

數日未見初音的焚雁一進門就憂心地迎來,初音見他似無恙,便也寬了心,跟着她急忙要來人救護鄂嬤嬤,可才一回身,卻怔住了。

因為就在那背靠屋牆正坐,一臉祥和,兩眼緊閉,懷裏還抱着那隻小錦盒的鄂嬤嬤身邊,此刻,正站着另外一個鄂嬤嬤。

「不——」蹲地迎向老人,搖晃叫喚她多次卻始終未獲回應的鄂多海,在知道鄂嬤嬤已辭世后,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了出來。

嬤嬤……還是沒能捱過去。

十曰后。

大雪下了一整夜,到了近午時分才慢慢停下,放眼整個高原與環山區域,冬日景緻漸深,唯見白茫,青草不露頭,野花亦入土。

「要不要進屋去?外頭冷。」

鄂多海站在離石板屋不遠的一處小土丘上,肩上已覆上一層白雪,臉容已被風吹寒,但她那望住身前土堆的目光卻是瞬也不瞬。

「我們可以在這裏搭個棚子嗎?嬤嬤怕凍。」對着要他進屋的薩遙青,她嗓聲微弱地說。

「別這樣。」他不習慣她這般槁木死灰的模樣,那令他心疼。

自嬤嬤離世,下葬也有五六日了,這幾天不管晴或雪,鄂多海一起床就往嬤嬤墳前跑。而她那一站,就如同這土丘上立了另外一塊墓碑似的,連動都不動。

若不是他以她的傷還沒好全,若侵風受露,以後就算好了也可能會留下病根,嬤嬤若地下有知也會心痛為由將她帶進屋,她可能會繼續站到不能站為止。

將自己的厚披風一敞,他將她攬進懷抱中,跟着緊緊抱住。他好希望自己可以用這擁抱,用每一夜安撫她的親吻,還有滿滿的感情,帶着她快快走出悲傷,固然他明白,心成傷,不論是人是獸,都需要時間去治癒。

「嬤嬤她不在這兒了。」

這時兩人身後突然傳來話聲,他們同時轉身,便見談初音和仲孫焚雁緩緩走上了土坡。

他們身上背着細軟,看起來似是即將遠行。

「別守着這墳,別在這裏哭泣,因為她已經不在這裏了。」

「不在這兒,那在哪裏?」鄂多海抬眸,看住那話中有餘意的談初音。

「去了極樂之境。她是帶着滿足離開的,沒有任何執念。所以這墳里只是終將化為塵的軀殼而已,真正的她已不在這裏。」在石板屋的那一天,當嬤嬤咽下最後一口氣,那離開身子的魂,是帶着平和情緒跟她道謝,並請她轉告薩遙青照顧鄂多海。

極樂之境,那聽起來是個很好的地方,嬤嬤真的去到了那裏了嗎?她好希望是啊。初音簡單的一番話,此刻竟像冬日裏的暖火,拂過了鄂多海寸草不生的心,而後在轉瞬間,冒出了希望的芽苗來。

不禁,她抱薩遙青抱得更緊了。

「我們要離開了,現下是來道別的。」說話的同時,初音不禁將視線調往極遠處,最後定着在山腰的某一個位置。

那裏,似乎有着什麼;是一道記掛着逾千年的……懸念嗎?

「去哪?」鄂多海問。

這幾日,他們兩人仍借住在她和嬤嬤的這小石板屋裏,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為山上亡靈助念,也順勢將她和薩遙青從舊吐蕃那兒迎回來的瑟珠供進了崁兒村星家藥鋪的佛堂中。除讓星霄日日誦經供養消業障,也公開讓村人頂禮為這山頭求來永續的祥和。

「雲遊修行,四海為家。那麼,就此告辭了。」視線自山腰處調回,談初音說。

這高原一行,她雖沒有找到唐東煥所說的雪藏花秘境,可卻身處在那出自秘境的美麗傳說之中,那比真的找到秘境更珍貴啊。

「既然嬤嬤不在這兒了,那我們也離開吧。」看着逐漸遠去的兩條身影,薩遙青道。

「離開?去哪?」鄂多海回應。

「你曾說你的名字源自於嬤嬤心中那片湛藍如天的海域,那就去找海吧。離開高原,去找海。」

海?眺住那走了有一段距離的焚雁與初音,這時鄂多海彷佛在他們所在位置的更前頭之處,看到了一片無垠的藍,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色海洋……

雪山之妖

站在離鄂家石板屋遠遠的山腰上,身披一身雪白斑紋獸毛的他,已在那裏望了不知多久,直至底下所有的人皆離去,且天又開始落下白雪,由緩至急。

這不是他第一次望住那間有着她的房子,春夏秋冬,逾五十載,不管她在屋內,或在外頭的菜圃里忙,他都僅是這樣靜靜地、遠遠地望着。

不過這卻是他最後一次望住那她曾經駐足過的地方,因為此刻她已不在。

前天夜裏,他曾去過她的墳上,撫住那一壞覆雪的墳土,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問:「是你,對吧?」

在飄着大雪的呼嘯夜風中,他想起了那個想忘卻忘不掉、一個超過千年的往事。

千年前,那時候的他,還不成妖,只是一頭和薩遙青一樣,被自己母親拋棄的小猞猁獸。

幼小的牠一次為了覓食而誤入了獵戶甚多的林間,被一群獵戶追殺至一間小廟,而後躲進了廟后的柴房裏,這才暫時避過了那場一旦被抓到、肯定會被剝皮放血食肉刻骨,必死無疑的追逐。

只是在奔逃之前,已被獵戶用獵刀傷及的牠,那長長的刀傷由胸至腰,卻讓牠幾乎要死去,若非進到柴房的他發現了牠,用自己采來的藥草為牠止住血,而後天天為牠換藥,並去跟附近村民要了羊奶給牠喝,最後牠才有恢復的一天。

而那個救牠一命,並在後續時間裏繼續照料牠至好全,幾乎天天與牠睡卧柴房的他,只是個負責小廟雜活的十一、二歲小僧侶。

可牠畢竟是頭食肉的獸,羊乳或一些素食齋菜怎可能滿足得了因為身體恢復而食量逐漸變大的牠,所以牠趁小僧侶不注意時,偷溜出了小廟,去吃了附近村人飼養的家禽。

但牠運氣不好,在幾次偷吃之後,就被村民盯上了,並來到小廟前揮舞著刀械棍棒要宰牠。

「別殺抵,牠只是個小孩,您們的雞鴨被吃了多少,我賠。」

「不過就是一頭該死的偷吃雞的獸,那皮毛看來還不錯,宰了好!」

雖是如此說,可如他一名身無分文、還得吃香客施捨齋菜度日的小僧,卻只落得無情村人的恥笑;而後更因以肉身護牠,連帶被逼到了山邊,最後是在一場混亂之中被人一棒給打死。

帶傷趁隙脫逃的牠奔入了林子,能爬多高是多高,能走多遠是多遠,在穿越無數覆雪山陵之後,筋疲力竭且失溫欲死的牠,卻在無意間走入了一處藏在環山雪地里,卻遍地開花、風吹暖和宜人、鳥獸成群之地……

過了千年,他成了妖。而在一次回到那時小僧侶被打死的林間時,他看到了她。

是他嗎?若如人界所言有轉世投胎,那麼那眉那臉那笑,雖從一名十一、二的小僧侶變成了看來像是十七、八的姑娘,他卻真真切切能認得出來。

不管後來她戀愛了,她有孕了,甚至是被帶上山祭神了,那都是當初不惜犧牲生命也要救牠的「他」啊!

「所以,是你對吧?」

最後又望住那在白雪中逐漸糊去形狀的石板屋與墳,他又低喃了一聲,跟着轉身走入林間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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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之雪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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